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地球人走了。Fo67站在走廊里，目送着最后一批地球人离去。

“你们要好好守着客栈。等到很多年后，当天王星再次运行到南门二方向时，我们还会回来的。”一名地球人临走之际，转身对Fo67说。

“走吧，这要啥没啥的破客栈，没有外星人会要的！”另一名地球人大声催促。

地球人下了个命令：“如果你觉得无聊，就把泰坦尼亚客栈改建一遍，找点儿事情打发时间。我们再回来时，希望能看到更好的客栈。”

“别乱给机器人下命令，容易出乱子。”另一名地球人大声反驳。

“当初建造泰坦尼亚客栈并不容易，它是属于地球人的财产，我们一定还会回来的。”地球人戴上头盔，气闸门在冰冷的太空服包裹的身躯后慢慢关闭。

Fo67像往常一样，带着机器人列队，毕恭毕敬，送地球人离开。他身上的燕尾服像平时一样一尘不染，鼻梁上挂着精美的镶金单片眼镜，脸上是永恒不变的礼貌微笑。

透明的穹隆顶外，巨大的飞船腾空而起。泰坦尼亚的世界冰冷沉寂，没有空气。但是飞船起飞的闷响仍然通过脚下的固体大地，传入防护罩内的客栈，让Fo67感到声如地震。

孤独的飞船，带着孤独的轰鸣，离开孤独的泰坦尼亚。一轮巨大而又暗淡的月亮，带着淡淡的光环，牢牢钉在地平线的天空上，那是泰坦尼亚所环绕的行星——海王星。在另一侧的地平线上，天空中那颗最亮的大星星，叫作太阳，是地球人离去的方向。

泰坦尼亚是天王星最大的卫星，泰坦尼亚客栈是地球人前往比邻星南门二α的中途休息站，很多飞船都在这里停泊、检修，然后再飞向更为遥远的浩瀚星空。在业务最繁忙的时代，这里的冰原上经常停满飞船，天空中还有大量的飞船不停起降，撑起了庞大的人类太空国度的交通线。

除了人类，偶尔也会有一些受邀访问地球的外星人，随着地球人朋友一起在泰坦尼亚客栈落脚歇息。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天王星的公转周期长达八十多年，只有在位于太阳和南门二之间的那短暂的十几年中，可以成为两星之间的中转站。过了这短暂的十几年之后，天王星将随着公转轨道，慢慢远离太阳系和南门二之间的区域，泰坦尼亚也迎来了漫长的打烊时间，长达数十年。要等到数十年后，天王星再次运行到太阳和南门二之间，才会重新开业。

Fo67是泰坦尼亚客栈中，外形最接近人类的机器人之一，也是机器人们的领班。他眺望人类飞船起飞的方向，直至飞船消失在沉沉的黑色宇宙中，才转身看着客栈正门上方的徽记。徽记的背景是一颗蓝色的星球，那是它从未到过的地球。

Fo67诞生于土卫六的机器人工厂，从没到过地球。客栈里所有的机器人都没到过地球。他见过的地球人基地，全都是跟泰坦尼亚客栈一样，笼罩在巨大的防护罩里。泰坦尼亚的防护罩里是充满氮气和氧气的十八摄氏度温暖世界，防护罩外是零下二百一十摄氏度的寒冰地狱。

人类似乎对密闭空间有某种恐惧感，太空城的防护罩多半是透明的，抬头就可以看到无尽的星空。巨大的防护罩里小小的泰坦尼亚客栈，在寂静的星空下显得无比孤独。

Fo67带着机器人队伍，返回穹隆顶下的客栈。没有客人时，Fo67会反复阅读客栈里的顾客意见簿，琢磨客人在笔记本上记下的文字，把人类的自然语言翻译成机器人能懂的机械语言，研究顾客的需求。

人类经常自相矛盾。有顾客说客栈里的空调太冷，也有顾客说客栈的暖气太热；有顾客嫌食物太咸，也有顾客嫌食物太淡；有顾客嫌床太硬，也有顾客嫌床太软；有顾客嫌客栈太吵，也有顾客嫌客栈太安静……

但是，只有顾客嫌客栈太小，没人嫌它太大；只有顾客嫌客栈太冷硬，没人嫌它太柔和。来过泰坦尼亚客栈的人，经常拿它跟海卫一的崔顿大酒店相比。听说崔顿大酒店有一个非常大的生态圈，里面种植了很多地球上的观赏植物，让地球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顾客的需求，就是机器人工作的方向。Fo67决定趁着泰坦尼亚客栈停业的这几十年，对客栈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建。Fo67让所有的机器人在客栈大厅集合。以Ar56为首的机器人演员们平日里负责演奏各种乐器，给地球人顾客表演各种滑稽的节目，显然派不上什么用场；Sc21麾下那些保安机器人大概也没什么用；Fo开头的各种机器人服务生或许可以打打下手；Fa98带领的机器人农夫在种植花卉上只怕能派上用场；而最重要的力量，是En31麾下那些工程机器人。

Fo67对En31说：“我们需要扩建客栈，首先需要一个更大的防护罩。”

En31有十二根机械臂，每根机械臂都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工具。他问Fo67：“请下达具体指令，需要的防护罩具体尺寸是多少？”

Fo67张开双臂说：“要比海卫一的崔顿大酒店防护罩还大，整个防护罩都要是巨大的温室。”

“明白。”En31早习惯了Fo67这种近似于人类的模糊语言。他知道崔顿大酒店的防护罩底面积是十平方公里，于是他决定做个十点零零零一平方公里的防护罩。没错儿，比崔顿大酒店的大一点儿。

新的防护罩开始破土动工，En31率领麾下的工程机器人们浩浩荡荡出发。他们用巨大的钻头挖开地面比钢铁还硬的冰石混合物，挖掘巨大的基坑，建造核聚变反应堆。泰坦尼亚从来不缺核聚变所需的氢，这里的冰层有足够多的固态水，可以分解为核聚变所需的氢和人类所需的氧。

Fo67对厨师长机器人Ch08说：“我的设计者告诉过我，永远不要告诉人类，他们住的客栈下面是核聚变堆。人类不能接受自己睡在氢弹上面的事实。”

Ch08说：“人类很怪异，他们追捧农家肥浇灌的蔬菜，但是农家肥的同义词‘发酵过的排泄物’却能让他们大倒胃口。”

Fo67点头：“但是人类能接受自己头顶上有一座巨大的核反应堆的事实，我指的是太阳。”

每个机器人心里都有一个解不开的地球人之谜。Ch08作为厨师长，始终不明白人类那些古怪的禁忌：猫，由肌肉、脂肪等生物组织组成，长得太可爱而不能作为食物；老鼠，由肌肉、脂肪等生物组织组成，长得太砢碜而不能作为食物；牛，自人类走出原始社会的蒙昧、走向农耕社会起，就是人类的忠实伙伴，与人类一同耕种农田，颜值一般，可以作为食物。

哒哒哒！枪声响起。Fo67把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看见保镖机器人Sc21的履带飞快转动，追赶一只落荒而逃的老鼠。他手臂上的镇暴机枪正在喷吐橡皮子弹。

Fo67说：“老鼠，地球人飞船上的偷渡客。”

“高蛋白，富含营养。”厨师长Ch08说，“但是长相太砢碜而不能作为食物。”

当客栈没有客人时，领班机器人Fo67会带着一群侍者机器人，模拟人类，打着领带正襟危坐，享受客栈的服务，并给各项服务打分。

今天，厨师长Ch08为Fo67准备了东方风味的早餐——蒸馒头、豆浆油条和蛋炒饭。

Ch08揭开热腾腾的盖子，介绍说：“馒头，由小麦面粉通过酵母菌发酵而成。酵母菌，一种细菌，长相……无法评价，可以食用。”

咚咚咚咚！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传来，那是工程机器人在泰坦尼亚的冰原上打竖井。Fo67岿然不动，用刀叉把馒头慢慢切成薄片，塞进嘴里慢慢品尝，用口腔中的感应器感受人类食物的温度和口感。

轰！巨大的震动震撼了整个泰坦尼亚客栈，刺目的光球从地平线上炸起。Fo67的手臂陀螺仪确保了叉子上的馒头片在八级以上地震时仍然不动如山，他慢条斯理地蘸着樱桃酱品尝馒头片。

一群老鼠被大地的震荡所惊醒，从角落里蹿出来，四处逃窜。保镖机器人拿起镇暴枪，又是追着老鼠四处扫射。Fo67仍然不为所动，对厨师长说：“地球人喜欢用高脚杯品尝液体饮品。豆浆油条满分。”他浅尝一口高脚杯中的豆浆，很满意。

最后只剩蛋炒饭了。Fo67尝试了一百二十八次，始终无法用刀叉对付蛋炒饭，只好打了个低分：“蛋炒饭零分。”他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的残渣，决定结束美食品鉴，去视察新防护罩工地。吃进嘴里的食物最终都会进入体内的发酵器，转变成机器人可以利用的能量。

“地球人喜欢肉类。”Fo67说，“至少有一部分地球人喜欢。他们常抱怨咱们客栈的肉制品太少。”

厨师长觉得这是个大难题。人工温室里种植农作物已经不容易了，但是驯养牲口需要消耗大量的农作物，高昂的成本让机器人头疼，不，CPU疼。

机器人离开防护罩，进入零下两百多度的泰坦尼亚荒原时，也需要一定的防护措施。Fo67记得地球人刚在这里建造客栈时，忽略了这个问题，两个从火星买来的侍者机器人毫无防护地走出防护罩外，顿时被零下两百多度的低温冻成冰坨——关节被牢牢冻住，钢铁骨骼被冻脆断裂，芯片中的半导体在低温下失效，彻底挂了。后来地球人把两个机器人摆在防护罩大门外，穿上红衣服、戴上白胡子，充当圣诞老爷爷招揽顾客——现在还站在大门外。

Fo67背着一根乏燃料棒就出门了，靠着核废料散发的高温抵御寒冷。这东西在泰坦尼亚的飞船修理厂里多的是，人类飞船把用过的核废料堆成了小山。

荒原上，工程机器人En31正在进行爆破作业。他们打了竖井，把爆炸物埋入深深的地下，启动爆炸倒计时，然后没命地跑，最后惊天动地的爆炸就在地平线上炸响。

“动静有点儿大啊！”Fo67冒着雨点般从天空落下的冰碴碎石，对En31说。机器人可以通过无线电波交流，室外没有空气，并不影响他们“对话”。

……

罗隆翔，广西人，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毕业于广西大学，非典型理工男。二〇〇三年起开始创作科幻小说，至今已发表科幻作品数十篇，出版有短篇科幻小说集《寄生之魔》。多次获得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冷湖奖，多篇作品被翻译成英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