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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2019年第10期|房伟:苏门答腊的夏天(节选)

来源:《青春》2019年第10期 | 房伟  2019年10月25日07:43

盛夏的上海,异常闷热,从骨头缝里都能渗出汗。宿舍楼更是蒸笼一般。我坐在椅子上,常常看到汗水“滴滴答答”地流淌而下,在黑色皮椅上洇出一圈白亮印渍。窗外,没有风,城市的喧嚣似乎离我很远。

我刚评上副教授,涨了工资,正在规划下一步学术生涯。发表论文非常重要,还要多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才能积累人脉,开阔眼界。还有件喜事,我通过公积金贷款,终于在上海郊区买了套45平米二手房,目前在装修,年底有望入住。

我将在四十岁走上人生正轨。也许,过几年,会有一个女人,青睐我这个来自大西南的 “穷青椒”。我将摆脱“小泽玛利亚”和“苍井空”的陪伴。现在的年轻人不太了解这些。净网运动搞得厉害,年轻人都玩“抖音”和“吃鸡”了。

我要感谢同事章谦。他自杀后,我协助校方处理他的后事。他的电脑中,我发现了几百部黄色小电影。我偷偷将这些好货,拷贝到硬盘上。漫漫长夜,写论文疲乏不堪,我就靠着浓咖啡和这些小玩意,安慰自己的嘴巴与眼睛。

我意外收到了章谦的导师——著名学者金教授的邮件。他对我在章谦治丧工作中的付出表示感谢,特别是对章谦遗作《杭州鲁迅先生二三事》的发掘。这篇小说被退稿后,被章谦胡乱丢弃在宿舍。我把它寄给了金教授。金教授很快将其发表在了一家杂志上。他给我打电话,很内疚的意思,说没有照顾好这位有才华的学生。但是,高校不承认文学创作。这也并非章谦的专长。章谦走错了路。

我趁机发给金教授一篇论文,请他推荐一个权威杂志。

金教授很快回复了。他认为,论文思路清晰,学养深厚,还能隐隐看到些章谦的影子。

我说,经常向章谦请教问题,论文他也提过意见。

他为何从不找我推荐论文?金教授哽咽着说,太倔了。

靠着金教授的推荐,论文发表在权威杂志,我才得以顺利评上副教授。

没多久,金教授又约我撰写一篇有关郁君的论文,以参加明年东京举办的国际学术会议。

我含蓄地问了往返机票和食宿问题。金教授表示,都可为我免除掉。

真是感谢章谦。我也为他感到惋惜与不解。这么好的导师资源,为何不利用?我推掉闸北辅导机构讲课的机会,也谢绝了两家出版社编书的邀请,专心写作这篇论文。

上海高校放假早,单身教师公寓早没什么人了。我蛰居宿舍,挥汗如雨,一盏小风扇拼命转动。空调风太凉,我的胳膊有风湿,受不了。我查阅资料,在电脑上敲个不停。

几千公里外,遥远的大凉山,我的老母亲,也许正在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下,静静地等着我归来。盛夏,花开过,石榴该结果实了。她深陷的眼窝,没有泪水。她一动不动,目光爬不过红土的山。蓝天,淡金色的阳光,成群的黑羊,云母般层层鳞鳞的白云,那里的热风永远都浩浩荡荡,仿佛吹响了一万把白喇叭……

我的老母亲不会理解儿子为何不回家。他在成堆的资料中穿行,思绪飞到了四十年多前苏门答腊的一个夏天。一个日本人,为了寻找七十多年前的真相,开始了第一次出门远行……

那便是郁君走过的路了,通往死亡,也是他要重访的路。

1972年5月,即昭和47年春,他踏上这块南洋的土地,恍恍惚惚,好像眼前这一切并不真实。他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描述了此行的目的。他使劲踩了踩,软软的、有点弹性,这是被热风、酒糟味和舒服懒散的情绪浸泡的土地。那里的土人,很多像华人,或者干脆是华人后裔,可皮肤更黑,矮瘦。也有不少荷兰人、英国人。但日本人很少。他有点失落,说是寻访郁君的下落,但他也想看看帝国几乎最南端地区势力崩溃的最后情形。

那是一条泥泞的小路,紫黑、饱胀、翻滚着,好似吸吮足了火热阳光,左右摇摆,蜿蜒着游向远方。他摇着头,是刚下船导致的眩晕。他想吐,却闻到这条小路散发出的狂热而诱人的气息,可以嗅出“佛兰德斯红罂粟”迷醉的甜香。

你是日本人,不会理解“佛兰德斯红罂粟”对于欧洲人的意义。他给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无论中国还是日本,在亚洲人眼中,罂粟都是邪恶的。欧洲人一战之后,却有在战争纪念日送红罂粟的习惯。他们还将这种花雕刻在国家阵亡者的墓碑上,或绣在生者的左胸位置,悼念为了荣誉牺牲的人们。几十年前,这些南洋小岛上,死去了成千上万的印尼人、中国人、日本人,也有很多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他们的亲人,把他们埋在这里的公墓,在墓碑刻上红罂粟图案,或在墓碑周围种上几株。

他讨厌罂粟。他不能忍受这样邪恶的东西,居然也能变成牺牲的象征?应是菊花,或樱花。只有雪白的意境,飘落的白花瓣,才能配上勇者的尊严。

他没有告诉妻,动身前天晚上,他在半夜惊醒。五月,大阪的风,已是热的了,但夜里还透着丝丝凉气。家里是死一般沉默,只有妻的呓语,在黑暗房间回荡,仿佛极幽静的山中,野物的低吟。他睁大眼,熟悉了家具的轮廓,这才蹑手蹑脚爬起,屏住呼吸,挨到了浴室。他打开昏黄浴室灯,浓浓的尿液般颓废的气息,从头顶倾泻,将本不清爽的镜子,弄得更模糊了。他扶住镜子,看到一条小路,往镜子深处延伸。还有大片红罂粟。小路尽头,有一个穿华人长衫的男人,手里夹着烟卷,冷冷地看着他。

那就是命运的暗示。他要到苏门答腊,他必须去。

他的手碰到梳洗台的牙缸,发出清脆“叮当”的撞击声。那是长男的“齿匠”牙刷。战后一段时间,日本物资奇缺,他与妻过着节俭的生活。为了防止孩子蛀牙,他们狠心买了一管非常好的牙刷,给孩子做礼物。如今,这管胖墩墩的、黄色手柄的牙刷,握在手中还是绵软的,却不滑手。他仿佛听到长男“呼呲呼呲”欢快刷牙的声音。梳洗台下面,还有一些废弃的画笔。他闻到了油料的气味。长男希望成为一名画家,家里给他买了颜料笔。如今,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也都被弃置在浴室角落了。他拿起牙刷,又从角落捏出一条画笔。两管有着儿子气息的东西,在他的手里亲密无间地拥抱着。

儿子已不在了。他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他为什么只在镜子里见到郁君?让儿子出现一次不行吗?哪怕在梦里?

他是一个内向沉默的日本男人,人到中年,在一所无关紧要的大学,任职助理教授,收入不高,也没什么学术名气。家里人都不太明白,他这些年迷恋中国作家,到底是为什么?他要自费去一个陌生地方,寻找从未见过的中国作家死亡之谜。

你和作家的后代有联系?妻问他。

他摇头:“目前还未有,我只是喜欢研究郁君,很多都说,日本人杀死了他,我不信,要去查个究竟。”

他在妻的眼神里,看出了惊诧。家里买房没有几年,房贷沉重,长男又不幸病逝。他在大学的薪俸也不高。他怎么如此异想天开?去什么苏门答腊?难道说,男人这一生,总要做几件费解的,甚至毫无头绪的事?

这显然超出妻的理解。他嗫嚅着,想再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也许,他只是需要去一个陌生地方,为一个看似重要、有意义的事奔忙。中国作家研究又热了起来,很多日本学者,从战前对中国的不屑,转变为惊奇。一个古老民族,经过惊心动魄的斗争,死中求活,不仅赢了战争,且变成了一个令人尊重、又带有神秘感的红色国家。这有很多可以研究的东西。如今,这个国家又在进行文化“新革命”,这加剧了西方对它的好奇心。他的研究如果揭开了郁君死亡之谜,他就有可能成为权威专家,受到中国和国际研究界的重视。

出去走走也好,妻喃喃自语。贤惠的妻担心他走不出丧子之痛,这样莫名其妙的远行,被她看成游玩和解闷之举。他苦笑两声,他想说的是,虽然他也有学术的虚荣心,但一直希冀这样漫无目的游荡。他羡慕郁君写的那些游逛的小说,如《伤感的行旅》《归航》。他期待那种感伤、放纵、颓废迷狂的人生。买春、宿醉在春天江水边,为一个爱着的,却没有结合希望的女人放声痛哭,这是怎样的迷人境界?

他下了船,心情无比兴奋。二十年过去了,苏门答腊和终战时相比,不知有多少变化。他期待着不切实际的奇迹:一位年长的华人,从人潮汹涌的街头走过来,面对他这个异国寻访者,用亲切的日语说,铃木桑,辛苦了,我就是赵廉,也就是你要找的郁君。那是一个落拓不羁的男人,弯曲的蟹爪胡,中国旧式月白长衫,黑布鞋,清瘦的脸庞,眼不大,但透着超然坚定的神采,又有几分玩世不恭。他的一只瘦长的手,稳稳地托着珐琅咖啡杯,杯子还冒着热气。另一只手,拎着本书稿,密密麻麻地写满批注。这是林语堂托付先生翻译的英文版《京华烟云》……

会有这样的奇迹?每一个成功的传记作家,都会在梦中和去世的传主,有过这样“白日梦”般的相见。传记作家是可怜的文学工作者,传记写得好,荣誉归于作家,传记写得差,诟病归于传记作者。他们都是卑微的记录者,被大师的光芒所笼罩。但是,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幸福?一个人总要做点什么,才能证明自己。一个传记作家最好的作品,是对逝去亡灵的告慰。他会带有传记家的挑剔,令人发指的考据癖,考察传主和情人的每一次会面,追问传主难以启齿的隐私。他将和传主成为亲密朋友。他是令人讨厌的崇拜者,更是喋喋不休的窥视者。他们一起喝酒、吃烤肉、大声唱歌……直到梦醒来。

他踩在南洋松软潮湿的泥土,想象着郁君如何迈步走入村子。他甚至想,他踏下的那个脚印,就存储着当年先生落足的尘埃。他仿佛就站在先生身边,看着他疲惫而坚定的步伐。南洋暮色的酡红晚霞映衬下,郁君的眼神转移到他的身上。他心跳加速,晚霞似融化的金子,从高大棕榈树宽阔的叶子上倾泻而下,滚烫地钻入他的眼。

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他喜欢郁君颓废豪爽的性格。郁君的文字也是坦诚至极。他年少时沉默寡言,性格执拗,阅读陪伴他度过了美好时光。等到在高校研究文学,就很自然地将郁君当做研究对象。他很难忘记,在中学阅读室,第一次看到《沉沦》,他的脑袋“轰隆隆”作响,多么放肆的语言,大胆的描述!中国人大多叫郁君志士,五四启蒙之子,但他觉得,先生是情绪化的才子。他忧愁又亢奋,坚贞又脆弱。他爱女人,又看不起她们。他不擅长战斗,胆子小,却又轻掷生死。他喜欢炫耀,又自嘲而自毁。

小路上,他看到两片飘零的叶子。它们前后相依,又互相排斥。它们泛着黄色汁液的身体,濒死,但依旧绝望地笑着。那片大一点的叶子,应该就是郁君,那片小的,怯生生地依附其后,应该是他,他不想承认日本人杀死了郁君。他来到苏门答腊,也想看看,崩溃之际,日本军人在最南端的情形。他想象,会有很多悲壮,但他也许不得不承认,那里也有太多残忍、无知、贪婪,甚至是卑劣算计。所有的悲壮,都被战败的耻辱稀释了,正像苦涩盐粒融化在更苦涩的大海。如此说来,他对郁君死亡真相的寻找,其实不过是告慰自己。

南洋的天空,有一种奇异的蓝,特别浓,将所有杂色挤出画框,仿佛一块看不到边际的、倒悬的镜子。那条小土路也许根本无关紧要,只是他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踏入了历史。一个人的一生,要走多少路?这不是东京街头的青青石板路和新干线旁的水泥路,不是中国北京城宽阔的大马路和杭州富春江边温润舒适的小路,更不是炮火纷飞的断壁残垣间,充满污秽、鲜血和断肢的血路。那只是苏门答腊不知名的小路,就在这里,郁君踏上了死亡之旅。

那就是郁君走过的路了。太平洋战争初,郁君从新加坡逃亡至苏门答腊,辗转去往巴爷公务。郁君化名“赵廉”,开了酒厂,给宪兵队当翻译。终战不久,郁君失踪。一个名满天下的作家,他的书被印刷成千上万册,被很多国家的读者喜爱。他做过蒋介石政府的设计委员会委员,在福建当过参议。他的爱情也举世瞩目。“曾因醉酒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那是多么意气风发,又罗曼蒂克的情感!他生命的最后十年,悄无声息地藏身南洋偏僻小地,娶一个无智无识,长相普通,甚至不通华语的女子为妻,他到底有怎样的心路历程?

他要做一名“文学侦探”,调查这桩悬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要告慰郁君的“怨魂”。

当然,“侦探”这类事,不过也是一个借口。他不过想像郁君一样,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寂寞就像风,把这个世界,从他们的身边吹走了······

……

房伟,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