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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闹与幽静

来源:中国艺术报 | 刘江滨  2019年11月06日11:16

那天我开车去了城市郊外,在僻静处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四周阒无一人,静悄悄的,唯见田间玉米絮絮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不知名的秋虫唧唧有声,天上白云仿若一团团棉絮缓缓飘移。“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我喜欢这样的幽静,眼神空茫,啥都不想,脑子里的一些浊物杂质丝丝缕缕抽离而去。这种发呆,看似石化枯坐,却像极了凝神排毒,让人特别享受。

朝城市方向望去,却听到不远处传来汽车马达的噪音。这声音不是一声接着一声,而是连成一串、一团、一排,仿佛鼎沸的开水,形成了一个声音的城墙,将喧闹与寂静截然分开。我现在分明是置身于喧闹的城墙之外了。这种发现让我怵然心惊,难不成我每天生活在一个燃沸如煮的大锅里吗?

刚来省城工作的时候,我曾经借住过一段朋友的房子。那房子两居室全部临街,而且这街是一条城市连接高速公路的主干道,每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白天还好,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被格外放大了,“嗖——嗖——” ,每过一辆,都像在神经线上碾过。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根本无法入睡。待好不容易被极度疲倦带入梦乡,“吱——”一声急骤刺耳的刹车声,让我猝然惊醒,再也难以成眠。这种喧闹,不仅导致神经衰弱,时间久了恐有罹患心脏病之虞。我勉强住了半年,就搬离了这所房子,后来买房时精心挑选了一处远离街道的楼宇。

陶渊明有诗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你看,古人生活里最主要的喧闹也是“车马喧” ,只好以精神法聊以自慰了。而今天除了“车马喧” ,还有建筑工地的打夯声、水泥搅拌声,公园里大妈跳舞“彭嚓嚓”的音乐声、高亢嘹亮的歌声、人声、市声等等,各种声音共同构成了鼎沸的水分子,“咕嘟咕嘟”冒泡。即使躲在清静的房间里,杜门闭窗,如果细听,仍然有关抑不住的各种杂音侵扰耳朵。这时最好的办法就是陶渊明教给我们的“心远地自偏” ,内心的安静才是最大的安静。当然,也可暂时逃离都市,跳到声音的城墙之外。

喧闹与幽静都是一种真实的存在状态,互为依存、互为表里、互为比较。但人们更喜欢幽静,视幽静为一种美,没有人把喧闹当成美。喧闹易使人亢奋,从而浮躁,仿佛一场夏天的急雨,声势浩大、轰轰烈烈,然而经常只是湿湿地皮,难以从根本上润泽大地,深潜其里。而幽静却能使人放松下来,沉下心来,进入一种冥想状态,从而产生智慧,所谓“静能生慧”是也。也仿佛下雨,真正“喂饱”大地的雨大抵都是不声不响的。宋代大文豪欧阳修在其《非非堂记》一文中阐述了“静”的重要,“权衡之平物,动则轻重差,其于静也,锱铢不失。水之鉴物,动则不能有睹,其于静也,毫发可辨。在乎人,耳司听,目司视,动则乱于聪明,其于静也,闻见必审。处身者不为外物眩晃而动,则其心静,心静则智识明,是是非非,无所施而不中。 ”用秤称物,如果动来动去就会出现误差,静下来就会分毫不差;用水当镜子,如果波纹荡漾肯定没法看清,一旦风静水平,人的毫发都可以清清楚楚映现;同样,人的耳朵管听,眼睛管看,喧闹的状态会扰乱人的视听,在幽静之中所见所闻才会清楚明白。所以,人们不能为外界喧闹而蒙蔽心智,心静才能心明眼亮,对人间是非有准确的省察。这和诸葛孔明“非宁静无以致远” 、翁同龢“每临大事有静气”是一个道理,老子云:“致虚极,守静笃。 ”庄子亦云:“正则静,静则明。 ”

深秋时节,我同妻子到一位朋友山里别墅去玩,对喧闹与幽静有了更深切的、别样的体味。朋友花了50万买了约2000亩的山地,筑房建屋、植树种菜,成了名副其实的“山大王” 。坐在二层的大露台上,极目远眺,远山如黛、山岚轻胧,山坡绿树茂密葱茏,有微风习习拂面,顿感骋怀惬意,犹如神仙。临近中午时分,我独自一人沿着山路蜿蜒往深处走去,耳边只有潺湲的山泉流水声,树上或悠长或短促的蝉鸣鸟叫声,愈发增添了幽静之感。入夜躺在床上,所有的声音都睡去了,安静得似乎只有呼吸的声息。这种幽静又和城郊截然不同,是完全的、彻底的幽静,静得有些让人发慌。却原来,有声音的幽静才是活的幽静、可贵的幽静,没有声音的幽静岂不是死寂?幽静和喧闹是矛盾的对立面,如果没有了喧闹,幽静也就不复存在了。譬如月球上洪荒大漠的幽静还是幽静吗?如此住了两宿,“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我的“旧林”“故渊”是鼎沸如煮的城里。我忽然觉得那建筑工地的打夯声、水泥搅拌声,公园里大妈跳舞“彭嚓嚓”的音乐声、高亢嘹亮的歌声、人声、市声等等,才是热气腾腾的人间生活。人是社会人,如果离群索居、自我隔绝,短时可修心养性,而久而久之就会蜕变成自然人,这时候的静恐不能生慧,只能促生不谙世事的傻瓜。

正如钱钟书的“围城” ,城外的人想进来,城里的人想出去,那道声音的城墙亦如此。无论是在城里城外,还是在心里心外,都截然存在着喧闹和幽静两种环境。身居闹市也能在内心筑起一道幽静的风景,同样,身处偏远也可能内心喧闹不止。喧闹和幽静,是外部的客观存在,也是内部的主观臆造。能够在两者间根据心灵的需要自如转换,居于一种更安然自在的状态,方是智者。一味喧闹,或者一味幽静,这世界恐怕就显得索然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