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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安娜(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 | 蒋韵  2019年10月31日14:06

素心的母亲,多年前,曾经和彭承畴的姑妈做过同事,她们在同一所医院任职,是年轻时的。后来,素心一家从北京调到了黄土高原上这个干旱多风的城市,素心的母亲和这个闺密,在很长一段时间鱼雁传书,保持着通信联系。后来,1966年之后,这联系渐渐中止了。她们彼此没有音讯地过了一些年。70年代某个夏天,一个暴雨后的傍晚,这城市的天空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闺密就是在这城市最诗意的时刻,敲开了素心家的房门。

素心的母亲又惊又喜。“彭姐姐!”她叫了一声,声音因为激动远比平时要尖厉,“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做梦吧?”

但是,一分钟的惊喜之后,素心母亲怔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彭姐,出什么事了吗?”

那是一个总是“出事”的年代。熟人或不熟的人中,张三出事了,李四出事了。素心从长辈之间压低声音的交谈中,一听到这个不祥的字眼,她就忍不住用指甲去抠自己的手心,似乎,要把这个险恶的字眼从她的生活中抠出去。

“没有没有,”闺密,母亲的“彭姐姐”慌忙回答,“我是路过,想你了——”她说,“我去看我侄子了,他在离你们这里不远的太谷插队。”

“哦一一”母亲松了一口长气,放下心来,顿时眉开眼笑,高兴地在厨房打转,想张罗出一桌不太难堪的“无米之炊”。那是这个城市最困窘、最贫乏的年月,物质奇缺,一切都要凭票供应,素心母亲搜罗遍了橱柜,找出一盒收藏了好久的午餐肉、几根腊肠,都是外地的亲友赠送的礼品。于是,她用午餐肉烧了水萝卜,用腊肠炒了青蒜苗,焖了一锅只有过年过节才舍得吃的大米饭。素心父亲开了一瓶“青梅酒”,那是这个城市特有的一种露酒,价格低廉,但口感尚可,特别是它的颜色,碧绿如江南春水。素心父亲是江南人,所以,青梅酒是素心家餐桌上最常见的一种酒。

那一夜,酒足饭饱。父亲被母亲打发到了孩子们的房间里睡觉,母亲和她的彭姐,这一对闺密,占据了这间既是客厅、餐厅又是夫妻卧室的大房间。母亲泡了两杯绿茶,茶香和着酒香,氤氲缭绕,使这间杂乱、拥挤、灯光昏暗的屋子,难得地,有了一点静谧的温情,一点悠远的伤感。彭姐啜了一口清茶,感慨道:“能见到你,真好!”她说:“这些年,断了联系,也不知道你的地址变没变,心想,碰碰运气吧,还好,我运气不错。”

素心母亲默默地从桌上探出双手,握住了彭姐捧着茶杯的手。

“彭姐,”素心母亲慢慢开了口,“说吧,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一定有事,我知道。”

彭姐沉默了一会儿,笑了。

“真是想你了。就是想在死之前见你一面。”她淡淡地说,“我病了,肺癌,做了手术,做了化疗,以为好了,结果,还是转移了。”她又笑笑,“咱们都是资深的护士长,这辈子,见过太多的生生死死,我本来也不准备瞒你,只是,当着孩子们,不想说太多……”

“那,那你还喝那么多酒?”素心母亲心乱了,即使有准备,还是意外,还是惊心,她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更紧地,攥住了她的手。

她的彭姐姐,毕业于一所教会学校,早年间是教会医院的护士,受过洗,是天主教徒。一生未嫁,前半生许配给了上帝,后半生许配给了白衣天使这职业。攥在素心母亲手里的那双手,曾经,协助医生,不知把多少濒危的人从死神那里夺了回来,它灵动、纤巧、敏捷、自信、柔软而温暖,是天生的护士的手。可现在,这双手,皮包着骨头,它没有能力再去抢夺什么了。它束手待毙。

“姐一一”素心母亲轻轻说,红了眼圈,“我能做点儿什么?”

她笑了。

“你当然能做点什么。我啊,托孤来了。我把我在这里插队的侄子托付给你了!他无父无母,只有我这个亲人,可是你看,现在,连我也背弃他了,抛下他了……”她的声音,微微地,有了一丝波动。

彭,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地出场了。这个孤儿,这个北插,以这种悲剧的姿态降临到了素心一家的生活中。他的姑妈,郑重地,把他介绍给了自己最信赖的女友,她说:“也不需要别的,他已经长大成人了,就是,他来来往往,回北京,路过这里,或者,来这城市办事,有个落脚之处,有碗热饭吃。”

“你放心吧。”素心母亲回答,“告诉我他的地址,我去看他——”

“不不不,不需要,他不需要这个,”彭姐打断了她,“这孩子,很有些怪脾气,我回头把你们的地址给他,他认为需要的时候,自己会来找你们。”

素心母亲默默地点点头。那一夜,她的心,其实并没能放到那个孤儿那个侄子的身上。它一直在痛,为她的彭姐姐。往事汹涌如潮,她想起从前那些温暖的时刻。素心母亲从小失恃,而比她大五六岁的彭姐姐,奇怪地总是给她一种母亲的感觉,宽厚、慈爱、包容。那时她经常会任性地耍一点小脾气,闹一点小别扭,似乎是在考验彭姐姐作为一个朋友的耐心。离京前,她哭了。她知道,从此,她不能再小任性、小放纵,因为,她的生活中,没有彭姐姐了。

而现在,世界上,将没有彭姐姐了。

她们同床而眠。关了灯,却难以入睡。久久地,说着别后的种种闲话。聊京城的旧人旧事,“吐槽”这客居之所的闭塞、灰暗、物质的匮乏和精神的压抑。当然,“吐槽”这个词汇,要在若干年之后才会出现,所以,素心母亲是在抱怨。彭姐姐想:她在抱怨生活。这样想着,她宽厚地微笑了。就像有感应一样,素心母亲突然住了口,她想起了,就是这种被她百般抱怨的东西,这一切,将和她的朋友永诀。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这样问道:“姐,你害怕吗?”

黑暗中,彭姐姐握住了她的手。“你忘了,”她回答,“我有信仰。”

她真的忘了。但,握住她的那双骨瘦如柴的手,被病痛伤害和折磨的手,仍旧,有着对生的缠绵和依恋。她懂这个。

节选自《小说月报》2019年中长篇专号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