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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江觉迟  2019年11月04日17:05

作者:江觉迟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07月 ISBN:9787020115143

序:一切都有源头

(一)

我的孩子们经常会问我:“老师,能与您相遇,这个福气是谁给的呢?”我说:“是缘分给的。”孩子们便问:“缘分又是谁给的?”我说:“是所有心地善良的人给的。”孩子们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所有心地善良的人又是谁呢?您能说一位吗?”

好吧,亲爱的孩子,请先听我念首诗吧,再让我说说这诗里的故事,一切便有源头。

裁襟励子

古来女传古人编,今事惊人今应传。

方讶宁馨为可畏,尤夸女士足称贤。

新襟能剪懿行著,画荻堪名妇德全。

来日骚坛知必颂,抛砖引玉我徒先。这首诗歌颂的是一个“爱与诚信”的故事。里面的主人公名叫苏蕙华,来自“桐城派”故里——安徽省桐城市。苏蕙华女士出身富家,自幼受到良好教育,知书达礼,德才兼备;嫁与桐城名士江百川,二人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婚后育有三子:兴汉、羽仪、兴皖。

一天,长子兴汉从私塾读书回来,对母亲说,私塾先生家孩子出生一百天,师母要给孩子拼做一件五彩围兜,尚缺一块红绸布,他已答应回家找一块带去。苏蕙华女士听后,翻箱倒柜寻找红绸布,但遍寻无着。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一件心爱的红绸嫁衣上,当即拿出剪刀,剪下一块衣襟递给儿子。儿子惊呆了,懊悔自己惹了祸,不愿接。母亲摸摸儿子的头,亲切地说:“孩子,拿去吧,这没有什么,说过的话应该算数。”

在解放前,按照桐城当地习俗,女人的嫁衣是有特殊纪念意义的,它被视为全家的吉祥之物,若被剪破,会给全家带来不吉利,一般人不敢为之。苏蕙华女士却毅然剪下了一块嫁衣!后来红绸布交到兴汉师母手里。师母从布料的颜色、剪口、针脚看出这是刚从衣服上剪下来的,怕是兴汉年幼不懂事,瞒着家人做出来,便去追问。最终得知实情,先生一家为此特地登门向苏蕙华女士致谢。苏蕙华女士说,我这样做是为了教育孩子:一要尊重老师(尊师重教),二要说话算数(言而有信),三要成人之美。一襟而全三教,我倒要感谢你们呢!

此事后来在地方上流传甚广,被编成《裁襟励子》一文,记录在《桐城县志》里。当时各地文人也纷纷赋诗称赞,因此而兴起的颂赞热潮,历年不减。

是的,苏蕙华女士便是我的祖母。“裁襟励子”的故事,便是发生在我祖母身上的真实故事。

亲爱的孩子,也许这就是我们相遇、相知、相依为命的缘起吧。

(二)

是啊,我们每行一个地方都不会错,总有一些根源让我们到达。就像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正是因为一次不走常规路线的旅行,我来到了麦麦草原。这次旅行让我看到那些远离国道的僻远山区,人们的生活与外界完全不同。由于交通不便,他们几乎与世隔绝,过着极其贫困的生活。尤其是孩子们,失学非常严重。我们家自祖辈开始,上下几代人均从事教育工作,可能是出于对教育的一份热忱吧,我决定留在当地,创办草原学校。主要就是寻找那些散落在草原山区的失学儿童,以及没有父母的孩子,为他们提供一个生活和学习的场所。

刚开始我对这份工作信心十足,但真正深入草原生活,才发现,那并不是有信心就能够坚持下去的。

首先是寻找孩子,非常不易。记得刚开始的时候,我是由当地的一位青年带路,我们几乎天天都在爬山。翻不完的山,一座连着一座。雨季开始,这些大山危机四伏。山路经常是断的,一些被泥石流冲断,一些被溪水淹断。很多路段上面淌着雨水,下面冒出地泉,一脚踏进去,半裤筒的黑泥。而巨大轰隆的溪涧经常会因水流的壮大而改道,把整条山道淹没。水流太宽、太急,人的重力大不过奔腾的水流速度,除非是马和人组合的力量,小心翼翼,同行者相互扶持、依靠,紧紧相握,才能过去。

山区的道路基本都是这样。大山之巅的高山牧场呢,又是另外情景。因为海拔高,天气非常不稳定。刚才还艳阳高照,转瞬就会电闪雷鸣。大雨裹挟着冰雹,砸在人的身上嘣嘣作响,气候也急剧降冷,人经常会被这种极端的气候折腾得疲惫不堪。

一次,我前往一处偏远牧区接孩子,因为感冒未好,途中又遇大雨,突然出现严重的高原反应,后脑勺剧烈疼痛,像是有把锋利的钢锯,有节奏地锯着脑壳里的骨头。我用手拼命地敲打后脑勺,恨不得撕开头皮,把那根作痛的骨头敲下来才好。而呼吸,就像被人故意地捂住鼻孔,不让喘息。陪我同行的青年见此,慌慌往我嘴里塞进一把人丹。但无济于事,呼吸越来越短促、困难,身子已在虚脱,开始发飘。我怀疑自己快要死了。在将近昏迷的状态中,我听到身旁青年在慌慌问:“你要不要留几句话?”我知道他指的是遗言。我要留什么呢?虚脱的身子让我无法生出太多感想,唯一想到的就是要让家人知道我在哪里,所以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告诉他,我家的电话是多少多少,我姐姐的电话是多少多少……

在草原工作的前五年,我的生活和工作,基本就是这样。

直到后来,身体患上重病,我不得不丢下学校和孩子们,离开草原回内地治病。

这期间,父亲离我而去……拖着一身病痛,我为父亲守夜,一整夜地望他。他的头顶上方,清油灯整夜地亮着,父亲睡在清油灯下。那时,我感觉大地从地心深处喷薄出的冰凉,扑在我身上。

好后悔,没有最后陪陪父亲!我听到母亲在隔壁房间整夜地哭。我在想,是不是从此不回草原,留在家里好好陪着母亲?我朝父亲跪下身,从香炉里渐渐浮起的青烟中,我望见父亲双目微闭,像是安详地睡去,又像是在等待。他在等待什么呢?是等我回来听他再一次叮嘱吗——曾经多少次,在我想家,或想离开草原的时候,他便在电话里叮咛:“孩子,想想你的祖母,她的裁襟励子,她的言而有信——我们这个家庭,就是以诚信传家的。所以不要轻易说放弃,草原上的工作,要做,就应该好好地做下去。”

(三)

就这样,等身体稍好一些时,我又回到草原,投入了一份全新的工作——参与政府的文化扶贫工作。我以为,不再教孩子,只做文化工作,生活是不是就会发生改变。至少会让我摆脱过去的那种帮扶的困境,或者淡忘那些需要放下的人。比如月光。

但是我错了!随着深入更偏远的山区搜集文化,我所遇到的是又一个被复制的世界——和几年前我刚上麦麦草原时差不多的世界。它锁住了我的脚步,我需要停下来。在这里,我将重新开启过去的帮扶历程:走进每一条山沟,寻找每一个孩子。虽然这与之前稍有不同——过去是我个人在做,现在是参与、配合政府工作——但情感依旧!

我任教的是一个偏远牧场的小小教学点——桑伽小学。桑伽草原地势高,平均海拔四千米。没有电视、网络、手机信号,生存环境相比过去的麦麦草原更为艰难。只是我和孩子们依然如同过去,在这片草原上相互依靠,艰难而温暖地生活着。

后来的草原工作,除了参与政府的文化扶贫和教育扶贫,我还参与了脱贫攻坚中的扶贫调研工作——利用假期和家访的时间,深入偏远山区,针对特困家庭进行摸底排查。复杂而漫长的走访过程几乎耗尽了我的心力,直到我的身体发出最终的警告——是的,我的身体终究不允许我长久地住在草原上了。

两年前,迫不得已我又一次离开草原,再次回到内地治病。从此之后,只能断断续续地回草原,一边坚持工作,一边又不得不经常回内地休养,一直到今天。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每次离开时,因为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我总是一个人望着逐步发展起来的草原,泪流满面。那份欣慰、感慨、纠结与不舍,用什么言语也说不出,用什么方式也不能表达。

在特别想念的日子里,我经常会翻开过去的日记——一摞摞日记,我数了下,竟有五十二本!这是多年以来我在草原上,每个夜晚,在昏暗的灯光下写出来的。其中和孩子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那些生活的点点滴滴,每每看起来,总会让我热泪盈眶。

是的,我要把这种思念延续下去——《酥油》的创作,便是我重读日记的时候,用心灵开启的写作路程——我要翻开这人生的页面,让大家来看,我和孩子们如此相依、快乐,又如此纠结、困难;让大家来看,我们已经长大的孩子,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爱与希望。所以在这里,亲爱的孩子,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每一处都有你们的身影,每一处都是我们温情脉脉的回忆。

是的,我亲爱的孩子,我要由衷地感谢你们——是你们的陪伴,让我的人生变得如此丰盈、温暖、有意义。我也要由衷地感谢曾经给予我帮助的朋友们——安庆的甲乙老师、合肥的孙叙伦老师,以及为孩子们提供了稳定的学习和生活,在那些艰难的岁月中,给予我个人极大的生活帮助的老乡——唐先生。我想,在最困难、最孤独的时候,你们给我的一滴水,也是河流!

是的,正是很多这样的爱心人士,很多这样的关爱,在一路温暖着我的生活、写作。

感谢你们!爱,会让世上每一个孤独的孩子,眼睛里有光!

2019年4月8日于安徽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