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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文学》2019年第9期 |葛水平:墨脱,藏语意为花朵

来源:《青岛文学》2019年第9期 | 葛水平  2019年11月07日07:02

题图:邹晓萍

2013年10月31日,墨脱公路通车仪式在岗日嘎布山南坡海拔约2100米的西藏自治区墨脱县达木乡波弄贡村举行,标志着墨脱县正式摆脱全国唯一不通公路县的历史。

墨脱公路起点为林芝市波密县县城扎木镇,终点为墨脱县城墨脱镇,所以墨脱公路又叫扎(木)墨(脱)公路,墨脱镇是我国最后通公路的一个县城。

虽然墨脱不通公路的历史已经结束,但由于自然条件所限,这条公路仍然还不是全年全天候畅通的道路。

沿线季节性受雪崩、泥石流、滑坡、山洪等自然灾害危害的危险性依然存在。在墨脱县及其周边,大致以马蹄形大拐弯的雅鲁藏布江为界,江南属喜马拉雅山东段(主峰海拔7782米),江北属念青唐古拉山(主峰7111米) 以西属冈底斯山脉东段郭喀拉日居山(主峰6288米),以东属岗日嘎布山(主峰6882米),受喜马拉雅山、岗日嘎布山等重重雪山峻岭和雅鲁藏布大峡谷 (包括其支流帕隆藏布峡谷)的阻隔,历来墨脱的交通闭塞,被形容为高原孤岛。

墨脱藏语意为花朵,因外人难以到达,对其了解不多而被称为隐秘的花朵。

通往墨脱的道路有6条:

由米林县派镇翻多雄拉(海拔4221米),经背崩至墨脱。

由波密县大兴越金珠拉(海拔约4570米)至墨脱。

由波密县翻索瓦拉(也叫随瓦拉,海拔约4400米)至墨脱。

从波密县城扎木镇沿嘎隆北曲上行,翻嘎隆拉(4311米,人行小道) 多热拉(4304米,公路),沿嘎隆南曲经波弄贡、沿金珠藏布经冷多、沿雅鲁藏布江至墨脱。

从派镇顺雅鲁藏布江进入大峡谷到白马狗熊,从白马狗熊上山,翻西兴拉(3692米),再下到大峡谷沿江至墨脱。

沿帕隆藏布、雅鲁藏布江至墨脱。

除了上面的6条,1965年,曾开工修建沿帕隆藏布至雅鲁藏布江通往墨脱的公路,但由于山势太险而被迫停工。

前4条道路都要翻越4200多米以上的高山隘口,由于冰雪封冻,每年只能通行三四个月;而后2条路,虽不翻雪山,但要穿行于雅鲁藏布大峡谷之中,面对悬崖峭壁和深切的沟壑,道路更为险要。

这里地名中常出现“拉”字,“拉”是隘口(山口、垭口)的意思。

藏语中“拉”是敬词,用在这里表示对山的尊敬, 对大自然的崇尚。

从20世纪70年代起 西藏交通部门组织力量多次修建该路,终于在1993年10月将初具公路雏形的“毛路”打通至墨脱县城,实现了公路初通,并有一辆卡车开进了墨脱。

但由于泥石流、滑坡和山洪等自然灾害,使初通的公路很快就大段被毁,全线又处于瘫痪状态。

开进墨脱的卡车再也没有开出来。

几十年来虽然屡屡投资, 几经修建,数十人为之付出宝贵生命,但这条墨脱通往外界的简易道路,仍然只能每年分段、分季节勉强通行3个月左右,即每年6至9月多热拉积雪融化时,汽车可经此翻越岗日嘎布山进入墨脱;但这段时间刚好又是雨季,泥石流、滑坡、山洪等山地灾害极为活跃,时常造成道路中断。

2010年12月,全长3310米的嘎隆拉隧道顺利贯通,从此避免长达半年之久的大雪封山、雪崩等灾害对公路交通的影响,使被茫茫雪山阻隔的墨脱人得以与外界交流。

在此以前,墨脱需要的各种物资,一是在有限的时间段内通过勉强通车的扎墨公路运进;二是从米林县派镇(海拔 2950米)由人力肩背和马帮驮运,经过多雄拉(4221米),翻越喜马拉雅至墨脱。

此路为小道,路况差,不少路段十分危险,安全隐患大, 配合运输和接应进出墨脱的工作人员,墨脱县政府专门在派镇设立了一个转运站;三是由马帮走前述的第二条路,即翻越金珠拉(4570米),至墨脱。

墨脱虽近在咫尺,却是遥不可及的地方。

当路经嘎隆拉冰川侧碛垄时,山地研究专家们毫不犹豫登了上去,站在上面能清晰地听见“咔咔”般的撕裂声。

这个声音是冰层断裂的声音,表明脚下的冰川正在运动。

站在侧碛垄上观察冰川的弧形拐弯,感觉更壮观。

扎墨公路就从冰川弧形拐弯顶端的侧碛垄边缘通过。

2007年8月5日,正值盛夏,树木枝繁叶茂,从嘎弄北曲口至24K,公路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中穿行,满目青翠,赏心悦目。

8月份和5月份进入墨脱大不一样,冰川雪水滋润的高山湿地水草茂盛,牛群散落在茵茵的草地上吃草。

24K实际上是墨脱县在这里设置的一个接待站,主要为翻越嘎隆拉或进出墨脱的人员服务。

沿途有三个高山湖泊出现在眼前,这就是嘎隆拉山顶冰雪融化形成的冰湖,当地人称为嘎隆拉天池,像三颗晶莹透亮的蓝宝石镶嵌在山间,公路在它们边上旋绕。

这是三个冰碛湖,为冰川末端消融后退时, 嘎隆拉冰湖挟带的石块沙砾在地面堆积成四周高、中间低的积水洼地。

没有见过的蓝,湖水折射出天空的蓝。

湖面水平如镜,没有一丝涟漪, 倒映着山岩和天空的云朵,美得令人窒息。湖的周边是高山草甸,山坡上野花艳丽夺目,远处的山坡上发育着悬冰川。

在湖边的一处山坡上,开满了雪莲花,雪莲花周围还开放着很多不知名的小黄花、小红花。

高山雪莲是一种适应高山环境、具有抗寒特性的花朵,充满神秘之感。

如今嘎隆拉隧道打通后,进出墨脱再也不用翻山了,但路人也与山顶的冰湖等美景失之交臂了。

公路不仅很窄,而且崎岖坎坷,外侧是悬崖。这一段属危险路段,主要危险来自坡陡弯急和雪崩及冰雪路面等。由于嘎隆拉隧道(扎木端高程约3780米,墨脱端约3650米) 的贯通,从24K到52K距离缩短了约20公里,所以52K现在应为“32K”。进入墨脱后的另一个感觉就是瀑布多,有的路段瀑布高悬在公路上方, 汽车直接穿越瀑布通过。

52K以下不远处的森林中,有成片的树木顶部都是光秃秃的,这是冬季大雪压断树枝甚至折断树木留下的痕迹。随后,进入山地灾害多发区,泥石流、滑坡、落石、山洪等成为主要危害公路安全畅通的因素。从扎木镇到墨脱县城途中80公里的地方,里程数字比村名更响亮。

夏天,嘎隆拉山冰雪古冰川U形谷中的52K,驻扎在52K的公路抢险队。

从80K可以进出波密,但因为是雨季,80K到墨脱镇的路上泥石流、滑坡、山洪等灾害频繁,道路基本不通。

夏天结束,雨季过了,基本不再有泥石流等山地灾害,可以进出墨脱镇,但是嘎隆拉与多热拉又大雪封山了。

与蚂蟥遭遇是进入墨脱或者墨脱工作人的新常态。

墨脱的蚂蟥为旱蚂蟥,主要生活在草和灌木的叶子上。墨脱的蚂蟥外表暗绿色,大的身长有3-4厘米,一弓一张地行走,也会一弓后一张弹跳,雨后特别多。

蚂蟥没有吸血时,它像一根牙签粗细,吸饱血后,最大的可有人的小指般粗。叮上人体吸血时,它会先分泌一种蚂蟥素,既有麻醉作用,让人感觉不到被叮,又有稀释血液稠度的作用,便于它吸食。

蚂蟥素能破坏凝血酶,使血液的凝结能力迅速降低,即使蚂蟥吸饱血掉下来,创口还会好长时间流血,所以它对血小板低的人危害更大。

蚂蟥身体柔软,拿在手里软绵绵的。它富含胶质,韧性很强,研究人员曾用协助工作的门巴人的腰刀去切割蚂蟥,但使劲切也没有切断。

崎岖的山路上,马帮作为一种运输工具,时至如今仍然是不可缺少的。

说到马帮,又让人想起了蚂蟥。蚂蟥不仅吸人的血,也吸牲畜的血。马要吃草,灌木草丛中蚂蟥多,蚂蟥很容易跳到马的身上。马的皮厚,蚂蟥就找马身上皮薄或没有皮的地方吸血。

当地人亲眼见到的马帮的马匹,发现有蚂蟥叮在马的肛门和眼角吸血。

墨脱马帮的马匹真的很叫人心疼,它们既要负重行走在险峻的山林之中,又要忍受蚂蟥吸血,所以马都很瘦。

比起感受爱的能力的限度,人类感受幸福的能力显得更为有限。幸福和快乐每天都会消耗,痴迷一个地方总是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且常常会因为一些莫名的理由,或是没有理由,不远千里去往,无视路途险阻,无惧透支生命。

也许这就是去往墨脱的理由。

采桑的女人顺着河走了

三十年前跟着父亲坐班车路过沁河岸边的端氏古镇,车停下来拉人,一股黄尘荡进来,透过黄土缝隙眊窗外,端氏的繁华在尘埃落定下丰富起来,小摊小贩在桥的两边,青菜萝卜豆角,桥下的沁河水清澈得一展到底。

扒开车窗居然可以看到带有颜色的河卵石,那些长成须的青苔在流水间快意地摇摆着,那一刻我很想下车买一个烧饼或橘子什么,口水在我的嘴里汹涌澎湃。

荡进车里的黄尘叫我激动,多么繁华的大地方呀!

我的一个本家叔叔就住在端氏西街,他叫葛王八。因为小的时候大人怕不好养活,起个赖名字神鬼讨嫌。记得很小的时候跟随父亲搭村人的驴车来走过亲戚,第一次见本家爷爷站在胡同口喊着:“王八,王八,爬回来吃饭。”

那时候王八正是捣蛋的年纪,从胡同口出现的时候,一张脸烧红了半边砖墙。

三十多年过去了,没有再去走过亲戚,只知道葛王八青年时修自行车,中年转修汽车,是不是发了不知道,只记得当时问过他端氏有多大?他说:“端氏大,有多大,没天边。”

我和父亲站在桥头等驴车,两只眼睛看不全端氏,然而端氏在我的眺望中诞生了幸福:幸福就是大,就是无知。幸福是自大、自满、无知。

葛王八在河道里,望着桥头上的我们喊一声:“哥—”一步赶一步往上跑,我怕他跑快了喘不上气来,刚一张嘴,驴车来了,父亲提起我放进了车篓里,赶驴人一声“得”,驴夹紧尾巴一阵风似的就把我带走了。

葛王八在父亲的视线内越来越小,端氏镇在我的视线内背过弯儿不见了。

端氏有多大?我问父亲:“没天边在哪?”

父亲说:眼皮关生死也关没天边。

闭上眼睛时,我无法抵挡睁开眼的光亮,我不想关掉没天边。

端氏有多大?隋朝至元代它一直是县治所在地,千年兴盛,还一度为州治,用朋友的一句话说:“红得尿血。”

兴盛就是大。端氏东依嵬山,隔沁河与榼山相望。古县河由北而来,至端氏汇入沁河;沁河由西而来,至端氏南折而去,留下一块三角洲沃地,端氏建于其上。

端氏是沁河的中游,是沁河流域第一重镇,是沁水的富庶之地。

沁河流经沁水县境内一百三十余里,自三郎始,至尉迟终,全沁河之锦绣,几乎全聚于此地了。光绪年的《沁水县志·山川》记:“又西南数里,有嵬山,西下数里滨于沁河,而端氏镇在焉。嵬山与榼山东西相望,翠巘争奇,而沁河绕其中。故自端氏而下,二十余里之间,民居稠密,人文蔚起,灵秀所钟,盖不偶矣。”

一个“稠密”二字把端氏镇大到没天边的形容挤兑得傲慢十足。

说端氏是旱码头,是因为它的声名在外。

一个人的声名,是这个人把本事亮给了世人,一个镇子的声名,是它神色不动站在那里饱经沧桑的模样。

其县治从西汉至元延续一千多年时间,既是沁河岸边最繁华的商贸之地,也是沁河流域的文化中心。倘若置换成视觉形象,热闹在起伏跌宕的吆喝声中激动了多少代人奔涌而至?

岁月让人们把钱财投向了广阔的社会,钱财散尽,声名与热闹比肩而行。

从端氏镇风格迥异的历史建筑中发现,摆布看似杂乱无章的镇,却无形当中构筑了无数个不同的视角,可以叫你想象,古人占地是颇具匠心的,不像今人,粉饰的斑驳仅仅能遮住骨子里的钢筋水泥。

还记得小时候往沁水县走时看到河岸上的桑林,稠密的树,阔大的叶片,日夜不息的河水,采桑的女子跟着水走。

那时候的沁河两岸家家户户养蚕。据说早在唐代,在古老的端氏东街就集中着众多的缫丝、织绢等手工业作坊。后来,才有那些和人们生活、生产有关的粮店、日杂店、骡马店陆续发展起来。

耕种五谷得以食,植桑养蚕得以衣。

“遍地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养蚕人没有衣穿罗绮的奢侈,他们穿棉花线做成的粗布。

蚕商起源于皇帝元妃西陵氏嫘祖,嫘祖是在中条山的夏县发明蚕桑业,考古学者曾在夏县发掘出半个蚕茧化石。

沁水临近夏县,翻过历山就是沁水,通婚通商,蚕茧是神赐给这一方土地上的幸福。

因为打丝,端氏镇整个秋冬季节,大朵大朵生丝一样散乱在天空的云朵因水雾积聚着,家家户户逼仄狭小的地锅前,蚕茧在铁锅里煮沸,一双手逗弄着丝线,一同逗弄的还有日子往前走的热望和奢想。

青雾在端氏镇上空歇足,一路顺河而来的乡民,抵达端氏镇的脚步是散乱的,当他们看到端氏镇上空吊挂的青雾时,他们的步履不由得飞快起来,同时还有加速的心跳。

硕大的云影落在沁河里,有骆驼驮走打成麻花样的生丝,有人见过八驮的驼队,麻纸、盐巴、生丝、药材,小山头一样沿着沁河一昂一昂走远。

因为打丝,端氏的声名在时间之外延伸,无比广阔。当年哪家女子出嫁,娘家人不来端氏买几床洋红缎子被面。

有老人还记得1958年在端氏村小河西筹建端氏缫丝厂,正是大闹食堂、大炼钢铁的时代,东西沁河两岸的女子进厂大闹生丝。1960年建成投产,当年生产十九吨,经上海商品检验局审定达到了3A+38级梅花牌厂丝。桑叶用来养蚕,桑皮用来做纸,沁河畔手工捞纸作坊开有十几家,原料大多用桑皮、绳头、麦秸生产绵纸、土纸。有人计算,三个捞纸池,每天可生产2×4白绵纸3捆,每捆折合小米五斤,年生产总值折小米一千三百五十斤。1944年春,端氏河北自然村捞纸池有八个,年产量三千一百二十捆,年产值折合小米一万四千斤。

小米是北方人们日常最主要的粮食,从生养的女人喝下一碗谷子水开始,小炉台的砂锅里小米熬出的米油子不仅养月子里的女人,也养奶水不足的子孙。小米,金黄中浸出光泽,温软、厚实,甜香沁鼻,有了小米,其他农作物都淡了。

有很长时间端氏镇人因为缫丝来钱快,谁家还种庄稼。

沁河两岸人只有最没有出息的家户才种庄稼。

米香让端氏每一条街道的犄角旮旯都朴素而温和,但是,在生长的时间里那些腰身笔挺、横眉竖目的人依然不是种地人。

有了蚕茧,谁还舍得大片的土地不去种桑树。

盛夏,细密的纸浆铺陈在沁河岸边,被光芒铺亮,一种气味在空气中走得晃晃悠悠,明亮的,冷艳的,在固定的地理位置上以自己的方式变化着四季的不同色彩。

端氏因为蚕,成为最锦绣的地方。

端氏镇的浪漫以一种燃烧的姿态装饰了举目远眺的“没天边”。

手工业的繁华如现代文明一样,极易抵达的热闹瞬间开始了。

再一次走进端氏,“萧瑟秋风今又是”。

在端氏桥上遇见一位干瘦的老人,岁月抽干了他的生气,他挽着篮子,篮子里装了花生,他想绕开我,桥并不太宽,但绝对不窄。

晚夕的光尘包裹着他的身体,他的躲避无用,我迎上去,我只是想买他篮子里的花生。他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眼角的泪往外渗,他说:“人老了,得了风眼,见不得刮风。”

站在桥头上说话,往来的车辆呼呼呼,一股一股煤灰袭来。

老人说:“自从有了高速路,这路上的拉煤车就少了,煤把乡下人毁了。”

话到深处老人还记得端氏镇有“复兴楼”,金银首饰制作店铺兼营丝行,有“源顺祥布店”“资源和布店”“同兴和烟坊”“聚汇源烟坊”“育合昌油坊”“源茂公油坊”“复兴昌麻铺”“东顺合油坊”以及染坊、糖店、药房等等,当时在城东从郑庄、朗必沿沁河至西古堆、东西峪、十里至柿庄河、玉溪河、从端氏以下沿沁河至阳城县的广大地区均为端氏商业的贸易市场。

相应而起的饮食、旅店等服务行业也增多。老人说,当时端氏进出商品以绸缎为大宗,以油品、粮食、黄丝为多,仅端氏粮食市场日销米、麦、豆、芝麻即可达百余石。

那时流行着:“梳分头的不戴帽,镶金牙的见人笑,戴手表的露手腕,穿皮鞋的挽裤脚”。

多少人路过端氏镇都要住下来,旅店里养了“姑娘”,姑娘们个个儿风姿绰约。站门的姑娘常叫男人感受一股春风迎面涨潮来,他们为此痴狂,好端端的人就骨软腿酥了,不在端氏逗留几天就不叫“出门人”。

那时去端氏镶金牙成为一种时尚,两颗大而鲜明的金牙,天光下一忽闪一忽闪的,紧挨着吐出的话,听话的人能听见金属和气息之间那一声呼哨声。

老人豁牙露口讲故事,牙掉完的时候即将把他的生命带走。

想象不出他五十年前的青皮后生样子。黑干细瘦的手指着桥下的沁河,生命在岁月和欲望的摧残下河水已经失去了优雅和尊严。

旱码头也有冷下来的时候。

当热闹满溢出来,社会仿佛被一股粗莽的力量牵扯着,来得太容易的私利像一地无法聚拢的心事,人心不足蛇吞象,当伸出去的手无法收回来时,沁河记忆里是否藏着曾经染绿过的河岸?

老人说,听过去的人讲,1916年东裕合盐店缺斤短两,被群众抓了秤杆,当时聚众闹事的人有几百人。“东裕合”是端氏望族贾家背后支持的盐店。贾家长子贾景德是阎锡山的红人(秘书长)。出了这种事是要叫人妒脑凹的(指着脑袋骂)。

自古官家就好在自己的官位上兴风作浪,人家一句话,河东盐运使便要求仓销阳城,沁水两县盐务,随后立马关门。

后来贾又在端氏开了积成厚盐号,总号就是现在端氏的盐店圪洞,共设四个分店,他怎么去台湾的,不给阎锡山上号(行贿)他能过了海?不在生意上做鬼他能上得起号?从来都是“官商一张嘴,两张脸一个屁眼,屙!”

老人的言谈固执而决绝。面对政界的腐败瘟疫和商界犯罪之潮,似乎官商结合才是成功的强有力手腕。

在城市我们能看清什么?去看看乡村的破败,从前狗见了陌生人,叫得很凶,现在狗看见陌生人打远处一脸和颜悦色,人一走近和它笑就能把狗笑跑。

一条老街悄无人声,一座老屋黯淡在怀旧的惆怅里。

狗多么热望门前的热闹啊。

从前的狗叫声点捻子似的,一串响儿引爆一村的屋檐,檐头飞花,村庄的幸福是一种背景,世俗在灵动的青山秀水间,寂寞下来的一个“闹”字因狗叫爆了。

世事更迭的无奈,一镇子的古物都叫现代人敷衍过去了。人的习性自古都是一样的,权利面前人都喜欢自顾自的表演,可是,古时候啊,那住那行那日常那诚恳,所有发展都是围绕着耕读传家理想家园开始的。

现在的人真是一群演技高超的演员,好好端端把村庄搭成了布景。

我和老人一起往镇里走,想去看看贾景德的住处“贾谷洞”。

贾景德故居坐落在镇内东西老街之北隅。由于其父辈在清朝为官,属于当地有钱有势的大户。1934年,贾景德任太原绥靖公署秘书长时,回家乡大兴土木建筑“贾府”,同时整修祖茔并亲撰墓志铭。除了贾府,端氏还有南门里、聚江园、史家院、曹家院、贾宅院、大花院、盖家院,这些富贵都封尘在往事中了,任由观者的眼睛与想象力天马行空地去感受,我看到了什么?除了乡愁,我什么也找不到了。

书上说由于战争及历史原因,临街的豪华大牌楼和许多建筑已被毁。现仅存一院三排古式砖木结构的房子,以及人称“贾谷洞”以北的一座门楼。房子均面阔五间,进深两间,青砖砌墙,屋顶复素板瓦,从外表看显得古朴大方。院东南仅存的门楼,为歇山式屋顶,上置琉璃青瓦,斗拱相叠,美观精致。可惜门两侧的石鼓、石狮子早已不存,但仍能显示出当年官宦人家的威严和气势。

走到这里,记忆突然复苏了,若干年前我来过,王八叔叔家在拐过去的那个弯道里。

王八他爹我的爷爷,一个会唱戏的老艺人,他作为贫下中农分下了贾家一座偏院。他唱上党梆子,专攻大花脸,一生尝尽江湖之险恶、艰辛甚至屈辱。

外头传言他底功瓷实,每到一处演出,常常有掌声潮起的场面。

老人说他认识王八,说他不如他爸,他爸在世时是个硬人。

传说有一年夏天夜里赶戏,剧团拉行头的毛驴车走到贾家的坟茔前突然有老者出来挽留唱戏,青花瓷盘里放着金元宝,哪有艺人见了不眼馋的。随即扯起大幕,演员化妆,台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叽叽吵吵乱开了。

这边厢因为赶台口路过端氏王八爹留宿在家,想着明天晚上的夜戏不误,正在炕上睡囫囵觉,那边厢剧团差人来隔窗叫王八爹快快起床。王八爹随来人赶往舞台前,一时想不起来这是哪个村庄?来不及问就被团长按在了化妆桌前。

大花脸几笔勾成。戏是《秦香莲》,他演包文正。陈州放粮途中遇见状告陈世美的秦香莲,王朝马汉上场,包文正手拿马鞭,一捋髯口二道幕穿一袭黑蟒袍上场,不等第一句唱开腔,他突然发现台下之人个个都是骨头架子,叽吵声是沁河的哗哗流水。

包文正在舞台上大喝一声:“小鬼作怪!”霎时灯灭幕谢,一干人呆在一大片广阔的河滩前。

说假如唱下来会怎么样?老人说,到最后都落进沁河喂王八。

沁河曾经是有王八的。王八是河水的寄宿者,也是河流的生灵。什么时候我们的河流少了王八呢?

在1958年“大跃进”期间,端氏村就开始安装锅拖机、提水灌溉。引北城后河水沿村中到南头挖池蓄水提灌,当时只能浇30亩土地。延续到“文革”后期,从1968年开始正式建立高灌站,到1975年已建立十三座电灌站,挖建大型水池六个,最大容量为一万立方米,最小为一千二百立方米,加之曲堤水轮泵站的东灌区灌溉,全村当时2000亩土地全部实现了水利化。

沁河两岸何止一个端氏镇在实现水利化?做机砖、炼铁、挖煤,人开始与土地疏离,与河水疏离,与村庄疏离,疏离使人对大地的感情萎缩,谁能喝住虚荣的野心?

有时候想,一个村庄的繁华一定要看它曾经拥有了多少庙宇,端氏最早的庙宇是寨上的庙院和法门寺。明、清两代,又修有汤王庙、城隍庙、端阳祠、文庙、南佛堂、铁佛寺、关帝庙、黑虎庙等八大寺庙,分别坐落于镇内的东、西、南、北、中。而且还在镇的东街,修有大、小两座阁楼,分别矗立于古街的南北。

由于古镇寺庙的不断修建,使城内街道逐步形成了完整的丁字形布局。

当年的端氏是活在规矩里的。

可惜数百年的岁月流逝和村镇的发展、毁坏,从诞生之日起就构成了重而有力的刺激之能事。每一个朝代,每一个运动,每一项手工业的遗失,每一次推倒重建,因为明天的到来从未有过时,甚至还颇有可发展的前景,因为它的爆发力和宣泄的合理程度,都来自人的身体内部,摧枯拉朽。

有时候只是扭了一下头,连叹息都没有,一切就都变得萧瑟了。

繁华永远不能战胜造化的轮回,利欲呢?都在沉默的大多数里蠢蠢欲动。

选择秋天走进端氏镇,喜欢秋天的繁华,喜欢看剥麻晒蕨的农人,喜欢檐头下挑起的新剥下的玉米棒子,喜欢破败糟烂摇摇欲坠的老屋。

天黑下来时老人黑得像一截木桩,寂寞地站在寂寞的端氏镇,像入定的老僧,他已经无奈了。

端氏镇,曾经有过的消失对于我有一种割肉般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