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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10期|小昌:鹤的方向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10期 | 小昌  2019年10月24日22:11

1

一整天过去了,大鹏的爸爸还没回来。他们几个人沿河打捞,仍死不见尸,只好住在下游的镇子上。妈妈和大鹏在房间里吃晚饭,屋外天色将晚,猝然几声狗叫,母子俩相视一眼。不会是爷爷回来了吧。这么一想,他们的世界似乎陡然有了转机。

吃完饭,他们一起看电视。男主角竟死了,妈妈在抹眼泪。这时电话突然响了。她直奔电话机,声音有点抖。接这样的电话,让眼前的女人站得直直的,像是一生都在等这个电话。她越是这样,大鹏越看不上她,一个看起来永远长不大的异乡女人。关于她的来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者根本不想说清楚。她的本地话说得和本地人一样好了,可仍摆脱不掉别人的异样眼光。她总像个外人。正因如此,大鹏也像个外人。

他们之间好像也没说什么。后来两人开始互相安慰,说没什么对不起老人家的,不知道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他们又说起了大鹏。大鹏十岁,个子矮小,更像是七八岁。妈妈回头看他,说他正在看电视。除了看电视他还能干什么呢。电话那头的男人像是在关心大鹏。也许爷爷的死,让他觉得大鹏更加显要。男人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挂了电话,妈妈一直痴痴望着大鹏。他以为她会过来抱抱他。值得庆幸的是,她并没这么做,而是转头继续看电视。电视画面正在举行葬礼。大鹏问了一句关于爷爷的葬礼,妈妈像是没听到。她或许也在想接下来不可避免的葬礼吧。

那天晚上睡觉时,他们睡在一起。爷爷和爸爸的相继离去,让家里变得很空。妈妈紧紧搂着他,他有些喘不过气。大鹏问妈妈是不是怕鬼。妈妈说这世上哪有鬼。窗外风声呜咽,妈妈就唱起了儿歌,哄着大鹏睡,更像是唱给她自己听的。他们十指紧握。母子俩很少这么温存过。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妈妈不注意,大鹏出了院门,向水库的闸门走去。对他来说,这就像是暑假作业。他模仿爷爷,驼腰背手,一步步攀上大堤,到了高处,像爷爷似的坐下来,抽一锅老烟,吧嗒吧嗒,烟雾似乎也在头顶缭绕。他眯着眼嘬一根树枝,树枝有点苦,也要皱眉忍着,皱眉的样子很像爷爷在深思。他起身,走向水闸,脚下是水,张开双臂,准备纵身一跳。

他只是在想象爷爷的纵深一跳,像鹤的起飞。

这时妈妈在身后高喊,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大鹏听得出她在尽力模仿本地人的发音。她骑着自行车来了,像马戏团里调皮的猴子。她不敢探头望水闸下的深水。水黑油油的,像从地壳里汩汩而出的油。仔细端详,能从黑里看出一抹红,让人想到血。越过水闸,水就变成了大水,汪汪而下,直奔平原。眼前这个娇小女人不敢看这样的大水,拉起自己的小儿子,望风而逃。嘴里不停念叨兔崽子兔崽子,不要命的兔崽子。

这一天的剩余时间开始变得平静。大鹏看动物世界,发现了真正的鹤。这只能说是一种巧合。他从没想过鹤还要吃东西,而且是吃鱼。他见识了鹤吃鱼的全过程。鹤长长的喙就像一把尖刀,将鱼头和鱼身迅速分离,接着将其逐一吞入。地上鱼的残躯还在跳,跳也白跳,又被猛地一口捉住。

大鹏又冲进西屋,一一端详画上的鹤:九鹤同庆、松鹤延年还有一飞冲天。爷爷住西屋,屋子矮小逼仄,气味古怪刺鼻,像是一座牢房。墙上那些鹤发呆,安详,无所事事,哪像那些吃鱼的鹤。

妈妈也跟着大鹏进来了。她很少进这个屋,只是站在门口,和大鹏对话。这样一来,大鹏就有些居高临下。他喜欢这样对峙。妈妈问他是不是知道爷爷的下落,也就是说她在怀疑爷爷的死。大鹏知道,爷爷的死对爸爸妈妈来说是天大的事。这让他更加悠然自得,他像是那个拥有唯一谜底的人。他不急于说出这个秘密,他在耐心等待。

满墙的鹤让妈妈无所适从,手不停在虚空里挥舞。鹤的千姿百态,像是在酝酿什么,像是呼啦啦就能展翅高飞。妈妈扭头走了,嘴里嚷着,真是个怪人。她在说大鹏的爷爷。房间里只剩大鹏一个人了。他开始自说自话。在他的世界里,这个孩子正在参与多年前妈妈的突然到来,那一天妈妈像只家畜似的被人贩卖。他幻想自己有把猎枪,和爷爷那把一模一样,沉重又苍老。爷爷那把枪从来没响过。他举起手指,瞄准那些一只只悠然自得的鹤。

2

第三天妈妈打过一个奇怪的电话。大鹏知道,她不是打给爸爸。她操着大鹏听不懂的方言。她在说家乡话,一种南方蛮语,听起来像是在和人大声争吵。他很少听妈妈这么讲话,让他感觉眼前这个女人极其陌生。

妈妈回头看大鹏,发现他在偷听,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听懂,还是躲开了。她用的是那只旧手机,黑黑的像一块巧克力饼干。

打完那通漫长的电话,妈妈变得无所事事,坐着发呆。她突然问他知道贵州这个地方吗,说那是她的家乡,山路十八弯,水曲九连环。这么一说,大鹏豁然站起。她可从未提起过自己的故乡。月是故乡明。大鹏想听她继续说下去,她却突然不说了,陷入沉默。她总是在不该停下来的时候停下来。这种沉默,让三间堂屋更加空空荡荡。

大鹏问,贵州远吗?妈妈突然想起什么来了,急匆匆去了另外一个房间。这时电话机应声响了,妈妈像是知道电话会响,才去了那个房间。

是爸爸的电话。他们在说一条大鱼。也就是说,他们那些人并没找到爷爷的尸身,却捞上一条大鱼。大鹏开始想象一条鱼的巨大。那是一条少见的大鱼,只是这鱼已经腐烂发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死了,也由于它的大,仍然让那些人兴奋难耐。爸爸像是变了个人,平日里他是不屑和妈妈说这些话的。这几天,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会打电话来,说给这个女人听。

后来他们又不可避免地说起了爷爷,像是因为那条鱼的存在,爷爷的尸身才无影无踪,或者说,爷爷也有可能像这条鱼一样,沿河漂流,正等着他们下网。

挂了电话,大鹏问起了那条大鱼究竟有多大,就像在问贵州有多远。大鹏两臂伸展,做了个白鹤亮翅,问是不是有这么长。妈妈无意和他讨论那条大鱼,走出屋子,去看那群羊。大鹏不罢休,在后面跟着,仍在追问那条鱼究竟有多大,会不会是那条鱼把爷爷给吃了。妈妈瞪着他,就像是他竟把真相一语道破。他面红耳赤,说那条鱼是不可能吃掉爷爷的,世界上只有人吃鱼的道理,没听说过鱼还可以吃人。妈妈站在一只公羊旁边,还没有公羊高。见妈妈不理他,他话锋一转,说会不会被其他什么吃掉了,有可能是大王八,爷爷说过河里有王八,说最大的王八比我们家的三轮车还要大。

这时,那只公羊开始发情,脖子高扬,嘴唇外翻,对着悠远的天空。

大鹏去了爷爷房间,不一会儿拿出一只鹤形木雕,有矿泉水瓶子那么大,拿在手里像一把枪。那还是爷爷给他精雕细琢的,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鹤的脑袋怎么看都像蛇的脑袋。仅仅是一条蛇,也就不足为奇,可它偏偏却是像蛇的鹤,让人感觉怪怪的。他拿着这样的鹤冲出来了,让鹤在院子里飞来飞去。

他冲进羊群了,羊咩咩乱叫。那只公羊并不怕他,歪着脑袋看,像是随时会抬起双蹄,给他致命一击。大鹏确实有些怕它,可还是放不下面子,就去找来武器,是一支自制的弓箭,远远对着公羊怒射。一只只箭落在公羊身上,软绵绵的。起初羊还有点怕,后来就视若无睹了。这时,妈妈喊他,让他一个人在家,别出门。她要去镇上办点事。

妈妈走之前,仍旧不放心,说要是知道他再去水闸,就去告诉老师。这是妈妈的杀手锏。那个老师的确有点唬人,喜欢拍人后脑勺。

公羊旁若无人地撒了一泡尿,像是在示威。这让大鹏想起爸爸瘫在沙发上冷眼看电视的样子。想到这里,大鹏非要弄瞎公羊的一只眼睛不可。他坐在地上像个一休和尚似的,两只手在脑袋上画圆,准备开动脑筋,对公羊痛下杀手。公羊见状,以为面前的人儿偃旗息鼓了,便趁势俯下胜利的身体,享受小憩。后来大鹏猝然站起,阳光在他的脚下乱动,像是刀光剑影。公羊也霍地起身,一站起来,局面大为改观,大鹏一下子渺小下去。

他和那只公羊对峙,眼神交汇处,像是有火苗四起。公羊被拴在那棵树上,之所以如此从容应敌,就是那根绳子足够长,可以任它腾挪。他一步步逼近公羊,公羊把脑袋低下去,像是准备迎头痛击。大鹏又退回去了,此举让公羊不知所措,它的脑袋仍旧低垂着。往复几次,公羊就放下心来,不再把大鹏当回事。大鹏又给那只公羊准备了一些吃的,是它很少吃到的粮食,公羊很快忘记了仇恨,被粮食迷惑,中了大鹏的埋伏,一圈圈围着那株拴它的杨树转悠。每转一圈,绳子就短一截。公羊的领地渐渐减少,直到自己的脑袋将要贴到树干上。大鹏在一旁雀跃,不过很快又冷静下来。这让他像一个战士。他手持鹤形木雕,用鹤长长的喙向着公羊的一只眼猛戳。他的手一软,鹤形木雕掉在地上。公羊剧烈摇晃着脑袋,咩咩地叫,鲜血如注自眼睛而下。对于一身白的公羊来说,红多么鲜艳呀。大鹏仓皇逃回爷爷的西屋。

3

太阳落到西屋后面去了。东屋的房顶上还有阳光在飘,这时候妈妈回来了。

她站在院子里,身后还有个高大的男人。妈妈在他身前似乎正被挟持。多年前,妈妈也许就是这样被挟持到这里,来到这个北方村庄,即使在她童年的梦里也不可能被梦到的鬼地方,再也没能回去。妈妈假装没有看见大鹏,或许是没想到三个人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大鹏的视线像条狗似的,在他们身上乱舔。

妈妈回转神走上前来,对着大鹏略带歉疚的笑。像是在说一切都是她的错。妈妈指着身后高大的男人,让大鹏喊他哥哥。说起哥哥来,妈妈才开始理直气壮。大鹏望着这个哥哥发呆。一看他就不是个本地人,额头窄,颧骨高,嘴唇薄得像一把刀。他高高在上,像那只公羊,眼神深邃凌厉。院子里突然多出一个外人,连那只公羊也不适应,咩咩地哀嚎。

妈妈在做饭的间隙,将大鹏喊过来,在厨房里谈起这个哥哥。说这是他的表哥,来自贵州,外出打工路过咱们家,住几天就走。说是表哥,大鹏点头称是,可他奇怪的是,分明是哥哥,为什么妈妈一遍遍嘱咐他,和外人提起这个哥哥时,只说是表哥。对于一个从未提起过家乡的女人,突然带回来一个家乡的亲戚,不由让人起疑。晚饭时分,就有邻居来串门了。门早就上了闩,可门外的邻居没那么轻易善罢甘休。他们知道家里有人,而且还有个远方的客人。为了打听清楚远方的客人究竟是谁,哪里还顾得上门早已上了闩。要是门再不开,有人就会翻墙而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不少人,说好久没来了,想问问大鹏爷爷的消息。妈妈和那个奇怪的哥哥很快被团团围住。他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吃一碗米饭。这里的人都不爱吃米饭,习惯啃馒头。啃馒头的样子过分张扬,像这里的人。由于板凳的小和身形的大,他吃米饭的样子就有些唐突和扭曲。他也不抬头看人,只是吃,差点吃出眼泪来。

桌子上有鸡和鱼。邻居就问起了这鸡和鱼。也就是说在爷爷的尸身还没有被找到的时候,就吃上了鸡和鱼多么不合时宜。可这个人并不说不合时宜,只是谈鸡和鱼。问哪里买来的鸡和鱼,并推荐谁家的更好。他们的眼神不住地打量这个哥哥,妈妈终于没忍住,决定和盘托出,说自己本不想吃鸡和鱼,都是为了这孩子。说到这孩子,那些人顺水推舟,问多大了,长得果真像姑姑。妈妈突然成了姑姑,大鹏在门口咯咯笑。这些邻居才意识到还有个大鹏。有人开始问大鹏关于表哥的印象,问他之前见过这个表哥吗。大鹏很配合,说见过。他哪里见过。

哥哥吃完饭,始终不发一言。他站起来,一瞬间成了堂屋里最高大的人。这样高大,那些邻居的怀疑也就不攻自破。他的虎背熊腰和妈妈的小巧玲珑形成鲜明对比。这么快就不攻自破,是这些人不能接受的。有人啧啧称赞他的高大健壮,说干农活是个好把式,并敦促妈妈将他留下来。妈妈说他只是来玩玩,看一眼她这个姑姑。不看一眼,不相信世上还有这个姑姑。说完这句话,屋里人全笑了。

大鹏还在挂念公羊那只受伤的眼睛。他趁黑去羊圈里检视了一番,并没发现那只公羊。大鹏因此吃惊不小,甚至有些恐惧。他又拿着手电筒查验一番,最终发现了它。它睡倒了,整个脑袋扎进母羊的怀里,像是在吸吮母羊的乳头。手电筒的光像棍子似的在羊身上拍打,不停拍打。光倏忽一闪,公羊的眼睛射出一道荧绿的光来,是那只好眼睛。大鹏吓退了,又一次逃回西屋。哥哥在爷爷的床上半躺着,嘴上叼着一根纸烟,正在望着天花板出神。见大鹏进来,先是一惊,随后发现是他,依然故我。

大鹏像看公羊似的看他。哥哥有些不自在,让他走。他不走,哥哥让他滚。这是大鹏爷爷的房间,该滚的人不是大鹏。他从柜子里翻出那把猎枪来,枪口瞄准床上让他滚的人。猎枪有点沉,枪一直在抖。哥哥喊了句开枪,逼他开枪。他说普通话,说普通话,大鹏才能听得懂。

枪口开始下坠。哥哥一巴掌过来,攥住了枪口。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心脏说,开枪,快打死我。声音不大,字字锥心。连墙上那幅松鹤延年也跟着哗啦啦响。大鹏像是被这把枪紧紧缚住了,身子不得动弹。床上的哥哥正在怒视,又像是看大鹏身后的人。他连说两句,没一个好东西。大鹏还是扣动了扳机,枪并没响。大鹏连连扣动扳机,枪除了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再无任何反应。他站在像熊一样的男人面前,猛然体会到爷爷的失败。他把枪一扔,眼角噙着泪夺路而逃。

堂屋一派祥和气氛。妈妈说着本地话,和那些人打哈哈,有时还会开本地人才懂的玩笑。她因融入其中而面色潮红。见大鹏进来,争相问兄弟俩方才在做什么。说兄弟俩,这下果真惹火了大鹏。大鹏目露凶光,对着邻居们大声叫嚷,谁和他是兄弟。见大鹏不能自已,其中一个邻居也兴奋起来,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不知是谁又挑起关于大鹏爷爷的话头,说他怎么会走上这条路。在他们鸡一嘴鸭一嘴里,爷爷成了热爱生活的人,见谁都笑,哪怕见到一条狗。热爱生活的人不可能走上这条绝路。说到绝路,妈妈突然气急败坏,对着大鹏发火,说他不去做作业,咸吃萝卜淡操心。这句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脱口而出,给了她和邻居们对抗的信心。她和那些本地的农妇没什么两样,逼急了也会像他们一样骂街撒泼,不顾一切。邻居们纷纷起身,一个个极不情愿地出了堂屋,还有人探头看了看西屋,想知道那个远方的客人在干什么。为了掩饰,他们说了几句关于西屋里的鹤。

人去房空。电话来了。像是因为电话来,那些人才走的。妈妈等到了救星似的慌忙跑过去接电话。不出所料,是大鹏的爸爸打来的。大鹏也凑了过去。妈妈很久不说话,像是在哭。远方的镇子正在下雨,雨下得很大,似乎在听筒里就能听到雨敲打这个世界的声音。大鹏知道,两个人正为是否放弃寻找在低语。他们在说大鹏奶奶的坟里空空荡荡,除了爷爷的尸身,什么也填不满那座孤坟。妈妈劝她的男人继续沿河打捞,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大鹏知道她不想让他回来,不止是乱坟岗里那座还未被填满的孤坟。

爸爸要和大鹏通话,妈妈拎着听筒,给眼前的大鹏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别乱说话。大鹏接过电话来。妈妈一直在旁边站着,站得很近,近到可以一把抢走他的听筒。大鹏措手不及,也像妈妈一样,郑重其事起来。听筒放在耳朵边,一团噪杂的世界迅速袭来。爸爸在喊他,像是陌生人在喊他。经过三天的沿河打捞,这个男人变得极其温柔,随时会哭。比起之前,这样的男人更让大鹏厌倦。他懒洋洋地回应了一句,更像是为了避免电话那头的男人哭出来。

大鹏的表现让爸爸的一腔缠绵碰了壁。除了父亲的自杀,儿子的无动于衷更让他感觉难堪。他立刻换了另一种语气,大声呵斥他,让他听妈妈的话,不要乱跑,更不要去水闸。这样的呵斥显得做作,大鹏想早一点结束这样的对话。他将电话听筒递给了母亲,躲开了。那个镇子的雨声在他耳朵里一直在下,他想躲得远远的,直到听不见为止。

4

又一个早晨如期而至,太阳爬上墙头,阳光大好,好得发飘。他仍然像爷爷似的走路,弯腰驼背,像一张满弓。他一遍遍模拟爷爷如何走上死亡之路,这让他感到由衷的快意。走出村口,他就注意到奶奶那座孤坟了。风声呼啸,坟头似乎也随着半高的玉米苗起伏。大鹏面向那座孤坟,整个人也像一只玉米苗随风摇摆。

这样的坟头随处可见,和房后的小土堆并无二致,这让他无法相信它和死去的奶奶有什么必然联系。他不愿善罢甘休,还是想找出和土堆不一样的地方。此时一条蛇从坟堆里爬了出来,吐着信子,倏忽又钻了进去。他像爷爷似的背着手,似乎正在观察自己的归宿。那只坟头看似平淡无奇,也许气象万千。

身后有人,一团影子遮住了大鹏。

他其实一直跟着他。这个人似乎极善于跟踪。他问大鹏在看什么。问完也像大鹏一样,密切注视坟头的动向。他没看出什么异样来,又问大鹏究竟在看什么。这个哥哥从一夜好睡中醒来,一脸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大鹏知道他是妈妈派来的,并从他高高的颧骨上一眼就看到了妈妈的影子。他的侧脸简直就是妈妈的脸被放大了。他转头向大堤上跑,想把身后的人甩掉,可又隐隐希望他会一路跟着。

到了水闸最高处,一团水正汪汪而下。大鹏叼着枯树枝模仿爷爷的样子抽烟,而那个人却被这团水震慑到了。大鹏端详着他的背影发呆,而他正看着脚下的水发呆。两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沉浸。电话铃声打破了瞬间的沉静,大鹏看着他从兜里掏出个破手机来。他站在水闸边缘对着电话滔滔不绝,像是对着那片水滔滔不绝。大鹏慢慢走过去,有一瞬间很想将那人推下去。这一瞬间的情绪迅速攫住了他,让他的脚步放慢。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这种渴望让他感觉眩晕。此时那人却突然转头,对着他傻傻地笑,笑得憨厚可爱,有点像妈妈被爸爸质问时的样子。这是自打相见以后,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人的亲切来,甚至胜过世间所有的亲切,包括爷爷的。他被这个亲切的笑容打动,连他自己也难以预料。

他和大鹏说起了甲鱼。他指着脚下的水说,这样的水很可能是甲鱼的老巢。后来大鹏才知道他在说王八,甲鱼就是王八,王八就是甲鱼。说起王八来,兄弟两人很快达成一致。大鹏想看看他究竟有没有真本事,是否真如他所说,能从这汪深潭里钓出一只大王八来。这对大鹏来说,有足够的吸引力,并让他对他怀有更深的渴望。那个人整整一个上午都在为钓甲鱼做准备,大鹏像个跟屁虫。两兄弟突然重归于好,令妈妈措手不及。她还担心其中有诈,背着大鹏和那个人对峙低语。大鹏假装没有发现,在他看来是自己更让妈妈忌惮,这也正说明妈妈和之前的儿子更加亲近。大鹏像确定爷爷如期死掉那样又一次确定那个人就是妈妈的儿子。

下午兄弟两人又去了水闸。一路说说笑笑,惹来不少怪异的目光。有人还和大鹏开玩笑,问他旁边的人是谁,明知故问。大鹏想啐他,就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过看起来更像是一声叹息。到了水闸,早有人鸠占鹊巢,一群孩子在附近烤红薯,孩子有大有小,层次分明,最小的也比大鹏个子高。他们发现大鹏就兴奋起来,以为他还是从前的他。大鹏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并对那些人置之不理。他的置之不理,引起群情激奋。大鹏还以颜色,并大喊让他们滚。身边的哥哥跟着吼了两句,也让他们滚。大鹏来了劲头,叫骂起来,对他来说,这是空前的。美好的世界正扑面而来。更令人兴奋的是,没过多久,果真被那家伙钓上一只巴掌大的甲鱼来。虽说个头有点小,可它张着脑袋小心翼翼张望大鹏的鬼样子,像极了大鹏。大鹏忘乎所以,喊身边的人哥哥。一句哥哥也把这个哥哥吓了一跳。

夕阳染红了西天,头顶这块天却黑沉沉的,一场大雨眼看要来。光亮和黑暗的界限就落在这条长堤上。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给他们的垂钓反添了不少乐趣。好景不长,他们到家后还是起了争执。哥哥说晚上可以喝甲鱼汤了,弟弟表示不解,说要将它们一一养大。哥哥反驳说,为什么要养王八,王八最不值得养。弟弟继续说,想看看王八能不能养大,养大了难道不更好玩吗。哥哥说王八长得慢,来不及等它们长大。争论无果,等待妈妈仲裁。妈妈看着桶里的三只王八,笑了,后来决定折衷一下。养两只,煮一只,只好这样。大鹏也同意了,不过很快又陷入究竟宰杀哪一只的困扰中。三只王八翘首以待,究竟哪一只会等来灭顶之灾。三只王八不仅仅是三只王八那么简单,这简直就像他们三个人:妈妈、哥哥和大鹏。有了这样的联想,大鹏的选择就更加艰难。后来他被哥哥一把推开,一只大手迅速拎出个最大的。桶里另两只变得躁动不安,不住地向上爬。大鹏体会到一种感伤。他可以戳瞎公羊的眼睛,现在却又为一只毫不相干的王八难过。

喝完王八汤,三个人心情大好。妈妈和他们闲聊两句后,很快陷入到电视剧的剧情中。男主角其实并没有死,虚惊一场。哥哥在这时候唱起了歌。他喜欢这里,一天的时间就让他适应了这个新家。妈妈让他闭嘴,说不要打扰她看电视。

此时电话响了,妈妈豁然站起。她双眼出神,像是可以看穿眼前那堵墙。爷爷的尸身也许被捞上来了。妈妈在絮语,大鹏听不清。后来他才得知,他们果真打捞上来一副尸身,可这么几天过去了,尸体早就面目全非,没人敢确定这人是否为爷爷本人。大鹏被叫过去了,并在电话里接受爸爸的垂问。听筒里的声音忧伤又疲惫,问他爷爷那天究竟穿了什么衣服。大鹏如实回答,说是一条绿军装裤。说起这条绿军装裤的历史,和爷爷的戎马生涯有关。爸爸及时制止住了大鹏的叙述,他根本没兴趣追忆往事。爸爸又问他知道爷爷穿什么上衣吗?大鹏说是一件白衬衫,说得煞有介事,这仍然出自大鹏的想象。爸爸也开始怀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脱口说道,早晨见过爷爷去茅房。大鹏能够想象电话那头的男人是怎样的惶惑和无奈。爸爸在电话里又一次哭了,而妈妈又一次以沉默表示对他哭的容忍。或者说爸爸一次又一次表现脆弱,也让妈妈感到厌倦。看来她早就对究竟是不是爷爷的尸身没什么兴趣了,她更关心如何处置多出来的奇怪儿子。那孩子正在大鹏爷爷的房间里唱一首流行歌,一遍遍唱,不知疲倦。

夜深时爸爸的电话又来了。这个电话有意不让大鹏知道,当然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爸爸更希望妈妈和他互诉衷肠,确切地说是给他足够的信心,让他做决定时不至于那么孤独或者内疚。他想说到此为止,无论尸身真假。只能是他自己说,大鹏的妈妈也许也在等这句话。那个男人还是没说出来。在对话中,他们一遍遍努力证实那个人就是大鹏的爷爷,不可能是别人,说着说着那个人不是也是了。他们似乎不是在和对方对话,而是分别说给自己听。

大鹏躺在床上,偷觑讲电话的妈妈。因为离灯很近,妈妈的影子被无限放大,落满整整一堵墙。

5

又是个好天,阳光顺着树叶的缝隙落在院子里,满地乱爬。大鹏早起就蹲坐在水桶旁边观察王八,用树枝一遍遍逗弄王八缩进去的脑壳。哥哥和妈妈早就将这两只王八的死活抛到九霄云外了。两个人一直在窃窃私语,并时刻提防着大鹏。

妈妈让哥哥带着大鹏去村北的野坡上放羊。哥哥心事重重,牵着那只公羊走在一群羊和大鹏的前面。公羊很听他的话,乖乖跟着走。大鹏走上前去,想继续和哥哥讨论甲鱼的故事。他并没什么兴趣,问了问爷爷房间里的那些鹤。比起甲鱼来,他觉得那些鹤更加离奇。大鹏由此想起爷爷那个人,又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就从爷爷的戎马生涯开始。那些话大多出自他的想象,在爷爷只鳞片爪的叙述中,他添枝加叶,爷爷也就自然成了一世英雄。哥哥只是笑笑,他什么都不信,确切地说有点无所谓。大鹏为了让他信服,不得不提起了那把破枪,说爷爷是个神枪手。这足以引起哥哥的一场大笑。可他很快意识到这样的笑不合时宜,也就收敛下来,变成了一种慈祥的笑,哥哥该有的笑。有了大鹏,他像个哥哥了。他突然问大鹏想不想看一只真正的鹤。他早就看穿了大鹏的心思,对于大鹏接下来的回答和表现早有预见。大鹏如他预料般地喜出望外,问他在哪里可以看见真正的鹤。哥哥说要带他去,他知道哪里有鹤。大鹏表示说还有一群羊要放,哪里去得成。哥哥取笑他的谨小慎微,一群羊都放不下,还能成什么大事。他被这样的话惹恼,一群羊何足挂齿,他要去目睹真正的鹤,看他们如何将鱼一口口吞进肚子里的。他们牵着一群羊一路走,哥哥说找个人帮他们看着那群羊。他们离开村北野坡,沿着大堤浩浩荡荡向镇上进发。到了集市上,哥哥就把那群羊给卖了,大鹏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哥哥就坐上小巴逃之夭夭了。哥哥并没有讨价还价,也许是生怕被人识破,想早点弄到钱溜之大吉。他拉开小巴车上的窗户,眉开眼笑,见大鹏仍旧傻傻站着,也许是于心不忍,从车上扔下两张红票子,也算给大鹏一个交代。风一吹,红票子也跟着乱飞。有人竟跑过去抢,而大鹏仍旧无动于衷。小巴车徐徐向前开,哥哥的脑袋探出来了,让大鹏快去捡钱,并大喊,那是我弟弟的。经了一番波折,钱最终落到大鹏的手上。他一个人在集市上转悠,哥哥半个身子从小巴车里向外探的样子,在他脑子里久久盘旋,挥之不去。最后一刻他承认大鹏是他的弟弟,大鹏因凭空多出一个哥哥而心生暖意,像一次次重温头天晚上喝王八汤的感觉。

他还是回了家,并将他受骗的过程告诉了妈妈。妈妈在惶惑中听完了整个故事,对故事的结局充满怀疑,不停质问这是不是真的。大鹏被惹恼了,尊严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妈妈这么问分明在证明他是个惯于撒谎的人。见大鹏急了,妈妈这才相信故事的真实性,接着陷入沮丧中。后来妈妈又躲起来落泪。大鹏看在眼里,但并不关心,讲完这个故事,大鹏的使命也算完成了。他只身溜进爷爷的房间,又去和那些鹤说话去了。他很快忘记水桶里的王八,那些长腿优雅的鹤又一次占据了他的世界。没过多久,妈妈突然闯进爷爷的房间,她的意外出现让大鹏意识到事情并没那么简单,也让他想起爸爸快回来了。也许正因为爸爸要回来了,才促使哥哥的突然离去。妈妈又一次像个犯了错的人,在大鹏面前欲言又止。妈妈爬上床,抱住半躺着的大鹏,呜咽起来。泪水滚滚而下,濡湿了大鹏的脸颊。大鹏还用舌头舔了舔,和他的泪水一样腥咸。后来妈妈竟跪在大鹏面前,求他隐瞒这一切,不要和爸爸提起这几天发生的任何事。大鹏的表现也令妈妈吃惊,他像是知道她会说什么,随口答应得很快。妈妈的激动不已更像是一次毫无必要的拙劣表演。

随着拖拉机的轰鸣声渐行渐近,大鹏知道爸爸真的回来了。他开始想象爷爷的那副尸身在拖拉机上如何颠簸。大鹏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是不想看到爸爸,而是这个男人让大鹏感到无地自容。见到他,大鹏不知道该如何迎接,尤其是迎接他的眼神。大鹏最害怕像他这样的男人不自信的样子。大鹏昨晚告诉了他爷爷走之前的装扮。也许他还对那副尸体动了手脚,变得更像爷爷,让这副尸身无可挑剔。大鹏无比确定那副尸身不是爷爷的,就像先前确定爷爷的死。他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任由妈妈狼嚎似的喊他。像是没有大鹏站在妈妈旁边,妈妈也不知如何自处。大鹏是爸爸妈妈的救星,他必须现身。大鹏在妈妈生拉硬拽之下走出了爷爷的房间,他手里死死攥着那只鹤形木雕,像是攥住爷爷的手。他曾记得有过这样的场景,也是被爷爷这么攥着,躲闪着爸爸的责难。那只木雕长长的喙上仍旧残留着公羊的血。大鹏又想起那只被卖掉的公羊。它高扬着头,一耸一耸地跟着哥哥向前走。大鹏才猛然意识到,那只公羊在哥哥面前竟如此乖巧,像一只母羊。

爸爸一行人乌泱泱进了院子,他一眼就捉住了大鹏。四目相对,爸爸一反常态凛然自信。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这么像一个父亲,目光温和,充满爱意。大鹏迅速躲闪开,没想到那个男人一把抓住他,抱在怀里,抱得大鹏喘不过气来了。另外一只手还捧着个木头匣子。再一看他的脸,早就泪水涟涟。

爸爸并没询问那群羊的下落。爷爷的新死让他忘了还有这么一群羊,不过他早晚会想起来。在他想起来之前,妈妈还有更多时间去酝酿谎言。木头匣子放在大堂的八仙桌上,说这就是大鹏的爷爷。这样的事实让大鹏感到极度厌恶。为了掩饰真相,他们竟然把不知名的尸体给烧了。大鹏俯身,并不哭泣,这惹恼了不安的爸爸。他也许是对大鹏的不冷不热心存怨恨,一脚踢在大鹏的屁股上。大鹏哭喊了两声。他一开始哭喊,爸爸又觉得自己踢这一脚是个不容宽恕的错误,慌忙和他耳语,说爷爷如何疼他,他怎么就不心疼爷爷。说到这里,这一切开始变得不可捉摸。大鹏想象该为什么哭一场,后来觉得只能为那三只王八。留下来的两只也被负责葬礼做饭事宜的几个家伙给炖了,这让大鹏感到由衷的悲伤。

葬礼如期举行,那天一大早大雨瓢泼,难得一场大雨。村民们都说没见过这样的大雨,不过还是打着伞披着雨衣,纷纷站在街口观看这场葬礼。棺材一出门,雨就小下来。一身白衣的大鹏爸爸,望了一眼天,泪眼蒙眬,匍匐在地,将那个象征尽孝的老瓷盆摔了个粉碎。大鹏在他爸爸屁股后面跪着,可以听到瓷盆粉碎的声音。这个男人高高撅起的屁股,让跪下来的大鹏想笑,尤其是那只糊了金纸的破瓷碗的粉碎,让大鹏差点笑出声来。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奶奶的坟前进发,奶奶在等着爷爷圆坟。有一只纸糊的白鹤,被高高举起,在风雨中傲然前行,像一匹高头大马。大鹏的爸爸走上一阵子,就跪在泥水里。他像是将自己彻底放逐在这场葬礼里。他的余光不断扫视那只风吹不倒的白鹤。这种姿态很快感动了冒雨观看葬礼的街坊邻居们,他们一个个窃窃私语,啧啧称叹。不过这种景象并没持续多久,某人的一句话,让这个粗壮汉子的所有努力顷刻间化为乌有。那人说,棺材里的人根本不是他爹。一句话说出了众人的心声,人人跟着比附,说不可能是他爹。他爹的死最终让他沦为一个笑话,这可能是那个驾鹤西去的男人早就算计好的。那是父亲对儿子的最后致命一击。

大鹏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如他所料,哭不出一滴眼泪,好在雨水不停洗刷他的脸,也洗刷掉了他的尴尬。父子之间在棺材前有一次长久的凝视。这次凝视具有不可小视的前瞻性,像是因此可以穿越时空。经过这番凝视,大鹏彻底安静下来,静静看着雨中那场大火。他们那群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那只雨中的白鹤点着了。白鹤身上的熊熊火焰多像一场涅槃。

尘埃落定,爷爷和奶奶圆了坟,坟里的世界并没大鹏想象那样气象万千。一群人为了将两副棺材对正下了不少功夫。但对于大鹏而言,这些古老的仪式像一个接着一个的玩笑。他一直埋首酝酿悲伤,像是要把自己的小脑袋种在泥土里。他在想奶奶这个人。奶奶等了这么多年,却等来了另外一个人。大鹏听到一些人在谈论奶奶的骨头,说她骨头真硬呀,好几年过去了,还是完好无损。说这个更是为了说木头匣子的骨灰,不知是谁的骨灰。有人竟笑出声来,也许这人也是想到了大鹏的疑虑,死去多年的奶奶该怎么对付一个突如其来的陌生男人。大鹏手里的鹤形木雕随着他们的谈论,一点点扎进了泥里。一群人添上新土,坟包比原来高多了,这也说明坟里的世界更大了。新坟上插着一根白幡随风飘扬,像是某种奇怪的动物正在东张西望。

令大鹏更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妈妈。这个女人是葬礼上最伤心的人,几度哭晕在送葬队伍里。大鹏从始至终都不敢看她。这场葬礼让她成了彻头彻尾的本地女人,也许从此以后,再也没人小看她的不明出身。大鹏妈妈不仅征服了街坊邻居们,更重要的是,她也征服了她的男人。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也离不开谁。这也为她的坦白埋下了伏笔。葬礼后,大鹏的妈妈说起了那群消失的羊,又从消失的羊群说到来自贵州的侄子。大鹏爸爸像是早就知道了,略带戏谑地摆了摆手,意思是何足挂齿。这个男人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了大鹏的妈妈。他的眼神里全是渴望,她在他眼里从没像那一刻那么迷人。

葬礼过后,他们一家三口又睡在一起了。爸爸兴奋不已,只身越过大鹏,伏在了妈妈的身上。他大声嚷着脏话,像是终于可以摆脱掉什么了。妈妈在呻吟间歇让他小点声,怕吵醒大鹏。结束后,爸爸又从大鹏身上越了过去,大鹏又睡在爸爸妈妈中间了。这时,有人敲门,大门上的铁环叮当乱响。在大鹏的梦里,大门上的铁环也响过,敲门的人是他的爷爷,而爸爸却举着爷爷那把猎枪,不让他进来,嘴上喊着,你已经死了。

小昌,原名刘俊昌,大学教师,管理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曾在《钟山》《十月》《花城》《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江南》等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著有长篇小说《白的海》,小说集《小河夭夭》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2015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