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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周洁茹:油麻地(节选)

来源:《花城》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特刊 | 周洁茹(香港)  2019年11月06日08:19

对于阿珍来说,当然是现在的生活更好一些。一早出门工作,回家天都黑了,不用看到老公,更不用看到奶奶、姑仔。

奶奶房子装修,暂住在阿珍这里,这一个多月,阿珍是快要疯了。

几十年家当塞在角角落落,洗手间都是满的,脚都插不进去。

阿芳说租个迷你仓嘛,干吗非要放在家里?要不阿珍你替他们把这迷你仓的钱出了好了。

阿珍笑笑。别说是什么仓,住到家里老公都没跟自己讲,放工回家,奶奶、姑仔已经在屋里了。

餐桌前面,工人正端菜上桌,老公孩子,奶奶姑仔,一家人齐齐整整,好像也没阿珍什么事。阿珍竟然有点恍惚。刚刚结婚的时候,跟老公一家六口挤住在一个两房小单位,两个姑仔那时还没有嫁出去,叔仔也还没有结婚。每天早上全家都跟打仗一样,赶上学,赶上班,待到每个人都出了门,每个房间都被洗劫过一样,阿珍开始工作,清扫,洗衣,煮食,阿珍就是家里的工人。

有一天出外办事,赶回家迟了,家里按时开饭,没有等她。

阿珍把那一幕记了一万遍,永远都是忘不掉的。钥匙扭开大门,饭厅里一家人齐齐整整食餐饭,没有人抬头,只得奶奶扭头看了她一眼,说,哟,工人返来了。

奶奶只是说笑,脸是笑的。叔仔姑仔都没有表情,继续吃饭,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也没看见,老公的碗都没有放下来。儿子只有几个月,地板上坐着,专心玩玩具。

阿珍找到了工作,马上就去上班了。

隔了十年情况也没有变化。叔仔还没有结婚,姑仔还没有嫁出去。变化的只有阿珍,阿珍买了房子,把自己和孩子还有老公搬了出去。

以前师奶的生活,阿珍一点都不要去回忆。老公每个月只给两千块家用,多一分都没有。老公不是个坏人,他就是那样的人。

阿珍找到工作上工的第一天,请老公代买了一次菜,老公拎了一袋生果回家,不出声了,可真真体会到了两千块到底是什么。

两千块家用的日子,阿珍是用自己深圳一套房的房租撑过来的,弟弟帮手投资的小房子,结婚搬来香港前放租了出去,深圳房租救了阿珍的命。

贴补家用之外,也存够了自己开铺的本钱。当然也有阿珍替老板打工的十年人工,足足十年。说起来十年,也不过瞬间。有一天一个熟客突然叹气,说了一句,人生苦短,婚姻苦长。

阿芳、莉莉都笑,阿珍可是笑不出来,可不就是?人生苦短,婚姻苦长。

按照阿芳的说法,阿珍存钱的本事,可是全世界第一的。出粮三万,阿珍能存下三万四。

朝九晚九,中间一个钟吃饭休息,阿珍十分钟就能吃完,马上干活,根本不需要休息。一个月四天休假,那四千,就是那四天里挣下的。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对于阿珍来讲,钱倒真是生生省出来的。

阿珍不求吃,不求穿,什么都无所谓的,阿珍只追求一个字,钱。

阿珍连岛上都去,岛上住了一群富太太,岛上什么都有,高尔夫球场都有,所以太太们从来不出岛。阿珍碰到好心的太太,除了入岛出岛的巴士交通费,每次也都叫上几个邻居帮衬。

来一次不容易。好心太太是这么说的,多做几个多挣点钱嘛。

不容易?阿芳冷笑,小费都不给的。越有钱的人越小气。

阿珍不说话。阿珍的世界里,世界就是这样的。

阿芳有时候会去骂阿珍,阿珍你真是没用啊,你什么都可以啊,你就没有说过一个不字。阿珍也只是笑笑,真急了才回应一句,我不讲了,我不想讲了。

阿芳只服帖阿珍一件事情,十年同事,没见过阿珍迟到一次,黄暴红暴黑暴挂出来,阿珍都不迟到。十号台风那一天,天文台讯号一挂出来,同事们个个立即回了家,只有阿珍留低店里,执好所有东西才走。那时阿珍已买了房子,阿珍妈妈过来香港帮手带外孙、外孙女。是啊,阿珍又生了一个,阿芳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阿珍怎么想的,阿芳也不想讲了。

阿珍妈妈电话通知阿珍老公,十号风球哦,可不可以去接阿珍下班。

阿珍老公讲,不接,她又不是自己不会回来。

阿珍妈妈去接阿珍,大风大雨里,两母女一把伞,抱头痛哭。

阿珍妈妈也是苦的,家里只得她一个独女,又穷,就招了个上门女婿,可是这个女婿不争气,好赌钱,在赌桌上把阿珍输给了村里的富户。

嫁过去了有吃有喝,过好日子哩。阿珍爸爸是这么跟阿珍讲的,有钱有厂,你弟也能去厂里上班了哩。

阿珍偷跑了出来,对于十六岁的阿珍来讲,那家的儿子太丑了,这一点实在不能忍。

阿珍到了深圳。

一下车,就被人贩子拐了。

做批发。人贩子是这么跟阿珍讲的,阿珍就跟着去做批发了。阿珍到现在还搞不懂批发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

黑屋子里关了三天,阿珍不哭不闹,低眉顺目,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一点心事没有。第四天低低提出来上街买点日用品,两个人贩子跟着,阿珍还是跑成功了。阿珍跑起来真的是很快的。

可是阿珍跑过了丑儿子,跑过了人贩子,没能跑过现在这个老公。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香港人。

订好了婚期阿珍要反悔,她已经觉得有点不对,不想结婚了。

阿珍爸爸不争气,阿珍弟弟争气,阿珍到深圳的第三年,弟弟也来了深圳,做房地产,只做房地产,阿珍深圳的小房子,就是弟弟拿的主意。阿珍两千块家用撑住了的命,还是弟弟救的。

阿珍在深圳有房子,是不需要找这个香港人的。

可是他天天来求,以死相逼,阿珍这个婚,就这么结了。

嫁过去才知道真是香港人,水上人家,土生土长香港人。

奶奶姑仔的大陆妹三个字,张口就来,完全不需要经过大脑。

阿芳七岁来的香港,阿芳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香港人。阿芳找的老公也是大陆人,阿芳老公八岁来的香港,俩公婆一直都是大陆人。怎么会这么觉得?有的人二三十岁才到香港工作学习,很快就是新香港人了嘛。阿芳说我又没有受过香港的教育,我跟我老公都是,我们都是街上长大的,我们没上过政府学校,港英政府不管你嘛,家里又穷,就在街上上学罗。阿芳大笑起来,真的一点都不香港人。

阿芳跟老公一直好的,阿芳老公脾气不好,在外面做事都给人脸色,但是一回家马上就转了好脸,所以阿芳从来就没有见过老公的脸色。因为我们大陆人背景一样的嘛,我们几十年了,天天都有话讲的,天天都讲得来,阿芳是这么说的。

可是大陆人老公在外面都是怂的,只在家里面狠,打起老婆来往死里打,莉莉突然说。

乱讲,阿珍插了一句。

真的阿珍姐。莉莉说,听人说啊,要是长得太好看,嫁过去第一天就要先打一顿,一顿就打服帖了。最好打断一条腿,以后都不会出事。

听谁说的?阿珍说。

莉莉不说话了。

不就是那个辛迪,阿芳说。看了莉莉一眼。

阿珍不说话了。一提到辛迪,阿珍马上就闭嘴,一句话都没有。

所以阿芳姐你老公又有点香港人的,香港男人就是在外面凶,对家里好。莉莉说。我老公就是,脾气也不好,街市上还会同人吵架,可是对我就百依百顺。

莉莉二十岁结的婚,结婚的时候老公十九岁。吃了药的,还是怀孕了,只好结婚。

莉莉不想结婚,她还想玩,他也是天天来求,以死自逼,这一点很多香港男人们又都是一致的,求婚都是用命去求。莉莉结了婚。

奶奶头一年也是大陆妹大陆妹的,第二年好言好语了,自己个仔以前从来不理人的,夜夜出街,家用都没有给过,结了婚,上进了,转了银行工,人工也高了,日日返工,再也没有出去蒲过,大陆妹有办法。

莉莉女儿快上中学了,莉莉又生了一个小的。小的上了幼儿园,莉莉出来工作。

还是要工作。莉莉说,要不真跟社会脱节了,但我挣的钱就是我的钱,我老公也说对,我的辛苦钱就只给我用,养家是他的事。

一个家还是要两公婆一起撑嘛。阿芳说,你女儿还不到花钱的时候。

阿芳一个女儿,中大毕业了,学的是社工。

她自己选的,一定要去做社工啊。阿芳说,我不管她的。

社工帮到人。莉莉说,大功德来的。但是压力肯定大,每天都要接触有问题的人,实际上又做不到什么。

能做到多少就做多少,到底做一点事。阿芳说,她自己调节好就好。

阿珍从来没有找过社工,阿珍的问题,都是自己解决的。至少在阿珍的世界里,所有的问题最后都是解决了的。

直到奶奶姑仔要在自己家里过渡,阿珍才发现,所有的问题从来都没有解决过。

莉莉那个奶奶,虽然一口一个大陆妹,但是跟自己家的奶奶还是不一样的,莉莉奶奶的爸爸,返福建乡下娶的莉莉奶奶的妈妈,莉莉的奶奶在乡下长到十几岁,才去到香港,莉莉的奶奶,还是大陆长大的,至于为什么就能忘了自己的来路,每个人也是不一样的。也有可能是住香港住得习惯了,就当自己是生在香港长在香港的香港本地人了。而且也是事实,早一天来香港的,就多当了一天香港人,也多了一天的底气。

所以到底也能够转变思路,认同了这个后来来香港的儿媳妇,莉莉。

阿珍奶奶,脸色不那么难看了,到底是住在阿珍名字的房子,也会对阿珍的工人好,甚至买衣服送给那个工人,如果说是为了让阿珍的工人服服帖帖去收拾装修的房子,但是能够买一件衣服,已经是阿珍奶奶的极限。

阿珍的奶奶一直笑嘻嘻的,可是阿珍一直说不出来,那种感觉。阿珍怎么理解都理解不到。

阿珍只知道自己更要工作,拼命挣钱,只有一个字,钱。没有了钱,马上打回原形。奶奶饭厅里的那一眼,呦,工人返来了。

钱是挣到了,阿珍对孩子,欠了。心挂两头,两头都没有着落,阿珍顾得到工作,顾不到孩子。

阿珍忙,阿珍全副身心都扑在工作上,这是外头的说法,阿珍自己知道,工作,是逃避,逃避那个家,逃避一切。阿珍没有跑赢婚姻,婚姻漫长起来,可比人生长得多了。

对于阿珍来说,当然是现在的生活更好一些。一早出门工作,回家天都黑了,不用看到老公,更不用看到奶奶姑仔。

可是连孩子也看不到,出门的时候孩子们还睡着,回到家,孩子也已经睡了。阿珍是心痛的。阿珍更加拼命地挣钱,挣钱给孩子买好东西。

阿芳骂过阿珍,孩子要什么好东西,孩子只要你陪着玩一天。阿珍笑笑,阿珍说,忙,忙。阿芳不说了。

虽然是自己的铺头,阿芳到点就走,一分钟都不逗留,要是听到阿珍在电话里答应客人迟少少到,阿芳是要骂的,这个迟少少,可能就是迟到晚上八九点钟,又不能让客人看出来不高兴,阿芳不管的,她准时回家,每天都要跟老公一起吃晚饭。莉莉最多加一个两个班,一边做一边提醒阿珍,不能再接单了,做不过来。可是阿珍,只要是客人的电话,都接,只要是客人提的要求,都答应。所以阿珍回家,天都黑了。

房东过来收租,莉莉都不让他进门。只有女客人才能进来,这是莉莉的理由。但是阿珍要在的话,还是会请房东进来喝杯茶,阿珍说不好意思的嘛,阿珍真的不会说一个不字。

铺头是阿珍、阿芳、莉莉三个人一起的,只有阿珍最像老板娘。

之前是辛迪。不能提的一个名字。

阿珍曾经最关照辛迪,大公司里大家都替老板打工的日子,辛迪每天都被投诉。各种匪夷所思的状况,有客人投诉辛迪手势轻,阿珍好声好气解释有的客人就喜欢辛迪呢,有的客人就喜欢轻,您要是喜欢重,我下次叫她重一些,客人说不要了,我不要再看见她。阿珍是要替辛迪哭的,什么样的客人都有,还是要忍,阿珍替辛迪忍。有客人投诉辛迪跳步骤,肩都不按的,阿珍说不好意思啊公司的手势都是统一的不可能跳啊?阿珍叫来辛迪,辛迪讲这次忘了,下次不会了,下次客人竟然又投诉,相同的理由。客人直接问阿珍,阿珍我跟你有仇的吗你一定一定要安排给我辛迪?我在你手里买的套票不够多是吧?阿珍连连赔笑,阿珍觉得辛迪就是太可怜了。阿珍差点保不住辛迪那次是客人投诉辛迪脸都不按,做脸不按脸,我做的是什么?客人眼睛盯住阿珍,问。阿珍只庆幸大老板巡了铺刚走,要在店里,辛迪真的保不住了。阿珍说我来叫辛迪,客人说不用了,客人走了。阿珍问辛迪,辛迪讲客人睡着了。阿珍说睡着了就不用按了?辛迪讲睡着了为什么还要按?阿珍说客人没睡着啊,客人醒着呢,什么都知道。辛迪讲我怎么知道她还醒着,我以为她睡着了。

最后一次是客人一脸面膜一脖子面膜水地找到经理室,阿珍都吓了一跳,客人说都讲了赶时间的,面膜十五分钟就好,结果躺了三个十五分钟没人理。而且面膜调太稀,这三个十五分钟面膜水一直往脖子里灌,我数了第一个十五分钟,数了第二个十五分钟又数了第三个实在受不了了。

庆幸的是这个客人最好说话。这个事后来也就没事了。

倒是辛迪不做了。

辛迪去同阿芳闹。阿芳是按摩师,只做按摩;辛迪是美容师,只做美容,去同阿芳闹,闹什么?阿芳做了按摩,辛迪做了美容,俩人都落力劝客人买套票,买了的也要再买,买了美容的还没买按摩吧?买了按摩的还没买减肥吧?买了减肥的还没买脱毛吧?我们还有刮痧、耳烛、汉方肚呢。公司规矩来的,每天都要交数。客人终于买了套票,这个数,该是阿芳的?辛迪的?

辛迪讲是我的。

阿芳同阿珍也是要好的,所以阿芳忍了几日,才把辛迪一同叫到阿珍的经理室。你想点?阿芳直接问辛迪。辛迪低了头,眼泪都在眼眶里。

我不做了。辛迪满腹委屈,阿珍姐每次都是把好客人给阿芳,阿芳拿了不少数。

我怎么知道哪个客人会买哪个客人不会买!阿芳嚷起来,嗓门大,嚷起来更大。

有病的难说话的客人都给我。辛迪的眼泪滚下来。

阿珍的眼泪也要滚下来。阿珍一直记得辛迪见工的第一天。

有孩子吗?

辛迪说,一个。

哦。阿珍说,多大?

死了,辛迪说。

阿珍一时间说不出来话。

被我嫂子杀了。辛迪说,面无表情。

阿珍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我嫂子生了个女儿,我生了个儿子,她嫉妒,就杀了我的儿子,辛迪又说。

报警啊。阿珍好不容易挤出来这一句。

辛迪竟然笑了一声。

好不容易从乡下出来。辛迪说,找了个香港人,来的香港。

店里同事的事,阿珍知道的,莉莉最苦。

莉莉八岁不到,父亲扔掉她、妈妈和弟弟,全家,一个人去了深圳,在深圳又找了个女人,还欠了三万块的债,二十年前的三万块。大年三十,债主上门要债,鸡飞狗跳。大伯住在对门,当作是看不见。妈妈抱着弟弟去了庙里。莉莉被扔掉了,第二次。

莉莉只记得自己哭了一夜,别的都忘了。

跟着奶奶过活,也不要去上学,整天在家里呆着,看阳光里的灰尘。到了十二岁,大伯说,去打工吧。就去了镇上,替人看孩子,一个月两百块。

妈妈把弟弟送到深圳,父亲那里。过了三年弟弟自己回来了,借读费太贵,父亲不养了。

弟弟回来以后睡在门口,睡在地上,睡在街上,就是不睡到床上。

莉莉看着弟弟蜷曲地睡着的样子,莉莉不知道那三年是什么样的。父亲跟那个深圳的女人又生了两个儿子,那两个儿子要不要借读费,莉莉不知道。

莉莉十五岁去的深圳,什么都干过。她不觉得苦,只要在深圳,就能够活下去。弟弟也来了,母亲也来了,再没有找过父亲,可是二三十年了都放不下。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被扔掉?莉莉母亲想了二三十年,一直没想明白。

莉莉说上一代女人啊,根本就不知道她们自己经历了什么,她们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莉莉在朋友的店里碰到这个老公,香港人。玩了一个月,香港人说不想玩了,想结婚。

莉莉还想玩,又怀孕了,明明是吃了药了,也只好结婚。

爱是什么?香港老公说的,就一点:从今往后挣到的钱,全部交给老婆,自己一分不留。

阿芳都要笑得倒过去。他要是挣不到钱呢?

莉莉说孩子出世,他也改头换面啦,有一天看到女儿睡在他肚子上,他一动不敢动呢,就怕动一点点,女儿就醒啦。

阿珍看到的,莉莉苦过,最苦,但是莉莉现在不苦了,莉莉以后也不会苦了。

辛迪来了,辛迪最苦。

见工第一天,辛迪说找的香港人,来了香港。隔了好一会儿,又突然说,孩子死的时候满嘴血,是被掐死的。

阿珍的眼泪也滚下来。

所以辛迪后来说不做了,做下去再做十年,永远都是打工的,我们出来,开自己的铺,我们自己做自己的老板。

阿珍认真了。阿珍爬了十年才爬到的经理也不做了,每月交数也是苦,再交下去阿珍真的要发神经了,又总被别的香港人经理抢单,抢了还要笑她,阿珍啊,你又不懂英文,你也不懂电脑,怎么可能做得到店长?再拼命可不是要把自己的命拼没啦。

阿珍咬咬牙,辞职。和辛迪搭伙,开自己的铺。

阿珍和辛迪的铺,生意一直不怎么好。

阿珍以为自己的客人总要跟着来的,十年感情投下去,可是那些客人,多数不来了。

说是不要再见到辛迪的客人,打了三通电话终于来了一回,做了个按摩就走了,果真是不再见辛迪。按摩又是阿珍亲自做的,格外落力,也不知道客人纠结个啥。

一脖子面膜水的客人,来过一次也不来了。明明出手最阔绰的,破天荒的,只出了新店试做面护的钱,一分都不多出。

现在的客人,变心也是很快的。

以前在大公司,指着阿珍安排最好的师傅,最好的时间,就算是临时起意要过去,阿珍也总能变出个位来,各种优惠,各种送,大家都做成了好朋友。现如今叫她们帮衬自己的小店,真面目也就露了出来。

阿珍比以前更累,辛迪不干活,这不舒服,那不开心,家里又常有事,三天两头不在铺里。

阿珍一天做下来,头一回觉得人生是比婚姻还要漫长的。

撑了两个月,终于被阿珍识破辛迪只管问客人收钱,现金从不记账。

铺子一天比一天赔钱,日做夜做做死了地做,可是一直在赔钱,阿珍真的连死的心都有了。原来是辛迪。

阿珍去问辛迪,辛迪嗓门竟然比阿芳还要大,辛迪说你滚。

阿珍只好滚。

阿芳莉莉跟住辞了大公司的工,阿芳也是做了十年的,说不做了就不做了,阿珍是说不出来一句感恩的话的,阿珍只知道不要让眼泪真的掉下来。三个女人全部积蓄拿出来,重新租了个地库,开了一间新铺。

新铺生意好起来。

阿芳有时候说起来,阿珍啊,跟你讲过的,不要跟辛迪,半条命都要搭进去。

阿珍笑笑,不说什么。

那个辛迪,绝对有问题。阿芳说,一天到晚跟我讲,前夜跟这个男朋友出去吃饭,再前夜又跟另一个男朋友出去吃饭,得意得不得了。

有老公的,怎么可以。莉莉说,我以前多爱蒲啊,夜夜都去酒吧,现在我老公叫我去我都不去的。

她那个老公还管得了她?阿芳说,去学校接孩子,同学都问呢,这是爷爷还是爸爸啊?

辛迪有孩子的吗?阿珍忍不住问。

当然啊。阿芳说,两个呢,大的那个都中学了,不过不是这个香港老公的,乡下带出来的。

辛迪的话都不能当真。莉莉说,她都跟我讲过,她是香港出生香港长大的正宗香港人。

普通话讲得乱七八糟,广东话也讲得乱七八糟。阿芳说,根本就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里人。

阿珍有些恍惚。

阿珍收到过一个不认识的女的发来的一条信息,说她也是做美容的,辛迪要转让铺头给她,十个月租约,以及铺子里所有的仪器,还有客人。她看到租房合同里还有阿珍的名字,就想办法找到阿珍。

阿珍只懂得回过去一句,不要接,不要跟辛迪打交道。

那个女人回过来,所以辛迪讲你是有神经病的,自己做不了还非要硬霸着别人的铺头,就见不得别人的好。

阿珍哭不出来,她才是被赶走的那一个,铺子里的东西明明一人一半的,她也都放弃了,怎么就成了见不得别人好的那一个。

那个女的后来又发过来一条,说要跟阿珍合作,告辛迪。

辛迪就是个骗子,她在短信里是这么讲的。

阿珍没有回。阿珍不怕辛迪就是个骗子,阿珍只怕辛迪跑来新铺闹,辛迪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不关我事。阿珍跟自己讲,我就当不认识辛迪。

阿珍有些恍惚。

辛迪还是跟来了,一条信息,说要见阿珍。

房东只退了一个月按金!辛迪的信息说,那个恶霸房东,竟然只退一个月!难道不该是赔我三个月的吗?我去要钱,我理直气壮地,房东竟然伙同那个接盘的神经病女人把我告上法庭,商业欺诈!他们竟然告我商业欺诈!租房合同上可是也有你阿珍的名字的,你脱不了干系的,我们俩都是被告。

阿珍没有回应,阿珍只想要逃避。

除了工作,阿珍逃避一切。

你家里的问题,你跟你老公的问题,你要说的,你不能不说,阿芳说。

我有发火。阿珍说,把我逼急了,我会发火。

发火有什么用?阿芳说,你要去讲清楚。

辛迪的事情,你也要去弄清楚,阿芳又说。

不要逃避,要面对。莉莉说,我也是这么跟我妈说的,一定要放下,然后去面对。

放得下吗?阿珍说,面对得了吗?

我妈放了快要三十年。莉莉说,可是她放下了。我们一直都在面对。

阿珍笑笑,摇摇头。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莉莉说,可是对我们三个来讲,不是双手决定的命运吗?

阿珍你的命运是你这双手撑住的。阿芳说,我们还有什么没见过的我们还有什么要怕的?阿珍你争气一点啦,你给我争这一口气了啦。

阿珍回了辛迪的消息:我们法庭上见,辛迪。

然后阿珍给老公打了个电话,奶奶房子装修要到我们家里来过渡,你没有同我讲过一声就拿了主意,你没有当我是一个屋里人,这是一个问题。

老公在电话那头一句话没说出来,大概是呆住了。

我六点准时下班,我们必须谈一谈。阿珍又跟了一句,油麻地站,A出口,你来接我下班。

……

全文刊载于《花城》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特刊

作者简介

周洁茹,作家,编辑。出生于江苏常州,现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