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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19年第6期|杨少衡:下半场

来源:《长城》2019年第6期 | 杨少衡  2019年11月07日07:00

所有迹象表明,下半场开始了。

事情起于一个电话。该电话非常准时,于上午八点半,上班第一时间到达,几乎分秒不差,有如上级检查组光临期间我们按时打卡。电话来历不详,挂的是荣必胜办公室的座机,似乎是突袭查岗。这个突袭并无意义,我们都知道荣必胜从不迟到,尽管该敬业姿态本身很可疑,因为一般认为其所在单位没那么重要,无须如此当真。荣必胜接听这个电话耗时很短,过程很简单:拿起听筒,只说了一句“我是”,然后是一连串的“哦哦哦”。十几秒内交谈完毕,他挂了电话。

那时他的身旁有个年轻人,小崔,办公室主任,拿着一张出差报销单恭请领导签字。年轻人注意到荣必胜接电话时没有特殊表情,但是签字时走了神:他拿着水笔,笔尖在纸面上晃动,却没写出字来,好一会儿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竟调侃发问:“先横还是先竖?”

小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并不需要小崔的回答,荣必胜匆匆落笔,当然是先横后竖,签下他的姓名,一如既往地龙飞凤舞。随后他交代:“临时有件公事,我先出去一下。”

小崔没有多问,只请示:“给您叫车吧?”

荣必胜像是没听到,一字未答,抓起他的公文包起身走出屋子。

事实上他不是没听到,是别有原因,不好明说而已。如今荣必胜这一级别的官员没有资格配备专车,需要时可由办公室联系公车使用,前提当然是因为公务。荣必胜自称临时有公事需要处理,名正言顺可以叫车,他为什么不?这就是疑点。

办公室主任小崔陪荣必胜走到楼梯口,他摆摆手让小崔不用再送,忽然张嘴问:“‘小白血病’怎么样了?”

小崔报称有关材料已经基本收齐并做了审核,其中有几份需要补充,正在催促。周末之前全部完成没有问题,不耽误下周上会。

荣必胜想了想道:“不要等到下周,改今天下午怎么样?”

小崔吃了一惊:“会不会急了点?”

“没关系吧?”

“有的材料还不完整。”

“能过的先过总可以吧?”荣必胜口气像是商量,却明显已经拿定主意。

“可是,刘副市长还在北京学习啊。”

荣必胜扭头往周围看:“荣副呢?他也去北京了?”

小崔张大嘴说不出话。

荣必胜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在这。”

小崔似乎还想说什么,荣必胜抬手一挥,没让他多嘴:“抓紧通知吧。”

“明白,明白。”

荣必胜下了楼梯,出了大门,顺着人行道往前走,恰有一辆显示“空车”的出租车从他身旁经过,他一招手拦下出租车,上车匆匆离去。

小崔奉命紧急发布通知,安排当天下午开会。荣必胜办事一向沉稳,不像一些领导喜欢心血来潮、随心所欲、变来变去,今天却显得十分反常。这个会原定下周择日召开,通常情况下,会议至少应当提前一天发布通知,让与会者可以及时做好工作安排,上午通知下午开会确实太急了,容易发生问题,结果不出所料:小崔打了一圈电话,果然有两位兼职副会长时间冲突,已经安排重要公务,无法调整,不能来参加会议。这两位都是市里重要部门领导,他们不能参与,会议还好按计划开吗?是不是得另外考虑时间?小崔赶紧挂荣必胜手机请示,却没挂通,荣必胜关机了。这种情况以往未曾发生过,荣必胜的手机无论刮风下雨,任何时候都可以联络上,有如北极星一般可靠。小崔一遍一遍挂电话,一无所获,吓得他汗都出来了。

通常领导失联,办公室主任不需要惊吓到这种程度,因为多半属于虚惊,但是荣必胜与其他人不一样,此人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必是大事,小崔知道其中的严重性。荣必胜在失联之前发布通知,决定下午召开会议,这是否意味着其平安无事,只是因为某个意外临时关闭手机,时间一到,自然便会现身,欣然前来主持会议?可是万一荣必胜决定下午开会只是虚晃一枪,制造并无异动之假象,让人信以为真,不在意他手机信号的突然消失,供他借以畏罪潜逃,事就大了。但是失联刚刚发生,在有确切把握之前,小崔不敢贸然向上级报告,如果人家转眼又冒将出来,问你“先横还是先竖”,那不就坏了?

小崔正提心吊胆间,荣必胜真的自己冒将出来,主动给小崔打来一个电话,询问会议通知情况。小崔赶紧报告两位兼职副会长不能与会,询问是否改期为宜?荣必胜一口否决,坚持必须于今天下午开会,如果两位兼职领导时间冲突,可以请他们分别指定单位代表出席。

“哪怕延到明天也好一点。”小崔说。

“不行。”荣必胜斩钉截铁,“没时间了。”

怎么会没时间?荣必胜未加解释,很可疑。

半小时后小崔通知完毕,再打电话找荣必胜报告,发觉他再度失联,“您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荣必胜的电话也是虚晃一枪?

事后得知,正当我们与小崔手心里捏着把汗之际,荣必胜搭乘的那辆出租车并未驶向机场,或者潜入大洋,该车穿行于市区街道,驶到了南山大院。南山大院是本市权力中心,几大班子机关办公地。有目击者看到荣必胜在大院门口下车,提着他的公文包步行进入,走路的模样倒也不慌不忙。几分钟后他进了一座四层办公楼,该楼有两块牌子,分别是市纪委和市监委。

原来荣必胜不是畏罪潜逃,是给叫到这里来了,或者不如说他终于给叫了进来,他不是早该进来了吗?

我们得略做说明:我们与荣必胜并无个人恩怨,我们对他的情况其实也没有多少深入了解。之所以认为该同志早该让人家叫进去,主要是根据迹象分析。荣必胜是本市红十字会常务副会长,他那个单位不错,用我们这边的土话说,叫做“见红大吉”,只是以往人们所知不多,数年前因为郭美美的事在互联网上沸沸扬扬,这才格外受到关注。但是荣必胜跟郭美美案一点关系都没有,肯定不是因为这个事被纪委盯上,因为当时荣必胜如日中天,还在下边县里高就,尚未供职于红会。那些年荣必胜当过常务副县长、县委副书记,而后荣任县长,虽是二把手,也堪称一方行政首脑,手中握有相当权力。其时此人颇耀眼,年富力强,经历丰富,口碑不错,起点不低,普遍认为前景远大,接任书记、成为县里一号人物已属板上钉钉,悬念只在于接下来于什么时候朝什么地方拱进,崭露头角。不料就在全面看好之际,荣必胜突然被免去县长职务,调到市红会任职。堂堂一个“县太爷”,到了以往不太为人所知的单位,却连会长都当不了,因为红会那个“十”字虽然一横一竖笔画简单,规格却高,得由同级政府领导兼任会长,也就是本市分管的刘副市长才有资格当,荣必胜只能屈尊充任常务副,主持红会工作,人称“荣副”。其履新消息一经传出,我们面面相觑:明摆着他肯定有事,否则即便没有提拔,也得给个比较有权力、重要性的职位,不可能如此安排。以他得到的处理分析,这件事应当不是太大,也不会太小,不足以让他给逮起来,却也让他不能再待在比较重要的岗位上。

我们不是利益直接相关者,也不身处要害机关,没有渠道偷听机密消息,因此对相关内情实不得其详,但是当今这种事总是免不了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传闻,可以通过道听途说略做了解。时下官员出事,大多涉及金钱,据我们所听,荣必胜未能免俗,只不过他的事情“含金量”似乎不高,折合人民币也就七八万元。数年前荣必胜在县里当副县长,颇得时任县委书记赏识,步步向上。那位书记本身势头强劲,从县里升到市里,先当副市长,再升常务副市长,然后调到省里当厅长,不料在那里出了事,一查查出几千万,收受贿赂加上卖官,还有女色。该案牵扯到许多旧日男女下属,荣必胜也在其中。据说当年那位书记的女儿去英国读硕士,荣必胜奉上若干英镑赞助,供领导的爱女到那边吃炸鱼、薯条和蕃茄酱,这笔爱心英镑日后折合成人民币被前领导写入案情交代,荣必胜因此涉案。他供认不讳,最终背个处分,摘下县长“帽子”,落到红会就任副会长。两顶“帽子”名义上级别相当,实际落差不小,原先那顶“帽子”好比钢盔敲起来叮当响,眼下这顶只能算草帽,帽檐软不拉塌。这一比喻自然很不恰当,只供玩笑。关键在于,事情到此为止了吗?我们感觉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含金量”不可能低得这般对不起观众。荣必胜送出去的那些英镑为什么不会是从别人手里索要来的?难道他只要了这一笔,胃口小得像一只蚯蚓?他在下边当县长,手中捏着项目、土地、资金一大把,肯定会有人拿足够的金钱砸他,从他的手指缝里砸出一点儿好处。这种事几个加起来就够了,一查岂不就是成百上千万?送英镑给上级以违纪论,利用自己手中职权收钱就是受贿犯罪了,查到的话不是换一顶“草帽”,是要给判上几年。时下官员犯案,先挪位再深查最后抓起来的案例多如牛毛,荣必胜会不会也是其中一例?会不会其换“草帽”只是上半场,接下来还有戏,下半场更有看头?

此刻他手机失联,人给叫进去,令我们强烈感觉,像是下半场开始了。

据我们平时道听途说,犯案官员给带走接受调查的情节很多样,有的从办公室直接被带走,有的在会场,有的在机场,甚至在酒宴上,有许多场合适合于此类行动,但是似乎很少听说给叫到纪委然后便留置了,这应当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免得问题官员一接到电话传唤转身便跑。此刻通知荣必胜去,应当是领导约谈,先敲边鼓,问一问某一些事,让他好好想一想,写一份交代上来。谈话毕荣必胜应当还会全身而出回家写交代,需要的话另待时日才真正“进去”。对此荣必胜自然比我们更有数,所以他匆匆决定改在下午开会,显然他认为其时自己还在,但是下周就吃不准了。“草帽”帽檐尽管软不拉塌,毕竟还有若干主持权,他等不起了,得抓住机会最后过把瘾,如他自己所说:“能过的先过。”这应当是最好的一种可能。我们强烈怀疑还有另一种可能:纪委谈话之后,感觉大事不好,嘴上说回去好好想一想,出了门拔腿开溜,有如奥运长跑比赛选手听到了发令枪响。如果那样,下午开会于他便是虚晃一枪、扰乱视线而已。类似情节早已屡见不鲜。

还好,接近中午时分荣必胜终于现身,这一次不是云山雾罩藏在电话里,是真人露相回到了办公室。

他来拿他的饭盒子。午饭时间到,可以去食堂用餐了。红会是小单位,人少,无法自办食堂,中午时干部们有家回家,没家回的叫快餐外卖。荣必胜家眷在市里,但是中午他不回家,也不叫外卖,要吃食堂。红十字会原挂靠部门市卫生局有食堂,可以搭伙。卫生局眼下叫卫健委,其办公楼就在街道对面,来去方便。荣必胜有一只带拎把的圆桶形铝质餐盒,或应称小饭桶,内有三层,可分别装饭菜和汤。平常日子里,每到中午,荣必胜都要亲自拎着那个饭桶招摇过市,穿过马路前往食堂,打一份中饭回本单位就餐。该事务他从不劳驾他人,一向躬亲,自己的中饭自己打。前县长拎着饭桶穿街走巷打饭,显得格外低调,他似乎以此表明自己随遇而安,欣然接受了他的新“草帽”。荣必胜对自己的职务变动始终不吭不声,没有任何怪异音响,我们看在眼里,却是疑窦丛生。如此遭际不可能没有失落感,他避免张扬,刻意低调,每天按时上班,一向手机通畅,拎着饭桶自己打饭,为什么呢?很大一个可能是怕引发注意,带来下半场。但是如果这样就可以过关,上半场之后就告结束,下文缺失,如何对得起我们这些观众?

那天下午,一个重要会议在会议室举行,这个会被称为“会长联席会议”,为红会通过重大事务的必要途径。红会除荣必胜专职副会长外,会长以及其他副会长均为各相关部门领导兼职,开一次联席会牵扯不少部门。荣必胜在会上承认通知急了点,非常不好意思,他解释称:“裤破了,劳驾大家打救。”

“裤破”是本地土话,形容情急。一个人在大街上行走,突然发现身边人等目光炯炯,伸手一摸,原来自己屁股沟处裤缝开裂,走起路内裤色彩沿开裂处闪耀,隐私四溅,有碍观瞻。荣必胜自嘲“裤破”,表示很着急,很无奈,这道“破裤缝”他自己没法拿针补上,得求救于诸位,为什么呢?因为他虽然主持本会工作,重大事项却无权个人决定,必须按规定经联席会讨论通过。

那时大家还不知道他刚给纪委叫去,他自己也不便明说,只是讲了一个情急故事聊充解释。荣必胜说,有一个年轻人叫陈峰,娶了一个叫王怡的女孩当老婆,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陈宝,这对年轻人在市区买了一幢新房,首付靠父母支持,其余部分按揭,装修也花了不少。虽然房贷负担沉重,毕竟有了一个自己的小窝,还是学区房,也算解决年轻家庭一件大事。不料搬进新房刚住两年,父亲没了,母亲患癌,陈宝没等送进学区便给送进医院:患了血癌,白血病。根据判断,罪魁祸首很可能是甲醛、苯,来自装修材料问题。两个年轻人收入本就不高,孩子患病让年轻家庭雪上加霜,为了救孩子,房子卖掉,还得四处借钱。年轻人找到市红会申请救助,来了一趟又一趟,眼泪汪汪,让人看了不忍。所谓“救命如救火”,这种事时效性很强,要是钱还在材料里审批打转,小孩没了,岂不是“裤破”?

荣必胜讲的故事倒也属实,并非编造借口。当天会议的内容是儿童白血病救助事项,提供给与会人员讨论的材料里,果然有这个患儿陈宝,其父母确实为陈峰与王怡。除了陈宝,花名册里还有十几个人,都是少年儿童,都患白血病,荣必胜称他们为“小白血病”。眼下本市红会可以给他们提供帮助,只要相关条件符合。救助款数额虽远不足以支撑整个治疗,却也能救急并分摊一点负担。类似开支相对而言属大额支出,审批手续严格,非荣必胜自己说了算,需要上会研究通过。

据我们所知,红会对儿童白血病患者的救助早已立项,有关条例早经确定,但是以往罕有实施,原因是没钱,经费须社会筹集,搞钱不容易。荣必胜到红会任职后,情况有了较大改观,人家毕竟当过县长,本事比较大,与企业家熟悉,或许还有一些老面子老关系可用。他来后对“小白血病”比较看重,想方设法筹集了一大笔钱,搞得账面很可观。我们却不免心生疑问:如果以这般本事替自己搞钱,恐怕数额也同样可观,当然这属于联想。总之红会户头有了数字,大家这才终于可以“排排坐吃果果”,一起开会讨论给谁给谁。这种事毕竟跟救火有别,火一烧起来只在顷刻,救白血病儿未必不能等到明天再“排排坐”。荣必胜非要在今天下午开会,显然是自身缘故,并非“陈宝们”等不及。此刻如果有谁“裤破”,那应当不是“陈宝们”,而是荣必胜自己。

无论什么原因,当天会议很顺利。类似儿童及其家庭很值得同情,有关材料事前都经过审核,条件符合者才能进入名册,会议通过只是必要程序。情况一汇报,与会者分别发表意见,无一异议,鼓掌通过。

荣必胜自己却节外生枝。在“能过的先过”大功告成之后,他忽然指着小崔说:“还有那几个人的情况,你也说一说。”

小崔吃了一惊:“没有了。就是名单上这些。”

“不是还有几个没上的?”

小崔赶紧说明:“那几个人的材料还不完整,需要补充。”

荣必胜说:“没关系,先说说基本情况。”

小崔取来卷宗,把几个人的情况汇报了一下。一共有六名,都是白血病儿童,都有医院材料,但是都缺少若干内容,或者是户口所在地证明缺失,或者是家长情况填写与身份证信息不符等等。

有人提出异议:“既然有问题,还是等材料补充完整再研究为妥。”

荣必胜表示拥护:“这个意见很正确。”

这不就完了?没有。荣必胜说:“材料完整才能给钱,这是规定,必须不折不扣执行,不能有丝毫差错。不过除了严格审查把关,也要看到情况急迫。后边这几个‘小白血病’跟前边名单中那十几个听起来都一样,病情严重,家境贫寒,都需要雪中送炭。咱们手里不是还有炭吗?户头里还有资金,钱放在银行生不了几个利息,给了人家说不定就救了一条小命。为什么不?开一次会不容易,今天开过了,下一次得等多久?咱们等得起,人家等得起吗?联席会如果按原定计划于下周召开,说不定他们的材料都已补齐,可以顺利通过。让他们因为会议提前举行而丧失机会,实在说不过去。”

“但是材料不完整可以审批吗?”有人质疑。

荣必胜认为可以有一个变通办法,既符合规定,又及时解决困难,那就是“预通过”。这几个人作为特殊情况提交会议讨论,只要没发现存有重大问题,可先予认定,前提是会后需立刻将材料补充完整。材料整齐后由本会办公室报送大家分头审阅,没有不同意见便正式通过,不需要再开会了。如有问题则先剔除,另行处理。

经过热烈讨论,这个建议终于得到确认。与会者中显然有若干人态度有所保留,只是碍于荣必胜一再说服,最后不再表示反对。这个项目毕竟是红会负责操办,救助资金的筹集主要靠荣必胜,如果没有他,该项目至今仍在纸上,无须大家郑重其事坐在这里研究给谁不给谁,因此荣必胜的意见分量肯定重一些。荣必胜无疑让人感觉奇怪,急着开会,“能过的先过”,过不去的也要“预通过”,都属异常迹象。有必要这么着急吗?果真时日无多了?想把自己筹集的资金在自己手中尽可能花掉?是否涉嫌突击花钱?

无论什么缘故,相关事项终究议完。荣必胜笑眯眯宣布最后一项议程,他当众向小崔发问:“钱带来了吗?有几麻袋?”

小崔茫然失措。

荣必胜说下午会议很顺利,现在不到五点,已经圆满完成。他考虑,不如利用一下剩余时间,趁热打铁,把那几麻袋钱倒在这个会议桌上,当众数钱分掉。一个病孩一摞,大家分头去送,以示关怀。说得与会人员面面相觑。

“荣会长不是开玩笑吧?”有人问。

荣必胜拍拍脑门自嘲:“老年痴呆,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他说他这个人不能太着急,一急起来非痴即呆,这是遗传,没有办法。别说如今都是银行转账不用现金,即使可以就地分钱,今天也不能办。这里哪有什么荣会长啊?只有荣副,可以主持日常工作,可以主持会议,却不能最后拍板。今天会议通过的所有事情,还必须一一报告给刘副市长,刘会长点头才算数。不过今天大家也不是白来一趟,毕竟相关事项已经讨论通过,过两天刘会长从北京学习回来后,只需签个字就大功告成。所以大家还可以有成就感,可以鼓一鼓掌。

原来他这个最后议程就是开开玩笑,让大家轻松片刻,然后便是散会。荣必胜送客,与与会者一一握手,以示地主之谊。人都走光后,他把公文包一拎匆匆出门,在马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离开,没有一丝耽搁。

他的家位于东城,出租车却是西行,一开开出十余公里,到了一个叫湖内的地方。这里山清水秀,有一座小水库,水库边有一座庙,几幢房舍掩在林木中,房屋后边群山起伏,黑森森一片。时近黄昏,群鸟回巢,林子附近鸟鸣阵阵。此地阴森,特别是后边山上路窄草密,人迹不多,不适合旅游,适于短期藏匿。

荣必胜没往林子里去,他进了水库边的一幢楼,上了二楼。

这是一座养老院。二楼一号房间里有一个老人坐在床边,一个护工正在给老人喂饭。荣必胜走过去,从护工手里接过饭盆和汤勺,坐在护工的位子上。

老人问:“你是谁?”

“我是必胜。”

老人说:“我儿子是县长。”

“就是我。”

老头摇头:“你不是。”

荣必胜给老人喂饭。晚餐是咸粥,有肉末和菜末,做得烂糊糊的,适合牙齿掉光的老人咀嚼。但是老人对荣必胜表现出抗拒,护工喂饭他很配合,换上荣必胜却不认,咬着嘴唇不张开。荣必胜耐心等待,看老人嘴角一松,立刻把汤勺送过去。

这老人八十出头,患过中风,腿脚不灵,严重老年痴呆,记得儿子当县长,儿子坐在面前却不予承认。老人有四个孩子,前头三个是女的,第四个是儿子,幼子还当了县长,本该最记得住,偏偏最认不出的就是这个儿子。荣必胜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住进养老院已经数年,我们听说荣必胜每周都会来探望他,多半是在周末。父亲已经不认得儿子,探望过程基本只限于说一说话,但说话时常不搭有如迷途者互相问路。今天显得反常,一不是周末,二不止于“问路”,荣必胜居然亲自给父亲喂饭,但老人并不领情,喂饭过程中老人忽然表现烦躁,举起手臂胡乱一扫,居然一下子把荣必胜手中的汤勺打到脸上,粥汤、菜末肉末在荣必胜脸面上四处流淌。

荣必胜抬手擦脸擦眼睛,眼睛里闪闪有光,像是汤水又像眼泪。尽管老人抗拒,荣必胜还是坚持不懈,擦罢眼里的水,拾起汤勺,继续喂,直到把那碗粥全都装进其父嘴里。

老人没再粗暴,却还是坚持不认:“你不是。”

荣必胜说:“我是。”

探望毕,荣必胜悄然离开养老院。

当晚,小崔接到荣必胜一个电话,称他明日有事外出,不到单位上班了,提前告知一下。

“有什么交代吗?”小崔问。

“没有。”

荣必胜要去哪里?公事还是私事?得去几天?他为什么都不说?会不会是心知不好了,准备一走了之?尽管满腹狐疑,小崔作为下属,不便深加查问。

第二天下午,市里来了个通知,让荣必胜明天上午到会议中心参加领导干部大会,听取省里某会议精神传达。小崔赶紧打电话联系荣必胜,发觉他再次失联。小崔接连试挂,电话一直打到下班之后,无一挂通。当晚继续联络,无果。

小崔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

事后我们才知道,荣必胜忽然失联,并非跑到湖内水库养老院后山藏匿,也没把手机扔进水里。他是买了一张动车票,坐火车去了省城。他在省城火车站附近一家小饭馆吃过午饭,磨蹭到下午两点,出门上了辆的士,两点半准时到达天成宾馆。在宾馆门口,他被一个安保人员拦住。

“找谁?”人家查问。

荣必胜回答:“我接到通知,到‘721’报到。”

他给带到了一楼一个房间,在那里上交了他的手机。

“721”和天成宾馆是当时两个敏感词汇,全省上下无人不知。“721”三个数字指的不是宾馆房间号,是一个简称,也是一个代称,指的是从首都来的一个专案组,这个专案组于7月21日成立。天成宾馆作为“721”专案组驻地已经有近两个月时间。数月之前本省省长离任,调中直某单位就职,不久其名字悄然消失,然后便传出其接受调查的消息,随后“721”专案组进驻本省省会办理该案,案情如滚雪球般迅速发展,已经有多名高、中层官员涉案,进入天成宾馆,没再出来。

荣必胜居然也给叫到了这里。估计专案组是通过省纪委口头通知市纪委,再由市纪委领导直接通知荣必胜本人。这种事非比寻常,那段时间里,只要听说谁给“721”叫到天成宾馆,大家都会打个巨大问号,因此荣必胜才会三缄其口,只说“公务”,不说具体。事实上这种事确实不算干私活,只是不好张扬。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荣必胜居然也跟省长大案攀上关系,他算老几啊?我们感觉,这么一个小官,哪怕他想去给人家送美元,只怕也不得其门而入。没想到他居然有本事通天,把自己送进了天成宾馆。

那时有关其动静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原因是他意外失联,而第二天上午恰有一个领导干部大会。小崔在荣必胜手机不通的情况下,把电话打到荣家,荣必胜的妻子称丈夫去省城开会,具体什么会并不知晓,为什么手机联络不上也无从得知。荣妻或许真的不知道,也可能知道了不好说出。当晚十二点,由于始终无法通知到人,按规定小崔必须及时向上级报告,于是他给市委值班室打了电话,消息便沿着呈报途径步步传递,亦从某些环节开始泄漏。这以后,直到第二天上午领导干部大会期间,荣必胜失联的消息迅速传开,而后忽又平静下来,因为有新的消息传出,称他并非负案潜逃,而是接专案组通知前去省城。

我们立刻就联想到“721”。荣必胜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上半场只换了顶“草帽”,下半场居然卷入了本省一大案中。

我们更没想到,荣必胜居然只在天成宾馆免费睡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被打发遣送,原路返回,于当天下午突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

小崔目瞪口呆。

荣必胜没顾上追究小崔是否涉嫌反应过度,立刻召集全体员工紧急开会,安排了一项查账任务,查的是一笔大额捐款,时间在五年前。这一时间让我们感觉分外奇怪:五年前荣必胜还在下边有滋有味当他的县官,那时候红会收到的捐款跟他应该扯不上关系,此刻怎么会突然翻出来,急急忙忙查个不亦乐乎?荣必胜不加任何解释,只让大家查,不说为什么,令人感觉尤其可疑。

这笔捐款不难查,因为是大额,且有一定时间范围。红会户头直到荣必胜任上才比较活跃,筹集了较多资金,因而才有类似白血病儿童救助项目的实施。五年前不比现在,户头上没几个钱,吸纳的捐款数额都不大,多是一些牛毛账,来自红会在市区几家超市和公共地点设置的捐款箱。那些箱子集中的是社会公众爱心捐款,多为小面额纸币和硬币,每隔一段时间,由红会人员与捐款箱放置处人员加上志愿者一起清点,记录上交。一个捐款箱捐款汇总多是数千元而已,清点记录上都留有参与人员的签字和手印。另外还有一些捐款通过其他渠道而来,每一笔都有确切记载,包括捐款人姓名、身份、捐款时间等等。

“这些不要。”荣必胜说,“要一笔匿名捐款。”

当晚红会全体人员加班查账。在指定时间段的账目核查完毕后,荣必胜将查账范围分别往前往后各扩展一年,接着查。荣必胜还跟几位老员工连夜开座谈会,回忆当年社会捐款细节,了解是否可能出现异常问题?会议一直开到晚九时才告结束。荣必胜让大家回家休息,自己留在办公室继续加班,小崔也给扣留。荣必胜亲自操刀,在电脑上撰写一份情况报告,打印出来后命小崔盖上单位公章。这份报告不允许无关者知道,因需要公章,该公章由小崔保管,因此小崔必须留下。小崔盖章时偷偷瞄了一眼,不禁暗自“啧啧”:报告竟是直接打给“721”专案组,主要是报称经过详细核查,本会在五年前某个时间段里,没有收到一笔十万元匿名捐款的记载,也没有发现不入账挪用私吞迹象,根据现有核查,这笔匿名捐款的存在可以排除等等。除了盖上公章,荣必胜本人还以现任“市红十字会常务副会长”名义签字,以示负责。

小崔偷偷问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荣必胜回答:“不知道。”还特意交代,“这件事在外边不说。”

“明白。”

第二天荣必胜再次坐动车前往省城,二进天成宾馆。这一次该是进去出不来了吧?没有,人家连免费住宿一宿也不再提供,报告一交即让荣必胜打道回府。

事情过了很久,我们才从其他渠道听到了一些传闻。据说某一位被“721”专案扯进去的高官与本市有牵连,在交代某笔十万元贿款去向时,提到将其匿名捐给本市红十字会。办案人员需要核对情况是否属实,于是就把荣必胜叫了去。出于办案需要,他们请荣必胜协助核实这件事,却不能透露为什么要查,因此荣必胜确属不知底细,只是遵命紧急核查并确认无此项捐款。涉案高官是故意胡乱扯干扰调查,或者另有隐情?十万元究竟去了哪里,给谁吃了?我们很关心,却无从得知。至于荣必胜,有一个情况可以肯定:他并非如我们所疑涉案被查,反而是去帮助专案组开展调查。

但是我们依然严重怀疑。我们记得所有那些迹象,那些反常岂是无缘无故?荣必胜为什么不敢说自己去纪委,去天成宾馆?为什么匆匆忙忙提前开联席会,又是“能过的先过”,又是“预通过”突击花钱?为什么临走前要去养老院给父亲喂几口粥,搞得那般动情?显然他不仅仅是心里没数,不知道“721”专案组找他去做什么,他还害怕自己进去就出不来,所以要抓住最后时间把想办的事给办了。所谓“心里无鬼,不怕夜半敲门”,他要是什么事都没有还怕什么?有必要那么低调,亲自拎个饭桶满街走?说到底,如果他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他头上那顶“草帽”是怎么获得的?

从现有迹象看,本次过程属于误会,我们期待中的下半场尚未开始,倒计时器还在嘀嘀嗒嗒。我们感觉惆怅,不知道下半场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有什么戏剧性,如何尘埃落定?我们不免有点惭愧,幸灾乐祸似乎亦非良善,问题是不该吃的不吐出来,让人看了气不过,这事关正义。我们还得承认其实并不了解这个人吃过些什么,只是根据迹象分析。荣必胜让我们感觉很矛盾,要是换成我们,“裤破”在即,哪里还顾得着什么“小白血病”?人家荣必胜不一样。就此而言该同志似乎还有可取之处。

作者简介:

杨少衡,祖籍河南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漳州。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福建省作协名誉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风口浪尖》《铿然有声》《新世界》;中篇小说集《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你没事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