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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文学》2019年第9期|杨志军:来自天堂的敬礼

来源:《青岛文学》2019年第9期 | 杨志军  2019年11月04日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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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大门前有五十米林荫道,是粗硕的梧桐丫杈的枝叶形成的天棚,遮蔽着阳光也阻挡着雨水。风到了这里会被染成绿色,穿堂而去,时徐时疾,要在整个城市寻找夏天难得的清凉干爽,恐怕只有这里了。林荫道前是个小广场,来殡仪馆的人都会把车停在那里,然后步行穿过林荫道。如果是死人,自然会被抬着,亲属不愿或不能抬的,会雇请殡仪馆的收殓师。在半岛殡仪馆,收殓师的工作除了运尸,还有敬礼—就是站在林荫道上,向着尸体像军人一样举起右手,目送他或她缓缓经过。殡仪馆的收殓师一共六个,四人负责运尸,两人负责敬礼,敬礼是轻松的,三个月轮换一次。

今天敬礼的是齐冰和冯优良。他们穿着黑制服,脚尖向前,两腿并拢,挺直腰板和胸脯,敬礼的姿势标准到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表情,双唇紧闭,一眼不眨,无以复加的肃穆里,有着对生命的尊重,更有死者亲属需要的哀恸—这可是回不来了的人啊。抬运尸体的是死者的亲友,后面跟了一堆人。有个戴墨镜的中年人瞅瞅两个敬礼的人,拿出手机,像是发短信,却把摄像头对准了他们。

齐冰和冯优良的敬礼持续了一会儿,直到尸体消失在大门内。冯优良说:“这么多人送,好像很重要。”齐冰说:“人多就重要啊?”“那当然。”冯优良打着哈欠说,“今天应该不会再有了。”齐冰说:“有没有你都得盯着,我还是得离开一会儿。”“你好点,别老是脱岗,尤其是最近,老馆长很快就要退休了。”“他退休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傻呀你?好几个人都觉得与其让王帆上,不如你上,论人品,论资历,他没法跟你比。”“你让我上去干什么?站在台上给大家敬礼?我除了敬礼,什么也不会。”“可王帆连敬礼都不会,腰来腿不来,还总是举左手。”“我们又不是军人,举错手没什么了不起。”齐冰说着,来到林荫道和大门之间的休息室,脱下制服,换上蓝牛仔裤和白T恤,走向停靠在梧桐树后面的自行车。

翌日,每天都会按时上班的齐冰刚换上制服,就见一个戴墨镜的中年人从小广场那边走来。他站在休息室门口,打量着那人。那人摘下墨镜说:“你不会也朝我敬礼吧?”齐冰一笑:“那不一定。”“嗯?”“不过得等到你需要的时候。”“我永远不需要。”“不可能。”“昨天那个你认识?”“哪个?”“死了的。”“不认识。”“那你为什么冲他敬礼?”“你谁啊?什么意思?”那人亮出证件来。齐冰仔细瞅瞅:“程、警、官?”“敬完礼你就走了?”“我去办点事。”“办什么事?”“我怎么了你来审问我?”似乎是为了掩饰眼里的凌厉,程警官戴上了墨镜:“你昨天致敬的那个人是张海。”齐冰“哎哟”一声,几乎跳起来:“就是那个通缉犯?他怎么死了?”“知道什么叫畏罪自杀吗?”“那怎么还能让那么多人送行?”“虽然是坏人,我们也得尊重亲属的感情和要求。”

齐冰不得不解释一番了:给死者敬礼是殡仪馆的规矩,老馆长定下的,不是他发明的。他没有理由专门给一个黑老大敬礼,也没有理由回避。“规矩?说说。”程警官仰头看看被浓荫棚遮蔽的天,阳光穿越树叶的缝隙,洒下一天金色雨滴,树和地之间漂浮着一层闪闪的碎光。“那得坐下来说。”齐冰说着,就要去休息室搬椅子。冯优良提着一壶开水从大门里出来说:“怎么了?我来。”三个人呈三角形坐在了林荫道里。一只野猫走过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树上的喜鹊嘎嘎地叫。

那是一个惊天动地的事件,前海闹市区的海蛎子火锅店突然爆炸,29条人命从事故现场运来殡仪馆。林荫道上,殡仪馆的大门前,尸体和悲痛不已的亲属排成了长队,哭声此起彼伏。齐冰看着,突然举起手,向着缓缓行进的队伍敬起了礼。事后老馆长问他:你怎么想到敬礼了?他说那么多人送行,搬运尸体根本插不上手,可他又不能闲站着,就想不如给死去的人敬个礼吧。老馆长又问:你以前敬过礼?他说小时候敬过,看到画报上军人的敬礼姿势,觉得又庄严又威风。后来结了婚,遇到有事儿求老婆,就敬礼。所以在家里,只要他一敬礼,老婆就说你又来了。老馆长说:你敬得好,有人给殡仪馆写来表扬信,说你的敬礼给死者带去了庄严,给亲属带去了安慰。从那以后,半岛殡仪馆就有了给死者敬礼的规矩,从来没有间断过。

冯优良说:“你说话怎么跟老馆长一样?没间断的只有你。”程警官旋头望望他们两个:“什么意思?”齐冰说:“馆里的规矩是没间断过,但敬礼的人就不一定了,各有各的想法。”程警官说:“具体一点。”冯优良神秘地一笑:“礼还是要挑着敬的。”程警官问:“挑好人?”齐冰说:“我们怎么分得清好人坏人?身上又没盖戳子。”冯优良说:“好坏是分不清,但别的可以。”程警官问:“别的指什么?”冯优良犹豫了一下说:“人嘛,都有些那个。”程警官问:“哪个?”“比如送来了死者,我们会跑去扫一眼小广场,看送行的人是不是开车来的,开的是什么车。”程警官朝向齐冰:“你也这样?”“我不,反正要敬礼,打听那些干什么。”程警官问:“别的人呢?”齐冰不吭声。冯优良说:“都在挑,有人喜欢给老板敬礼,有人喜欢给当官的敬礼。这样的死者一般都是花圈要求多,整容要求高,骨灰盒要求贵,反正不差钱。”“你们怎么知道死者的身份?”冯优良说:“看人看车看费用看追悼会的规模,看不清的,就去查登记。”程警官漫不经心地望着飞过林荫道的一只翠鸟:“能够理解,敬礼有没有什么好处?”齐冰说:“这个……”冯优良说:“这个得问王帆,他说他一直觉得敬礼背后有猫腻。”“王帆是谁?”冯优良说:“跟我们一样,也是个收殓师。其实他是我们中间最势利的一个,要说猫腻,就他有。他不喜欢敬礼,很希望哪一天殡仪馆取消这个规定,轮到他自己敬礼,总有借口推脱。但只要他心甘情愿敬了,就一定拿了好处。”齐冰打断同事的话:“这个就不说了。”“为什么不说?”“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

响起了手机铃声,是齐冰的。他把手机放在耳朵上静静听,突然说:“你问清楚,他是谁?”又静静听,又突然说,“这样吧,你赶快拿到殡仪馆来。”说着摁了一下免提。老婆说:“为什么?”“警察来了,说昨天送走的那个人是张海,就是那个通缉犯。”“你给那么多人敬过礼,只有这个坏蛋的亲友有情有义,又是道谢又是送礼。”“老婆,听我的,黑老大的光咱不能沾,赶紧送到单位来交公,我给你敬礼了。”“行了行了,我最怕的就是你给我敬礼。”“你打个的。”“出租车涨价了你不知道?八块调成了十块。”“我给你报销嘛。”“你的还不是我的,我走着去就行了。”挂了电话,齐冰脸色有些难看:“我不就敬了个礼嘛,屁大点事儿,别脏我呀,平白无故的。”程警官问:“经常有人这样吗?”齐冰说:“我是第一次遇到,不然老婆也不会惊慌失措,专门打个电话。”程警官说:“是受宠若惊吧?”冯优良站起来:“我去上个厕所。”他是要去给家里打电话的,想知道给自己送了没。齐冰说:“我老婆来了,你让她把东西直接交给老馆长。”冯优良问:“你呢?”“我不等了。她要走着来,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又要去约会,还是那个女人?我不接待你老婆。”齐冰举起了手:“我给你敬礼了。”冯优良拔腿就跑:“千万别。”

齐冰骑上自行车,穿过林荫道,朝着公路飞驰而去。程警官拿出手机,指挥待在小广场的手下跟上齐冰。他坐下来等着,想知道齐冰的老婆到底收了什么礼,送礼的人是什么模样。张海虽然死了,有几个骨干也已经逮捕,但参与犯罪的绝不仅仅是这几个人。他的目标是挖出所有跟黑老大有牵连的人,一网打尽。但他等来的却是同事的一个召唤:快来啊程队,有人正在疯狂杀人。他边打电话边朝小广场跑去。

2

程警官来到现场后才知道,杀人的凶器不是刀枪而是汽车。肇事司机在快速行驶中撞死撞伤多人,然后开上人行道,一头撞断了一家银行门前的石柱,巨大的门檐塌下来,又砸死砸伤了几个人。血在坚硬的地面柔软地流淌,殷红的淋漓似乎比水龙头的激溅还要流畅,生命在意外面前如烟如尘,风一吹就散了,甚至连烟尘都不如。程警官仔细看看这辆霸王吉普变了形的驾驶室,问身边的一个女警察:“死了几个?”“包括司机一共六个,还有几个不确定,正在抢救。”“司机的身份搞清楚了吗?”“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他站在银行门口,看了看霸王吉普撞人的路线说:“拐了三次弯,每次都是拐向人行道,显然是故意的。伤了多少?”还没得到回答,就见有人跑来说:“那边有人倒下了。”他疾步过去,看到一个女人趴在地上,询问目击者的结果是:她原本是坐着的,给人说吓死了,吓死了,没想到撞倒还能爬起来。有人问你受伤了吗?她说没有。似乎想证明给人看,站起来扭扭腰肢晃晃胳膊,收拾起散落在身边的东西,朝前走去,走到十几米外的十字路口,就哎哟一声倒下了。程警官摸摸她的脖子,喊着:“医生,医生,她还活着。”从银行门口跑来两个白大褂。女人被抬上了救护车。程警官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礼品盒有些发愣,突然对跟过来的女警察说:“赶快查明她的身份。”

齐冰挺起脖子,一望见那个女人,就招了招手。女人也朝他摇晃着手,那手就像没有腕骨支撑,又轻又软,像飘动的雾。他朝后看看,车把一拐穿过马路,身子一仰双手一抬,翻过马路牙子,骑上人行道,三扭四扭绕过花坛,来到了女人身边。女人靠着栏杆,笑吟吟地望他。栏杆外面是峭立的礁岬,浪在岬下翻滚,不时把水珠甩过栏杆来。齐冰屁股没离车座,一脚蹬在栏杆上说:“对不起,今天晚了点。”女人秀眉一扬说:“没事儿,反正早晚你都得来。”“万一我不来了呢?”“还有明天。”齐冰无奈地摇摇头:“其实吧,你就是心理问题,就是把一件小事儿想大想多了。”女人不屑地挥了一下手:“别自以为是了,你知道什么?”他抬头眺望着海,感觉风不大,浪却比往常激烈,张牙舞爪地像要拍平整座城市。堤岸如同一道柔韧的滑梯,把所有扑上来的浪水滑向了原地。他说:“浪最怕什么?最怕没有堵挡,越堵它越来劲,不堵它就没了。”“你知道就好。”“所以嘛,再忙我也得来。”齐冰说着,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一手扶车,一手敬礼。女人挑起嘴角哼一声:“别应付差事了。”他又把自行车靠到栏杆上,先立正,后敬礼,神情严肃,目光冷峻。女人嫣然一笑,挥挥柔软的手:“去吧。”

两个月前的一个星期天,他来这里洗海澡,骑车路过礁岬时,看到一个女人倚栏而立的身影就像画出来的,优美得不得了,便多看了几眼。在海里游了一阵,抬头呼吸时,看到那女人依然靠着栏杆,连姿势都没变,又多看了几眼,心说老婆的身材也不赖,高挑而凹凸,就是穿戴上差点,以后我得把老婆打扮起来,像这女人,从头到脚,哪儿都好看。完了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居然睡着了,醒来后穿上衣服推着自行车往回走,看到那女人还在老地方,肚子贴着栏杆,面朝大海,呆然不动,便有些打鼓:这都四五个钟头了吧?她怎么不挪动一下?就为了看海?孤零零一个人有什么看头?再观察她处的地方,是海边的最高处,翻过栏杆就是悬崖,汹涌的海在悬崖下面咆哮,仿佛说:来啊,来啊。他停下了,躲在树后面看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寻思她怎么还不走?就算不饥不渴,暴晒的滋味也不好受,尤其是女的。也许是在等人,等她的爱人,爱人在外地,火车晚点了,汽车没油了,飞机……飞机会怎样?他没坐过飞机,不知道飞机会延误。她的爱人说: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一定要在海边见到你,因为那是我们初恋的地方。齐冰一笑:但愿是这样。黄昏了,海水的湛蓝和天空的焰赤交汇着映亮了岸上的城市,就像提前上演了霓虹阵,燃烧的云模糊了太阳的形状,看着像是太阳烂了,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撕烂了。下来就是夜晚,她难道还要站到星星月亮出来?我可不能一直看下去。他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让车轮滚下马路牙子,又滚上马路牙子,滚上滚下好几回,咬咬牙,掉头走了回去:“喂。”那女人扭过头来。他把自行车靠向栏杆又靠到身上,满脸都是不自在:“你,你在干嘛?”女人瞪着她,不回答。他又说:“我注意你好久了,你一直在这里,站着,不会是……这么说吧,你不会是想让我给你敬礼了吧?”女人皱皱眉头,一脸懵懂。他解释道:“我是一个专门给死人敬礼的人,我在殡仪馆上班,我觉得你该回家了。”女人转过脸去,对着海用鼻子轻蔑地嗤了一声说:“那你就给我敬一个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给死人敬礼,死人知道吗?”“不知道。”“那你敬什么?”“我是说我不知道死人知道不知道。”“敬吧,我想提前知道。”“这个玩笑不能开。”“我不开玩笑。”“那就更不能敬了。”“你不敬我就跳海。”“我敬了呢?”“一会儿再跳。”“为什么?”“你到底敬不敬?”“不敬。”“我今天非让你敬不可。”说着,她长腿一跷跨过了栏杆,纵身就跳。他惊呼一声,推开自行车,“啪”地一个立正,大喊一声:“敬礼。”一个标准的军礼让她愣了一下,她摇晃着身子抓住栏杆,眼泪泉涌而出。他并腿挺胸,目不转睛,保持着敬礼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女人又跷腿回到了栏杆这边。“我从太阳出来就站在这个地方,这么长时间了没有人理我,只有你,注意到了我的孤单和可怜,还给我敬礼,谢谢了。”“不客气。”“我也不光是谢你,还有海,海正在涨潮,但还没涨到最满。”“要是满了呢?”女人不回答,突然离开栏杆,朝马路走去,很快消失在人流里。以后齐冰会知道,女人一直在死与不死之间徘徊,一直在等待有人过来劝她几句,拉她一把,但是没有。也许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她的异样,猜测她是不是要自杀,却只是远远地观望着。她把生命的终点定在满潮的时候,也就是说再有十分钟,她将和晚霞一起消失。齐冰万分庆幸,他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说了话还敬了礼。一个微不足道的敬礼居然延长了她的生命,也算是歪打正着。可她的生命正在风中摇摆,脆弱得就像一片挂在树上的秋叶,到底能延长多久呢?第二天上班后,齐冰心里怎么也不能安稳,请假出来,又去了一趟海边。那女人果然又来了,悬崖之上的栏杆边,一个比昨天更美丽的身影让他禁不住叹惜:世界上可不能没有她,就好比半岛的风景里不能没有海。他走过去,红着脸搭讪:“今天的海鸥好像比昨天多,海鸥不会也有家吧?昨天是不是回家了?”女人说:“你要是拿点吃的来喂喂,海鸥会更多。”“我没带吃的。”“那你带什么了?”他不吭声。她又问:“你怎么又来了?”“我也正想问你这句话。”“昨天因为有人敬礼没死成,今天接着再死。”“那我就接着再敬礼。”她扭过脸来,清澈的眸子水波一样扫着他:“敬啊。”他敬了,毫不犹豫,完了又说:“你该走了,怎么还不走?还没想通?到底为什么?什么能比命重要?”她不回答,问道:“你明天还会来吗?”“你呢?”“也许来。”“那我也来。”“来干什么?”“敬礼。”女人走了,回头说:“我叫菲菲,明天见。”他和这个女人的约会就这样开始了,就在海边峭立的礁岬上,栏杆这边。有时他们会说很多话,有时只说几句话,甚至有几次他因为有事儿跑来问声好敬个礼,就匆匆离去。她说:“你的敬礼就像一根线,越来越牢地扯着我。我有时想,你是谁啊?是命中注定来拯救我的那个?”他有些紧张:“千万别这样想,我要是有事儿来不了呢?”“我会等你,等你一个星期。”“要是一个星期都来不了呢?”“说明人人都在轻贱我,你是最后一个。”“我真不明白,一个敬礼对你就那么重要?”“你不是我,你当然不明白,一个眨巴眼的瞬间,会让我重新看到希望,觉得全世界、所有人都在关注我。”

3

刚离开海边铃声就响了,齐冰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看来电显示,把腿一支,停在了路边:“局长你好?”“你忙什么呢,能不能来一趟,到轮渡口,就现在。”“什么事儿?”“来了再说。”齐冰边骑车边赞美自己的交通工具,去轮渡口并不远,但要是坐公交车,绕来绕去得八九站,要是打的,必须避开单行线,也得二十多块钱。自行车就不同了,直来直去,哪儿都能走,遇到堵车,还能骑上人行道,没人管的。他在候船室外面的望海走廊见到了要见的人,敬礼的同时说了声“局长好”。老态龙钟的局长坐在行李箱上,戴着一顶破帽子,低低地遮住了眼袋耷拉的眼睛,衰朽的皱纹像一张不断增加密度的网,款款地罩在消瘦了许多的脸上。他疲倦地“唉”了一声说:“往后,连你的敬礼我也看不到了。”“局长要出远门?”“回老家。”“老家在哪?”“过了胶州湾,往前还得走两个小时。”“那就到胶南了,为什么不坐长途车呢?走跨海大桥和海底隧道更方便。”“我没坐过那样的车,不会。坐船是会的,过去有专车的时候,都是连人带车一起上船。”局长望着刚刚靠岸后正在下人的轮渡,沉吟着又说,“以后恐怕你不能再跟我接触了,我不是一个好人,更不是一个好官。”齐冰一笑:“在殡仪馆,不分好人坏人,就分活人死人,习惯了。你就需要我敬个礼,多大点事儿。”“殡仪馆?”齐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遮掩:“我有个兄弟在殡仪馆上班,他给我说的。”局长“哦”了一声,起身拉开衣服拉链,从胸兜里拿出一个蓝色布袋递给他:“这个你拿着。”“什么?”“一对羊脂玉的镯子。”齐冰把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什么意思?”“送给你老婆。”“那我不能要。”“为什么?就这个是我花钱买的,人送的我不送,原本想送给一个女人,现在用不着了。”“太贵重了。”“不贵重能送你?拿着吧,反正它在我这里也保不住。”“可我又不是你的家人亲戚,凭什么?”“你是唯一一个还在乎我的人,你在乎我,我也就在乎你。”“我没做什么。”“有些东西是己重人轻,比如钱财;有些东西是己轻人重,比如你的敬礼。”“这算什么,我天天给人敬礼。”“那不一样,你尊重别人,得到的也应该是别人的尊重。拿着,别客气。”说着把布袋塞到齐冰怀里,“回去吧,已经开始上船了。”他拖起沉重的行李箱,步履蹒跚地走向候船室。“局长。”齐冰叫了一声,把玉镯子装进衣袋,“啪”地一个立正:“敬礼。”局长叹口气:“谢谢谢谢,你这是最后一次敬礼了,我是说给我。”说着眼睛便有点潮,赶紧扭过头去。齐冰固定了敬礼姿势,直到对方的背影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

齐冰看看还不到下班时间,就骑车回到殡仪馆,见冯优良在休息室坐着打盹,便说:“没活儿是吧?蔫了。”“我蔫了好啊,说明人人平安,无灾无难。”“我老婆什么时候来的?”冯优良哼一声说:“你老婆来没来怎么问我?别装蒜了,骗骗警察可以,还能骗我?谁会把亲属送的礼物拿到单位来?我就不会。”“我真不骗你,我就敬了个礼,收人家的礼,心里发虚。”正说着,座机响了。冯优良接了转给齐冰:“你的。”是程警官打来的,用最简短的语言把“老婆”、“医院”、“车祸”几个词串了起来。“不严重吧?”“来了就知道。”“那就严重了。”齐冰撂下电话就跑。他没有骑自行车,跑到马路上打的,半天不来,懊悔得直跺脚:下载个打车软件该多好,总想着用不着,有辆自行车就够了。一辆白色黑车来到身边,要价昂贵,去医院得三十块,才多长点路啊?司机不耐烦地问:“坐不坐?”

医院门口,程警官正在等他。他都急得要撞玻璃墙了:“我老婆在哪?在哪?”“请你冷静,冷静。”程警官抓住他,让他站稳,“太平间应该从这边走。很遗憾,没来得及抢救。”

五天后,老婆的遗体来到了殡仪馆。齐冰推着停尸车,沐浴着呼呼吹响的绿风,送她经过林荫道,走进了大门,又走进了悼念厅。冯优良问他:“要不要整容?”“不要。”“要不要搬些花圈来?”“不要。”“你要不要说几句?”“不要。”“那让王帆主持一下吧?他能说会道。”“不要。”“那要什么?”齐冰默默地立正,默默地举起手,默默地流着汹涌的泪,用敬礼消除了所有的声音,仿佛处在寂静的旷野,处在尤其寂静的天上。其他几个收殓师都来了,都站在齐冰身边,就像仪仗队的士兵那样,在默默地一丝不苟地敬礼。殡仪馆最好的火化工来到了尸体旁边,望着齐冰,半晌才说:“可以走了吗?”齐冰不回答。火化工便推动了停尸车。齐冰敬礼姿势不变,哗啦啦的眼泪不变,只用脚跟旋动身体,朝向了悼念厅通往火化炉的那道铁门。所有的收殓师敬礼姿势不变,改变方向,朝向了那道阳与阴、人与灰判然为界的铁门。

送走老婆的当天晚上,齐冰就被警察从家里带走了。在刑事拘留证上签字时,他的手有点抖。程警官说:“一看你就是做贼心虚。”对程警官来说,这是个意外的收获:齐冰虽然身份低微,却是一个串起线索的人。派手下跟踪齐冰的结果是,不仅发现了菲菲的行踪,还引出了王登贤。手下说,看到王登贤把一样东西交给了他,他在敬礼。这是不是张海帮的规矩,下属必须给上峰敬礼,不管死了还是活着?当时手下请示他:是继续跟踪齐冰,还是跟着王登贤看他往哪里跑。他说王登贤都老成那样了,能跑到哪里去?他坐轮渡就是回老家,等我们拿到足够的证据,检察院自会逮捕他。我们的重点还是齐冰,死死盯着,看他还能扯出谁。现在看来有点失算:齐冰并没有再扯出任何人,王登贤却失踪了,据调查他根本没有回胶南老家。

警车把齐冰拉到拘留所后,立马开始讯问。程警官说:“你认识一个叫菲菲的女人,经常跟她见面?”齐冰点头。“是或不是,说出来。”“是。”“你们怎么认识的?”齐冰说了,很详细。程警官高深莫测地笑笑:“怕是有人派你去的吧?张海还是王登贤?”齐冰愣了半晌:“我跟张海有关系吗?”“你说呢?如果你不知道菲菲是张海的妹妹、王登贤的情妇,你会花那么多时间跟她聊天,还给她费心劳神地敬礼?”齐冰几乎要哭了:“程警官,我真人不说假话,你们不能诬陷我,我要是不去,或者去了不敬礼,最多一个星期,她就会跳海。”“你不会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吧?”“真不知道。”“她是张海帮的成员,替她哥哥干了不少坏事,这样的人你也给她敬礼?”齐冰咕噜一句:“她是一条命啊。”程警官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么王登贤呢,你跟他是什么关系?”“谁是王登贤?我正想问呢。”程警官从桌上翻起一张照片说:“这个你不会抵赖吧?”照片上是轮渡口的望海走廊,王登贤正在把一个蓝色布袋交给他。齐冰瞅了一眼说:“你说的是局长?他叫王登贤?”“说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4

那是一个冬天,下着雪,特别冷,老婆不让骑自行车,也不让步行,让他打的去上班。他喊起来:“怎么能这样?花的比挣的多,我这一天的班白上了。”他早早出发,去坐公交车,虽然又绕又慢又挤,心里是踏实的。半中腰上来一个没戴帽子的秃顶老人,左右看看,哈着冷气问司机:“多少钱?”司机不回答,显然有些吃惊:怎么你连坐公交车多少钱都不知道,故意的吧?那人也明白司机的意思,歉疚地笑笑,掏出一张二十的,嘟哝一句:“售票员呢?”然后朝司机递过去:“够不够?”司机还是不回答。那人又问:“不够还是多了?多了你找,不够我再掏。”司机火了:“我既不收钱也不找钱。”“那怎么办?”“没见投币箱吗?”那人站在投币箱前硬是找不到投币箱。这时车开了,满车站着的人只他一个没有抓牢,忽一下撞向前面的横杆,差点倒在地上。他站稳了吼起来:“我还没坐下你怎么就开车?”再朝后看看,哪里还有空座位?他满眼都是期待:谁能让给我呀?一个个都扭过头去假装没看见。齐冰坐在后面,不忍地站起来:“过来吧,这儿。”口气热切得像是在招呼一个老熟人。那人摇摇晃晃过去,毫不客气地坐下了。司机从反视镜里瞅着,较劲地说:“你还没投钱呢。”齐冰说:“我来。”走过去投了一块钱,又小声给司机说,“他肯定经常不出门,没坐过公交车。”“还有这样的人。”“世界上什么人没有?连没走过路的都有。”齐冰来到那人身边,拽着吊环伫立着。那人问:“你是不是认得我?”齐冰摇摇头,想着那一块钱:他是不是应该还给我?我们不认识。又虚荣地不想让对方小看了自己,赶紧点点头。那人说:“怪不得。你在单位是干什么的?”齐冰不想说自己是一个跟死人打交道的收殓师,含含糊糊说:“守门。”“原来是保安?我就说嘛。你是敬礼的那个,还是不敬礼的那个?”齐冰迟疑了一下说:“敬礼的。”“礼是咋敬的?”齐冰前后看看,把拽着吊环的右手换成左手,马马虎虎做了个敬礼的样子。“好好,我是第一次看你敬礼。过去进出大门,就感觉一个保安在给我敬礼,但我从来没正眼瞅过他,局长嘛,能把一个保安当回事儿?”传来报站的声音,那人仔细听着:“哪一站下去有超市?”“就这一站。”“你能不能带我去超市?我没去过。”齐冰这才意识到人家把他当成了一个单位的人,想解释清楚,看对方跌跌撞撞朝门口走去,赶紧过去扶住了他。去超市的路上,那人说:“我都退了,你还能给我让座,给我掏钱,给我敬礼,带我去超市,比家里人都亲,好像我这辈子就认得你一个人。”原来他备受冷遇,单位上没有谁会一如既往地待他,好一点的见了面躲着走,不好的公然骂将起来:操,秃局也有滚下台的一天。连老婆、儿子、儿媳都天天给他翻白眼:爸,饭还是自个儿盛吧,不能一直都是饭来张口。爸,说好了谁吃到最后谁洗碗,你也可以顺便活动活动手脚。爸,你喝水时能不能不要把水洒到地上,害得我们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拖地。老婆说儿子儿媳需要钱,你抠着不给,还指望人家孝顺你?他们吵起来。他说我的工资多一半给了他们,还要什么?老婆说那哪儿够,他们又不是没吃没喝,他们要办公司做生意,一直指望你给个百万千万的。他说没有。老婆说是你这个局长白当了,还是你把钱全部给掉那个婊子干女儿了?过去回家,家里人是抢着拿拖鞋,现在是拖鞋哪去了不知道,问起来,老婆说破了,叫儿媳扔了。他说就不会买一双?老婆说要买自个去,又不是没长腿。唉,一顶帽子叫乌纱,有它便是锦上花;不得不脱了它呢?这人就不如一个大倭瓜。齐冰寻思:看来我是不能说破了,就算是他单位的保安吧。买了拖鞋,局长又要求他坐公交车送自己回家。分手时,当着局长全家的面,齐冰说着“局长保重”,结结实实敬了一个礼。局长过来跟他握手,几乎要哭了:“你今天算是给我长了精神,让这帮势利小人看看,我还是我。”此后隔三差五他都会去一趟局长家,带他出去转转,再送他回家,见面一个礼,告别一个礼,每次局长都会挺胸昂首、神情威严地冲他点点头,俨然又做回了局长。有一次趁局长上卫生间,局长的老婆说:“你傻不傻呀,他都退了你还给他敬礼。”齐冰说:“我的敬礼不分进退,也不分死活。”“什么意思,莫非你还会给死人敬礼?”“差不多吧,我没别的本事,就会敬礼。”“你们单位人人骂他,就你厚道,他给你什么好处了?”“我不需要什么好处。”“真是傻透顶了,我都没办法说你。”

程警官说:“我也觉得你太傻。说说吧,你什么时候开始替他转移赃物的?”“赃物?”程警官指指照片上的蓝色布袋:“这是什么?”齐冰不回答。程警官打开抽屉,拿出一对羊脂玉的手镯。齐冰愣了一下:“你们凭什么搜家?”“张海为了拿到项目,曾数次向王登贤行贿,反贪局已经介入,你就不要替一个贪官掩饰了,老老实实交代。”“我不太懂法,但我也知道赃物得是偷的骗的。他花钱买了送我,算什么赃物?”“在哪里买的,什么时候买的,证据呢?”齐冰哑巴了,浑身瘪瘪地靠在椅子上:空口无凭啊,说不定真的是赃物呢?“你应该知道王登贤去了哪里,要想洗脱自己,就得去找他要发票。”齐冰的眼里全是茫然:我都没自由了,怎么去找?程警官丢给他一张自己的名片说:“这个你拿着,也许有用。”

拘留时间没超过二十四小时,齐冰就被放了。他回到家,家里空落落的让他难受。他曾经给老婆说,养孩儿太贵了,咱养不起,咱不要孩儿了,我娶了你,就是要把你当孩儿养的。老婆说,你怎么跟我想到一起了?你把我当闺女,我把你当儿子。如今她没了,他的老婆和孩儿都没了。他哭了一场,骑自行车来到殡仪馆,刚进林荫道就碰到了冯优良。冯优良吃惊地问:“听说你被拘留了,怎么又出来了?”“你不希望我出来?”“我是说你没事儿吧?”

齐冰支起自行车,来到休息室,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椅子上发呆,想着老婆已经从面前这条林荫道上经过了,自己也敬过收殓师的礼了,眼泪便婆婆娑娑的,又要哭。冯优良进来说:“不要太伤心,人嘛,谁没有个三灾六难。”齐冰说:“我是心里有愧,要不是我让老婆把礼物送来殡仪馆,能出这种事儿?”“你不能怪自己,全怪那混蛋司机。今天上午,他家里人把尸体拉来火化,全殡仪馆的人就跟开会商量了似的,没一个人理睬,连火化炉都是冰凉的。在悼念厅停了半日,又拉回医院太平间了。”齐冰呆滞的脸上没有表情。冯优良又说:“听亲属说司机是个老板,做生意欠了几千万,‘黄世仁公司’雇了几个痞子替债主催债,一天揍一顿,说想要命就得还钱,期限是五天之内。那是最后一天,他早早坐在车里,看几个痞子从街口过来,开着车就撞了过去。痞子们撒丫子就跑,他踩死油门一路追杀,结果就失控了,催命鬼们好好的,死的人全是跟逼债没关系的。”齐冰说:“要是这么着,债主和‘黄世仁公司’就得赔偿,是他们把人逼成了疯子。”冯优良说:“才不会呢,听说‘黄世仁’还在电话里威胁,说男人死了有女人,老子死了有儿子,不还钱就让人烧了你们家。”“警察不管啊?”“这怎么管?他又没真烧。”“烧了再管就来不及了。”冯优良笑了:“这不更好嘛。齐冰你就等着瞧,会有人替你报仇,说不定几天后,烧死的家人就会从这里经过。我们得说好,就像今天一样,不迎尸,不运尸,不化尸,让他们爱上哪儿上哪儿。”齐冰似乎不想听,站起来要走,扫了一眼挂历说:“今天星期几?坏了,怎么把她忘了?今天是最后一天。”说着,快步出去,走向自行车。冯优良跟过来说:“你还想着那女人?听我一劝,千万别去。”“为什么?”“老婆才去世,就迫不及待地去跟另一个女人约会,不知道内情的人会怎么看你?”齐冰愣住了:“你怎么看我?”冯优良不回答,神秘地说:“你被拘留后,又有警察来过这里,翻来覆去打听你跟那女人的关系,还提到一个叫王登贤的人,听口气这俩人都不是好鸟。你怎么能跟他们来往?别以为把你放出来就没事儿了,说不定是放长线钓大鱼呢?别给自己再惹麻烦了。”齐冰听着,把推起的自行车重新支好,摸了摸口袋。冯优良说:“这就对了,不能去。”齐冰说:“不是不去,我想打的去,不然来不及了。”“你怎么是酱豆腐脑袋,说不通呢?”“我相信她,她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万一跳海了呢?”说着,朝林荫道外面跑去。

5

齐冰一脚踏出出租车,头还没出来,就想往前看,结果额头碰在了车门框上,疼得他吸溜一声。司机说:“急什么,还没给钱呢。”付了车费往前走,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菲菲呢?海边最高的礁岬上,黑铁的栏杆前面,空荡荡的,一只栖落的海鸥飞翔而去,留下一朵鸟屎白花一样盛开着。这是第一次,他在这里没发现女人的影子。他站在花坛边,心轰轰轰地跳,呆呆地不敢往前走,看到一簇浪花蓦然从栏外飞来,便又扑了过去。他扶着栏杆往下看,悬崖似乎更高了,地狱般的海用最丰富的凸起和陷落炫耀着狰狞,就像聚集了许多正在狂舞的幽谷,一个比一个黑暗深邃。而她就在幽谷的最底层,一会儿颠起一会儿跌落。他喊起来:“菲菲,菲菲。”“我在这儿。”齐冰猛然回头,只见女人亭亭地立着,一袭浅绿的风衣有些飘,一脸忧郁的神情有些紧。突然风衣不飘了,神情松快了:“你终于来了?我都等饿了,还以为这是我最后的晚餐。”女人说着,举了举手中的塑料袋,里面是两只汉堡、两听啤酒。“吃吧,也给你买了一份。”“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我相信你。”他们是第一次一起吃东西,就并排靠在栏杆上,背衬着海,面朝城市,喝着啤酒也喝着风。“你是张海的妹妹?”女人停止咀嚼,惊奇地瞪着他:“你怎么知道?”“警察盯上我了,问我为什么给张海敬礼,也给张海的妹妹敬礼?还说起你跟局长的关系。”“哪个局长?是王登贤吗?”齐冰不回答。女人说:“张海要拿项目,逼我去给他拉关系。我没想到会那么容易,打了个电话,约王登贤出来吃饭,然后就去了我那儿。第二天中午张海来电话,说一切办妥了。”“你应该给警察说清楚,你是被逼的,说清楚就没事儿了。”她脾气暴躁地说:“你以为就这一次,就这一件,就一个王登贤?在知道我的人眼里,我就是个烂货。”他沉默了,半晌才说:“我恐怕以后不能再来这里了。”他说起老婆的去世,眼圈红红的。她同情地望着他:“你是说她被车撞死了?太惨了。”两个人很久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海浪的喧嚣更大了,鸥鸟的叫声显得异常尖锐。突然她啃了一口汉堡,边嚼边说:“我也可以从我的角度想,你没顾忌了,更自由了,只要想,什么时候都能见我。”“你以为我需要这种自由?”她攥着汉堡的手僵硬地奓着,扭过脸去说:“我知道我不配,也知道你不想让别人误解你的意思,你是可怜我,抬举我。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绝不会。说实话我对你也没有意思,我只是不想随随便便受到任何人的歧视和侮辱。”齐冰一口吞下手中的小半个汉堡,使劲嚼使劲咽,脸都憋红了,然后嗤一声拉开啤酒罐,咕噜噜往下灌着,直起身子,右手指向太阳穴,意思是:我都给你敬礼了,怎么还能歧视和侮辱呢?她问:“这是你最后的敬礼?”他试探着点点头,看她手扶栏杆,做出跷腿的样子,赶紧说:“不是。”“那你刚才是什么意思?”“我是说我们可以换个地方,不一定在悬崖上,这儿风大,也危险。”“你不会是也想去我那儿了吧?”“不不不。”“我觉得也不应该,毕竟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自杀。”“为什么?”“在张海搞死的人里,有我的真爱。”沉默。

海突然平静了,涟漪就像被击碎的玻璃,水光刺得眼痛,似乎在回馈太阳时反射过度了,一艘轮船鸣笛而过。齐冰要走了,自然又要敬礼。她说:“能把你的手机号给我吗?”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她扬起白皙的脖子,喝光啤酒,突然显得有些怡然自得,带着微笑说:“我总得让人知道,我也可以是干净的,你的礼没有白敬。”“谁说你不干净了?”他勉强笑笑,心里却苦苦的:明明是不想再给她敬礼了,怎么好像又要开始了?

坐公交车从海边去殡仪馆很不顺,转了两路才到达,正要坐在休息室喝口水,手机响了,是王登贤打来的:“我知道你老婆的不幸了,有需要我的,尽管说。”“没有,后事已经处理完。”王登贤干巴巴地说了句“节哀顺变”,立刻转了话题:“有个事儿,想请你帮帮忙。”“客气了局长,你说。”“你说你有个兄弟在殡仪馆上班?我有个朋友死了,家人想尽快火化,看能不能……”“没问题局长,小事儿,让他们去就是了,我这就去给我兄弟说。”“他们会一大早就去。”“什么时候都行局长。”他在想,要不要说说发票的事儿,说说菲菲想寻短见的事儿?还没想清楚,对方就挂了。齐冰快步走进殡仪馆大门,先给老馆长说了一声,又去给化妆师、司仪师、花艺师和火化工打招呼,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朋友。本馆职工的朋友要火化,自然要尽心尽力,大家爽快地答应着。齐冰叮嘱道:“早点来,说不定人家很讲究,想在太阳升起之前送进炉子。”冯优良说:“不用你啰嗦,都知道。”

所有招呼到的人天不亮就来了,做好准备等着。果然太阳还没升起,林荫道前的小广场上,就响起了停车的声音,接着死者和亲属出现在林荫道上。因为是齐冰的朋友,尽管尸体有人抬着,冯优良和王帆还是跑了过去,一副殷勤帮忙的样子。但是还没到跟前,两个人就齐刷刷停下了:怎么是他们?冯优良转身返回,堵在走过来的齐冰面前:“那混蛋司机怎么成你朋友了?”“哪个混蛋司机?”“还有哪个?”王帆也返回来,激动地瞪着齐冰。冯优良说:“我们可是说好了的,不迎尸,不运尸,不化尸,报仇的时候来到了。”齐冰愤怒地望着那些缓缓走来的人,望着尸床上被白布盖起的那个,转身就走,想把殡仪馆敞开的大门关起来。突然又有些迟疑,再次望望走来的人。那些人把哀戚变成了服装的暗淡、白花的耀眼、脸容的僵硬,而脚步却是快捷的,似乎慢了就又会失去火化的机会。林荫道墨然深邃,早晨的明亮不见了,悲恸变成了乌鸦的鸣叫,绿风吹来,肃穆从天而降,让齐冰不由得挺直了身子。他咕噜一句:“我是干什么的?”然后慢慢移动脚步,双腿下意识并起,立正,再立正。尸体过来了,送行的人过来了。他吹着气,想把愤怒从脸上赶走,觉得未能奏效,便用右手使劲抹了一下脸,然后抬起右臂,与肩膀成水平,又并拢五指,将手掌略微朝外倾斜,浑身上下都是敬礼本该有的刚健和恭顺、庄严和静穆。王帆在喊:“齐冰你傻了还是瞎了?好好看看,他就是撞死你老婆的凶手。”齐冰没有动,望着尸体的眼睛反倒增添了不少虔诚和明朗。冯优良也在喊:“齐冰你怎么能这样?”看对方不听他的,大步过去想制止。齐冰用两道泪光和一脸坚定面对着他:“我们是干什么的?”冯优良想说什么又没说,挨着齐冰立住,就像被迅速传染了似的,懊悔得拍拍头,也忽地举起了手,还对王帆说:“快过来,听齐哥的。”王帆愤愤然过去,一副想骂人的样子,但一到跟前就把嘴闭实了,生怕惊扰了同事的庄严和周围的肃静。他呆愣着,走开几步又回来,慢腾腾举起左手,忽又换成右手,身子虽然有点歪,也算是一个像模像样的敬礼。死者的亲属诧异地望着三个挺身而立的收殓师,有人哭了,所有送行的人都哭了。人群和眼泪同时消失在没有表情的大门内。半个小时后,殡仪馆高高的烟囱里,冒出了火化的青色烟雾。

6

日子依然悲伤而平静,像千篇一律的风景一幕幕朝后退去。一天,齐冰正在吃自带的午饭,短信的声音打断了他:“别忘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他回复道:“一个星期真快。”“几点来?”“下班以后吧。”“你最好现在就来。”他写了“嗯”,正要发,又删了,纠结地皱起眉头:我真是骑虎难下了。半晌才把指头伸向手机,点在了ok的表情上。他三下两下扒拉完了饭,告诉冯优良自己要出去一趟。冯优良无奈地叹口气:“我都懒得说你了,你这是何苦呢?小广场上天天有警车。”“那不是监视我的,是监视罪犯的。”“你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就成罪犯了。”他是骑自行车去的,像往常那样,快到时挺起了脖子:怪,怎么没看到女人轻软地招手?他穿过马路,一仰一抬骑上人行道,绕过花坛,来到了老地方,只有栏杆没有人。是不是又饿了,去买汉堡和啤酒了?他下意识地伸头看看栏外:直立的海岸、礁岬的悬崖、跳跃的蓝浪、旷野般坦荡的海面。赶紧摇摇头:胡想什么呢?等等吧。晃眼一看,栏杆上贴着一张带胶纸:八大关179号。是她写的?还能是谁,这个地方只属于她。

他骑向八大关的速度忽快忽慢,快是因为似乎隐隐约约有一点点就一点点激动;慢是因为犹豫:我去她那里干嘛?那不一定是个好地方,我可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终于还是没有打退堂鼓,他进入了八大关。八大关他觉得很熟:宁武关、紫荆关、武胜关、嘉峪关、函谷关、正阳关、居庸关、山海关,但他走遍了以八关命名的八条路,还逢人就打听,就是找不到179号,最后还是去了居委会,才知道其实不是八关是十关,他漏了韶关和临淮关,179号坐落在临淮关路上。一栋俄罗斯式的别墅从幽深的曲径里悄然走来,葱茏的木芙蓉和密集的日本黑松不是掩映而是淹没,等齐冰站到门前时,没有一丝阳光漏向地面。敲门,开门。两个人都很惊讶。齐冰下意识地敬了一个礼:“你怎么在这里?”王登贤说:“我在等人,等来的居然是你。”

光线不好,白天也得开灯,不均匀的照射里,明与暗的布局复杂而错落,没有几样摆设的客厅显得有些惨淡。王登贤说:“这房子不怎么宽敞,却是一座历史建筑,将近一百年了吧,是别人送给我的。”“会不会是张海?”“你已经知道了?”他让齐冰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又说,“谢谢你,我托你的事儿你给办了。听说你也去了殡仪馆,还敬了礼?”“小事儿一桩,不提它了。”“不小,你做的都是大事儿。了不起啊,能给害死你老婆的人敬礼。”齐冰听着就想哭,赶紧改变话题:“菲菲呢?”“她不在这里。”齐冰忽地站起:“不是她让我来这里的?那我得赶紧走,她还在海边等我。”“你来她就不会来了。”说着王登贤长叹一声,“不过这样也好,我也不必再胆战心惊地待下去了。”齐冰一脸惶惑。王登贤从上衣口袋摸出一个黑色的硬壳小本子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告诉警察,你在这里见到了我,再把这个交给他们。”“不不。”齐冰有点哆嗦。“要是拒绝,你就是同案犯,想不想当?”齐冰摇头:“那我也得先见到菲菲。”“你再也见不到她了。”齐冰瞪直了眼睛:不会吧?“你知道她为什么让你来这里?”“不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找警察?”“不知道。”“她不能对不起你,我也不能对不起你。”齐冰几乎要哭了:“为什么?不就是敬了个礼嘛,那算个屁。”“我也想那算个屁,可要是没有呢,我早就不是现在的我了,菲菲也活不到今天。”王登贤把小本子塞进他口袋,又说,“你看了就明白,我为什么不能把钱投给儿子儿媳,这种事儿迟早要暴露,不能害了亲人。我的钱全在房地产公司,张海遭通缉后,我知道我的事儿隐瞒不了几天,打算把资金抽回来,然后去自首,可惜没有办到。委托的这家‘黄世仁公司’逼得急了些,结果却害到你老婆头上。车祸发生那天,我假装回胶南老家去了轮渡口,把你叫去,一是报答二是作证,其实我没上船,当天晚上就来到了这里,一直猫着,思前想后不知道该怎么办。今天没吃的了,自己不敢出去,打电话给菲菲让她送些来,没想到她告诉了你。我知道菲菲是什么意思,谢谢了,谢谢菲菲也谢谢你,我终于想通了。”说着,松快地一笑,“不多说了,你走吧,我还有事儿。”他推搡着齐冰来到门口。齐冰实在不想敬礼,却还是敬了一个。王登贤严肃地点点头:“真的是最后一次接受你的敬礼了。”

离开俄罗斯别墅后,骑着自行车没走多远,齐冰就停下,拿出那个小本子看了看,里面除了一些记录,还夹着一张发票,是两年前王登贤购买一对羊脂玉手镯的凭据。他拿出手机和程警官的名片,拨了过去:“你来海边找我吧。”“就是你跟菲菲约会的地方?”齐冰苦涩地一笑:“她不会再跟我约会了。”

她说我也可以是干净的。她说别忘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她说我不会拖累你。她说你的礼没有白敬。显然她早就想好了自己的结局,我怎么就没有觉察呢?齐冰倚着栏杆望着海,礁岬正在升高,海比先前更大了,坦荡延伸到天边。明净的蓝浪正在舞蹈,轻盈而翩然。飞上悬崖的水如同她摇晃的手,轻软到无骨,嫩白到无染。他离开栏杆,挺直腰身,举起了手,他的敬礼就像礁岬的一部分,带着岩石的硬度和风雨的剥蚀。程警官站在他身后,一直在翻看那个黑色的硬壳小本子,突然说:“我们放你出来,也没有控制菲菲,就是为了找到王登贤,快,带我去八大关179号。”

王登贤死了,是喝药自杀。昏暗的灯光让死亡变得更加合情合理,一个曾在这座俄罗斯别墅接待过齐冰的人就这样变成了尸体。程警官说:“小本子里有十五起他自己受贿的情况,时间、地点、数量、方式、行贿人的姓名,很详细,应该是全部吧?有对别人行贿受贿的揭发,还有对海蛎子火锅店爆炸案策划人和‘黄世仁公司’的举报,看来我们的判断没有错,除了已经掌握的罪行,张海帮还犯有故意杀人罪、爆炸罪、故意伤害罪和寻衅滋事罪。这个案子算是彻底破了,一网打尽的目标已经实现,没有你的敬礼,是不可能的,你是大功臣。”说着,攥起拳头打在齐冰胸脯上,发现对方硬邦邦的就像一堵墙。他躲开被自己挡住的光亮,仔细一瞅,看到齐冰正在默默朝尸体敬礼,脸上一片晶莹,大小均匀的泪珠滚落而下。

两个月过去了。林荫道上,黄叶铺了一地,秋天让天空变得透明,让路面变得柔软。老馆长的退休和王帆的继任发生在同一个上午。齐冰恋恋不舍地把老馆长送出了林荫道。分手时老馆长说:“你还是提前给我敬个礼,以后我来,就不会有人敬礼了。”“怎么可能呢?”“敬吧。”齐冰倏地举起了右手。老馆长握住他的左手说:“你这人,不错,好人,就是本事不大,只会敬礼。”下午,王帆召集殡仪馆全体工作人员开会,发表了他的就职演说,最后宣布了几项新规定,其中一项便是:鉴于殡仪馆的人无法也无权知道死者是好人还是坏人,也鉴于有些人的敬礼背后有某种上不了台面的交易,从明天开始,半岛殡仪馆取消敬礼程序,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许敬礼。冯优良喊一声:“对你也不许吗?”王帆说:“你是在咒我吧?别不服气啊。”齐冰想,不敬就不敬呗,有什么了不起,倒轻松了。

这天下班回家,齐冰买了一打啤酒,想把自己灌醉时才意识到,不敬礼带给他的似乎并不是轻松,他心里沉甸甸的,是郁闷,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灰意冷,好像干什么都没意思了,上班、工作、吃喝、活着,都没有意思了。连老馆长都说,你这人没别的本事,只会敬礼。可现在连礼都不许敬了,谁还需要我?需要我干什么?没有人需要,也就没有人尊重,可被人尊重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儿啊。喝着酒继续想,单位上不许,对死人对活人都不许,那要是在别的地方呢?领导管不着了吧?谁能剥夺我下班后敬礼的权利?又一想:老婆没了,菲菲没了,局长没了,我给谁敬礼去?总不能逮住一个敬一个,那就真成傻子了。他抬起头,看到有人在前面瞧着自己:傻子,傻子。突然就有些激动,我为什么不能给这个人敬礼?他咕了一大口啤酒,站起来说:“你是谁?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是来火化的,还是来送殡的?有点礼貌好不好,把衣服穿整齐了。”他走到穿衣镜前,看到自己一副敞胸露怀的样子,赶紧把衣服整理好,嘿嘿笑着。“笑什么?笑我没给你敬礼?你这个死人。”他站直,立正,敬了一个礼,发现神情不达标,立刻用敬礼的那只手抹了一把脸,抹出了一脸的庄严肃穆。他一连敬了十个礼,然后一头杵到沙发上,还是用敬礼的那只手捂着面孔呜呜呜哭起来。这天晚上,他一边喝酒一边哭一边给镜子里的自己敬礼,直到喝完最后一瓶啤酒。他把酒瓶砸向镜子,镜子塌了,碎了,里面的人消失了,就像一具接受敬礼的尸体瞬间变成了灰。他醉意朦胧地走出家门,顶着白雾中不甚清晰的星斗,朝海边走去,朝礁岬和栏杆走去。他第一次发现,即便在静到死去的午夜,半岛的海浪也是蓝色的浪。

是程警官带人打捞上来了齐冰的尸体。火化的这天,他又来了,在苍黄的林荫道和殡仪馆大门的衔接处—齐冰挺立过的地方站了一会儿,想着夏天绿风浩荡的情形,想着最初他对齐冰的怀疑,不禁凄然一笑。他走进大门,快步来到悼念厅,看到两个没有挽联的花圈摆在前面,王帆主持的告别会已近尾声,火化工来到停尸车的旁边,有人打开了悼念厅通往火化炉的那道铁门。程警官走过去,挡在了铁门前,望着死者,抬起手几乎要敬礼,最终又放下了。悼念厅里一片静寂。冯优良突然喊起来:“齐冰给多少人敬过礼,我们也给他敬个礼吧。”看王帆没有吭声,便啪的一个立正,慢慢举起了手。于是人们纷纷抬起臂膀举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