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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11期|汤世杰:寻声楚吟缓缓归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11期 | 汤世杰  2019年11月07日08:31

1

听见一声“到了”,应声望去,秭归就到了。

——近在耳旁的那句秭归话,于我是个开悟:那场处心积虑的返回,将将抵达。

伟大的长江顿时横到眼前。那是久违了的,跟秭归联在一起的那段长江——于我,大而化之地说叨长江,从来都太含混。字面上的“长江”,是个长达六千多公里的名词,心里的长江,却由无数段看上去伟大或并不那么伟大的江流连结而成。我从没远离过长江。但横断山里渺若一线的金沙江,与崇明岛出海口一带烟波浩渺的长江,虎跳峡里虎奔狼突的长江,与江汉平原水平若镜的长江,岂能混为一谈?更别说一条大江在不同时代、不同季节的万千差别。秭归一带的长江我虽见过多次,掐指一算,离最后一次去秭归,已然又是二十来年。青春尽逝,老来归乡,彼时心境,任谁都能想见——唏嘘复唏嘘,但返回依然是个必要的选择!

路上,我一直在深究的,正是“秭归”这个字眼。

一个地方的全部历史,都隐藏在地名之中。“秭归”一名,其古老、独特与亲切,当世无二。多少城市数典忘祖改名易姓,秭归一直没改。秭归还是秭归,永恒。何为“秭”?《水经注》曰:“屈原有贤姊,闻原放逐,亦来归,因名曰姊归。”那更像个传说。其实“秭”为数字:“秭,数也。”(《尔雅》)郭璞注曰:“今以十亿为秭。”《说文》则谓“数亿至万曰秭”,《广韵》则称“秭,千亿也”。《风俗通》干脆说“千生万,万生亿,亿生兆,兆生京,京生秭”。如此,“秭”已成无穷大,几可齐于天地。

“归”,即返回,衍射、扩展为反观、反思,归还与合并。返回从来都是生命本能的冲动,返回家乡,返回出生地,返回诞生你、生长你,你留连过、注目过,甚或与你只有点滴相连的某个地方。那是对“去”的反拨。生长从来不是几句声嘶力竭的叫喊,也不是因虚幻的鼓动一味地向前。有时你已走得很远,到了却发现你必须返回原初。长途跋涉中,你或需停停,站站,回头看看经历的一切,想想曾经里的仓促与无奈,重新思索,也重新定位。没准儿在返回、反观、反思的一刹那,才会看清当时的自己,看清现在和未来。“自我不是自在的存在的一种属性。就其本身而言,它是一个被反思者。”(萨特)有时,返回甚至是出于某种愧疚、抱憾,对曾经的愚蠢、莽撞、浅薄、无知的一种有意无意的弥补,是内心对原初、原乡的深刻致敬。如若一切都如李商隐所谓“只是当时已惘然”,人生便会失去应有的丰润辽阔,干缩成一个空壳。民族、国家尽皆如此。世上所有的节日、纪念日,都基于这样的意义方被确定,有了意义——无论它关涉的是欢欣痛苦是生存死亡。人是个必须不断返回、反观与反思的动物。重新咀嚼咀嚼品味品味过往中某个日子的意义,该掩埋的掩埋,该怀想的怀想,尔后继续前行,早已是现代人类社会不可或缺的精神补给。

更多时候,人要返回的,或许并非某个清醒明白的地点、时间或日子,很可能只是一方清风明月,一弯曲水流觞,一片清寂雅静,一道透底明澈;是满天星斗可见而不可及的悠远,一地苍苔你想呼唤却无法开口的失名,有时竟是连欲返回者自己都无法说清道明的,某种纤细得微不足道的玄秘,一句其实寻常却让人泪流满面的乡音,一片不知在哪方天空见过的悠悠白云,一支不知何时划伤过你胳臂的任性摇曳的狗尾巴草,甚至是“无”,是“空”,是某种细若游丝转瞬即逝的心境,是洒脱如同流水的某种自由自在……

如此,所谓“秭归”,便是一个数量无穷大的,万千人生的返回、反思与反观。屈原必深谙于此,“返回”亦经由他的出仕与回归实现了最初的滥觞。导引那一切的就是诗。屈原本质上首先是个诗人,以文辞与辩才名世,先有“诗”,而后有“策”。“诗”与“策”,是他生命的两极,或说双翼。策,策杖也,鞭策也。而“诗无邪”。“兴、观、群、怨”。“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屈原的失宠于朝,从一开始便已注定。他也曾极力以他的“策”去报效他的国,可惜君王既不懂他的“诗”,也无视他的“策”。当“策”的翅膀被折断,便只能返回去做他的诗人。他的一生是对“返回”一语的最好注释。而我,要赶回去过的,是我母亲的家乡青滩,是己亥年秭归的端阳,乐平里的三闾骚坛诗会。是对“屈原故里”、中国文脉第一源头的致意。可直到那时,一个与秭归血肉相依的人,却还没去过乐平里,没听到过我心目中的楚吟。

……倒是真快,车从宜昌出发,不到一个钟头,秭归就到了,我却好像还在梦中,还没从一场旷远的、恍兮忽兮的期盼中真正醒来……

2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回头一望,头回去秭归,已是三十多年前:1985年,湖北作协做东的第一次长江笔会,来自沿江十多个省区的百多号人,先在武汉集中,乘车到宜昌,再坐船逆水而行,去秭归。记不清船到底开了多久,只觉时间很长——想想,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返回两千年前的楚国,屈原的家乡,几乎穿越整个世界,穿越秦汉唐宋元明清,穿越整整一部中国史,是多长路程?要多长时间?现在却倏忽即到。可细细一想,我们与古典、古雅、高洁的距离,似乎反倒更远了,远得人到了秭归,亦非一眼就能见到他,听到他。但无论如何,我是到了。

说起来,重返或说再去秭归,乃三年前一个意外的约定,一场无心的预谋。那年,秭归作家周凌云一行到昆明公干,拎着一大兜子书,好几公斤重,到处打听我在哪里。一个电话打来,告诉我他们来了。他们是谁?我不知道,只说是秭归人。我母亲就是秭归人,青滩人。在心里,我早就把秭归人认作了乡亲。按照约定时间,我赶去见他们。坐下便问他们怎么知道我?回说是读过我一篇写青滩的短文,还收进了他们编的一本书。其实,那样一篇短文,只是我对母亲的一点怀念,文中的青滩,作为母亲的老家,充其量只是母亲家乡的一个符号,而非青滩本身。所谓“母亲的青滩”,其实是“青滩的母亲”,跟真正的青滩不大相干——我对青滩几乎一无所知,文中也只说到陪母亲去到青滩,眼见她戏剧般地找到了一个亲戚,让她了却了深藏于心整整六十年的一个心愿,完成了她作为一个秭归人生命的“返回”,一次“归”。青滩依然在我之外,只是母亲归去的一个地点。于青滩,于秭归,就像于家乡宜昌一样,我心有愧——命运驱使,大半生浪迹远方,入他乡地,吃他乡粮,饮他乡水,做他乡事,于家乡多有怠慢……

可乡亲居然没有忘记我,把我从无涯的漂泊中捞了出来——秭归人机灵,擅于长江大河的打捞。打捞不止是一种技能,近乎慈悲与德行。他们深谙并执着于那个无穷大的返回,“归”。我只是其中之一,一朝了然,就难再弃。然后约定,要回秭归,回青滩。答应。盼望。一晃三年,终于如约而至。

后来我才知道,一年一度的端阳祭拜屈原,就是一场费心费力的集中“打捞”, 海内外,全国各地,数量“无穷大”的人都要在那天“返回”,“归”。每年端阳作为法定假日,全国统统放假,唯独秭归不放,端阳从来都是他们最忙的时候。

——我到的那天,是农历己亥五月初四,端阳前一天。

3

江边的“屈原故里”张灯结彩,花枝招展。那当然不是真正的屈原故里,只是打上游流落于此的秭归新城,是新秭归江边凤凰山上一幅巨大的现代摩崖石刻。记忆里的老归州,早已沉入江底,不意新暂暂的秭归如今也已覆满青苔——这世上,什么都在慢慢老去。一条巨大的藤穿过葳蕤草木,一直伸向我仰头也难看见的某个高处。世事沧桑,其变也忽。往深处一想,那也算不得什么。流浪与漂泊,似乎是长江一线许多地方的宿命。秭归似从多年前就开始了它的漂泊流浪,那跟两千多年前屈原的流放相比,真的不算什么。屈原的几次放逐,足迹可谓遍及“大江南北”。秭归不过是顺着长江搬了一次家,至少它依然还在长江边。青滩则早就在一次山体滑坡中沉于江底,成了“新滩”,尔后“新滩”再一次沉入江底,方有了如今的“屈原镇”。我不敢确认,搬迁过的秭归,屈原和无数要“归”的人是否依然找得着。但“一朵花的美丽在于它曾经凋谢过。”(海德格尔语)美丽总会凋谢。屈原早就凋谢过。尔后轮到秭归凋谢,青滩凋谢。而一朵真正美丽的花,就在它凋谢过后的依然美丽——在远方,每次与朋友说起秭归,他们都会啧啧赞叹:多美的名字呵!他们只知其美,不知其痛,不知它亦曾凋谢,不知它的独特恰好“在于它曾经凋谢过”,在于凋谢后的再度绽放。

端阳临近,摩崖下那个宽阔广场,临时摊点成排成片,售卖各种与端阳有关无关的食品用品,浑同集市。那景象,离一个有着中国最伟大诗人屈原的秭归,是不是稍稍有点远?我慢慢走着,踱着,心想那不是秭归的过错。如今的中国,到处都有那样“一条街”。幸好我起初的疑虑甚至失望,很快就被我自己粉碎在了心里:只要《楚辞》还在,诗还在,廉价的盛装并不能改变秭归诗的本性。我依然走在楚国,在屈原的家乡,我母亲的故乡,我祖先的城市。想起作家徐则臣在《北上》里所说:

坐在祖先的城市里,我不觉得陌生,也不觉得熟悉。

我像个二流子在祖先的土地上晃荡,晃得身心空空荡荡。

我甚至不是“在祖先的土地上晃荡”,而是到处晃荡,晃到天边,异域他乡,荒山野岭,晃到身心俱疲,每时每刻都在渴望着归去。如果“返回”、“归”是秭归的一大属性,包括晃荡在内的漂泊与流浪,则是秭归的又一大属性。没有远离、漂泊与流浪,何来“返回”,“无穷大”量级的“归”。毕竟是节日前夕。从“屈原故里”摩崖下通往江边的道路已经封闭,想去江边看看须等明天。那就等吧,何况我已经等了那么久。

4

细细一想却不对了——多年前的一个端午,受诗人刘不朽之邀,我去过老秭归。与刘先生的相识正是一段漂泊留下的印记——求学外地,两年没能回家,却在图书馆阅览室的一次随手翻阅中读到了他,顿时乡情汹涌,提笔给他写信。那样的相识,说是由他的诗作引发,不如说是出于一个“漂泊”学子对家乡的思念。而若干年后他邀我去秭归,亦并非因为我的写作,而是对一个远离家乡者的挂牵。他特意嘱我最好能请一位湖北籍画家同往,而相识多年的湖北黄梅籍军旅画家梅肖青先生,幼年去乡,到那时已“流浪”了几乎半个世纪,闻听有此机缘,简直“漫卷诗书喜欲狂”——在秭归,不顾我事先再三提醒,从早到晚整整一天,竟画了二十多幅画。凭什么呢?我说。他说,都是乡亲,怎好忍心拒绝?

那时的秭归,还没尝到流浪的滋味。千年已往,一切都苍老到近乎憔悴。街巷狭窄。天悬一线。灰白的马头墙高耸着它们的斑驳与沧桑。我听得见我们的足音。而屈子的楚国,早就如花凋谢在历史深渊,须到发黄的典籍里寻找。青石板路油光水滑恍然如镜,直想一脚踩进去,就踩进屈原的楚国。问梅先生:您在想些什么?他说画画的人嘛,无非想落笔就是宋元,你呢?我具实相告,然后相视一笑,任笑声在秭归逼窄街巷里翻滚回荡,直至于无。

至今也不明白,那年的端阳诗会,怎么没去乐平里的屈原庙,却会在一个幽暗的礼堂进行。舞台灯光不甚明亮,黑压压的人头如同波浪。轮到我上台时,浑身都在哆嗦,发抖。“近乡情更怯”。紧张。突然意识到了那个时刻的庄严。诗是秭归的骨与血。只有那时,你才会真切地想起你面对的,是中国最古老也最伟大的诗人屈原,那是没有一个署名者的《诗经》之后,第一个署上自己的名字,却一直颠沛流离于江河湖海的诗人。世界从那之后就迷失了方向,至今还在迷失着。我们都在流浪。“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无论我们在哪里,哪怕如一棵树那样一动不动,照样在漂泊流浪之中。诗意沦落。诗意丧失。汉唐以降,诗早成了仕途的进阶攀附的云梯,竟有几人在以诗为戈矛,忍着灵魂的巨痛,让生命发出呼喊?“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屈原那香草美人,“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诗意,在哪里?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意,在哪里?齐白石“画水中的鱼,没用一点色,也没有画水。却使人看到江河,嗅到了水的清香”(毕加索语)的诗意,在哪里?诗的价值断崖式跌落。人沦为徒俱肉身的躯壳,灵魂无家可归。有识者渴望的,是有朝一日的“返回”,渴望真正的“归”。空间是奢侈的,生存的空间。而返回何止于肉身的空间挪移,更是魂魄的重新锚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有些迷失,比如我,纯属时代的戏谑个体的误判。多年漂泊异乡,以为浪迹天涯阅尽春秋有无尽豪迈,其实无非是一种极致的自我迷失,潇洒中隐藏着的唯深切的孤独。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与屈原一样,一直处于无尽的流放与漂泊之中……

走到江边是第二天的事。人太多,请跟我走,秭归文联的朋友说,又一阵乡音,热情温柔。于是跟着她去到江边,在同样流浪迁徙过的新屈原祠前,一个祭拜屈原的大会即将举行。人头攒动。屈原若在,注定不懂什么叫开大会,更无法理解一个整肃如斯缺少浪漫的大会,竟是为他而开。五颜六色的彩烟飞向空中,停留片刻后转眼飘散。议程一丝不苟地进行。我嘱咐自己:你需要耐心。但无论如何,我的第七十七个端阳,已然穿行到“屈原故里”。远处大江滔滔,雨云叆叇,峡江苍茫。长江本就是漂泊流浪的集大成者,丰沛富足的水量,无非始自青藏高原长途跋涉而来的万千流浪着的水滴。给自己一个心理暗示吧:你已归来。按事先的告知,我也与几个人一起,上前给屈子献上一束兰草。“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唯愿那不只是个仪式,而是一种灵魂的契合,愿那束曾在我手里停留过的兰草,为我留下屈子遗世的孤独与芬芳。没能饮到雄黄酒,没能像幼时那样,让母亲用雄黄酒点染我的额头眉心。那一刻,也不敢奢望屈子隔着两千年时光,在给河中龙舟龙头点睛的同时,也给我点睛开眼,只愿乡亲们能用雄黄酒,点中我的眉心,让我长满茧子的心,重新像那枚琥珀色的酒滴一样透亮……

5

返身坐下,突然想起,那个位置那个地点,我已不是第一次去。

1997深秋时节,应家乡一家报社之邀,去看大江截流。人离截流现场太远,加之江上有雾,看不大清,却在那天,同时看到了老秭归和新秭归。旧梦难描,旧情难寄。汉代设县的秭归,一个长须冉冉、长衫飘飘、乘鱼来归的屈原,一个浣衣浣出一条香溪又以情和番远走他乡的昭君,似便说尽道完。其实秭归就是秭归,是并非诗人或美人的寻常百姓的秭归,是作为我母亲老家的秭归。说起秭归,我想起的是从没见过的外公,一个上身精赤,弯腰驼背,常年在长江边拉纤背煤的秭归男人。多年前某个冬夜,一家人围炉聊天,当母亲突然说起外公,说起屈原和王昭君时,我大感诧异,不知对于秭归,少小离家连字也不识几个的母亲,心中竟是怎样一番难以抹去的浓情!伟大从来无法替代亲情。屈大夫当然伟大,却“国”破“家”在,至少无须有对“移民”的牵挂,而如我母亲一介平民者,牵挂的只是寻常的“家”——后者似更关联到人的本心,并不因寻常就了无价值———那长久而又揪心的牵挂,总会在静夜里将人啃噬得遍体鳞伤。

截流当天,清早乘水翼船到达秭归老城还不到九点。淡淡江雾中,江边九道礁石直扑江心的“九龙抢滩”奇景犹在,趸船边,三条系缆的龙舟也兀自在浪中跳跃——一切依然是家常气氛;细看,才见临江的楼房正在拆除,处处残砖碎瓦;房子多已人去楼空。秋风瑟瑟,似在为归州铺排一篇千古《秋赋》。不知那时,秭归人抛别历时千载的家园故土,那以代代峡江人心血智慧凝成的古归州,当是怎样一番萧寒情怀?那之前我初谒秭归,三峡电站工程还在筹划之中。说起有朝一日秭归古城终将沉入水底,似还遥远。转年,陪母亲专程去青滩那晚夜宿青滩,枕边的长江一夜流淌的,皆是浓浓的乡情乡韵。说到将来,年迈的表舅似也并不怎么担心即将到来的移民。而那天站在屈原祠前,人道日后江水会直漫到屈原祠第二级梯坎,或会有第三次搬迁;我便突然有些揪心,而年轻女讲解员的谈笑风生,却又让我了然,生活似乎还须照样进行。

那天别过老秭归,中午来到坐落在未来三峡电站大坝副坝旁的新秭归。见街道宽阔,楼宇林立,新城看上去亦颇壮观。倘说老秭归是一首被历史吟咏过千万遍的七律,虽韵味悠长,却嫌格局太小,新秭归则似一篇开阔宏大、气象万千的长赋了,尽管多了点“急就章”的匆忙,却让人想到有数千年辉煌的古归州,在历史的起承转合中,由此或该有一个新的起笔,一篇大文章,该由几代人秉笔书写。人们过节般拥到城边凤凰山上,只为亲睹大江截流的壮观与辉煌,脸上似乎并无失去故土的凄惶,惟有质朴得近乎童真的欢乐与向往。而我听说,为给未来的水库腾出地盘,他们实实在在做出了许多牺牲。有容乃大。包容过高山大河千古历史,也包容过乘鱼来归的屈子和以情和番的昭君的秭归,如今包容的却是整整一个三峡大坝。

那次临行前我跟母亲讲了我的见闻。问母亲,也不知青滩的亲戚都迁到哪去了?母亲说,没有来信,哪个晓得哦?轻叹一声后又说,不管迁到哪里,还不是都要过?……可不?屈原闯荡天下尔后来归,昭君至今还留居塞外,都得过哩。

6

远山巉岩齐天,亦掩不住屈原庙巍峨清白的容颜。傍晚到达乐平里,站在旅社门口,抬眼就见不远处的山头上,屈原庙巍然屹立。天色近乎灰暗,竟也有一束斜阳,打在那方屋宇上,以致它的整个背景,只是一方多云的天空。心想远离了喧嚣的人世,你这般轩昂这般青葱的屹立,是要让多少人自惭形秽呵。薄暮时分,友人驱车沿着屈平河,一直去到香溪。真不知那条崎岖山道,到底隐藏了多少历史的秘密。一个诗人,一个美人,真没辜负那片看似寻常的山水。

暮晚和友人一路信步而行时,并没看到星月,但我明知就在我上方,在我头顶,屈子面对过的古老深邃的星空,仍在一直闪耀。夜空下的峡江深邃亦沉默。乐平里初夏的夜晚,露水还没下来,沾衣的只是思绪的微雨,既不清凉,亦不热辣。没闻到菖蒲艾蒿沉郁的香气,只有青草的苦涩清凉地拂来。夜空中,一双从《离骚》里露出的眼睛,一直在炯炯地盯望着我们和那片山野,长江就从那片山野后流过。那片巨大夜空因沉默而愈显威严,却也因那双眼睛平添了灵动与深邃。终于来到乐平里了!在向远方漫无目的的踱步中,突然发现自己喜欢在这样的夜晚,孤独地走向不名的远方。回头才见,《橘颂》碑桔黄色的灯光已然点亮,碑前不大的小广场上,有人正在舞蹈,只剩下那块诗碑在暮色里温柔地发亮。在那样的背景里,隐约可闻一个声音,一如太空漫步的悠远天籁,格局博大,直抵魂魄。那乐音泛起的涟漪,弥漫于整个夜空,美妙而悠然,平静而深沉,辽阔而宏大,激昂而又悲凉……渺小如我者,也一如在宇宙中飘飘忽忽地行走。两千多年前的楚地,神灵出没,诸神同在。谁才是那样一个宇宙的王者?当他孤独又慈祥地,满怀着悲悯俯瞰他身下的大地,又能与谁对谈呢?唯有屈原。

翌日清晨我醒得早,出门不远,便与屈平河再次相遇。清晨的屈平河水声如歌——据说往日,因为上游的一个小水电站,水已断流,那天特意停止发电,河水方能自由流淌。沿盘山小道爬上去,看见乐平里屈原庙前那棵傍着屈原雕像的黄桷树,高大葳蕤浓荫匝地,尽管未必真高于远山,但在屈原庙前长了几百年,早已成了山高树为峰的脚注。

深吸一口气,廓开胸襟,似要鼓荡起楚人那高扬千年后又收卷的生命之帆。只有在乐平里,才能感受到横亘于屈原与当下间的两千多年时光,整整一部中国文明史。岁月如同山河,多少高山峻岭江河溪流布于其间?你会惊讶它的漫长与博大,又会叹息它的短促与匆忙。一代代帝王将相已沦为粪土,万千芸芸众生也已云散烟消,唯屈原和他的诗歌一直流传至今。说屈原只知忠君报国的论者,是不懂辩证法的。他们忘了屈原终其一生都是个追寻真善美的诗人。在他那里,美政与美人同为一体,二者不过是“美”的不同形态。而真正纯粹的美,则远远高于美人、美政,高于两者的总和。他是人类历史上为数不多的以“美”为终极目标的歌者。以为他只是为自己的被黜痛苦,透露的只是论者自身的狭隘与浅薄。美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她高踞于山河之上,与日月同光。

我拾级而上,去屈原庙三叩三拜,奉上三炷香,转身一望,唯见云山苍茫。

7

祭奠屈子的招魂仪式行将开始。

“三闾骚坛”简单到只是置于高高的屈原庙脚,铺在一张普通条桌上的那幅深红色绒幛,凝眸处,四个稚拙可亲的隶书字,却让整个乐平里顿有千钧之重。条桌上,供着显见出于民间手笔的灵牌“楚三闾大夫屈原之魂魄位”,大字两边“清烈千秋师”“忠贞万古存”两行小字,点点滴滴都是淋漓的民心。烛灯、香炉、酒盅、点心一溜排开。轻烟缭绕。人世静穆。烛灯在清幽晨光里微弱却倔强地点亮无数人的思绪。纸扎的引魂幡以它素雅的清白,在屈原庙前陡峭梯坎那沉郁的深色背景里,时而低垂,时而轻飏。由一面鼓、一大一小两面锣、一副大钹组成的乐队,四个乡人,把阵阵锣鼓敲打得叫人热血盈沸。三个吟诵招魂诗的乡人开始了吟唱。那是始自屈原的道地楚吟,来自大地,悲悯悠扬,深切跌宕,上天入地,忧而不伤。“神性、兮、楚、赤豹、文狸、‘终古之所居’……并不是屈原想象力或者概念计算的产物,而是他的此在,‘大块假我以文章’。”(于坚语)置身在那样的气氛里,异样的肃穆让人既振奋充盈,又感到虚脱无力。耳里尽是屈子的乡音,即便相隔了两千多年,那样的诵诗吟唱,写下来便是屈子仍可辨识的汉字。屈原若魂魄来归,必可听见乡党的声声呼唤。

诗,从诞生之日起,便与“唱”紧紧相连。人活在自己的语言中,语言才是人“存在的家”。人在说话,话在说人。所有的记忆都有赖语言。“宗教是人类经验最低沉的声音。”(马·阿诺德)诗即中国的宗教。屈原不在远方,就在《离骚》里,在《天问》《九歌》里。招魂之要义不在召回肉身,而在以吟唱呼唤、重现他的诗意。屈原就在那声声楚吟中,缓缓走来。那是楚地习俗,也是我家乡的习俗。幼时,一个孩子病了,母亲会举着一盏油灯,从黑暗处出发,一路呼喊着病者的名字,轻声呼唤着说:回来了,回来了……

屈子早已仙逝。三闾骚坛的诗人,则还在一代代地读诗写诗唱诗,那既是为怀念屈原,也是他们自身生命的需要。远古诗和唱的结合一体,在乐平里流传至今。来自俗世的吟唱者们,肉身沉重,尘埃满身,没有翅膀,无法飞翔,只好以吟唱代替飞翔。“在这个时代热爱诗歌,其实不过是守护自己内心那点小小的自由和狂野而已。”“诗歌在中国有特殊的地位。……没有了诗歌,这个世界就会少很多真实的性情、精微的感受,这个世界也会变得单调而苍白。”(谢有顺语)我在乐平里听到见到的,正是如此。他们的吟诵,率真的粗砺一如裸露的山野,无饰的质朴恰似未耕的田园,有无名山花之清纯,有在山之水的凛冽。

坐在身边的朋友悄悄问我,能不能也朗诵一首自己的诗作?久不为诗,我只在去乐平里路上,用手机记下过一些思绪:山路弯弯,一如我绕来绕去总也无法挣脱的粽子意象。头天在县城吃过的秭归粽子状若小喇叭,凝视良久,总以为它是在吹奏着什么,讲诉着什么——

天下所有的粽子,都是菱形的

唯独秭归的粽子长成了一个喇叭

那是一枚很古老很古老的粽子

包啊包啊包啊,包啊包啊包

然后用一根绳子缠啊缠啊,缠紧

我就是那枚包了几千年的粽子

我就是那枚被横七竖八缠了好多道的粽子

里面包着我糯米般晶莹柔软的祖先

几粒红豆的你,一片红枣的我

包啊包啊包,包着一个小小的缠足的中国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现在我熟了,用历史的火煮过之后,九死未悔

用文明的水熬过之后,傲傲不沉,现在我熟了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青青的粽叶,已经煮得半黄

每一粒糯米都如琥珀玉石般透亮

请先解开捆绑了我几千年的绳子,然后

打开,包裹得最紧的地方也有空隙和风

一缕缕历史的幽香会弥漫乡野

请剥开,剥啊剥啊,请一层层地剥

请把我打开,完完全全地打开

我将袒呈给你几座青山,一腔蜜汁,一派清白

一个同样清白而且完整的酮体

一个同样完整而且糯软的灵魂

你吃过粽子,但你听过吗?听过一个粽子吗?

秭归的粽子是可以听的

你不妨以听的方式

听听粽子里包着的《九歌》和《天问》

你不妨以倾听的方式,去品尝一枚粽子

一枚古老粽子里面的另一种味道……

解开紧紧缠裹着那枚粽子的道道绳索,一如解开屈原身上的左徒官服,方可见屈原作为一个大地诗人的真身。离开已成泡影的“美政”,他才超越了人生理想中误判的樊篱,重获自由之身,成为真正的“灵均”,向世界奉献他几经煎煮早已熟透的糍糯之心,顿时诗意汹涌,蜜汁涟漪流溢,九州为之庆幸。不如此,则我们将痛失《九歌》《天问》,失去那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而乐平里的乡亲、农人,则在千年之后,继续着那样的招魂。为大地招魂。为诗意招魂。为生命招魂。

骚坛诗会朗诵间隙,我与从台上走下来的乡亲悄声聊天,问他们的日子,他们的写作,他们的吟唱。刚才台上参与招魂吟唱的三位乡人,没有一个职业诗人。我的直觉既欣喜又矛盾。时间既可治愈所有的伤痛,也无时不是对生命的巨大消解,既与万物密切相关,又对万灵冷酷无情。全世界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利用时间,但时间又总是不够。时间会飞逝,会缓行,也会在某个时刻断然停滞。每一秒都可以被劈开,也可以被拉长。时间在乐平里“三闾骚坛”的际遇恰好如此。时间就像潮汐,一阵阵地涌来退去,不会停下来等任何人,但伟大的瞬间却常常会变为永恒。时间既像每个人的心跳那样只属于个人,也像城市广场上的钟楼那样属于大众。真能调和那种矛盾的,唯有诗歌。而在乐平里,在秭归,诗性的日子已成常态,诗,伴随着他们的日常,伴随着他们的油盐柴米酸甜苦辣欢乐与悲辛。

回秭归的路上,我在手机上记述下我见到的思索过的那一切,一首仿古风的《在乐平里听三闾骚坛诗人唱诗》适时而生——

潺潺屈平河,终年流水吟。遥遥乐平里,今朝闻诗声。

星夜来远客,熹晓聚近村。坛设屈原庙,幡引九州人。

招魂吟屈子,躬身慰诗魂。开口泪尽洒,眨眼音半浑。

韵调口相传,辞藻心自生。高亢可裂帛,低徊皆抿唇。

飚声贴云飞,喉音作雷滚。高高复低低,郁郁且沉沉。

泪盈复泪止,心狂亦心焚。我因问骚人,何时习此声。

答曰十八九,至今数十春。师傅七旬翁,传授平仄韵。

日间盘田苦,夜来习唱温。年入两万余,生计差可混。

度日仍自艰,野吟可暖身。无才唱九歌,但可发天问。

年年骚坛会,代代风习存。唯愿屈子知,故里有传人。

听罢吾离去,余音久芳芬。此吟长在心,但愿天地醇!

——三十五年辗转,三五次折返,我终于去到秭归,去到乐平里,在聆听了那场楚吟后,完成了身与心的同时返回,肉与灵的共同抵达。其时我心如水,或可漶漫成溪,汇进滚滚长江了。

汤世杰,湖北宜昌市人,1967年毕业于长沙铁道学院(现中南大学)建筑工程系。1968年客居云南至今。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长卷散文、散文集及《汤世杰文集》等三十种。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文学界》杂志主编。云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