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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去荒岛

来源:《小说界》2019年05期 | 王苏辛  2019年10月31日07:37

二〇〇八年夏天,我刚到W城,租住在一户老公房内,和五十岁的房东阿姨同居一室,只一层厚厚的亚麻布帘把我们隔开。她喜欢把内衣晾晒在床头,最炎热时也不开空调,让我把洗脸水囤积起来冲厕所。我总觉得房间内充斥着一股酸腐味,却也不便挑明——我只租得起这样一个床位,含水电费一个月五百。

我原计划在英语培训学校找一份一周两天班的代课工作,其余时间能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尽管事实上我唯一做的事也就是在城内游荡而已,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做不到在工作中和那些同事正常交流,时常处于暴躁中。某个上午,我结算了一个月的工资,打印了一叠简历,泡在人才市场里,把肉眼可见的工作全都面试了一遍,但一无所获。后来,从我报出学历到面试结束,HR脸上的惊喜渐渐变成一种厌倦,她觉得我名牌大学的学历及流利的英语是最核心的竞争力,可我最终毕业的专业与他们的需求不对口,且我大学四年换了三个专业,虽证明我的学习能力很强,却也因此让他们不相信我真的愿意在他们行业久留。最后,她微笑着告诉我“你很优秀,但我们没有适合你的职位”。到了晚上,我在焦虑中接纳了先前婉拒的初中英语兼数学教材编辑工作,期间换了一间单间租住。扣除租金和餐费、交通,平均每个月只能留下五百到一千元。而决定我生活乐趣的,就是这五百到一千元。我去健身房办了月卡,还常常和不同的网友相约组狼人杀局和台球局,和办公室的沉默寡言不同,面对这些陌生人我变得非常活跃,尽管每一次游戏结束后我便把他们删掉,或退出小组。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秋天,我终于在办公室发了火,在准备拂袖离去时,突然接到一位大学师兄的电话。

在第一和第二次换专业间隙,师兄给了我很大帮助,除了帮我跟他相熟的老师沟通,还带我参加了一次校园旅游团,完成了十天的云贵川之旅。结识了新朋友,那个学期我终于得以平稳度过。

师兄告诉我,他来W城出差,想和我见一面。我在W城很久没有朋友,这个电话给了我一些希望,一下班,便直奔约好的商场。

此次见面,师兄见到我比往日更显热络,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正在进行的事业,并热情邀请我参与。我仔细听了后发现是医疗器材销售,顿时生疑,却不好意思挑明。接着,师兄说起自己在老家的项目出现问题,需要尽快回去一段时间。我一时恍惚,问他老家在哪,他却突然沉默,向我介绍起坐在后面一排的张洋。他说这是我们共同的学弟,本来还有两年才毕业,但恐怕已经毕不了业了,又急需一份工作,能包吃住,交五险一金即可。我看过去,只觉得张洋长得特别瘦小,说是一把骨头摆在椅座上也不为过,年纪轻轻面部已经因为过瘦长了不少小细纹,如果不是脸上始终挂着神采奕奕的笑容,我会觉得他是一位肾衰竭病人。我示意张洋坐过来,师兄却摆摆手说“他一向如此,和第一次见面的人吃饭,要坐旁边桌”。

“还好今天人不太多。”我讪笑着,给自己点了咖喱饭,给师兄和张洋各点了一菜一汤,另点了几串羊肉我们共同吃。在准备点茶水时被张洋伸过来的手拦住。

“我们没钱。”他大声说。

我一愣:“我请。”

师兄则突然收敛笑容道:“等一会儿我要走,不用了。”

这顿饭吃得比我想象中要快,师兄全程兴奋地演讲,我完全插不上话,唯有的几句也是关于工作和一些乏味的日常琐事,这让我很是失望。将近八点时,师兄突然起身接了电话,再匆匆赶来时,问我有没有一千元,他急需给同事转账一笔钱,可自己的卡都在女朋友那里。我没有质疑他的话,甚至因为迟钝,快速在旁边自动提款机转了账。送师兄到地铁站时,他再次喋喋不休邀请我和他一起加入医疗器材销售的公司,向我聊起最近读的书,其中一本叫《出埃及记》,嘱我一定要看看。等师兄的身影埋入地铁人流,我转身要去坐公交之际,张洋竟还在我的身后。在和师兄的会面中,他全程似是透明人一般,只是笑着,现在却像一块存在感极强的磁铁,让我不得不盯着他,甚至戒备和警惕起来。

“你被骗了。”他大声道。

“什么?”

“陈启明没什么项目,他这次就是来骗你钱的。”张洋继续说,“不过他不是专程来骗你的,他只是想让你加入他们传销,但他不忍心,骗你点钱能让他暂渡难关,又能心理上平衡一些。”

“你在说什么?”我又莫名又惊讶。

“他被传销骗了,借遍了能借的钱,今天不带回卖产品的钱,就拿不回行李。”张洋道,“我来之前已经买了他一瓶产品,花了五百。”

我完全被震惊了,只好说:“你刚才怎么不告诉我?”

“他不是坏人,只是误入歧途,我们没能力劝服他,报警也没用,就算一时把他给掰正了,他还要跟我们绝交。绝交我是可以的,可你能接受吗?何况,我们借机都算还了人情,不也是好事一桩?再说,刚才我也暗示你了啊。”张洋一改前面的愣头青派头,突然老成起来。我不禁觉得自己才是学弟。

“我怎么确定你现在说的就是对的,师兄还给你介绍了工作的。”

“他刚才说的工作就是那个传销。我怎么可能去呢?我现在说的当然是对的,否则我现在也可以不说,等你自己发现。”

我一时气急,却也找不到发泄的理由:“你现在为什么告诉我?你确实可以不说。”

“我有义务让你知道真相。”张洋道,“不过,既然我在,师兄的钱,就算我欠你的。”

“如果师兄回不来了呢,如果他被传销组织扣了呢?”

“他今天能出来,就说明他已经被洗脑成功了。否则他们会放他出来?你看着吧,他肯定还会回去。”

“我们就放任不管?”

“你能管什么?恐怕下次他问你要钱,你还是要借,不如现在趁机屏蔽算了。”他说着,已经把师兄的手机号码拉入了黑名单。

王苏辛,1991年生于河南汝南,现居上海,2009年开始刊登中短篇小说。曾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首届燧石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出版有小说集《白夜照相馆》,长篇小说《他们不是虹城人》,中短篇小说集《在平原》(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象人渡》(上海文艺出版社)。

王苏辛的自问自答

小说为什么起名“接下来去荒岛”?“接下来”说的是一种动态,那么荒岛代表着一种兴趣,愿望,还是可能性?

“荒岛”在小说中曾被提及,同时也是一个精神隐喻。虽然荒凉,但依然是一座岛,孤独但并不缺乏集体意识,很符合现在年轻人的生命状态。“荒岛”在小说的不同阶段代表过兴趣、愿望、可能性,但它更是一个成长中的元素。是在荒芜和丰富之间的一个低调明亮的地带,两个主人公借此参与了对方的精神世界。

小说写了两个青年,似乎彼此既互相促进又有一种竞争关系,他们是各自在走向你设想的“荒岛”的过程中吗?

两个青年,一个走向了看起来更丰富的外在世界,一个最终选择做最简单朴素的工作,可能对内在更关注一些。对他们各自来说,他们确实来到了自己的“荒岛”。

这篇小说似乎是你从关注自身的各种问题转为对某种年代性的探索。这是有意为之追求吗?此后的小说写作会不会更注意这一方面?

是有意为之。二〇〇八年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不仅因为有大事(奥运会)发生,还因为第二年微博出现了,接着智能手机的普及,让更多年轻人用起各式各样国内外社交网络,进入一个更加广阔的信息大分享时代。很多人就是在这种全球化分享中完成了自己精神的二次蜕变。只是之后的小说,我还是会根据具体语境来处理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