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老牛不老，也不姓牛。他喜欢握手。

他生于五十年代初乐安镇有名的石匠世家。初中毕业时，适逢“文革”。他父亲为了求个安稳，就让他在家跟自己一起打石头。他身材魁梧，五大三粗，臂力过人，豪爽耿直，喜交朋友。村里也不知是谁第一个说他像《说岳全传》里的牛皋，加上他力大如牛，大家便跟着“老牛”“老牛”叫开了，而他刚二十出头。

老牛喜欢握手。因为手力大，他常在握手中占据上风、得到乐趣。他最讨厌敷衍性的握手。如果对方不使一点力，纯粹是在敷衍，他就会略用力，让对方龇牙咧嘴、痛得想抽又抽不出手，然后才哈哈大笑放开，仿佛给了对方一个教训。 当遇见自己喜欢的、同样豪放的、手力也大的人时，双方就如武林高手拼内功过招，他指力加一点，对方也加一点，他再加一点，对方也再加一点。表面如常的两手相握，实则暗流激荡，电光火石之间，已过两三招了，直到两人都用尽内力、手指都疼了，才上下摇晃两下，然后相视哈哈大笑，啥都不用说，便成好朋友。

老牛这样握手，也有闹得不愉快的时候。有一回，一位年龄与他差不多的小伙子与老牛握手时，认为老牛这样是在欺负他，就与老牛吵了起来，差点儿打起来。

但他的媳妇，却是他握手时相中的。

那次，一位初中女同学和一位女伴一起赶集路过老牛家。出于礼貌，老牛主动伸手与两位姑娘握手。他的女同学，盈盈小手，柔若无骨。老牛根本没用力，她便“啊哟啊哟”叫起来。老牛哈哈一笑，立即放了手，伸向另一位美女。两手相握时，老牛发现她居然比自己有力，瞬即加大力度，谁知那姑娘也不示弱。老牛知道遇见高手了，急忙松手。这样的女孩，他还是第一次遇见。他惊讶地问女同学：这位是……

女同学知道老牛碰钉了，幸灾乐祸地说：怎样？没我好欺负吧？我表妹，也是我贴身保镖，高二花，生在武术世家，要不要过几招？

老牛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女中豪杰，失敬失敬！

自此，老牛便相中了高二花。他觉得以后过日子，就得要挑一个有力气、有能耐的女子。

可当时的二花，对老牛谈不上不喜欢也谈不上讨厌而已。

说来也是碰巧。老牛最敬重的周老师，教数学兼镇中学副校长，因有远房亲戚解放前去了台湾，被造反派关了牛棚。老牛得知后，牛脾气上来。经事先踩点，趁一个黑夜，打着手电筒，独自一人悄悄来到关周老师的地方。看守见有异常，马上披衣出来，还没看清是谁就被揍得哀嚎声声，附近的居民却没一个出来。老牛几脚就踹开锁着的门，背着周老师便走。周老师说，你闯祸了，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老牛说，与其让他们折磨死，不如拼一拼。老牛走得快，周老师也想得快，他和老牛说：事到如今，只能逃一步算一步了。他让老牛将自己先放在一角落，脱下脚上的鞋子给老牛，让老牛拿着鞋到家里找师母一起出门躲避风头。 老牛知道周老师的家，周师母看到丈夫的鞋，抓了几件衣服，就和老牛一起来到周老师那。周老师说，先到他妹妹家再作打算吧。他妹妹嫁在一个小山村，离乐安镇有二十多里路。老牛硬是背着周老师走了一晚上，天发白时，悄悄到了周老师妹妹家——正是高二花家。二花老爹双手握拳咯咯作响说：你们就在我家待着，看小兔崽子谁敢来。来一个收拾一个、来两个收拾一双。

经过一年多的追求，在周老师的撮合和女同学的美言下，老牛最终把二花娶回了家。

成家后的老牛，握手的习惯依然不改。二花多次劝他不能自侍力大欺人，老牛听了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改革开放后，老牛和二花一合计，开了个石材加工厂。有一回，有笔生意谈得差不多了，却因老牛握手握没了，二花一怒之下要和他握个“痛快”，老牛才有所收敛。

九十年代初，为让老牛成为一个有气质的老总，把企业做强做大，二花带他到省城参加了一期人际交往礼仪知识培训。他恍然大悟，原来中国人见面，男的都是拱手作揖，女的都是道万福的。握手礼仪是从西方传来的。也知道了现在社会上，握手的次序、力度，走路的先后、步幅，座位的次序、坐姿，都是很有讲究的。

老师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觉得老师用短短一句话，说出了自己无数的话语。他对二花说：我晓得怎么握手了。

二花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道：想再如从前握，找我。

【作者简介】郭金勇，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东海》《小小说选刊》《北方文学》等报刊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