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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普”红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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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汇报 |  海青  2019年11月01日07:16
关键词:坎普

苏珊·桑塔格好像在书稿之上暂时安歇

“坎普”里包含的严肃的游戏精神,本该是人文精神的固有特质。然而当学院也开始流水线式生产专家的时候,就失去了它。学院变得不好玩了,不仅无趣,而且趋炎附势,对世界缺乏感知能力。“坎普”是桑塔格从象牙塔之外的红尘琐屑里收集起来的一捧胭脂。

纽约的春天要等到五月才算开始。经过漫长的冬天,在公园和街头终于看到生机勃勃的粉色、白色花树,这时候大都会博物馆门前也出现大片的粉色——服饰学院年度时尚大展,今年用粉色巨幅海报公布了主题,白色字体像是出自老打字机,透出一股怀旧气息:“坎普:时尚笔记”(Camp:Notes on Fashion)。

标题语出苏珊·桑塔格成名之作《“坎普”笔记》(Notes on“Camp”)。“坎普”(Camp)在英语里也是外来词,因为意思太多、太拧巴,也只好用发音代表意义的集合,英语世界的“吃瓜群众”对这个词也是一头雾水。策展人功力了得,要用实物和画面呈现这么抽象的概念,结果这个展览是我看过的展览中最像论文的。展厅入口正中立着意大利雕塑家皮特罗·塔卡(Pietro Tacca)的作品——赫尔墨斯的青铜裸体像,被认为是最完美的人体比例,S型体态玲珑妖娆,站在高高的粉色基座上俯视众生。这件艺术品进入路易十四的收藏,从古希腊人体艺术到太阳王的宫廷,这是“坎普”的欧洲源头。

展厅墙壁像粉色稿纸,上面打印着漫长的文献回顾。“坎普”的法语词源有一面墙的篇幅,讲述这个法语反身动词,最早出现在1671年莫里哀创作的喜剧《司卡班的诡计》中,在台词里指的是装腔作势糊弄人。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被称为“坎普乐园”,留给坎普文化最大的遗产是阴柔病娇的男子形象。

苏珊·桑塔格在照片中枕臂而卧,好像在书稿之上暂时安歇。1964年发表的《“坎普”笔记》使她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成为文化界的明星。虽然此前“坎普”一词已大量出现在通俗文学中,但桑塔格最先认真对待坎普,把它作为文化批评的对象。“坎普”曾是断袖分桃群体内部的隐语,圈外人体会不到它的意味,因而“谈论坎普,就是出卖坎普”,那种耳目一新的邪典意味也会伴随众口一词的评论而沦为陈词滥调。所以桑塔格反复强调坎普不可分析,她把坎普当做一种习惯来描述,只是说它是什么而不是什么,会怎样而不会怎样。这篇文章成了文学评论的经典文本,半个世纪过后,在她生前经常光顾的大都会博物馆举办了以她的“坎普”为主题的展览,文中的句子被摘出来安置在展示窗里,像圣诞树枝挂上缤纷的彩灯。

作为批评范畴的“坎普”确实是美国文化的特产,本土性与国际性兼而有之。策展方认为,讽刺、幽默、戏仿、混搭、戏剧性、夸张……《“坎普”笔记》中描述的一切特质,都能在“时尚”中找到。看过展览,读了粉色墙壁上不厌其烦的脚注,你也会承认,他们确实做到了。“时尚”的力量太强大了,能把一切具象化。比如《“坎普”笔记》区分了天真的坎普和刻意的坎普,前者的核心特质是一种失败的严肃性。我一直无法理解什么叫“失败的严肃性”,这次在展厅里赫然看到在“失败的严肃性”标题下,一面墙的注释加两件展品,宛如一个章节。菲拉格慕和古驰这两个意大利贵牌分别在1973年和2017年推出彩虹千层底沙滩鞋和旅游鞋,超厚的鞋底令人“举步维艰”,休闲鞋款失去了休闲功能,只能出现在秀场上;当然,设计就是要别出心裁,芭蕾、高跟鞋通过拉伸足部来强化修长线条的做法太老派了,用厚鞋底增加身体的绝对高度有何不可?于是,失败的严肃性,天真的坎普——彩虹千层底、沙滩鞋、旅游鞋……抽象和具象之间似乎真的建立了若有若无的关联,以后提到“失败的严肃性”,我肯定无法忘记这两款怪鞋。更不用说“坎普”是蒂凡尼灯具、“坎普”是穿着三百万片羽毛做成的衣服走来走去的女人这些完全成型的画面了。

当粉色展厅的文献回顾和主题论证结束后,观众会发现已经置身于一个声光辉映的彩色大厅,铺天盖地的演绎开始了。一个接一个的时装造型、时尚单品紧密排列成矩阵,每件展品依然有它的脚注,说明它是如何“坎普”,但很快你的眼睛就会放弃阅读,开始目不暇接地漫游。层叠的硬纱、羽毛、丝绒、塑料,怪异的印花、刺绣,不循常轨的拼接和色彩组合,总有一些会让人过目不忘。无论历史文献、理论说明还是实物展示,这里都提供了,只爱逛商场的恋物狂也会有种穿越时空逛了很多家商场的快感,展览办到这个境界谁还能说不是业界良心呢?

刻意的“坎普”往往容易失败,这是《“坎普”笔记》的判断。那时候纸媒仍然举足轻重,人们的判断力在阅读速度的引导下不疾不徐地推进,社交是面对面的,在城市地图上可以标注不同趣味群体活动的空间。把“坎普”当做动词只是个体创作者或小圈子的尝试。桑塔格大概无法想象,半个世纪之后,财大气粗的大都会博物馆也来做“坎普”了,展览只是慈善晚宴的配套设备,一年一度的大都会博物馆慈善晚宴(Met Gala)今年就以“坎普”为主题。桑塔格有言,铺张得不够就不叫坎普,只能算是花哨或富有装饰性。这次大都会除了自己发表“坎普”论文(展览),还给富可敌国的时尚圈出了一道“坎普”试题(晚宴着装),这可算是铺张到极致了吧?

看了展览之后,我上网补看了慈善晚宴的红毯迎宾。Met Gala在每年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一举行,是大都会服饰学院的酬宾宴,每年都有一个时尚主题。大概出于想看明星做题的恶趣味,结果,今年真的从电视采访中看到了明星备考的场景,桑塔格这篇1960年代的评论文章被时尚设计师和艺人反复阅读,反复引用,大概前所未有。在晚宴筹办方《时尚》杂志发布的采访录像里,红透半边天的嘎嘎小姐(Lady Gaga)郑重其事地向她的助手转述《“坎普”笔记》:“夸张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坎普’是一种严肃的态度,在反讽的同时也是严肃的。”嘎嘎小姐是这次Met Gala的协办人,她身穿粉红斗篷外套,脸上贴着放射状金色睫毛第一个入场,几名黑衣助手掀动她的裙摆造成了铺天盖地的粉红色波涛,黑色雨伞不时撑开加强体积感。嘎嘎小姐和她的团队在红毯上做了十分钟的表演,剥洋葱式的换了四套造型。换装时助手递给她一部老式移动电话,黑色砖头似的“大哥大”是上世纪90年代富人的象征,她用她的造型、表情和肢体语言一丝不苟地表演了多年前娱乐明星的漫画形象,果然夸张、怀旧、严肃而又反讽。

“嘎嘎小姐简直是纯坎普!”“她的造型一直都很坎普,她就代表了坎普!”各媒体平台为嘎嘎小姐喝彩的时候,当然也少不了对所有明星的红毯表现品头论足:

“坎普主题的最大好处是,怎么搭都行,不可能出错,塞蕾娜就在礼服下面配了一双耐克运动鞋。”

“塞蕾娜是耐克形象大使,一举两得。”

“凯蒂·派瑞把水晶吊灯穿在身上是从《美女与野兽》得来的灵感吗?”

“可是因为吊灯造型她的手明显没处放,看着很别扭。”

“卡戴珊的湿身造型太诱惑了!”

“这不就像刚从健身房出来似的。”

“快看那谁出场了,很好看哪。”

“这算坎普么?洛杉矶大街上谁都能穿成这样。”

……

“什么是坎普”这个问题被反复提出。这一次无论职业的、非职业的媒体人都卸去了不懂装懂的压力,可以毫不羞愧地说是通过谷歌才大致了解词意,而不是后台谷歌完毕,前台侃侃而谈。歌坛天后席琳·迪翁在红毯上被问到什么是 “坎普”,她很诚实地说:“我不太理解这个词,一听说Camp我还以为我们要去大都会露营呢。”其实席琳·迪翁精通英法双语,上网搜索一下再跟记者飙几句法语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女神”只是不屑这么做——我是歌坛巨星,又不是文学系研究生,需要装腔作势了解这种晦涩的学院词汇吗?

而且到了“女神”这个段位,没有人会说她的答卷不合格,反正试题本身就模棱两可。哥伦比亚广播电视网的晚间秀节目采访电视明星、变装达人鲁保罗·查尔斯,主持人请鲁保罗点评红毯上的明星造型算不算“坎普”,一上来就拿出席琳·迪翁的照片:扇形翎毛头饰,全身银色流苏。品牌方公布这件衣服由52名刺绣师傅花了3000多小时手工缝制,重22磅。鲁保罗委婉地说:“这个造型非常美……这是边缘‘坎普’。”主持人不依不饶:“什么叫边缘‘坎普’?我看这挺像鲍勃·麦奇(Bob Mackie)的风格。”言下之意,这也太好看了吧。鲁保罗也认为确实很像麦奇的设计,但实在不能把“女神”排除到“坎普”阵营之外,最后只能说:“这是边缘‘坎普’,因为席琳·迪翁很古灵精怪,我喜欢她,她能领会玩笑,所以,她算‘坎普’!”

在视觉上“坎普”最容易被捕捉到的关键词是人为、非自然、过度和夸张,然而在所有时尚秀场或者综艺节目中都能找到这些特质。好看吗?这个问题就复杂了。一眼看上去很难看,然而,是古驰哦,可能就越看越顺眼了。鲁保罗对席琳·迪翁造型的评价透露着“坎普”在时尚中的隐形规则——太好看就很难算是“坎普”,特别是那种符合众人审美标准的好看。对“什么是坎普”这个问题,鲁保罗的心得来自他主持的变装秀节目:“大多数人不能理解,‘坎普’就是你得从自身之外看到人生的荒谬性,最重要的一点,别太把人生当回事。”

以最严肃的方式不把自己当回事,这大概是时尚界能对“坎普”提出的最精妙的解释了。相比之下,我们的电视娱乐仍然停留在“人设”阶段。明明产业链上造出来的形象,却误导观众这是真人。观众也更容易为这种投喂方式埋单,以为“真诚”最可贵,殊不知公众视野下的“真诚”只是刻意触碰了目标观众的情绪点,是最容易制作的。骗与渴望被骗的心理相生相长,就像一种斯德哥尔摩情结。结果一次又一次人设崩塌反而成了最 “坎普”的事——本来就是假的,谁让你当真呢?然后又会出现新的形象来承担陈旧的人设,在穿帮之前兢兢业业地圈粉吸金,循环往复。

因为鲁保罗的精彩回答,我无法不去回顾他主持的变装皇后秀。在这档男扮女装的表演竞赛里,鲁保罗顶着他标志性的蓬松飞扬的金色假发,妆容浓重,含笑端坐,金铜色皮肤衬着一口白牙,就像传说中的“妈妈桑”。夸张、俗艳是参赛选手最常选择的风格,语言类表演则极尽刻薄搞怪,一群男儿身的“老娘儿们”放浪形骸,引得满座尽欢,是节目最直观的特色。从2009年至今这档节目播出了十一季,极受欢迎,也捧红了很多变装明星。

“你的身体不是你本人,是上帝借用你的身体在展现人性,明白这个你就可以站在自身之外当你自己的观众了。”想想鲁保罗的切身之谈,还真有些红尘虚幻,诸法皆空的禅意。她们(他们)不会被道德绑架,也不怕丢人现眼。在Met Gala的红毯上当然不可能出现鲁保罗式的变装皇后,鲁保罗本人也没有变装出席,虽然他认为变装最符合“坎普”精神。事实上,为了避免让夸张的造型显得廉价低端,设计师们都是煞费苦心的。即使主题是“坎普”,即使“坎普”是桑塔格从曾经的边缘文化中提炼出来的,Met Gala终究是顶级名流聚会,会发生很多与绝大多数人无关的历史性时刻,据说现任美国总统若干年前就是在这里向他的现任夫人求婚的。参加这个慈善晚宴肯定不是为了不把自己当回事,而是恰恰相反的。《华盛顿邮报》的两名记者在红毯外围等待时,聊了一个很不“坎普”的话题:

“具备什么资格才能被邀请参加大都会慈善晚宴?”

“入场券至少三万美元。”

当然,这三万美元在参加者占有的物质资本和社会资本中只是九牛一毛,跟“时尚”“慈善”沾边首先要不差钱才行。不然,在桑塔格无数关于“坎普”的名言中,为什么偏这两句被策展方挑出来放在引文页面:“‘坎普’是富裕的精神病理学”“‘坎普’趣味的本质只有在富裕的社会,在能体会富裕的精神病理学的人群和圈子里才可能存在。”

“美人梳洗时,满头间珠翠”还算“坎普”,“岂知两片云,戴却数乡税”就一点儿也不“坎普”了。“坎普”不是用来进行社会批判的,“坎普”原本是有能力有天赋的人厌倦了正常秩序而去追求隐秘刺激,甚至为激情驱使走上不归路。在圈外人看来,很可能只是有钱人的无事生非罢了。激情、严肃,桑塔格如此区分“坎普”之真伪,因为除此找不到更有效的标准。1960年代,她看到了资本的力量,也看到了这种力量激发出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在一切都还不那么重要的时候,世界仍然是丰富的,充满各种可能性。

Met Gala的红毯秀展现了足够的激情和严肃吗?当然。但肯定不是“坎普”式激情了。这是娱乐产业链条的顶端,直播现场,万众瞩目。提款机开动的时刻,你说惊不惊喜,刺不刺激?然而在这一切声色犬马之上运行着至高无上的商业逻辑,每个人都严格完成自己份额内的任务,别太拿自己当回事,这场结束了还要赶下一场,在高利润行业里最不缺的就是野心勃勃不断涌入的新生力量。

现在回看曾经的“坎普”作品,只要辅以充足的资本、技术和商业运作,都可以成功地进入流行文化市场被大众消费。1933年的《金刚》算是邪典,到2005年,数码技术可以营造海岛上的巨兽大战,帝国大厦之巅美女与野兽的生离死别被刻画得哀婉动人,现在连百老汇音乐剧里也增添这个剧目了,我没去看,但我知道看到结尾我也会哭的。1968年的《活死人之夜》拍摄条件何等简陋,现在僵尸电影已经是一大类型片,不乏佳作,拥趸众多。谁说只有富人才求新求异呢?厌倦刻板生活秩序也不止是纨绔子的特权。生活越沉闷人们越需要消费幻觉,在移动互联网和数码影像普及的时代,从前的“坎普”资源早已在大众娱乐中找到一席之地。刻意的“坎普”容易失败吗?如果苏珊·桑塔格看到今天资本打造的各种文化奇观,看到“坎普”主题的奢华红毯秀,大概会重新定义失败是什么。何况“坎普”从一开始就是期待观众的,会想象、设定、影响它的观众,当现场观看方式演变成眼球经济,一切都不同了。

桑塔格的“坎普”已经是一个历史概念。作为高级文化和先锋派艺术之外的第三种富有创造性的感受力,“坎普”给知识界带来的冲击,大概和当时的波普艺术、地下电影,和很多尚未定型、尚未获得自己一席之地的艺术风格一样,是一种严肃的游戏精神。这本来该是人文精神的固有特质。然而当学院也开始流水线式生产专家的时候,就失去了它。学院变得不好玩了,不仅无趣,而且趋炎附势,对世界缺乏感知能力。“坎普”是桑塔格从象牙塔之外的红尘琐屑里收集起来的一捧胭脂。“坎普”是假的,它也没那么重要,试试你能对它投入全部激情和想象力吗?难道你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可做吗?“坎普”在当时引发的反响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历史事件,成熟的规范进入权威系统之后难以避免僵化,知识界仍然渴望找到新的表达空间诚实地安放情感和体验,今天很难重现类似的局面。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高级文化和先锋派艺术的终极归宿是进入博物馆和教科书,从而实现与权威或资本的媾合,它们必须宣称自己是真诚的,自己是重要的。在沉闷的庙堂之外是广袤的文化蛮荒地带,始终在呼唤匿名的潜行者拿出最大的激情和勇气,去开始一场严肃的游戏。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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