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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19年第9期|李新立:化妆间 

来源:《四川文学》2019年第9期 | 李新立  2019年11月04日09:19

这是演播公司的5号化妆间。

唯恐惊扰了什么,我小心地推门进去,将一些行李轻轻放在了铺满灰尘的地板上。门对着后窗,后窗没有窗帘,像一丝不挂的人对着外面的世界,这使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间显得空旷;瓷质洗脸盆的上方,挂了一面长方形镜子。我试着扳了一下水龙头,“嗞——”,带有漂白粉味道的液体蹿了出来。想来,农村老家的沟里,仅有一眼水泉供几百口子人饮用,每到中午,水泉已经干涸,那时为了找水,大家在村里村外打了好几孔井,但很少有成功的,我们不得不去别的村抢水。现在,房间里有了可供随时取用的自来水,条件算是天上人间,我没有理由不喜欢。

在老家,我懒惰得常让家人生气。可面对新环境,我没有可依靠之人,便变得格外积极和勤快,这种状况让自己也吃了一惊。第一件事是打扫卫生,找来笤帚,将墙体和角落清除了一次,又找来拖把,把地面拖了两遍,瓷质地板便光亮得能照见屋顶的天花板。又给盆子盛满水,摆湿抹布,将桌椅、窗台擦拭了一番。写字台不是新的,一个抽屉已经坏了,上面架着的电脑,也不是新的,屏幕上方有一块三厘米大的伤痕。最后,把摆放在门外的折叠床拖了进来,铺好被褥后,试着朝床上仰躺下去,才知道我已经十分疲倦。

大多时间里,化妆间是清寂的,就像老家山顶上那间小屋,只有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时,才会响起为钢炮填充火药时才会发出的“叮叮当当”声。我不怕孤独,孤独可以使内心安静如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确信寄居在化妆间的生灵并不止我一个,它们是随着我的到来而与我谋面的第一批客人,并且,必然要在化妆间粉墨一番,上演自己的好戏。

书柜是入住化妆间一月后从网上购买的,由五个长条框子组成,简单并且便宜。除摆了数十本书,还顺手放了一把红枣。半夜,喧嚣散去,我在半睡半醒中依稀听见窸窸窣窣声,甚至有翻动书页的声音。我惊骇,疑心民间街坊传说中的异灵从足有两个指头宽的门缝中挤了进来。翻身、咳嗽,声音消失。第二天清早察看书柜,书籍完好,只是一颗红枣有咬噬过的痕迹。松鼠?老鼠?尚不能断定,但必然是鼠辈无疑。次夜,我决定弄个清楚。为不叫我在疲惫中进入梦乡,晚上特意喝了一杯浓茶。关灯后,假装沉睡的我,耳朵捕捉着房间的轻微动静。凌晨一时许,有声音轻轻响起,我判断,它是顺着东北角上的自来水管下来的,然后爬上沙发,拉动了一下沙发上的报纸,复又到了桌子下面,咬我晚餐时洒下的馒头渣。可馒头渣似乎并不是他的目标,它又轻车熟路般爬上书柜。我想,我该吓破它的胆吧,便把放在床头的手电猛地朝着书柜打亮。可惜,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家伙与我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半月余。为对付它,我可谓绞尽脑汁。用水淹、砖打的办法均告失败之后,我又想起了老家传统的捕捉法。其实,机关设置很简单,使用的器具也不多。我将一根筷子撑在脸盆的边缘,又将一根在前端挑了红枣的筷子压在支撑脸盆的筷子下面,如果他触动红枣,筷子会被挪动,哪怕是轻微的挪移,支撑脸盆的筷子会马上失去支撑力,脸盆也就会瞬间扣将下来。这个办法,在老家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安好机关,我便安心入睡。酣睡中,恍然听见一声响,知道是脸盆扣在了地上。天亮后,我洋洋自得地心想着吓得蜷缩在脸盆下的它,一定后悔不该钻入人类设置的圈套。按照经验,只要贴着地面挪动脸盆,它的尾巴就会露出来,给我捕捉的时机。我把脸盆转动了大约一平方米,没有见到灰色的尾巴,我开始失望了,继而感觉失败了。揭开脸盆,什么也没有!

既然是对手,我就不甘心失败,继续战斗。这个晚上,我重新安装好机关,还在红枣上涂抹了蜂蜜。我是有足够耐心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周过去,它竟然再没有出现过,我只好撤掉碍手碍脚的机关。我就想,它或许已经掌握了人间的种种机关与陷阱,并且十分聪明地发觉化妆间里也是危险重重,并不是它所需要的乐土、净土,于是,它沿着楼顶的天花板而去,嘲笑似的留下几个啃烂的红枣给我。

我过早地麻木于一切挫折,只觉得安静真好。我喜欢有月亮的夜晚,记忆中的山村,有月亮的夜晚就像在淡稠适宜的浆水缸里浸泡过一样,凉爽得沁人心脾,景物也如同在水墨画上面铺了张玻璃纸,朦胧得好看。这样的晚上,听蝉听蛙听蟋蟀,整个世界都仿佛走进了内心,大得出奇,安静得过分。当然,城市没有,我把这个过失归于纷繁的灯光太多。不是吗?

安静只是暂时的。傍晚时分,一缕光从西窗透了进来,我看见地上有一个黑点移动,走走停停。我以为是一只蟑螂,凑近了细看,才弄清那是一只蟋蟀。我不想伤它性命,更不想让它在室内久留,便用一张书签将它送出门外。过了一会儿,地上又有一个黑点移动,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那只,反正仍然是只蟋蟀。我把脚在地上顿了几下,想必这种地动山摇的感觉对它来说极其不舒服,便加快了奔跑的速度,钻到了暖气片背后。本以为它坚持要在化妆间居住下去,还好,它倒是自觉离开了。第三天傍晚,我听见室外某个角落的鸣叫声,急切、悠长。很好,它明白它的朋友在室外。

在化妆间,人与动物相处相争,没有言语上的往来,或直接或默契。人与人相处则大不一样,之间有真假难辨的文明和社交语言的支撑,利害关系隐蔽了许多。

一天,有位我出差时仅见过一面的年轻人推门进来,很有礼貌地说,他们要在演播厅演出一个舞蹈,想把一些道具暂时寄放在我这里。我没有任何犹豫就应允了。这个应允,充分暴露出了我的无知与宽容。很快,大大小小的行李箱、纸箱、小桌、小椅差不多占据了所有空间,我若出进,得抬起一直疼痛的腿,就像一次次体能训练,艰难地跨越它们。既然是寄放,他们就得进来取用,但他们没有考虑我还要工作,按我所愿带走它们,恰是把这里当成了理所当然的化妆间。为了互不干扰,我做好了晚上通夜加班的打算,默默地选择了离开。

等演出结束,我再回到房间,他们有人躺在床上看手机,床上的被子扔在一边。有人趴在电脑前百度,有几个围在一起,就着道具箱玩扑克。瓷质洗手盆上沾满了油彩,地上丢弃了喝过的饮料瓶、餐巾纸、卸妆纸、饼干渣、烟灰。对,我只看见地上有烟灰,却没有发现烟蒂。他们说了声“谢谢”呼啦啦地拖了行李箱和道具离开,当发现书柜上的书被翻动过时,我才看见书柜上躺着一撮撮烟蒂,死亡了的虫子一样。

事实上,位于一楼的5号化妆间已经很少有人光顾,我的同事们都在二楼。当他们为争得一个好看的办公桌和新置的电脑而争吵、为每天的卫生打扫而烦恼时,我安于所拥有的环境。我的环境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不过,经验让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与工作毫不相干的人进来。

还是有人进来了。夏天的一个中午,我拉开架势准备做一个表格时,半掩的门口光线一暗,感觉有人朝里张望。所在的大楼有十几家单位办公,时常有其他单位的工作人员从门前昂首阔步走过,他们也会因好奇而朝我的房间张望。今天的这位张望者,因是熟人,便推门径直走了进来,坐在了床边。他参加工作不到一年,虽与我同在这栋大楼,但单位性质和身份是截然不同的。

他说,他多次路过想进来却没有进来。他说,他想和我探讨几个问题。这着实吓我一跳而又沾沾自喜,立即做出一副诲人不倦的姿态。他要探讨的问题是,“同事们办事拖拖拉拉”,“给他们提了意见却为什么得罪了人”。我长年在外打工,因业务原因自然接触许多部门,他所说我自然是心知肚明的。近三十分钟过去了,我相信自己是推心置腹的。怎么说呢,像我这样一直奔跑在路上的人,明白生活之需刀一样悬在上空,为了绩效、任务、时间、质量,拼命折腾自己和被人拼命折腾。在化妆间,我肯定扮演了一个虚伪、圆滑、世故的角色,肯定没有把立场站在他的一边,给了年轻的他其实并不需要的废话,料定他不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果然,他对我的言谈嗤之以鼻之后,果断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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