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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19年7月上半月刊|张执浩:把别人的孩子抱在自己的胸口

来源:《诗刊》2019年7月上半月刊 | 张执浩  2019年11月05日07:34

烟花表演

 

回老家的山坡上找

一种叫柞木的树兜

用老家的洋镐把它挖出来

放在太阳下暴晒

如果父亲还活着

他会一如既往

在岁末的星空下等我

他会把火钳递到我手上

让我敲打燃烧的树兜

噼啪作响的烟花在空中飞舞

那是我见过的

最灿烂的夜空

当我在记忆中使劲敲打

残存的木头隐约可见

灰烬中的父亲一明一灭

明的时候山河屈指可数

灭的时候世界漆黑

我也深陷其中

 

会笑的人已经不多了

 

把别人的孩子抱在自己的怀里

先把他弄哭了然后

再把他逗笑——这不是

一件容易的事情

给他看阳光,花朵

摇响你手中的拨浪鼓

给他看你年轻时候的笑容——

这不是抹去皱纹就能够还原的生活

会笑的人已经不多了

会哭的人也是

把别人的孩子抱在自己的胸口

紧紧的

抱着哭

抱住笑

你能给自己的已经越来越少

 

像样的爱情

 

一起看花的两个人或

两个人一起看花

并不是同一件事

譬如说杜鹃花开了

失火的山谷里并不见救火的人

两个人在火海中不知所措

你看我我看你

越看越觉得此生可惜

这样的爱谁不想要呢

这样的爱至死不见骨灰

 

抱 树

 

三个男孩子合抱一棵银杏

短缺的部分由一位女孩补上

四张脸蛋仰望树顶

四双眼睛顺着树枝往上爬

密密匝匝的银杏叶为他们洒落了一地

为他们曾经有过的

手牵手的这一日

这棵银杏树年复一年

以相似的模样守候在相同的地方

却再也不见同时出现

在树下的他们

每当落叶季到的时候

总有人绕树三匝

希望在树后遇见想见的人

 

咏春调

 

我母亲从来没有穿过花衣服

这是不是意味着

她从来就没有快乐过?

春天来了,但是最后一个春天

我背着她从医院回家

在屋后的小路上

她曾附在我耳边幽幽地说道:

“儿啊,我死后一定不让你梦到我

免得你害怕。我很知足,我很幸福。”

十八年来,每当冬去春来

我都会想起那天下午

我背着不幸的母亲走

在开满鲜花的路上

一边走一边哭

 

在留鸟的天空下

 

写好的诗突然不见了

想重写

心境已经改变

在留鸟的天空下

候鸟踪影全无

喜鹊和乌鸦围绕一只巢打闹

麻雀为谣言所蛊惑

像渔网一样在天地之间

撒开,又收拢

我望着稀疏的天空

想象着新奇的事物

高高的草垛上

一只刚下完蛋的母鸡在叫唤

我听不出这声音中

是欢乐多还是悲伤多

 

风在竹林里干什么

 

种很多竹子

等它们长成竹林

在竹林深处建一栋木屋

门前留一条路通往河边

门后留一条路通往后山

我计划退休以后去那里长住

而现在我仍然住在这里

眼前的竹子都是后来栽上的

眼前的路也非我所修

春雷就要响了

吃笋子的季节就要到了

我在竹园边避风

听见竹林里传来嘤嘤声

那一定是北风迷路了

抱着竹竿在哭

像人到中年的我一样

空怀一腔愿望却举步维艰

 

给哭泣的孩子一个奶嘴

 

给哭泣的孩子一个奶嘴

让他泣不成声

给泣不成声的人一点念想

不让他断绝最初的

也是最后的愿望

给愿望一个交代但不要说出来

给已经说出的话装上消音器

越挖越深的工地上

只有尘土在不间断地飞扬

你可以悲伤地坐一旁

你可以涕泪横流

但不要像我这样大声询问

每一个人:“你有没有见过

这样一位母亲,她

满面泪水地走在前方

身后却没有我跟随?”

 

早知今日

 

成为一个诗人被命运摁

在字里行间像蝌蚪

摇头摆尾游弋在早春

满是稻茬的水洼里

父亲扛着犁从竹林边走来

朝阳点亮了犁尖

成为一个诗人意味着

你要去亲吻犁尖上的土屑和铁锈

你的母亲不忍心见到这一幕

她一边拔猪草一边抹眼泪

成为一个诗人

首先要成为自己的父母

你生下了我并将我弃之荒野

你不会在意我的死活

不会在意我在成为人之后多么无助

像蝌蚪甩掉了尾巴

以青蛙的容貌爬出水坑

左边是草丛

右边是枯荷

成为一个诗人必须经由无助

才能帮助你身边的青草

践踏它们再将它们一一扶起来

犁尖两旁泥土如浪翻涌

你的父亲在大地深处

你的父亲能够感觉到

你被遗弃了但仍然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