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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19年第6期|人邻:尘世杂记(节选)

来源:《黄河文学》2019年第6期 | 人邻  2019年11月05日09:11

体 检

早上体检。其实前天就该去的。

头天夜里,为了起早,特意上了闹钟,也起来了,可是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就去了趟卫生间。心里该是清楚的,怎么就一时忘了。有点疑虑,也许,是不想去。

想想,人哪里需要体检。体检能检出什么?倒是稀里糊涂的好。亦有人因着体检,本来还可以活若干年,结果一体检,完了。想起汪曾祺老的话,“三不”主义:不戒烟,不戒酒,不锻炼。我的老师亦是,不检查,不进医院。他说,不检查,小病没事,大病治不了。可归总他还是拗不过女儿,进了医院。进了医院,就再也没有出来。我们去看他,他明白,坦然得很,安排我们去喝酒,他知道出不去了。我说,等你好了,我们再喝酒。他笑笑。

体检,最终还是去了。似乎在应付谁。应付谁呢?不知道。

木头一样地给人摆布来摆布去,既是木头,也就可以麻木吧。

体检结束,一路走着回去,走了好久,有如很长一段无奈人生。早上刚刚落了沙尘,这会下了一点细雨,雨落在身上,满身的泥点子,叫人感觉满世界的脏。从雪白满是来苏水味儿的医院出来,忽然满身泥点子,反差太大了。

街边,不时过汽车。某日曾有汽车急驶,几乎擦身而过,忽而想若是撞到自家,会发生些什么?必然是身子随着撞击陀螺一样疯转,之后摔倒,好长时间醒来,或终于不再醒来。

不再醒来,我留下的那些书怎么办?一段时间,直到现在,已经不断送人各样的书。书太多了,留给谁?留给孩子?不必。孩子也用不着。也曾写一短文,说要在六十岁之前要将家里的书基本送完,留下百十本即是。可是说话终于没有算数,至今还有几千册堆在那里,沉沉的,乱乱的,除了常翻看的一些,其他的满是尘土。也懒得擦拭,似乎书放得时间长了,也是老了,满面尘土的。

也想起数年前在南方一座寺见到牌匾:了脱生死。心里想,这字写在这里,就是没有了脱。了脱之人,早忘了还有“了脱”之事。忘了,才是真正的“了脱”。看看《心经》,到了那境界,什么也不需要说了。顿悟的僧人不说话是有道理的。谁说,打谁!

细密密的泥雨里,有人携着鲜花,一大束鲜切的红玫瑰。玫瑰此刻,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了?忽然有点莫名的悲哀。

厨 子

某天忽然想,退休了以后,去学个厨子吧。

昨晚做梦,削一个不规则的萝卜的皮,梦里还竟然能想到先将萝卜切成几段,而后把萝卜皮一一削去。

下午回家,路上买了几样菜,胡萝卜、白菜、黄瓜。遇上卖鸡蛋的,买几个鸡蛋。卖鸡蛋的人一边称鸡蛋,一边问我,胡萝卜怎么吃。

我说,凉拌呀!

怎么拌?

我说,切了细丝,也切细了葱丝。萝卜丝撒上盐先腌一下,沥去水,稍许醋,码上细细的葱丝。起了油锅,略下几粒花椒,炸香了,除去。再把热油炝在葱丝上,一拌就好了。喜欢辣的,在炸花椒的时候,也下一点辣椒。

卖鸡蛋的说,你的品位高。真高。

无言。

看来我是当厨师的命。这辈子不是,下辈子,难逃!

微雨里

早上走路,微雨,微微的雨。包里装着雨伞,从前天起就装着,可是不愿意拿出来。微微的雨里,一个男人打着伞,太矫情。我喜欢看见一个男人,最好是两个,淋着雨,无所谓地快步走着说着什么。

不打伞。夏天的早上,这一点微雨,真是舒服。遗憾的不是在山里。若在山里,慢悠悠走走,上山下山,累了,歇在亭子里,才好。若有人在亭子里备了热茶,抿一盏,看雨忽然大起来,最好。

微雨里,忽然想起木心,想起陈丹青——这几天一直在看的。想起昨天快下班的时候,看木心的纪录片。木心低低的声音,有点女性甚至老祖母那样温柔的男人,干净的脸,一直在笑。说起劫难,许多人难以活下去,可是木心说,我不!木心的声音那么低,是说给自己的。想起木心的《文学回忆录》,那些短截、睿智的话语,就是从这个人的口里说出来的。陈丹青一句话说得感慨,这个死不改悔的人!还有一句,为什么没有木心?

断裂了,就很难弥补起来。几十年都不能。真要弥补,下一个轮回了。

忽然又想起鲁迅的一句话:这孩子将来要死的。苛刻无情,却是真理。

世界上隐藏着真理,可是很少人看见,说出来。

可也许,真理竟然是没有的。

几 样

清早见杨梅,看看就过去了。这东西太娇嫩,没办法运送的。现在见到的,哪里会是天然的。即便空运,从采摘地转到机场,再过来,到了吃家嘴里,再怎么快也几天过去了。杨梅是分分秒秒腐烂的。河姆渡遗址发现过杨梅属的花粉。七千多年前南方的东西,直到现在西北也不能种植。那么远,还可以运过来。杨梅添加了什么,不好说。

还是杏子好。早上也见到杏子,自家的浅浅柳条筐,满是黄而绽着嫣红的杏子。杏子是本地物产,可以放心吃的。酸甜如何,是另一回事。清水稍稍一冲——成熟的杏子皮很娇嫩,硬洗不得。吃的时候,用手捏住,一掰,就是两半个,杏肉是杏肉,核是核。杏肉吃了,还要砸开杏核,吃里面的杏仁。一般卖杏子的都自夸,我这是甜核杏。看着杏子,稍稍不满的是,筐子底下铺的是不干净的塑料布,就不能铺点别的什么吗?

想起每年入冬前,住处的后门,几乎都有一个干瘦高挺的老人卖冬果梨。两只篮子,也不过七八十只冬果梨,有大有小,皮有细有粗,皮细的有如儿女,甚至侄孙,皮粗的甚至还带着斑点、疤痕,爷爷般苍老。冬果梨也有公母,梨子的蒂努出去的,是公梨;凹的是母梨。一般人总是挑母梨,说是果肉细。筐子里最后剩下的,多是公梨和生得难看的母梨。

我遇到这老人,总会买五六只梨,自然也是选择母梨。也有时候,很久没有从后门出去,见到的时候,已经是剩下的梨了。老人站在那儿,已经不说什么,梨子不好了,老人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那样。偶尔,老人自己也吃上一个。老人不洗,只是用粗硬的手掌在梨子上抹几下,顶多是用衣襟再擦一下就吃。

有人买这些最后的梨,老人总是很便宜。两篮子梨下来,总有几个没有人要。老人看着买梨的人走远了,还看着。

空着的篮子里,只有最后几只梨的时候,那块铺在篮子底下的旧蓝布就显得十分显眼。蓝布很旧了,可还是能看出洗得很干净。

那些杏子若是也放在这样的旧蓝布上,该有多好。

时 间

满市场的各样菜蔬、水果,叫人感慨。记得小时候的冬天,只有土豆、白菜、萝卜,再就是豆腐和粉条。遗憾的是没有肉,若有肉的话,这些菜蔬配上肉,烧成各样菜一定好吃。

现在,不管什么时候,什么都有。反季节的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情呢?人就那么惦记着,那么贪婪,不能忍着到时候再吃吗?

记得在川端康成的小说里,人们看到通草果,看到某种季节里才能打到的鱼,那种欣喜样子,着实叫人感动。季节流转,世界在慢慢变化。尤其是春天的某种什么,窝了一冬天,终于天暖了,谢谢上天,终于可以长出泥土了。那种昭示春天的菜蔬或者什么,昭示夏天的,哪里是寻常的?人们享用的时候,真是要感激的。

因为季节,想到一些变迁。院子前门那边的一小片居民简易屋拆除了,出现了一条路。路上满是废弃的杂物,鞋子、旧家具、铁皮烟囱、脸盆,以至于散落的一些煤块。这些曾经隐蔽着的人的生活,终于露了出来。

想想这些遗留的旧物,真是可以想象这儿曾经发生过什么。一定有许多比小说更有意思的事情,就在这儿发生,也在这儿消失了。

随着拆迁,这儿很快就要有一条路出现,崭新的路。往很远的时候想,这条路也会旧了。虽然,那要很多年以后。

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幅漫画,一个提着旧手提箱的男子,在一个旧站台上怅惘,站台下的铁轨就剩下了不长的一截。

两边,茫茫的。

石 器

前天去友人家,看到许多石器。一块可以戴在颈下的如同苗族妇女颈下银饰那样的半月形玉璧,让我看了许久。据说,新石器时代加工这样一件玉璧,大概需要一个人制作一年,甚至更久。那个时候的时间,似乎不像现在的时间,人们习惯于缓慢,习惯这样的东西必须加工那么久。

现在,人们忍不住。相对于半个小时就想加工这样一件东西的现代人,过去的时间是可怕的。那么漫长,但是没有人觉得。那些时间慢慢过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是那样,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

那些物件里,隐藏了那么久的时间,以至于我拿着它,感觉到的不只是玉璧,而是很久很久的时间,另一种时间,我们很难理解的时间。

这些东西将要留存下来,而那些匆忙造就的,瞬间消失。

路 过

常路过的那条楼群之间的小道。那些楼房已经很旧了,应该是上世纪60年代的建筑。一个门洞外面,坐着一个老者,惬意地(也许该说是满足吧)在吃一张葱油饼。本应该在家里吃的早餐(奢侈了,寻常人只叫做早饭,或直接就是饭),却坐在门口,一边吃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什么,无端地叫人觉出老者的可怜。

有时候会想,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不过是经由岁月,一天天老去,直到死。哭着来,哭着去,不是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就是如此。也记得什么时候,很多年前了,写了点什么,好像是人的怨愤,人都不再生育,已经出生成长的,不停地自尽。眼看着满世界的荒凉,上苍受不住了,出来求饶。满世界的荒凉,上苍也是受不了的。活该!可是,人类是不会的。上苍总是有法儿哄着人活下去,悲欢离合、生生死死地演着给上苍看。比起动物,人实在是在舞台上一样,演出了那么多的活剧。不仅如此,人类还编剧,要演给自己看。

想想,还是动物好,阳光便就阳光,死亡便就死亡。直接,简单,痛快。

在这个世界上,人类实在是一个异类,不明不白的异类。有人说,人类是我们迄今未知的什么的试验品,也许是真的。试验些什么,人类自己是永远不会明白的。明白的,不会是人。

寻 常

前几天去超市,见到小时候吃过的山楂糕、伊拉克蜜枣,还有古巴红糖。买了前两样,时光仿佛又回来了。

山楂糕还没有吃,似乎要留着纪念那样,有点舍不得;伊拉克蜜枣吃了,还是过去那个味儿,却觉得没有那么好吃了。伊拉克蜜枣的另一种方法还没有吃,就是煮在粥里。不要彻底煮烂,把粥的黏热多半煮了进去就是。再煮,蜜枣就不甜了,也太软烂,没有一点儿嚼头。小时候时常会在锅边站一会,看着煮得差不多了,悄悄用筷子夹出来几个。蜜枣已经离皮了,果肉的浓甜常常诱人到不管它有多烫。

昨晚快走一小时,回来的路上,转而穿过一条不常走的小街。只有不到两米宽的小街,两边是各样的杂物:青菜、烙饼、水果、鱼肉、各种干果,几乎什么都有。不时,有什么从案子底下钻出来,却是肥胖的猫,从人的腿边蹭过去,有点腻人。

买东西的多是这街里住着的寻常女人,穿着简单,头发蓬松,有些干脆就穿着拖鞋出来了。极喜欢这样的气息,甚至忽而乱想,一个买了各样吃的,酿皮子、萝卜、大饼和卤肉、一瓶酒的女人是自己的女人。我就住在这样杂乱、嘈杂的小街。楼上,几样吃的摆好,靠窗坐下,倒上两杯小酒,跟那个女人边说边喝,一边探头向小街看看。

吃完喝完,沏一杯茶看书,就着不时传上来的嘈杂声看书,另是一种滋味。

今早,路边杂乱。一个卖茶叶的,显然是骗子。身边围着几个人,似乎要买茶叶,却总是说说说,手里拿着茶叶,总也不离去。

却是喜欢那个拉着板车卖面包的人。面包是自己家烤的,一个个硕大,不按个,要一个个称了才能算钱。想起小时候,家里认识一个铁路餐车的厨子,到列车返回来,自己提着一个大提包,去车站买余下的面包,一个面包一角钱。

现在,一切都渐渐洋气起来了。

下雨了

今早下雨,小雨,可以步行打伞,悠闲走走的雨。

雨中走了近五十分钟,鞋湿了,裤腿湿了,但毕竟是夏天,微凉而已。

忽然想起古人走这样的路,满地泥泞,即便是打着伞,也难免趔趔趄趄。四五十分钟下来,换作古人,是近乎半个时辰了,山路上更是难免滑倒,一身泥水。

现代的干净舒适,想想,却是有点无聊。

那古人走下来,到家,或是友人家。热水洗沐了,换了干爽衣衫。若在友人家,是换了友人合身或不合身的衣衫的。妻女或是友人的妻女,洗净了那身衣衫,烤在支了火盆的藤笼上。衣衫上的湿气冒着,有棉布的味儿,也有雨水的味儿。渐渐干了的时候,衣衫发出微微的近似煳了的味道。

这时候若换上这烤干了的衣衫,满身的干干的暖,热烘烘的,着实舒服。

茶已经沏好了。这边喝着茶,饭已经做上了。

靠在窗边,看着还在下着的雨,说些闲话。若是有酒,有合意下酒的盐豆、干肉,煮上几碗热热的黄酒,那就更好了。

好到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慢慢喝;慢慢看着雨什么时候才能停了。

饭好了,有人叫:上桌!忽地一下,醒了一样。

一画家来。一行人晚饭后,主人铺案,备笔墨,画家画画。

外面,下雨了。

画家先为一人画墨梅。尝在画家宅见其所画墨梅册页,颇精妙。此一幅,亦是。浓淡的墨横扫转折,是为枝干,细枝横斜,疏密梅花,之后淡淡赭石点梅芯。满纸清气。

继而画印度兰,花瓣外淡红内深红,端庄可敬。

继而画孤鹤,鹤缩颈独立,一片茫茫,似乎下雨了。

再画双鱼图。

再画四山水小品,得山水神韵。

画家为我画一蒲棒立轴,点缀二鹅。

画毕。我见一染墨废纸,言墨渍有相。画家挥墨点染,有风中雨,雨中树,石坡溪水,卵石参差,溪上小桥。小桥上,一行抵风雨而行的鹅。

风雨不奇,树石不奇,溪桥亦不奇,奇在忽发奇想的鹅。鹅好乖,鹅好勇敢无畏。

我来时遇雨,回时亦是雨。

可惜,我不是鹅,也没有风雨中的溪水、小桥。

人邻,祖籍河南洛阳。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闲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儿》,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等。现居甘肃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