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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19年第11期|付秀莹:他乡(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19年第11期 | 付秀莹  2019年10月24日08:15

1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喝酒这件事的呢。好像是,来北京之后。帝都太大了,大到让人慌乱。一个人在这个庞大的城市,即便在汹涌的人潮里,也能听到内心孤单的回响。我害怕黄昏,害怕夜晚,害怕在深夜里忽然醒来,一个人面对漫漫长夜。

那时候,我还住在学院南路,北师大附近。一室一厅,不算大,但很安静。楼前面种着一棵很大的树,也叫不出名字,枝叶繁茂,遮掩了半个窗子。夏天的时候,开一种白色的小花,拥拥簇簇的,好像有一种淡淡的青涩的味道。在这个小房子里,我几乎享尽了一生的孤单,也几乎挥霍了一生的热情。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还常常想起当年,那一个小小的房子,安静、整洁、清苦,盛放着一个女人整整五年孤单的光阴。孤单而热烈,仿佛窗外那棵树上,夏天午后的蝉鸣。

出了小区向右拐,沿着学院南路往前走,大约七八分钟,是一个十字路口。路南有一个报亭,还有一家小烟酒店。十字路口右转,沿着新街口外大街,有几个公交站牌。每天,我从这里坐车去上班。下班的时候,站牌在马路对面,旁边就是二炮总医院。那时候,二炮总医院还叫作二炮总医院。二炮总医院改称火箭军总医院,是大约十年之后的事情了。我常常在下班路上,在黄昏的夕阳里,或者,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走着走着,忽然间悲从中来。

这一带,是铁狮子坟,树木茂盛。一拐进学院南路,喧嚣的市声渐渐安静下来。车流,人声,满街汹涌的城市的躁动,仿佛一种画外音,被遮蔽在外,显得又虚假,又游离。我走进那家烟酒店,装作若无其事地,买一瓶小二。那种北京小二锅头,扁扁的瓶子,深绿色,握在手心里,无端地,觉得人生有了依靠,觉得,温暖妥帖。

老管不喜欢我喝酒。每一次,我喝醉了,给他打电话,他都会劈头盖脸地骂我。我常常喝醉了给他打电话。语无伦次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醉话。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对着电话哭泣、诉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胡乱说了些什么。老管在电话那边忍耐地听着。翟小梨你冷静一点。你看看你的样子,你还像个女孩子吗?一个女孩子,喝醉了酒在大街上哭,像什么话!我哭道,我不是女孩子,我早就不是女孩子了。我是女人。女人,你知道吗?我是女人。我都快三十了,我是他妈的老女人了。我哭得气噎。老管在那边只是沉默。夜风吹来,热泪在脸颊上慢慢凉了,干了,紧绷绷的,像一个面具。老管不知道什么时候摔了电话。天上是半个月亮,黄黄地照着人间,同一城的灯火缠绕在一起,也不知道是月光,还是灯光。我握着手机,茫然地看着夜色中的京城,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老管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他问寒问暖,只字不提醉酒的事。我心下不好意思,便也不提起,只讪讪地说一些闲话。早晨的阳光照过来,把半间屋子弄得异常明亮,晶莹的,剔透的,仿佛琉璃世界。我不由雀跃道,看海棠去?当时是仲春四月,元大都遗址公园的海棠正是盛期。老管说,他得去开会。一个重要的会,不能不去。

老管他总是这样。他总是有更多的事情,比我们的事更重要。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慢慢明白,这样的话,有着怎样的含义。

那时候,我还是太年轻了。

2

回想起来,这半生,第一次,也是最大的打击,算是高考失利了吧。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在那样一所重点高中,我竟然读了那么糟糕的大学。毕业以后,我刻意回避着那所高中的人,还有事。我那么爱面子,虚荣、敏感而脆弱,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当年,那一段被辜负了的青春岁月,还有寒窗下,那些苦读的日日夜夜。直到这几年,有了微信,被稀里糊涂拉进各种群里,才得以跟旧时的老师同学重新建立联系。大家在群里嘘寒问暖,胡说八道,开各种不大不小的玩笑。都是人到中年了,经历了一些世事,人也渐渐变得平和了。牢骚还有,但都学会了自我解嘲。还能怎样呢,生活本来如此。有很多东西,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群里热闹极了,甚至,有一种微微的放肆在里面。我依旧不怎么说话。尽管,大家聊的都是日常琐事,生活啊,工作啊,八卦新闻什么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再想起来追问当年我读的是哪所大学。大家关心的都是当下。在一个城市的约约饭局,不在一个城市的问问近况。半真半假地,说一些怀念过往时光感慨岁月无情的话,把当年某些个男生女生乱点鸳鸯谱,娱乐一下大家。谁还会关心一个人的内心隐痛呢?虽然,这隐痛的伤口早已经悄悄愈合,疤痕却还在。仿佛一个警告。警告命运的莫测,还有人生的无常。

我是如何在那一场重要角力中失手的呢?时至今日,那一个遥远的七月,漫长,溽热,让人窒息,仿佛一场乱梦,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碎片。当我遽然惊醒的时候,窗外,芳村的蝉鸣阵阵,如同一阵急雨,把我的臆想和幻觉浇透。我激灵灵打个冷战。夏日漫长、单调、倦怠而乏味。烈日下的村庄神思恍惚。芳村大片庄稼的青壮的气息,淡淡的粪肥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潮湿的腥气,扑面而来。我站在故乡的大地上,满怀困惑。我是如何从求学的异地,回到我的芳村的呢?

是不是,人的记忆都是有选择的,对于那些过于残酷的段落,我们总是有意选择忘却?我一遍一遍地试图重新回到那个夏天的现场,记忆的小路总是出现很多分岔,还有阻断。我在省内那所著名中学的苦读时光,或许永远也回不去了。

多年以后,当我作为一名所谓的优秀校友,应邀回母校的百年讲坛的时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这座北方的小城,是历史文化名城,20世纪90年代,我曾经在这里度过了三载光阴。除了大佛寺、古城墙,还有著名的荣国府大观园。据说,当年拍摄1987年版《红楼梦》的时候,人们经常看到,“宝玉”光着头,不是穿着大红的斗篷,在茫茫雪地里遥遥叩拜贾政,而是穿着短裤T恤,骑着自行车,在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闲逛。还有那金陵十二钗,偶然露面,个个花容月貌,令小城里的人们惊为天人。

而今的校园,却早已经人物两非了。学校当年便是威名赫赫,同另一所名校双雄并峙,是无数省内学子的梦想之地。如今更是声名远播。崭新的,气派的,漂亮的,权威的,满眼都是华彩,满眼都是光芒。我在这光芒里拾级而上,情不自禁地,有点畏缩了。教学楼那么高,台阶那么多。层层叠叠,都不似等闲山水。每一个台阶上,写着一个年份,还有当年的大事记,包括升学率,各种赛事战绩,各种荣誉榜,群星璀璨,耀人眼目。陪同的老师热情介绍,我诺诺应着,几乎不敢细看。或许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故作平静的外表下,有多少自卑和汗颜,有多少愧怍和惶恐。内心深处藏匿多年的那个伤疤,隐隐作痛。

阶梯教室里早已经坐满了人。我坐在台上,强自镇定。多么熟悉的气息啊。青涩的,躁动的,热气腾腾的,青春期荷尔蒙的淡淡的腥味,混合着走廊里好像是卫生间传来的隐隐的臊味,叫人一阵阵眩晕,一阵阵恍惚。学生时代的往昔岁月扑面而来,仓促而莽撞。我在心里不由得打了个趔趄。雷鸣般的掌声,崇拜的目光,热烈的急切的提问。在那个神圣的百年讲坛上,我这个当年高考的失败者,我这个母校的逆子,都说了些什么?有一个女孩子跑上前来,拿着麦克风,问了我一个问题:姐姐,只要不放弃梦想,总有实现的一天吗?什么时候,我才能够拥有你这样的生活?我看见,她年轻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明亮的眼睛里泪花闪闪。

我该怎样回答这个纯真的女孩子呢?

结束的时候,有一个瘦弱的女生,一直尾随着我。高高的台阶上,细长的影子犹豫不决,被跌为凌乱的几段。下到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她偷偷把一些东西塞到我手心里。几朵粉色的折叠的纸玫瑰,精致的,小巧的,带着一个少女的青涩的体温。我看着她转身跑去的背影,在北方冬日的暮色中渐渐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