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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9年第11期|晓航:遗世(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 | 晓航  2019年11月05日09:04

省城的齐大帅日子过得不能再好了。

齐大帅个子不高,头圆而壮实,他一脸横肉,表情威严。齐大帅从来都是招摇过市,骑着高头大马睥睨一切地走在省城的主要街道上,后面跟着一大群卫士、参谋,彰显出他的不可一世。齐大帅本是北洋时代的一个军阀,后来成了国民政府的某省主席,军政大权一把抓。

齐大帅有个宝贝儿子叫齐志元,是个无所事事的浪荡公子哥儿。齐志元也像他爹一样浓眉大眼,五短身材,肥胖的脖子后面都是肉棱儿。他不学无术,满脑子糨糊,仗着父亲的权势在省城之中横行霸道。齐大帅虽然宠自己的儿子,但是也知道让儿子这样下去不行,不历练一下,早晚得让人卖了。于是,齐志元先是在父亲的授意下,在省城娶了亲,又去清远县,当上了县长。

上任伊始,齐志元就毫无保留地把一副无赖嘴脸显露出来。他把县城里所有能吃的地方都吃了一遍,所有能玩的地方也都玩了一遍,然后,把目标锁定在翡翠坊。那里的姑娘个个活色生香,他最终看上了一个叫作梨花的姑娘,纳她为妾。

齐志元假模假式跟梨花过了一段时间,就开始找借口往外跑。他声称是外出考察,其实是带着人骑着马去周围四里八乡打猎,当然,他在旷野山川中追逐各种动物的同时,也没忘了寻欢作乐。

梨花一看齐志元这么快就不见了踪影,觉得既然齐志元如此,自己不如也抽空出去逛逛。起初,她并没什么目标,就是大把大把地花齐志元的钱,买衣服喝茶吃饭打麻将。后来她又琢磨,干脆偷偷去找过去的熟客厮混,这样既能赚点外快,又能打发无聊的日子,要不然她会闲死的。

虽说齐志元没心没肺,但他身边的人并不都是傻子,没过多久大家就发现,少帅新娶的姨太太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那帮坏小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个发现告诉齐志元,齐志元是在一次酒足饭饱之后听到这个消息的,他一边剔着牙,一边歪着头怀疑地问:“真的?”

“少帅,是真的。”为首的参谋说。

左右的人都心虚地看着他。

“那她能去找谁呢?”齐志元问。

“这个……就不大好说了。”参谋说。

“不大好说是啥意思啊?”齐志元继续问。

“就是……人不固定的意思。”参谋小心翼翼地说。

“啊,那我明白了,她又出去鬼混了,对吧?”齐志元恍然大悟。

众人不敢吱声,齐志元摸着腰间的那把德国制小手枪琢磨着,隔了半天,他才说:“哎,对了,我还没玩过捉奸呢,要不,咱们玩一次?”

齐志元就这样决定去捉奸,他的妙计是放长线钓大鱼。梨花什么也没发觉,她还是照例由着性子外出。齐志元派了人一直在后面跟着,但梨花总是逛街,跟踪的人也没看出什么来。终于有一天她出了城,跟踪的人回来报信,齐志元立马率领参谋、副官和马弁急追而去。

他们很快就看见了梨花,她坐在一辆黄包车上,车飞驰到了城外某处,梨花下车付了钱一路步行而去。齐志元远远地看到她一扭一扭地走着,那身粉色的旗袍在初夏的景致中分外扎眼。齐志元一边跟踪一边纳闷,她这是往哪儿走,到底要干什么去呢?梨花下车后走了很久,她从大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了一片高坡,不久就消失在草木刚刚繁盛起来的夏天里。

齐志元带着人策马而行,他们也向高坡爬去。等到上得高坡,齐志元等人立马被眼前的美景震惊了,在广阔的平原上是一望无际的薰衣草,那漫山遍野的紫色让人感觉天堂似乎近在眼前,他们互看了几眼,脸上都露出惊诧的神色。大家纵马向前,不久就看到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座古塔高高耸立,它大概有七八层高,通体黄褐色,远远看去有一种沧桑感。

“那是什么所在?”齐志元扬起马鞭问。

“少帅,那个叫作清风致远塔,据说是唐代一位乡绅当年所建……”一个副官回答道。

梨花确实去找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住在那座清风致远塔里。梨花仰起头在塔外叫了几声,男人走出来。他身材极高且瘦削,长发,大胡子,头上戴着绿色荆冠,身穿白色粗布长袍,脚上蹬着一双草鞋;这身打扮太仙风道骨了,远远望去,梨花就像和神仙站在一起。

两个人开始并肩漫步,他们一路热聊,慢慢消失在宏大的紫色背景之中。很奇怪,齐志元看着此情此景心中并没有恨意,反而有股说不出的好奇。这时旁边的副官和参谋问道:“少帅,我们现在怎么办?”

齐志元想了想,一拍脑袋说:“走,趁他们不在,咱们去塔里看看。”

众人闻言,策马直奔古塔而来。到了跟前,众人下马,一起抬头看塔。它古朴、巍峨、苍劲、坚韧,但也显露出一丝颓败,很多砖石都风化了,有的地方被燕子筑了窝,有的地方空空如也像一张没牙的嘴。众人拾级而上走入塔中,在第三层他们发现了那个男人的住处。整个居所整洁异常,屋子里的桌椅板凳床全是用木头做的,房间中满是各种绿色植物,正中间的墙壁上铺挂着整整一墙的薰衣草,灿烂夺目美不胜收。众人看得出神,如此新奇的景象真是前所未见。他们又来到塔顶,塔顶有一个露天的平台,空间宽阔,可以畅然四顾。清风徐来,齐志元看看背后的千年古城清远县,又望望面前一望无际的薰衣草,不禁大声感叹道:“这真是神仙待的地方啊!”

齐志元并没追踪下去,而是带着人闪了,路上大家对塔四周的环境赞不绝口,反而没人提起梨花。两天之后一个副官打听出来,高个子男人叫费得天,据说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齐志元又派人盯了几次,结果让他相当惊讶,梨花似乎与高个子男人真没什么,他们仅仅是塔下相见,然后一起在薰衣草的天地中漫步、聊天而已,有的时候,费得天会站在高坡之上引吭高歌,而梨花就坐在一旁痴痴地听着。

梨花是做得出这种事儿的,齐志元想,这是洋范儿,她之前在省城待过,看过电影,也听过收音机,翡翠坊的姑娘都喜欢西洋玩意儿。齐志元虽说不学无术,但对于奇技异能之士还是相当敬仰的,他由此莫名地对费得天有了好印象,甚至产生了兴趣,直到某一天,他决定亲自去拜访一趟。

那天,齐志元换上便装,身穿长袍马褂,头戴黑色礼帽。他骑马到城外,然后下马独自走上平原。在无穷无尽的紫色中,他走了一会儿就已经气喘吁吁了,来到清风致远塔时,已经口渴难耐,他走入塔中高喊一声:“有人吗?”

费得天正在三层打坐,他闭着眼睛,心无旁骛,听得叫声,他睁开眼站起身,来到楼梯口向下望去,只见一个胖子正摘下礼帽,露出一张汗津津的脸向上望着。

“这位大哥,有何贵干啊?”费得天温和儒雅地笑着问道。

“水,先生有水吗?我是一个过路人。”齐志元说。

“有水,您上来吧。”费得天非常友善地说。

齐志元闻言拾级而上,上来之后,他一屁股坐在门口的一张长条木凳上,费得天端过来一碗清水,齐志元一饮而尽。

喝完水,齐志元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禁赞叹一声:“先生,你这地方倒真是别具一格。”

费得天笑笑,说道:“过奖了,大哥是哪里人?”

“我是省城人,来乡下走亲戚,走得渴了,就来讨一碗水喝。”齐志元说。

“原来如此。”费得天说。

此时,齐志元看到费得天的长桌上放着一些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符号,齐志元毕竟上过高中,虽然所学早已扔到了爪哇国,但是那些数学公式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先生难道是数学家吗?”齐志元饶有兴趣地问。

费得天看看那些算式,半开玩笑地说:“也许吧,但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修行者。”

齐志元点点头,然后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请问先生,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怎么会住在这里?”

“这位大哥应该是不知道将军墓的传说吧?”费得天反问。

“不知道,愿闻其详。”齐志元瞪起铜铃大眼。

费得天于是似笑非笑地娓娓道来。他讲起明末有一位李将军,本是当地守将,清军入关后,横扫华夏,李将军奋力抗清,不幸被俘殉国。李将军手下的一位幕僚,在李将军被处斩之后,将李将军的尸身偷偷埋葬。为了防止李将军身后被人骚扰,幕僚决定一辈子为将军守墓,后来幕僚在弥留之际,留下遗训,让子子孙孙祖祖辈辈给李将军守墓,那位幕僚正是费得天的先祖,费得天就是在国外学成之后回归,继承祖训,为李将军继续守墓的。

故事说完,齐志元惊呆了,这位幕僚太忠义了。

“那,那个墓在哪儿呢?”齐志元问。

“就在这一片一望无际的薰衣草平原下面。”费得天指指窗外,声音有些沉重,“这个塔本来建于唐代,后来被天火所烧,是我祖上一砖一瓦重新盖起来的,后来,我们家族的很多人都曾在这里住过,现在轮到我了。”

“厉害,这种忠义之举真令人叹为观止啊,兄弟佩服!”齐志元听到这儿不禁高高拱起了双手。

齐志元神情肃穆地回到了县政府,他的胸中满是浩然正气,心中异常感动。正在玩麻将的副官、参谋和马弁一看他昂然而归,马上围了过来,关心地问:“少帅,怎么样?微服私访有何收获?”

“大有收获!”齐志元晃着胖胖的手指着天空说。

在县长办公室里,齐志元把他听到的故事向众人口沫四溅地讲完,随即拍着桌子感叹道:“一门忠义啊,这就是大帅谆谆教导我们的,做人要忠义第一。”

一帮副官马弁听了都不住点头,连连说:“没错,没错,少帅说得对,这样的忠义之士真是世所罕见。”

可这时,一个小时候读过私塾、后来上过军校的参谋弱弱地说了一句:“可是,少帅,我觉得有点不对啊。”

“怎么不对?”齐志元瞪起眼睛问。

“我觉得他的这个故事是编的,历史上就有这么个类似的事儿,好像也是明朝的,跟这个很像,但是那家人姓佘……”参谋说。

“啊?”齐志元一听就愣了。

齐志元几天之后又去找费得天,他的探索精神上来了,想去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这一天,天高云淡,齐志元来到塔前时,费得天正在一块巨石之上打坐,他头戴绿色荆冠,一袭白色长袍,双腿盘起,闭目安坐。齐志元不敢造次,停下脚步。一会儿费得天睁开眼,开始活动身体,他做出各种复杂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支撑动作,看得不远处的齐志元目眩神迷。

好半天,费得天才做完,齐志元走过去仰起头问他:“先生,你刚才在做什么?”

费得天认出了他,笑着说:“这不是那位过路大哥,怎么,这回又路过这里?”

“正是,小弟要在县城小住几日。”齐志元顺口说,此时他觉得自己还挺机灵的。

“我做的叫瑜伽,是从天竺古国传过来的。”费得天回答说。

齐志元听了颇感高深。

“先生,上回你说的那个故事,不是应了明朝的旧事吧?”齐志元又试着问。

费得天一听,毫不介意地说:“我华夏民族有几千年的历史,这种忠义之事绝不止一件,都是可歌可泣的。”他毫不费力地就把齐志元的质疑给挡了回去。

齐志元一时语塞,费得天看向远方,抬起手指向东边说:“这位大哥,看到远方那座桥了吗?”

齐志元顺着费得天的手指向东望去,果见一桥。于是问道:“那不是清远桥吗?”

“没错,清远河在它下面流了一千年了。”费得天感叹一声。

齐志元特别神往地看着熠熠闪光的河水和古韵盎然的石桥,不知为什么,费得天的话似乎充满了魔力,让他的胸中涌起一股相当激荡的怀古之情。

“我当年从国外留学回来,很多问题在我心中悬而未决。有一天清晨,天刚刚亮,我走上清远桥,看到白雾之中,一个白胡子老人坐在桥栏杆上,正望着清远河低吟,我走过去想听听他在唱什么,可他的鞋忽然掉到桥下去了……”费得天说。

“哦?然后呢?”齐志元觉得有趣。

“于是,我走下河岸,把老先生的鞋从河水中捞了出来。”费得天笑着,居高临下地望着齐志元说,“结果,那天早上,他的鞋一连掉了三次,我连捡了三次。”

齐志元摸着下巴听着。

“第三次我把鞋捡上来之后,老先生笑了,他对我说:‘小伙子,孺子可教也,来,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我。’之后,我跟老先生对谈了三天三夜,他跟我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给我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那个世界太广阔太复杂了。”费得天说。

“神奇。”齐志元不禁赞叹道。

“我后来就到这座塔里独居,我一边修炼,一边思考,想看看能不能用老先生教给我的方法,对天地万物有个更深刻的理解。”费得天继续说。

齐志元带着崇敬的心情回到县政府时,众副官马弁依然在吃喝笑闹,齐志元把他听到的故事告诉了大家,他一边讲一边感叹,众人听完面面相觑,皆不敢吱声。齐志元看到大家面色异样,就诧异地问:“又怎么了,又有什么不对吗?”

“少帅,这不是张良捡鞋的故事吗?”一个马弁小心地说。

“啊?是吗,有这故事?”齐志元大惊。

众人看着他,都饱含同情地点点头。一个副官接着说:“少帅,这个故事呢是汉朝的事儿,我们从小就听过。”

“妈的,太欺负人了,敢屡次欺骗本少帅?”齐志元听了勃然大怒,他掏出腰间的小手枪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去!给我把他抓来,看我不毙了他!”齐志元大叫。

副官参谋们听了都立刻劝他:“少帅,且息雷霆之怒,莫发虎狼之威,现在是民国了,都讲法律,不能随便抓人,他不过是讲了个故事而已。”

“可本少帅咽不下这口气,敢这么戏弄本少帅,吃了熊心豹子胆啦?”齐志元气呼呼地说。

“没事儿,少帅,咱们等着他,等他有把柄落在咱们手里,再办他也不迟!”大家建议说。

看起来,这是一个阴天,但是实际上这是一个晴天,只不过是蝗虫来了。

飞蝗遮天蔽日地从西北方向振翅而来,到了清远城外,它们在天空中不断地盘旋,阳光被飞蝗挡住,天空渐渐暗了下来。清远城内的百姓都忧心忡忡地抬起头,他们知道飞蝗落到哪里,哪里就会草木不生,精光一片。

有一句老话,叫作旱极而蝗。据说这一回又是西北大旱造成的恶果,千百年来,人们对于飞蝗几乎束手无策,面对它们的侵袭,人们只能在内心暗暗祈祷,希望飞蝗能尽快远走高飞,转战他处。

在城外的高坡之上,费得天一直站在薰衣草花海之中向天空仰望,几天来,他看着铺天盖地的飞蝗也是相当不安,飞蝗越飞越低,它们似乎就要降落在薰衣草田里。费得天很无奈,他非常心疼地看着眼前繁荣盛开的薰衣草,恐惧地想象着它们被吃得丝毫不剩的情景。

情急之下,费得天忽然引吭高歌起来,那是一首大跨度的西洋歌剧选段,他的声音圆润高亢,能量饱满,声浪直冲天际。飞蝗听到歌声好像受到了惊吓,如同遇到了冲击一般迅疾弹开,振翅向上。费得天继续唱,他的歌声不停地奔向四方,蔽日的飞蝗不情愿地向后退却,可它们并不甘心,而是趁着歌声的间隙不断扑向费得天,它们还从未遇到过对手,不相信人类可以与它们抗衡。飞蝗的战术很狡猾,它们采取了持久战的办法,就等着费得天体力枯竭,但是,它们错了,费得天精神饱满,神采奕奕,他持续地把歌声送上天空,从早到晚,一刻也没有停歇过。

清远城的人们当然也听到了费得天的歌声,那种优美的、昂扬的、从没听过的歌声不断飘向城中。最终,飞蝗忍不住飞走了,它们饿了,填饱肚子对谁都是第一位的,它们决定去别的地方用餐,反正天下之大足够它们翱翔。费得天看着飞蝗大片大片地离开,他一下子躺倒在薰衣草之中,歌声停止,他躺在花海之中看到了被遮蔽了很久的太阳,那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傍晚,夕阳无限,正火红地落向地平线。

一九三五开春的时候,梅远和知静决定去找大表姐黎贵华。

梅远和知静是表姐妹,家境都还不错。两人都是省城国立第一高中的毕业生,受的是正规的新式教育,毕业之后两人试着考了大学,无奈因成绩不佳而落榜。两人回家闲待了两年,无所事事之中经过几次商议,姐姐梅远建议去大表姐那里转转,既能见见世面,也能看看有什么机会,兴许还能找个工作。

大表姐黎贵华一直生活在北平,据说,大表姐是个新青年,她很文艺,在北平认识很多社会名流。姐妹俩给大表姐写了封信,大表姐当即回信表示热烈欢迎,她们于是启程去了北平。下火车伊始,就见到了来接站的大表姐,她非常热情,毫不犹豫地把两人请到家里同住。两人心里很是感激,不过让她们始料未及的是,同住的还有一个男人。但是大表姐很西洋式地一耸肩,用英语说:“小事儿一桩,别在意。”姐妹俩人生地不熟,一时又去不得别的地方,只好硬着头皮住下来。

没想到,这仅仅是惊奇的开始,很快,姐妹俩发现大表姐似乎没有正经工作,每当问她在哪里上班,她都语焉不详。每天,大表姐都睡到日上三竿,而且常常有不同的男人来找大表姐聊天,有教授,有艺术家,也有作家,大表姐与这些男人尽力周旋,她并不在一个人那里驻足,而是跟不同的男人上演着不同的戏码。最刺激的是,有一次两个男人不期而遇,当着大表姐的面吵了起来,大表姐左右阻拦才没让两人动手。那天晚上,受到了惊吓的大表姐决定搬家,她带着姐妹俩连夜逃出了那间不知道谁给她租的公寓。深夜,在一个朋友的平房里,刚在地铺上躺下来的大表姐呜呜地哭了起来,大表姐一边哭一边自问:“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呢?我该爱谁呢?”姐妹俩躺在另一张地铺上默默地不敢出声,大表姐哭了半宿才停下来,她很坦白地说,从明天起,没人会再给她钱了。

还好,事情很快峰回路转。大表姐不久之后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做了一份小报的记者,她毕竟神通广大,交际面甚广。大表姐迅速恢复过来,又开始参加各种饭局,继续被各种男人追逐。

姐妹俩在北平待了一段时间,开始商量未来的出路,虽然大表姐极力帮忙,但两人还是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两人在是走还是留的问题上有了不同的想法。姐姐梅远一直对大表姐充满了敬仰,她觉得新时代的女性就是这样子的,大表姐是个完美的典型,她们应该在北平多待一段时间,多适应一段时间;而妹妹知静则觉得大表姐颇有外强中干之嫌,表面风光实际上如同水中浮萍,无非是靠男人生活而已。两人小小地讨论了几次,妹妹知静的心渐渐软了,她从来都是听姐姐梅远的。谁承想,还没消停几天,大表姐那边又生事端,有一次,她跟某个男友大吵一架,痛哭一场后跟那个男友分了手,大表姐回来之后告诉两个妹妹,那个男人一直在骗她,他原来是有老婆的。过了半个月,她突然决定跟另一个新男友出国留学,当她把这个消息告知姐妹俩的时候,两人惊得无言以对。

姐妹俩最终和大表姐道了别,没有选择地回了省城。大表姐坐着轮船漂洋过海而去,她一到国外就开始写信回来,在信中,她带着不可抑制的兴奋谈起了国外的各种奇闻异事,她继续鼓励姐妹俩,作为新时代的女性要过新的生活,不要走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分青红皂白就结婚生子的老路,女人又不是工具。姐妹俩虽然在生活方式上有分歧,但是她们都还是非常认可大表姐的观念的,大表姐无疑对她们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恰在此时,知静的母亲不放心知静到处乱跑,就准备依媒妁之言,把知静嫁给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知静吓坏了,她当然不干,赶紧来找梅远商量怎么办。

两人商量之后决定跑——逃婚。究竟跑到哪里、去干什么她们也不知道,但她们觉得再也不能随随便便任人摆布了。于是,她们大着胆子偷了家里的钱就急急忙忙上路了,她们也没想跑太远,就在省界之内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她们心里想的是大表姐的那句话,行万里路比读万卷书管用,所以不如先走出去,看看这个大千世界再说。

梅远和知静从省城来到了清远县。

清远县是千年古城,小城安静祥和,人民平和从容,城中到处是明清时期的老式建筑,城外有一条清远河绕城而过。梅远和知静找了一家干净的客栈住下,她们小憩了一下就开始在城中闲逛。清远县的街道不算很繁华,街两边的商铺,走半天也就逛完了。姐妹俩商量着要不要去山里看看,听说清远的山区还是很美的。可是两人一打听方知,清远县交通不便,从清远县城到山区每两天才有一趟公共汽车,两人只好回客栈干等,几天之后,才赶上一趟开往山区的汽车。

那天上午,汽车开出了县城,去往山区的路不平坦,相当颠簸。这是一辆老爷车,年头很久了。车上人不多,正值六月天气,车中闷热,乘客们都在上下起伏的车厢中昏昏欲睡。知静坚持了一会儿也开始犯迷糊,梅远没睡,她脑子里一直在胡思乱想,忽然,她看到车窗外不远处有一大片紫色的花田,她被那片广大的紫色震惊了,它们灿烂、深远、无边无际,她连忙推旁边的知静说:“妹,醒醒,你看那是什么?”

知静坐正身子,揉揉眼睛,她定睛瞧了一会儿才说:“这是薰衣草吧?我在书上见过。”

“太美了,它是做什么用的?”梅远问。

“我忘了,那本讲植物的书放在家里了,回去之后我可以查查。”知静说。

“要不,我们下车去看看吧?”梅远忽然心血来潮地建议道。

“这行吗?”知静惊讶地问。

“这怎么不行?反正我们是出来玩的啊。”梅远反问。

“好吧,那不管了,我们先下车再说。”知静迅速地附和道。

梅远和知静下了车,她们飞奔着向薰衣草花海跑去。花海无边,她们快乐地徜徉其中,薰衣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两个女孩子开心地笑着,她们相互追逐、嬉闹,一会儿,远远地有哼唱声传来,那旋律异常优美,如梦如幻,遥遥地飞向天际。

她们循着声音寻觅,就在薰衣草花海的尽头,有一座高高的古塔,它沧桑雄浑,饱经岁月的磨砺。她们来到塔前,仰望许久,围着塔转了一圈,看到一个木门,就走了进去。

在塔的第三层,她们见到了仙风道骨的费得天。费得天闭着眼睛,在房子中间打坐,他被绿色包围,房间中有一种令人无比舒畅的芳香。梅远和知静对看一眼,费得天听到动静却并不睁眼,而是继续打坐。良久,费得天才睁开双目,他上下打量一下两人,问道:“两位姑娘有何贵干?”

“我们是路过,刚才是您在哼唱吗?”梅远问。

“是的,我一般休息的时候会唱。”费得天笑着点点头。

“先生,您唱的是什么?”知静弱弱地问。

“那叫《梦幻曲》,是个叫舒曼的外国人作的,很美的一首曲子。”费得天说。

两个女孩儿前段时间总听大表姐提外国人名,现在一听觉得相当亲切。

“先生,您在国外留过学吗?”梅远大着胆子问。

“是的,我在国外读过几年书。”费得天淡定地笑笑说。

知静听了,敬仰之心油然而生,本来她一进门就被费得天的绿色荆冠和白色长袍所震撼,他极其简单的几句话和平和的微笑更让她隐隐感到一种强大的气场,再加上人家留过洋,那就更不得了了。

“我们能在塔里边转转吗?”梅远这时又问。

“请便。”费得天很爽快地说。

梅远和知静闻言就上了楼,她们上上下下把古塔逛了个遍,当两人再次坐在费得天面前时,知静由衷地说:“先生,您这里的环境真是美极了,您的样貌和状态也与众不同。”

费得天不紧不慢地笑了笑,他给两人分别倒了茶水,两人一尝,清香无比。

“这就是我正在体验的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与自然相通,放松而自由地生活。”费得天慢条斯理地说。

“是这样啊!”知静不自觉地感叹起来。

“而且,这种生活方式非常适合你们这样的新女性。”费得天盯着知静的眼睛说,“在这样的生活中,一个女性会被告知,她天生就是美的,女人要学会爱自己,如此,女人的一生才是充满活力的,才是有价值的。”

在费得天的注视下,知静的脸莫名地红了起来,心跳得有点快,不知为什么,她瞬间就被费得天的话击中,她觉得他说得太有道理了,自己因为被优美的歌声和薰衣草吸引,遇到了这样一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听到这样深刻的话语,真是幸运极了。

两人与费得天交流良久,方才晕晕乎乎从塔中走出来。

“姐,我觉得我们遇到了一位真正的大师,费先生的教导真是闻所未闻。”知静兴奋地说,她的眼中甚至泛起泪光。

“是的,这位先生真是一位世外高人。”梅远也很激动。

“我们应该多来聆听他的教诲才是。”知静感叹道。

梅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往塔下走了一小段,忽然转过头对知静说:“对了,妹,你注意没有,先生房间里的那种香气相当独特,那到底是什么香气?”

费得天的歌声逐渐引起了越来越多的人的注意,在清晨、中午、傍晚,甚至子夜人们都会听到那遥远的歌声,没人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唱歌、唱歌给谁听,但从都觉得很好听。

自从飞蝗离去后,有关费得天的传说也多了起来,有些还算符合实际,有的却越来越神乎其神。很多女人开始去找他,在对歌声的探索中,他向她们介绍了房间中珍藏的留声机,并且放音乐给女人们听,他还和她们对话、漫步,跟她们谈论那些特别新奇的西洋思想。有时,他说着说着就会情不自禁地唱起来,用不同的曲子表达对于世界广阔的看法,他尝试握着女人们有些颤抖的手,告诉女人们,她们是多么美丽,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活出自我。女人们惊奇地听着、思考着,“自我”这个词儿对她们来说是第一次接触,却直指内心。他说,女人不是谁的附属品,她应该就属于自己,这些石破天惊的话让女人们在薰衣草的香气中变得激动与沉醉。

梅远也和别的女人一样,被费得天轻易征服了,她和她们都认为他是一位真正的思想大师。可是梅远又比别人清醒得早一些,相对于崇拜感日升的知静,她在那种晕晕乎乎的情绪中,很快找到了一个确定性的线索。梅远不仅鼻子很好使,而且愿意比其他女人多问一个为什么。梅远和知静后来又几次拜访了费得天,费得天照例跟她们俩云山雾罩地聊了很久,兴之所至时,还会拉起知静白嫩的小手轻轻抚摸,知静羞得低下头,但是又相当享受地任大师拉着,梅远啥也不说,她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当费得天习惯性地带着她们走向思维巅峰时,梅远才问了一个她最想问的、相当实际的问题,她说:“大师,您房间里的香气从何处而来?”

“从来处来……”费得天相当缥缈地说。

“您是说就是从这个屋里来的吧?”梅远依然往实际里问。

“哦,是的。”费得天迟疑一下说。

“它到底是一种什么香气?”梅远追问道。

“是一种从自然中生长出来的香气。”费得天继续沿着飞仙的思路说。

“我是问,是什么东西能散发出这种香气呢?”梅远紧追不舍。

“是大自然发出的啊。”费得天说。

“可是大师,大自然不是一种东西是很多种东西啊,到底哪种东西能发出这种香气呢?”梅远刨根问底。

“哦,是这样,它是一种薰衣草的精油散发出来的香气。”费得天不得不坦白说。

“精油?”梅远没听说过,她非常感兴趣,“什么是精油?”

“就是一种从植物当中提炼出来的油,国外很早就有这种方法。”费得天解释说。

“那这么说,您现在有这种精油?”梅远问。

“当然有,我自己就能从薰衣草之中提炼它。”费得天回答说。

梅远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她几乎瞬间就捋清了思路。大师对于人们的吸引是全方位的,他的歌声可以吸引人,思想可以用来讨论,但只有大师房间之中那种香气是可以卖钱的。

梅远和知静商量之后决定回家,她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两人能做一件自己可以掌握的事情,开拓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就像大师说的那样。梅远建议,两人分头回家借钱,然后来清远县开店——卖那种香气。知静觉得家人会阻挠,梅远则很有把握地说:“你跑了一次,姨妈已经吓坏了,他们既然不能扣着你,就只能由着你了。”回省城之前,姐妹俩又去拜访了大师,梅远向大师提出了一套相当现实的方案:她们姐妹俩销售大师提炼的精油,大师负责提供产品,然后两边分利。她本以为这会是一场艰难的游说,大师未必对这些俗务感兴趣,但是没想到,从来都是高蹈的、超越世俗的大师几乎瞬间就答应了;他还特别感兴趣地说,他的精油有的是,想要多少都行,另外,定价别太高,要薄利多销。

不久,在清远县城的县府前街上,一家味道生活馆开张了。这家生活馆的店面不算小,进门是玄关,转过玄关,视野豁然开朗,屋子里全都是簇新的原木家具,四壁布满各种青翠碧绿的植物,店中央摆着四排白色的实木货架,货架上平铺着一溜儿暗色的玻璃瓶,瓶子里都盛放着油状物,屋子里飘着一股浓浓的香气。

这些油是这家味道生活馆的关键,它是一种从薰衣草中提炼出来的精油。生活馆没开几天,就开始有人过来打探。这个商铺的名字太新鲜了,而且进来的人尤其是女人们一闻到那种奇异的香气,几乎瞬间被就打动,莫名其妙地亢奋起来。第一个大手笔购买精油的是梨花,她本来就是费大师的拥趸,这一天她正在逛街,走进生活馆的那一刻,她马上醒悟过来这是大师房间里的香气,于是立刻拿出一把大洋哗的一声丢在柜台上,买了好几瓶。

很快翡翠坊的姑娘们也来了,姑娘们听自己的偶像梨花说这种精油既能美容养颜,又能舒缓情绪、改善睡眠,马上跑来抢购。翡翠坊的姑娘们起了示范作用,县城的妇女们也听说了精油的好处,她们迟疑了一段时间,就三五成群地来看这种新奇的产品,时尚不分阶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当她们走入生活馆之后,立刻敏锐地判断出,精油的香气是某种相当综合的表达,它代表了某些时髦的新思想以及这种思想指导下的新生活。谁都愿意过新生活不是?

不知从何时起,店中出现了费大师的肖像画,那是一张不太高明的油画。它被挂在店的正中央,费大师居高临下、充满爱意地看着走进店中的每一个妇女,他的眼神迷离,宽宽的脸上带着迷人的笑容,走入店中的妇女们很少能逃过这么有魅力的微笑,这是梅远独特的设计,她深知费得天对于女人的吸引力是致命的。生活馆还借此推出了特殊的体验活动,店里承诺,只要购买一定数量的精油,就可以跟随大师体验半天的“自然派”生活,包括和大师漫步在薰衣草花海,跟随大师进行瑜伽练习,听大师谈论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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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航:小说家,现从事贸易工作。一九九六年开始创作,发表作品一百五十万字,中篇小说《师兄的透镜》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出版有小说集《有谁为我哭泣》《送你一棵凤凰树》《旧梦如花》《所有的猪都到齐了》,长篇小说《游戏是不能忘记的》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