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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9年第10期|李寒:狮子

来源:《长江丛刊》2019年第10期 | 李寒  2019年10月24日13:47

李寒,诗人,译者。河北河间人,生于1970年10月。毕业于河北师范学院外语系俄语专业。曾参加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获得第六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第二届闻一多诗歌奖等。著有诗集《空寂•欢爱》《秘密的手艺》《敌意之诗》《点亮一个词》《时光陡峭》等,译诗集《孤独的馈赠》《阿赫玛托娃诗全集》,口述纪实《我还是想你,妈妈》等。

偏执

我喜欢用脚一天天走出来的

羊肠小路,而不是

通往京城的阳关大道。

我喜欢雨雪霏霏的天气,

要比灿烂繁华的日子

更多一些。

在一丛丛绚丽多姿的草木中,

我对野生的,或者未经人工修剪的,

要多一点偏爱。

这世上的人啊,数不胜数,我认识的

少之又少。但我偏执地以为:

凡是用心写着文字的人,

都是我的血亲。

 

一生所爱,不过如此……

一生所爱,不过如此。

夜雨后的晴晨。

干净的阳光穿透松针。

高大的树木梢头,浓密的枝叶间,

漏下的一两声鸟鸣。

一生所爱,不过如此。

石缝间钻出的小草,开花,或者绿着。

峭壁上的松柏,挺立,或者斜着。

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字。

一本好的书,打开,又合上,

字里行间都暗含着一个人的命。

一生所爱,不过如此。

暮归的牛马,拉着重载,却腿脚轻快。

倚着门框守望的母亲,

欢叫着扑进怀里撒娇的儿女,

可口的饭菜两三盘,小酒喝到微醺。

一生所爱,不过如此。

在林间、湖畔、小路上,一个人散步。

和妻子在家吃饭,与知己雪夜聊天。

看鸟飞出牢笼,鱼冲破罗网。

听说一个恶人,哈,得到了应得的报应。

 

一些事物在寂静中生长……

一些事物在寂静中生长,一些事物

在沉默中消亡。

繁花隐入密叶的深处,在秋天的花园里,

我竟然辨识不出

哪是桃杏,哪是梅李。

九月乘金黄的马车达达而来,

她运载着沉甸甸的果实,和巨大的安宁。

蓝天的穹隆下,爽风翻越山脉,

为我们带来北方的消息。

而我,在这个季节变回孩童,

怯怯地走出家门,打量眼前陌生的世界。

我知道,时光会再次催促我,

去做些该做的事情。

 

时间咬住了铁

时间咬住了铁。

在风雨中,在暗夜里,

它在铁上磨利牙齿。

这沙尘的同谋,沉默的叫嚣者,

它在与坚硬的物质对抗,

验证着自己的威力。

我听见它布满倒刺的舌头,

唰啦,唰啦——舔去万物的青春,

剔净齿缝间,骨骼的碎屑。

它咬住了铁,没有什么可以令它松口。

哦,相对于铁,

我的身体多么不堪一击,

时间会不动声色地取走它,

把它交给泪水和火焰,

而我坚硬的灵魂

将被永恒地弃置在

这孤独的世界上。

 

初雪

这或许是我一厢情愿:

我要让这首诗,染上初雪的颜色,

让它干净,让它白,

让它遇到唇时,会轻轻战栗,

遇到指尖,有触电般的微寒。

我要让它从平静开始,以美好结束,

让它先是星星点点,

像灵感跳动,

然后是纷纷扬扬,

如白云抱着棉花,与世界浑然一片。

我会让它由浅入深,由一页白纸的薄,

到一本词典的厚,

直到我开始被它引领,覆盖了

最初的构思,遮掩了来路,

直到像火焰布满天空,

再也不由我支配和照看。

其实,我最希望这首诗顺乎天然

恰到好处时,适可而止。

它要懂得赞美,也要准备承受践踏,

而这些,

我都应该像一个局外人。

 

狮子

这头白银的狮子一直徘徊在我的窗下。

但我不敢看它。

我知道,它在抖动蓬松的鬃毛,

将刺眼的光线投射进房间。

它大口大口地吞噬着孤独,用爪印和便溺

标记出自己不容侵犯的疆域。

它喷出的寒气,从窗缝钻进来。

啃啮我的皮肉和骨头。

我不敢去正视它。它目光中闪烁真理:

睥睨一切粗俗与丑恶。

它究竟想要什么?我至今一事无成,

自私,虚荣,沉迷于文字游戏。

这头白银的狮子迟早会

突然闯进我的身体。我对此深信不疑——

而今后,它随时可能冲出我平静的躯壳,

撕碎眼前的一切秩序。

 

大风劲吹

大风一夜不曾止息。是谁

放出了这头巨兽?

它越过太行山青灰色的脊梁,踏过

城市高低不一的楼顶,

它四处拍打,敲击,在赤裸的树枝间

磨蹭着牙齿和皮毛。

没有谁招惹它,它气势汹汹,

抖擞着鬃毛,甩荡着尾巴,

把空寂的夜,化作

它独自昂首阔步的舞台。

这头饥渴的家伙,乱窜,寻找食物和

水源,寻找母兽与对手。

它咻咻低吼,在黑暗中横冲直撞,

它有勃勃的欲望,强悍的本能,

谁可以阻挠它?那迎面遭遇的一切

都匍匐下身子,

却难逃被强暴和撕碎的厄运。

它呼呼地掠过我家的屋顶,

它甚至没有放过

我身体中残留的一丝水分。

当盐渍烧灼喉咙,我惺忪着起身,

大口喝水,我看到——

黑色窗口上,映出它暴戾的眼神。

它呼啸着离去,掠走了我的语言,

它禁止我说出

看到的一切真相。

 

向晚

黄昏让风小了些。天空

透出琥珀的亮色。

树叶子停止了喧哗,

轻轻摇曳,绿得安静。

掠过我窗前的鸟影,

有衔草的燕子,叼虫的戴胜。

渐密的林木间

偶尔飘来几声野鸽子的啼鸣。

白昼渐长,天完全黑下来还早。

几缕纤云染上了红润,

在天际慢慢消散。公园中还晃动着

三三两两的行人。

独坐着,看天光向晚,

看黑暗的潮水从四周漫上来——

像一只透明的沙漏,我听见体内,

时间的细沙,簌簌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