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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19年第11期|凌晨:星光(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19年第11期 | 凌晨  2019年11月01日07:34

巍巍青藏高原的西北边缘,阿尔金山脉纵横千里,东接高大的祁连山山系,西连雄伟的昆仑山山系,犹如巨屏,将一块二十五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大地与世隔绝。这块大地干旱少雨,动植物稀少,因东部盐湖众多而被称为柴达木盆地(蒙语中,柴达木是盐泽的意思)。

盆地的西北,阿尔金山南,更是不生一丝绿色的生命禁区。只有广袤的戈壁和土丘,静寂地躺在灿烂的阳光中,任风沙肆虐。

忽然,天空有更灿烂的光团闪耀,瞬间连太阳的光华都被它淹没。光团划过蓝天,穿透白云,呼啸着,拖着长长的烟雾尾巴,一头扎进山丘,爆裂。巨大的撞击声连绵不绝,大地颤抖,山丘崩溃,地面塌陷。黑色石油从地底喷涌而出,四处流淌,燃起熊熊火焰。

地震持续了很多日子,大地才慢慢恢复平静,月牙形状的伤口中汇聚了阿尔金山融化后的冰雪,渐渐形成湖泊。路过的蒙古人称之为呼通诺尔湖——异常冰冷的湖泊,后人就称之为冷湖。

冷湖周围有了绿色的植物,但一公里之外,依然是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干旱的土丘和戈壁,生命无从立足。只有风和太阳,陪伴着褐黄色的大地,一年又一年。

一九五〇年后,石油勘探工人来到这里,为祖国建设寻找石油。一九五八年九月十三日,“地中四井”油井井喷,石油从六百五十米深的地下喷涌而出,三天三夜奔流不息。轰轰烈烈的石油大会战开始了。中国石油人在这不毛之地勘探、钻井、采油、炼油,以冷湖为水源地建起了冷湖镇。冷湖油田成为全国性的大油田。

时光流逝,转瞬就到了二〇二〇年七月。

荒凉无人的戈壁滩上,一辆红色越野车正在公路上奔驰。女司机张霞神情紧张,身体几乎都要压在方向盘上了。

“快点儿!”后座上的男孩狂喊,“它就要追上来了!”

“赵佳智,你吵得我头痛!”张霞吼道,“佳慧,它还跟着吗?”

后座上的赵佳慧直起上半身,向后窗外眺望。

“看不到。”女孩有点儿开心,“我们甩掉它了?”

“不!”张霞和赵佳智同时惊呼。

前方,一辆庞大的黑色越野车正横过来挡住去路。

张霞急忙拐弯,冲下公路,朝另一个方向急行。车轮碾过沙土,在从未有过人类活动的大地上留下清晰的车辙。

黑色越野车毫不迟疑,也急速拐弯追过来。

“大概离我们五百米。”赵佳智判断,“老妈你能把那车甩掉的,是吧?”

“应该能吧。”张霞顺口回答。前面出现一条岔路,她来不及思考,手已经扭动方向盘。

红车子弹般射向那条路。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鬼话?”张霞踩紧油门的脚僵硬得简直要断掉。

“妈,绝对是真的!”赵佳智额头上青筋乱跳,他声嘶力竭,“火星小镇,就是火星人的镇子,被他们占领了!佳慧你也看见了!”

赵佳慧撇嘴:“妈,哥简直是神经病……”

赵佳智抓住妹妹的头,搓揉她的脸:“他们变形了,火星人!他们假装地球人。整个镇子,那些火星旅游的项目,没法不逼真,因为真的火星人在那里!”

赵佳慧试图掰开哥哥的手,连声叫道:“妈妈,妈妈,哥疯了!”

“坐好!”张霞高声警告。

车子剧烈颠簸起来,两个孩子被弹到半空,撞到车顶,又重重落下。赵佳慧身形瘦小,掉到后座下面。哥哥连忙把她拉上座位,扣好安全带。

黑色沥青路面已经被磨得发白,变形隆起,形成一片片的坑洼,红车就像行进在搓衣板上。孩子们被安全带护住,身子牢牢锁在座位上,跟着车子起起落落。

“我们……啥时候……能到花土沟?”赵佳智的声音起伏、抖动着,他问母亲,“方……向没……错?”

“二百七十公里,走了三分之一,还得两个多小时。这条路没名字,但方向上是对的。”

“花土沟就没有火星人了吗?”赵佳慧追问。

“花土沟是个大镇子,十万人口,火星人搞不定。”赵佳智回答她,“冷湖有多少人?两百!而且离哪儿都远。火星人要干点儿啥,谁知道!”

“他们能干啥?”张霞问。道路两旁的荒凉没完没了,让她怀疑这条路一辈子都走不完。不敢回忆,仅仅四天前她还在大连的公寓里和孩子们吃下午茶。

“妈,他们要置换人类。然后,以冷湖为基地,先是青海然后中国、亚洲、全世界。”赵佳智喘口气,“我们得揭发这阴谋!”

“置换人类?”张霞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昨夜儿子慌乱敲开她房间时的惊惧表情犹在眼前。从那时起到现在,十七个小时,收拾行李,溜出营地,离开镇子,忙得无暇多思考儿子的发现是否有合理性。赵佳智一说“火星人是真的”,她就立刻做出逃离的决定,是对这趟旅行本能的反感,还是骨子里就有的危机意识条件反射?

“就是冒名顶替人类呗,这样火星人就能悄无声息进入人类社会了。等发现了,就晚了。”赵佳智很认真地推理判断,“但他们在冷湖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找得到顶替的人?所以他们就建了一个火星小镇的主题公园,吸引游客。”

“游客就全都变成火星人了?”佳慧瞪圆眼睛,“我们要不走,也会变?”

“会变啊!咱俩看见的。”佳智回答。

“那我看看你变了没?”佳慧说着,揪住哥哥的脸使劲儿扯。佳智疼得哇哇大叫。佳慧正得意,突然松开手,拍打车后窗,惊叫:“它跟上来了!妈,它跟上来了!”

张霞已经从后视镜中看到:黑色越野车就像黑色的恶魔,压迫过来,令人呼吸困难。

“妈妈!快点儿啊!快点儿!要追上来了!”佳慧、佳智一起喊,声音仿佛战鼓,捶打着张霞的神经。

然而,平坦的原野中忽然升起无数城堡,挡住了前进的视线。张霞倒吸一口冷气,脚一松,车速慢了下来。

“妈,怎么了?”佳智立刻问。

过了几秒钟,他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才听到母亲惊恐而压抑的回答:“俄博梁,前面是俄博梁。”

听到“俄博梁”三个字,赵佳智的躁狂忽然消失了,他挺直腰背,向车窗外努力眺望。那些城堡是一座一座独立的土丘,形状各异,却有着同样灰白的土色,并且朝着同一个方向突兀,周身是一圈圈的纹路,暗示着风和水共谋,才有了现在的奇特模样。

“这就是俄博梁啊。”佳智兴奋地说,“全世界最大的雅丹地貌,之一。果然,像外星世界。”

“你不跑的话,明天来这里。”佳慧晃动《火星夏令营说明书》。这本说明书巧妙地折叠成一个球形,因此得到了佳慧的欢心,她总拿在手上玩。

“来这里适应火星生活?”佳智摇头,“把飞船藏在这地方绝对没人能发现。”

“地上看不见,天上呢?卫星一照还能藏得住?”

“这地方地磁异常,无线电信号根本进不来,卫星也看不到。而且地方大,两万多平方公里,藏几艘飞船都行,找不到的。”

“还几艘……”佳慧冷笑,“那火星人就只占领了一个冷湖?”

“别吵了!”张霞怒气冲冲,“都给我住嘴!”

“可这是俄博梁……”佳智还想说什么,却被母亲凶神恶煞的样子镇住了。

俄博梁的千沟万壑已经在眼前展开,却再没有公路可以指点方向。只有一条工程车巨轮轧出的土路,蜿蜒曲折,崎岖不平地深入到绵延不绝的层层山丘之中。导航仪中的指示箭头一动不动,柔和的导航声音也沉默了。随着汽车的前行,电讯信号终于消失殆尽。

张霞握紧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手心全是汗。十七年没有到过这里了,俄博梁能否仍然大度,让她幸运穿过,安全抵达花土沟?她不知道。尽管现在驾驶的车,比十七年前的那台吉普车好太多。可是那时自己才二十五岁,什么都不怕,甚至觉得死在俄博梁也没什么要紧。而且那时候他在。

张霞忍不住看了看副驾驶座。座位上一堆杂物,没有人。两个孩子从来都喜欢后排。至于丈夫,有时是司机,有时开他自己的车,这个副驾,竟然大部分时间只是放东西。而那时,只要一朝右边看,就能看到他的左脸。他左眉侧的伤疤触目惊心,她却觉得好看,有时候竟然看到发呆。他就敲打她握换挡杆的手,轻喝:“专心点儿!”

二〇〇三年的记忆,就这样突然袭击了张霞。总坐在她右侧副驾上的那个人,身形清晰起来,紧皱眉头的严肃面孔触手可及,还有沙哑的凶巴巴的声音:“看清楚!”“专心!”“别瞌睡了!”说了很多话,最多的就是这几句,短促有力,像铁锤样砸下来,让开车的她时刻警醒,不敢大意。

那时的俄博梁还鲜为人知,吉普车还是稀罕的好车。她最后一次给他当司机,陪他去勘探油矿,在俄博梁遇到大风沙迷了路。

……

凌晨,科普与科幻小说作家。科幻小说代表作:长篇小说《月球背面》《鬼的影子猫捉到》,短篇小说《信使》《猫》《潜入贵阳》《天隼》等。作品多次获得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等奖项。主编、主笔大型科普图书《宇宙的光荣》《繁星若尘——从月球到银河深处的人类旅程》以及《太空时代》丛书、《海洋科普馆》丛书等。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理事,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科学文艺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员和北京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