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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9年第10期|高鹏程|孤蓬(组诗)

来源:《朔方》2019年第10期 | 高鹏程  2019年10月31日07:37

如果你不曾经历春天

 

如果你不曾在春天加入一支

送丧的队伍

你不会知道人世的更替多么冷酷。

如果你没有见过一位少女的遗体

你不会知道湖水多么寒凉。

在春天,如果你没有经历从落英缤纷到满树

繁华落地,你不会知道

美的消逝多么惊心动魄却又无声无息。

如果你不曾在春天的暗夜里赶路,你不会知道

晚风多冷星辰

有多凛冽。

在春天,如果你没有经历背井离乡,亲人的亡故

你不会知道,故乡

是一个多么发烫又是多么冰凉的词。

如果你不曾经历蓑草、轮回

如果你不曾看见

残雪尚未褪尽的山野爆出了第一颗嫩芽

你不会知道,大地

有多残忍又有

多慈悲——

又一年冰雪消融。又一年,神的脸庞泪流满面。

 

孤 蓬

 

黄花苔,婆婆丁,华花郎。

它的名字和那些随处散布的村庄一样普通。

和那些村庄里的人一样微小。

细小的根茎牢牢吸附着沙土,像一个又黑又瘦的婴儿

盯着母亲干瘪的乳房。

抽叶。起苔。开花。

一个白色的小小星球

又轻又贱。又轻又贱的命运啊,经不起秋风

轻轻一吹

就散了。就各自天涯。

“孤蓬万里征啊”,这细微的小东西

让一句唐诗获得了实证。让微不足道的人生

也有了悲壮的历程。

而现在,在这里,在被拆掉的老屋的废墟上

我居然又看见了一个完整的圆。

有那么一瞬,我恍惚看见了1983年前的祖父、父亲、母亲

和众多的兄弟姐妹

紧密团结在清贫、富足的日子周围。

而在那些随风飏起的绒毛上

我看见了自己细小的脸,以及不知所终的一生。

 

奇 迹

 

我在探望父亲的途中发现了它。那是一个

见证奇迹的时刻。

 

据说,一颗苦核杏在早春会绽出一万多粒花苞

然后就有薄霜、倒春寒来摧残它。

大约一半的花蕾会坚持下来,

只有一半会开花。

而这些花,又会有一场不期而至的风吹它,

一场如期而至的冰雨打它,

只有不足一半的花朵能够结果。

接下来,会有各种各样的虫子来蛀它,

各种各样的鸟来啄它,

只有更少的青杏会慢慢膨大,变黄。

这期间,还会有嘴馋的放羊娃不断攀爬

采摘

折断它黑瘦的枝丫。

干旱苦寒的天气也会让其中一些果实

脱落

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也许会打掉最后的希望。

 

——但是,我还是发现了它。在父亲的坟茔附近

一棵伫立在沟壑边的杏树。

稀疏叶片掩映下的

唯一一粒

黄澄澄的果实——

 

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一个奇迹?

 

蕨麻之诗

 

我从河边挖来一株带泥的草,让母亲辨认。

锯齿状的叶瓣,明黄的小花。

母亲迟疑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

 

我掰开泥土,露出纺锤形的根茎

“蕨麻”——

母亲脱口而出。

 

“这个太熟悉了,60年,我们挖遍河滩

寻找它,然后晒干打成粉

混合着其他粗粮充饥。”

 

这不难理解

对于温饱的渴求,让年轻时代的母亲

忽略了它露出地面的美。

 

次日清晨

一株被我扔掉的蕨麻

在母亲的花盆里迎风摇曳——

 

现在,对于它的美,母亲比我们懂得更多

包括它锯齿状的叶瓣、明黄的花朵以及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肿胀的根茎。

 

炊 烟

 

一直以来,我习惯

把沉重的言说,搁置在轻盈的事物之上。

但炊烟,似乎更适合

被画在纸上。

比雾气温暖,比高处的云层

更富于人情味。

 

据说,只有炊烟能建立起连接天地的通道。

迎迓神祇,接纳

逝去很久的先祖回来。

而我更关注的,是它返程时的那一小截

俗世的道路。

从烟囱到锅底

一段黑色、温暖的旅途。

 

那终点的车站,就是乡村的底色。

温暖、结实。总连着稚子笑语、爷娘呼唤

连着万家灯火。晚归牛羊。

 

这是从前司空见惯的场景。

而现在,在普遍荒凉的乡村

一缕炊烟的出现,已经可以被理解为

一个奇迹

因而更多地,被我想象成了一条经幡和

一道挽联。

 

枕中记

 

床是车站。而枕头是火车。

很多夜晚,我耽于这样的旅行。

 

有时是在自己附近。有时

去了很远的地方,以至于返回时,感到

有些倦怠。

 

布缝的火车,来自母亲的手工。

靠着它,偶尔

我会踏上一趟还乡之旅。

 

有时候,它会是一本书。当我头枕卷册

感觉是进入了别人的生命。

陌生的旅途,陌生的人

那些我未曾抵达的远方,让我痴迷。

 

有时候它只是我随遇而安时自己的

一只手臂,我枕着它,陷入一场又一场

白日梦

我梦见衰老的自己,穷尽了一生的愿望。

很多时候,我沉溺于这梦幻带来的奇遇

这是生活不能给我的。

但这样的梦,消耗了我对现实的热情。

有时候

我不得不制造一场车祸,把自己解救出来

“仿佛完成一次梦中跳伞”

醒来总是浑身酸痛,心有余悸。

注:引号内借用了特朗斯特罗默的诗句:醒来就是从梦中向外跳伞。

 

打往老家的电话

 

我害怕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

 

在深夜,在我蜗居的海边小镇的一间陋室里

我害怕来自四千里外

老家的消息

 

十多年了,它送来太多不祥的音讯

祖父去世,外婆的丧礼

大姑、二姑、二舅、大舅、表妹……以及更多亲人

意外的亡故

 

我也害怕打电话

我害怕挂电话时听到母亲在那头哽咽的声音

我害怕嘘寒问暖之后的父亲

长久的沉默

 

我害怕那种安静得只有光缆在战栗的声音

……

——我真正害怕的是

我打往老家的电话,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七 月

 

记忆中的七月,始于童年乡下,井水里

一只西瓜的甘甜

终于赤脚蹚过清水河时,脚底的冰凉。

始于麦地里一捧咬人的麦土,终于旱塬上

目送迎亲队伍离开时羊倌的惆怅。

七月流火呵

始于日头因酷热泛出的光晕

终于夜晚,一颗红巨星的陨落。

始于螽斯振翅,终于重新化为腐草的

萤虫,一盏微型灯塔的熄灭。

最近的七月,始于成年后异地谋生间隙的一次

匆匆忙忙的还乡

终于凌晨三点的离开

始于父亲病榻前,一碗参汤里的月亮

终于他坟头一束枯草的摇曳。

 

省 略

 

昨晚写下了一首名叫《七月》的作业。

七月将尽

一份作业即将迟到。并非源于疏懒

七月,对我来说是个严重的月份。

这首名叫《七月》的诗,我似乎

什么也没写。

当我说,始于……终于,我省略了童年

记忆中一些细微的幸福,省略了对于飞逝时光的惶恐

当我说,始于……终于

我省略了最初离家的仓皇

很多年,异地辗转、奔波的辛凉

当我说始于……终于,我省略了具体的

某年,某月

某个夜晚,具体的某人、某张脸

深夜中的火车,一闪

而逝的灯火,黑暗中无声涌出的泪水……

 

当我再次说起始于……终于,我省略了丧父之痛

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遗憾与悔恨。

 

高音喇叭

 

高踞在电线杆上。银灰色的鸟巢。一只

从未出现的鸟

巨大的翼翅笼罩着村庄。

 

农业学大寨。打倒四人帮。歌唱祖国。包产到户。

征兵。征地。拆迁。计划生育。

一个时代躲在后面发声。有时候

是村支书急吼吼的嗓门:

谁家的偷懒不上工,谁家的又偷偷捡了

地里没挖净的洋芋

过于刺耳的鸣叫,让灰溜溜的村庄噤若寒蝉。

 

也有一些温情的时刻:傍晚时分,鸟鸣

变得温和

单田芳的评书和马季的段子

让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直起了身子。

 

“花儿朵朵开始广播”,我蹴在泥地上

一边吸溜面条

一边听让《我们荡起双桨》

哦,那些同龄人的声音,清脆的鸟鸣

肯定来自北京天安门

我和他们隔着茫茫的湖水……

 

有时候,会传出苍凉的秦腔,和着劲利的西北风

像一场大雪覆盖下来,低矮的村庄愈见低矮……

 

没有谁注意到它什么时候停止了鸣叫

这些年,人们外出打工,一茬又一茬

悄悄地出门,悄悄地回来,悄悄地洗去

一身的病痛

村口,只有老支书伛偻着腰身嘘寒问暖

声音嘶哑,像很久没拉过的风箱

而那只生锈的鸟巢,保持着沉默的黑灰。

 

终于,一次

不期而至的风雨,它从电线杆上掉落下来。

几个顽皮的孩子拆掉了它:一圈

生锈的铁皮,包裹着磁铁和铜线圈

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乘高铁还乡

 

光线逐渐转暗,楼群逐渐低矮。

和谐号在飞驰。

 

经过灯火暗淡的郊区,车窗外

依次闪过工业园区的箱体建筑

然后是物流仓库、露天煤堆、废品收购站和杂乱的民房。

 

经过这些以后,火车

似乎从21世纪驶回了

20世纪。接下来是90年代、80年代

70年代

最后,是看不出什么年代的沉默风景。

 

这是夜色中的华北平原。窗外灯火稀疏。

火车继续穿行。山岭。桥梁。隧道。布满褶皱的丘陵。

啊,这是

亘古不变的旷野。安放着广大乡村的五脏六腑。

 

火车进入黄土高原,我开始仔细辨认那些大山褶皱里的

零星村庄。一支弓弦上的箭

逐渐拉满——

 

哦,故乡!

在这个高铁时代,我最大的愿望

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你,回到最慢的

生活。

 

回故乡之路

 

一个人,用前半生远游。

一个西海固人,用前半生辜负父母、故土

那么,他将用后半生

忏悔。在生命的

最后一刻,用一生的积蓄,兑换一张落叶的车票

 

像一缕秋风

穿着另一只,落叶的鞋子

回到西海固

像一缕钟声回到一口旧钟。

 

像一个夜归人

在六盘山下的车马店里

用一碗浓酽的苦茶,卸下一生的风霜。

 

起初与最终

 

起初是你用涨满绿色血液的手指

擦去我脸上的积雪。

 

最终是一根枯枝,拨开我墓碑上的落叶

让黑色大理石,露出新鲜的凿痕。

 

起初是一根新生的光线

唤醒地下沉睡的蛹

让白蝴蝶的翅膀,在一座豌豆花上掀起

涟漪和雷霆。

 

最终是陈旧的雨水

洗净了人间恩仇

一阵晚风,带来永世的安宁和沉沉的暮霭。

 

起初……最终。中间

是广袤、狭窄。是纵有万千语。是茫茫忘川……

 

当最后一粒

人间灯火被带入星空

死去如我者,也如静默的山峦微微抬起了头颅。

     高鹏程,1974年生于宁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诗刊社21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七部,以海洋诗歌、县城系列和江南、西北边地文化系列诗歌写作引起较大反响。获浙江青年文学之星、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人民文学》新人奖、红高粱诗歌奖、国际华文诗歌奖首奖、李杜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中国诗歌网十佳诗集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