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10期|马金莲:盛开
“五一”劳动节短假我哪都没去,爱人和孩子回老家看爷爷奶奶,我留在家里,目的很明确,只有一个,做整理。把这些年太平公主送给我的东西理出个头绪,做个大概统计,将结果报给她。另外,她还要求我回答:她第一次网购给我的物品是什么,第一次网购给我的化妆品又是什么。
她第一次寄给我的东西我记得,因为那是我平生头一回收到快递,所以记忆犹新。只是第一次寄来的化妆品究竟是什么,说实话我忘了,因为之后她给我网购东西已经成为常态,而我收快递也已经频繁到早就没有了新鲜感。再说化妆品早就用光了,用过也就忘记了,真要我记住那么多细碎的事情,那得多大的脑内存呐。还好我有收藏旧物的习惯,尤其喜欢在用过的化妆品盒子中挑拣那类外形玲珑别致的,我总感觉那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小容器很有趣,带着一个女人在岁月里走过的标记。
但愿她第一次给我网购的化妆品瓶子还在,但愿我能从一柜子陈旧的瓶瓶罐罐里找出一点记忆来。
爱妃,还记得寡人赏你的第一件东西是什么吗?
本周二,她忽然在微信里问我。
我当时正忙着炒菜。牛肉蒜薹。牛肉切成薄片,蒜薹快刀斩成半寸长的段儿。肉八九分熟时,把蒜薹投进去,急火快炒,赶在蒜薹变老之前出锅,少盐少油少佐料,牛肉泛着淡淡的红,蒜薹保持着一点辣味和鲜嫩的香,出锅后扣在一个瓦盆里温着。等会儿手擀面捞出来,再把牛肉蒜薹浇在上头,面白肉红菜绿,这就是青拌面了,爱人和孩子都爱吃,一周不吃一次就嚷嚷说馋。我这独创的拌面做法,被全家公推为最拿手厨艺之一,每次做这个面,我都使出浑身解数,十分投入地做,中途一般不愿分心。
我瞅一眼微信,不理她,继续炒菜。
等饭菜上桌,解下围裙,洗了手,看着爱人和孩子吃得欢畅,我也开心,笑着划开手机看。我做饭这半天工夫里,叮儿咚儿窜进来好一串新信息。
还是她。留言有长有短,不论长短,后面都加一个大大的问号,或者感叹号。这是她的风格。每一条信息里都透着尖刻和固执,从最初带着温情的询问,到后面逐步变成质问。我知道,她是在嗔怪,在抱怨,为什么不及时回复她的信息,为什么怠慢一个想和你说话的人,为什么要装作很忙(哪怕是真忙),世上真有那么多重要的事需要你好几个小时地投入去忙,忙到连回复人一个笑脸的时间都没有?!
我一边看这些信息,一边忍不住会心地笑。透过这些带着未成年人口吻的文字,我想象她发送这些信息时候的情景和心情——孤单单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单元楼房间里,像个小女孩一样期待被大人重视和疼爱。是真的在眼巴巴地等待,还是在和某个男士逛街、闲聊、喝茶或者躺在同一张床上,而漫不经心地给我发着这些信息,只是想在一种奇异的心情中找个人发泄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
总之她很无聊,很多时间都处在无聊当中,而当她追着我问一串问题,并且执意等待回复的时候,应该是她的无聊数值达到了一个高峰。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这方面的具体情况,我们从来没有展开和深入地交流过。
我的经验是,只要她忽然记起我来,并且追着问问题,我就得好好回答,千万不要不当事,迟迟拖延,或者简单敷衍。因为敷衍她的结果是她会让我充分尝到苦头。她会穷追不舍问得我哭笑不得,用她的独特话语形容,就是叫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把肠子悔青并且寸寸断裂。听听,这有多恶毒呐。
不过,用她的原话来讲,能被她这么既温柔又残酷地折磨的,是和她关系特别的人。至少是闺蜜,朋友,同学,情人。这几种角色,有的是单一的,有的交叉重合。像我,从前是小学同学、朋友、闺蜜,发展到今天,从资深同学和闺蜜上升到资深闺蜜。一路走来,这几十年里,我们的关系真是越来越难以掰扯清楚。用我的话说,就是水乳交融、难分你我。她纠正说,不对,是臭味相投、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她学历比我高,学识比我丰富,使用起怪词儿来一串一串,而且顺畅到不分褒贬。我除了哭笑不得,拿她没一点办法。
一共二十八条未读信息。我一边往嘴里喂饭,一边看着这些信息下饭。
记不得了?没关系,寡人提醒你一下。
一套沙发垫子。
还有化妆品,还记得什么牌子吗?
也忘了?那总记得都包括了什么吧?
也给忘了?水,乳,霜,精华素,面膜,一整套!
记性真差!
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事也会忘?
寡人白宠你了。
寡人命令你,把所有这些年里,寡人赏给你的所有物品,做个整理统计,限你三天,把结果呈上来。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三遍!
接着是一串绿叶衬托的红玫瑰。
玫瑰之后是一把刃口上沾血的刀。
我逐条下拉,把收到这些信息的时间断断续续连起来,一共花了一个多小时。我知道她在这一个多小时里并不只盯着我一个人说话,可能她同时在跟几个人发信息,或者她在和约会的男士面对面地聊天或做着别的事情,甚至不排除身体的纠缠交织。
说明她的无聊症又犯了。
我集中精神吃饭,暂时不回复任何信息。
妈,是太平姨姨?她又给你买啥了?
女儿打量我变幻不定的神色,猜出个大概。
爱人停下吃饭,筷子敲着碗沿,还买啊,你看这家里,还缺啥?还有地方放吗?你快叫她刹住!都买的啥啊,乌七八糟的,中看不中用,白烧钱不说,看着都折磨人!
我大口吃饭,给他一个坏笑说,我们这种中年大姐么,肥腻,无聊,除了买点商品哄哄自己高兴,还能咋的?难道像你们男人出去勾搭一个,再来个第二春?
这一招十分有用,他被呛得无话可说,推开碗筷落荒而去。
我们结婚十八年,磕磕碰碰常有,最近升温了,大有再不克制,就可能上升到离婚的地步。因为他有出轨的迹象。他死活不承认。但我从掌握的种种反常迹象推断出一些间接证据。然后用这些证据推出一个结论,他和他们办公室的一个小干事玩暧昧。他立场坚定,口风很紧,死不认罪。我死缠烂打,揪住不放。这段时间我们两个人说话都阴阳怪气,火药味呛人。
这样的状态,让我感觉活得很累。心里苦闷,只能拼命干家务,靠劳动麻醉自己疼痛的神经。
今天太平以她独有的方式冒了出来。我忽然发现,我早该想到联系一下她的。我的烦恼,也许可以跟她吐吐。
我把手机划开,又关上。关上,又划开。我还是犹豫难定,女儿午休去了,我放下手机去洗碗。算了,不说了。事情只是一点苗头,也许压根就没有,只是我的猜测罢了,我们两口子关上门闹翻天,也终究只是我们的家务事,真要跟她泄露一个字,这事情就变味了,性质也就跟着不一样了。我还是打落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咽吧。
洗完锅碗,我给她回过去一个笑脸,打一行字:有空就整理。
可从哪儿开始整理呢?面对只剩下一个人的家,我感到左右为难。干脆躺到沙发上做深呼吸。深深地吸,慢慢地吐,重复十多次,然后猛地翻身爬起来,开始干活儿。就从手边开始。
布艺沙发上的坐垫是她买的。来自淘宝网。记得刚收到包裹后,她要求我拍照发她,再说说心里的感受。比如:喜欢吗?满意吗?能打几分?
我哭笑不得,问她什么意思。
她说她要给卖家留言反馈。
最后她给卖家的留言究竟是什么,我没上网看,但我挺喜欢这套坐垫。款式,大小,颜色,花样,都和沙发很搭。可见她上次来我家时留了心,仔细观察过我家沙发。这也是我收到她网购的第一件物品。我知道商城里这种垫子卖二百多呢。我要把钱给她。她被逗笑了,说寡人赏你的,哪有叫爱妃花钱的,没道理。
那应该是她第一次喊我爱妃,同时自称寡人。
当时我没注意到这怪异的称呼。我沉浸在第一次收到网购商品的复杂情绪里,反复摩挲打量眼前的坐垫,总感觉有些不真实:真的不用去店里看看,隔着遥远的距离,在电脑上手指轻轻一点,就把东西买到手了?
时至今日,垫子依旧很新,因为我比较喜欢,一直没舍得铺,平时折起来存着,来客之前才拿出来铺一会儿。昨晚有人来家里找丈夫办事,客人到达之前我换上了这套心仪的垫子。平时铺的是另外一套,那套也是她买的。还有一套,和第二套替换着铺。第二套来自天猫,第三套是唯品会上买的。价格应该都比第一套高,但我最中意的还是第一套。
我把垫子抽下来,折叠,装进一个带拉链的塑料袋里。
茶几上的一个塑料收纳盒也是她买的。圆盘状干果摆放盘也是。小垃圾桶也是。这种小巧的垃圾桶一共三个,另一个在餐桌下,第三个实在派不上用场,女儿拿进书房当笔筒用,里头插着一把缺胳膊少腿的残笔。
其实,我真不觉得茶几边有摆垃圾桶的必要。垃圾随手都丢进门后的大垃圾桶就行,何必这儿再多一个。
可她买之前不征求我意见。电话打来,叫取快递,取回来打开看,一个纸箱子,被胶带层层缠绕包裹,拆开之后的内容,就是这夹在几片塑料泡沫板之间的小玩意儿。买都买回来了,我又不能退回去,只能拿回家用。
收到小垃圾桶之后,我照例对她说了声谢谢,她白天迟迟没回话,到了夜里忽然冲我吐个舌头,好像一个顽皮无比的顽童躲在电脑前,望着屏幕在跟我捣蛋。
就在我完全接纳了这个东西并试着在生活中使用时,她忽然冒出来:爱妃,那东西还用得趁手吗?要不给你再淘一个?
我不敢迟疑,赶紧举手投降:大姑奶奶,求你了,已经够好了,别再买了。
她哈哈一笑,就此消失。
茶几上这片半塑化软苫巾,也是她买的。
电脑桌上、冰箱上、洗衣机和电视上的蕾丝花边苫巾,都是她买的。一律淡黄颜色。我一一取下,折叠,丢在沙发上。整理电视柜上的东西时,我有些气馁。我发现我这么做没有什么意义。日常生活里的居家用品,大大小小花花绿绿,几乎全是她买的,简直数不胜数无处不在,叫我怎么才能完全清理得出来?真要完全做到,岂不得把我们家给腾空了?
望着大小十一瓶假花,我彻底投降了。躺回沙发,深呼吸,冥想,放电影一样用脑子回放这个女人给我的生活添置进来的东西。
就拿那些假花来说,是断断续续分两年买来的吧。有花儿连着瓶子一起买的,有只买几个瓶子的,也有只买几束干花的。那瓶子一个比一个古怪。铜丝的,铁皮的,陶的,塑料的,还有一个秸秆编制的,竟然很像我们小时候家里装馍馍的麦草笼子。有个陶罐,分明就是从前农村最常见的尿罐。
有一回她发一张照片给我,是一个巨型鱼缸,问:爱妃,想不想养鱼?
吓得我神速拒绝:不喜欢,不喜欢。
只要爱妃喜欢,寡人这就下单。
我很坚决:真不要,家小,放不下,买回来他肯定发火。
她坏坏地笑着,等我让步。
我说:你敢买,我就舍得砸了它。
她可能被我坚决的口气吓着了,总算饶了我一回。
这些带着工艺气息的瓶子和插进瓶肚子里的假花,是她刚离婚那两年最爱买的。
忽然一天我收到了一大束麦穗。麦芒直挺挺毛茸茸,叶片绿莹莹的,看着挺像真正的麦穗。自然是假的。我哭笑不得,这什么意思?我懒得细细琢磨,就信手撂在柜顶上了。隔了段日子又收到一大束假玫瑰花。前后收到的假植物堆了满满一柜顶。这时候她忽然来做客,我们彻夜长谈。我才知道她离了。她这婚结得突然,离得也突兀。说实话,那个做了她三个月男友加半年丈夫的男人,我实在没什么深刻印象。她结婚的时候我去了,坐在娘家的宾客当中,我们隔着一个婚礼台,她在台上,化了浓妆,一袭白色纱裙,美得像一朵灿烂得过了头的花朵。
我刚刚处理了一个意外怀孕的麻烦,做了刮宫流产,拖着病体去的。望着台上烁烁闪光的她,我恍惚得眩晕,想起和她的最初相识。小学三年级,她从附近一所小学转入我们小学。老师分配我们坐了同桌。巧的是我们俩都学习不错,是尖子生,这一对尖子生从此就开始了相伴相争的学习生涯。小学毕业又进了同一所初中,又做了三年的初中同学。直到初中毕业,我们才彻底分开。其实这六年当中,我们的友谊并不像很多师生看到的那么深厚。甚至可以说,那六年的十二个学期里,我们之间都不存在友谊。
如果人和人之间的友谊可以有一个数值来衡量,我俩之间的这个数值肯定始终徘徊在零附近。时而跃到零上,时而下沉到零度以下。当我成人后,具备了理性分析的能力,我好好思考过我们的关系。我觉得如果我们俩都学习不好,不是尖子生,或者当中有一个人学习不好,两个差生或者一优一差,走在一起,我们的关系就不会那么紧张。
我们的性格里有相似的成分,都踏实、好学,想考第一。竞争伴随着我们,我们的成绩像齿轮一样紧紧咬合,一圈又一圈。这一局面直到中考结束后,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我们才彻底从彼此的阴影里走出。
望着台上站成一对,衣冠楚楚的新婚男女,我恶毒地想,他们婚前同居了吗?肯定早就把生米煮成了熟饭,现在只不过是补办一个掩人耳目的仪式罢了。她曾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不结婚,不嫁人,这辈子活自己的。她不相信女人没有男人会活不下去。这话是我结婚前夕,她和我在夜里长谈时说过的。她怀疑我和那个一脸刻板的小公务员之间没有真正的爱情,更怀疑嫁给他我能否真的一辈子幸福。
事实证明她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婚后我很快就不幸福了。我发现婚前曾经期待过的那些幸福,婚姻并没有给我兑现。相反,婚后生活里的琐碎、庸常、枯燥、乏味,让我不适应,我只能逼着自己适应,这个过程里,我总有一种上当受骗上了贼船的感觉。这个做了我丈夫的小公务员真的很平庸,无趣,乏味,刻板。他从来都没有给过我一个想要的惊喜,哪怕是在情人节从路边随手买一枝发蔫的玫瑰送给我。
我在日复一日的磨合中适应着已经套上脚的婚姻牌鞋子。我没有跟她诉过苦。她曾经打来电话,直奔主题说,上了婚姻的贼船,开始后悔了吧?我可是做好了看笑话的充分准备!也给你备了一袋子的面巾纸。一缸眼泪也够你擦。
这是她的性格,她不喜欢绕弯子。既然她能这么说,那就说明她真的已经在等着看我的笑话并且给予我她所能提供的安慰了。
我很冷静。我说哪能呢,他对我好着呢。说完我就往她身上扯,催她也找一条合适的贼船上了吧。女人嘛,迟早得嫁,这条船水深水浅,你站在岸上不下水,永远都不会知道,上去试了才能知道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别一个人在世上晃悠了。
她一听话题被我扯到她身上,哈哈一笑说,那你跟你的小公务员好好过吧,有一天实在受不了了就来找我,老同学是你永远的岸,等待你随时来停靠。
这以后她再也没有问过我婚姻的内幕。我们的日子在磕磕碰碰中度过了大多数婚姻都要经历的磨合期,随着怀孕生育,我们将婚姻生活过成了家庭生活,甚至有了甜蜜的味道。我开始在朋友圈晒幸福。小公务员炒了我爱吃的羊肉粉条,我挺着孕肚散步,儿子初生照片,情人节老公买了支口红……她有时点赞,还评论一句。更多时候不露面,我知道她会看到的,而且一条不落地看了。但她心里不是滋味,就装作没看到。我的猜测不是无凭无据,是有依据的。有一回她来做客,我们彻夜长谈,我惊讶地发现,我的近况,只要我一提个头,她就接得上全部的下文。我不是有意给她下套,她也一副没心没肺的老样子。通过这些我才知道,她其实一直都在关注我。这之后,我有意减少了晒幸福的次数。因为我预感到,如果我再继续暴露自己的幸福,从高中开始,我们彼此间终于趋于正常的关系,有可能会再次紧张。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和她做最普通的闺蜜。我希望曾经笼罩在我们两人关系之上的阴影再也不要出现。
我目光扫过电视柜、书桌、衣柜、窗台,十一瓶插花作品,全出自她之手。当我把麦穗、假花积满了书柜顶的时候,她来了。先惊讶我竟然笨到了这种地步。我不生气,笑呵呵看着她。她动手,一边唠叨一边做花艺。插花用的瓶子、罐子、坛子,都是她买的。一次快递一个。十次快递十个。那个尿罐模样的罐子我看着实在太别扭,差点给扔了。多亏没扔,她第一个要找的居然是这个丑家伙。她做插瓶,一边做,一边诲人不倦地给我传授花艺知识。什么高低啊,疏密啊,色彩啊,配搭啊。
我表面装着一副受教不浅的恭敬模样,心里其实很不以为然。我忙着洗尿布、哄孩子、做饭,一大堆家务等着我做呢,在这琐碎的现实生活当中,我哪还有闲情逸致研究什么花艺呢?又不能当饭吃。我只是一个凡俗妇女,现在就是一个超级保姆。她做出了好几件插花作品,然后满屋子给我们摆。说这摆放的位置也大有讲究。客厅有适合客厅的样式,书房有书房般配的颜色,卧室更需要摆出卧室的感觉。
她走了以后我继续过自己鸡零狗碎、柴米油盐的凡俗日子。哄孩子入睡后,我望着这几束插花禁不住走神,我一遍遍想把这些花草摆弄出造型的那个人。同为女人,又是同龄,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如今我们的人生道路竟然如此不一样。我走的是最传统的路子,毕业后工作,工作头一年就找对象结婚,第二年就怀孕生孩子。现在我上有公婆中有丈夫下有孩子。我和世上千百年来的无数女人走一样的路。这样的日子踏实、稳定,但也枯燥乏味,人生这一辈子平淡得一眼能望到尽头。
她和我不一样。如果换成一个我不熟悉的人,或者离我遥远的女人,我可能会接受她的生活方式,并且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我和她太熟悉了。曾经就像手心手背的关系啊。她竟然选了一条和我完全不一样的道路!我总是难以消化这样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
她应该和我一样。除了上班之外,还火烧屁股一样天天被家务缠身,洗衣做饭、换洗尿布、喂奶、哄娃娃,忙得早就忘了女人还需要照镜子,化淡妆,穿流行衣服,做面膜,涂口红,抹指甲油,隔几天去做美容,每天出去打卡练瑜伽……
她至今不结婚。我曾多次替她担心,也偶尔跟丈夫提起她。孩子熟睡后,我们会躺在同一个被窝里,抚摸着彼此的身躯,在一种懒洋洋暖烘烘的气氛中,说不清楚为什么忽然就想跟他说说她。好像她是我心里的一个什么扣,过段时间我就想伸手摸摸这枚扣。我并不急着解开这扣,而只是摸摸,从这抚摸中似乎能得到一点淡薄的安慰。有时候我明明知道这扣和这抚摸一样,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我一直在心里留着它。
谈论总是由我提起。从我二十二岁结婚之后开始,持续了十几年。我甚至可怜她,笑话她,偷偷猜测她身体有毛病,才耽搁着迟迟不肯结束单身生涯。
我应该可怜她呀。奔四十的人了,还单着呀。背后的苦,有谁知道!可我得承认,我有时是羡慕她的。尤其是又苦又累的时候,看着镜子里自己蓬头垢面的黄脸婆模样,再想想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跟我那么熟悉,居然能够过着跟我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她至今是自由身,身材和女孩子一样,没怎么走形,脸上也没有明显的皱纹,带着淡淡的但是姣好的妆容,还有闲心做少女时代我们做过的事儿,我就真的羡慕她了。这羡慕让我伤感,婚姻给予我一些馈赠的同时,带走了更多,而被带走的,却是一去再也难以复返的。
我偷偷质疑自己的选择。有一丝念头像火苗一样在心里舔。火苗固执,微弱,有些灼痛,却没烧伤。我觉得她的选择也许是对的。这想法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一种奇怪的自尊心让我说不出口。我固执地认为,只要我不说出口,我在她面前就有着让她羡慕的幸福的本钱。就像她生活中让我向往的那些内容。一旦说出口,这幸福肯定就会打折扣,就会掺了水分,就会褪掉色彩。就像她从不说她其实也羡慕我的凡俗稳定和平淡一样。
我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她买的。一本一本抽出来,在儿子的写字桌上整理。我竟然能记得清这些书来到的先后次序。都是熬制高级鸡汤的高手所写的所谓畅销著作。有几本我看了,有几本至今懒得去翻。她不知道,她认为我这些年除了应对工作之外,就知道拉扯孩子伺候男人了,早就忘了提高自己。这是婚姻之外的女人所想象的婚姻之内的女人必然会有的境况吧。这件事上她露出了破绽,一个在凡俗生活之外的女人,永远无法窥破凡俗生活内部的本质和真实。
我望着这些书。我从来没有告诉她我其实不需要这些书,我的阅读层次早就高过了这些书。我像一个看透了世情的老女人,有些恶毒地看着一个不曾涉世的小女孩在重复一个幼稚的错误。我不说破,她的破绽就一直摆在那里,她不知道这需要修补,需要纠正。
她最后买来的应该是余秋雨的一本书。
这本书我认真读了。我也喜欢。
但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只静静观察,看她下一步的走向,是会沿着一个台阶往上缓缓升级,还是依旧在这样的水平线上臆想我的生活?
她却好像忽然开悟了,收手了,从此再也没有买过一本书。出了什么情况呢?难道她从此换了兴趣?
在卧室的衣柜里,我翻出了十三条胸罩。其中九条是她买的。还有裤头,不用翻开看,她买的不下十条。最值钱的是一件真丝睡裙。天猫的货,收到快递打开后,我第一次有点生气。太贵了。这睡裙我在网上查过,上千元呢。就这么一条轻飘飘的薄裙,哪值上千元呢?难道是金丝织成的?
我给她转了1000元红包。我说求你了大姑奶奶,以后别给我买东西了好吗,我们门口的超市啥都有,你真的不要再费心了,好吗?
我一边发信息一边把睡裙挂在衣架上欣赏。细细瘦瘦的一条长裙,又是M码,这样细巧的腰身,哪是我这个刚生完二胎的腰身变形还没复原的女人能穿的?我拉上窗帘,大白天的脱了外衣往身上套这条睡裙。
竟然勉强套进去了。对着穿衣镜看,我看到了一个变形的自己,像一截小心翼翼地塞进一卷薄纱布里的涨袋的香肠,而睡裙,已经紧绷到快被撑破了。
这种紧绷让我忽然生气,一种巨大的羞辱感袭击了我。我忍着悲愤,一边剥皮般往下剥这长在身体上一样紧贴的睡裙,一边在微信里骂,是成心恶心人呢吧,明知道我已经不是少女身材了!
她没有回话。
一周后我收到另一个快递。
一个四方箱子。拆了箱子里头是一个塑料袋。剪开袋子,我哭笑不得。是两包卫生纸。
我拆开卫生纸,反复看。和我手头已有的卫生纸没什么两样。一包一元五。两包三元。这笔小款我不用给她转了。
我发一个笑脸,再发一个大哭的表情。我说姑奶奶,真求你了,不要再下单了好吗?别的不说,只看这里里外外好几层的包装,仅仅是胶带,就缠裹了好几层,拉开有一胳膊长了,咱无故浪费这么多资源,不是罪过吗?
她没吭声。我知道她没死,肯定活着,也在看手机,却就是不回我的质问。
我回想这些年自己收到、拆开并且扔掉的快递包装,箱子、盒子、袋子……记不得有多少了,有个玻璃花瓶,里外一共包了四层,大箱子和小箱子之间塞了厚厚一层泡沫板,拆除下来足足塞了一塑料袋子。收到快递,最高兴的不是我,我其实早就厌倦了。每次接到电话说有我快递,我就头大,犯愁。拿回快递,甚至都懒得拆。女儿撑着肉肉的小腿,抱包裹,拿剪刀或者刀子划开,拆快递似乎是一件让她十分快乐的事。那一道一道的透明胶带,被小手一条一条地揭下。揭不下就拿刀子划。划开所有的盒子袋子,露出里头层层缠裹的内容,当然,从来不是食物或者孩子的玩具,她这才厌倦了,扔下包裹,转移注意力。但下次有快递来,她又会高高兴兴扑上来抢着拆。
有段时间,只要有人敲门,她就会欢快地跑在前头去开门。嘴里咕咕哝哝喊着:快递,太平姨姨的快递。
为此我们吓唬、教训了她好长一段时间,因为我和我的小公务员丈夫都在担心,怕有一天我们做大人的不在家,小姑娘会贸然为陌生人开门。
还好孩子长大了,上学了,对快递的兴趣被别的东西所取代。
她对那个三两年才来一次的太平姨姨寄来的东西,也没什么兴趣了。因为她寄来的东西没一样是孩子能用的。从我怀孕生产到送孩子上幼儿园,她始终没寄过一件和孩子有关的物品。从尿布到奶粉,纸尿裤,爽身粉,衣服,鞋袜,到学习用品,一样都没有。似乎她不知道我已经是和她不一样的女人了,不知道我正在凡俗女人必须经历的柴米油盐、洗洗刷刷中跋涉挣扎。她不知道这时如果给我送一件婴儿内衣远比一束假花来得实际。
她是什么用意?嫉妒我过平凡的日子,还是看不起我过这种日子?要提醒我,别被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子淹没了自己,别忘了自己还是个女人?别忘了保持女人的容颜和身材,还有气质?别忘了生活中除了人间烟火、一地鸡毛,还有诗与远方?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感激她。不管是良苦用心还是暗讽明讥,我都不感恩。看着她不定期塞进我生活里的物品,像一个个塞子填进了我原本漏洞百出严重进风的家庭生活,我想哭又想笑,哭笑不得,要知道,这些塞子在填补这些窟窿的同时,也外露出我生活里不愿让人看到的残缺和伤痕。
我绕过孩子的衣柜,不用打开看,我说过,她的赏赐从来都和孩子无关。
我启开了老床下面自带的暗仓。这张床还是以前我们的婚床,后来我和小公务员丈夫都胖了,尤其是他,最初单薄得风一吹就倒的身子,扩充到了从前的两三倍。这小床要摆下我们两具沉重臃肿的肉体,已经成了有难度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它被挪进儿子房里给他一个人睡。
我慢慢抬起仓板,里头全是旧东西。床单、被套、蚊帐、枕巾、帽子、衣裳……旧了,舍不得丢,又不知道还能怎么用,干脆塞进塑料袋收了起来。
一年一年,不经意间,竟塞了满满的一暗仓。
我抖开看,这些旧衣物里不断跳出记忆的点滴,和她一样一样添给我这些物品时的情景。帽子尤其多,毛的、呢的、绒的、带舌头的、镶蕾丝的、贝雷形的……街头流行什么款式,她就买个什么款的。有些我戴过,有两顶我戴不进去或者顶在头上大得晃荡,就挂在衣帽架上落一段时间的灰尘,再摘下来压进这暗仓。还有几顶我转手送给了别人。
我把所有帽子抱出来,摆开,占了大半个沙发。
进入卫生间,我头大了。放眼看去,满眼都是她的影子。
洗衣机上的绣花流苏套子,地面上一双棉麻编织拖鞋,手纸盒子、香皂盒、雕花檀木梳子(檀木是真是假我不会鉴别,但买回来这么久一直散发着一股香味),一把牛角小梳子,一个牛角刮痧板,墙角一排五个花形不同的粘贴式挂物钩,马桶盖上的绒线花形套子,头顶高处的浴帘,平滑式浴帘杆,浴帘杆上悬垂的一个圆形挂物钩,一条小熊造型的澡巾,一大朵浴花,一块手工精油皂,一瓶玻尿酸保湿乳液……什么时候,我的生活中塞满了她的东西?
吃的穿的用的擦的洗的戴的抹的……简直没有哪一方面能够幸免。
这是帮助还是入侵?
她以这种润物无声的手段,干预、掺和、左右我的生活到了如此的地步,而我却一直浑然不觉。真正让我对自己懊恼的,不是因为我真的浑然不觉,而是我一直都是清醒的,但我在装睡。我睁着眼睛装睡,装了这么多年。这一刻我为自己的行事方式深感懊恼。
我纵容着她。看着她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地改变着我的生活,或者说,干扰、拖延我滑向凡俗女人普通生活的步伐。
这种拖延,何尝不是我想要并且渴望的?
我把所有的东西摘下来,剔出来,抽出来,拔出来,装进一个大盆子里,装了满满一盆子。等拉开卫浴柜下面的大门柜,我看到了一柜子的瓶瓶罐罐盒子坛子。圆的扁的方的正的,厚的薄的,玻璃的塑料的,滚珠的按压的,有成套的也有几种拼凑的,有空的也有还没开封的。
全是针对我的一张脸而买的。水,乳,霜,眼霜,遮盖,防晒,美白,抗皱,BB,气垫,面膜,纯露,干面膜纸,压缩面膜……我一样一样往外挑,捡着捡着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十瓶里有七瓶是她买的,天猫,唯品会,淘宝,拼多多……有几盒淘宝的货我连封也没拆就放置起来了,现在早就过期。网购的化妆品我现在很少用,总感觉品质不能保证。
仅这些瓶瓶罐罐我又抱了一盆子。端出来往茶几上摆,瓶子摞瓶子,盒子压盒子,摆出了一座金字形的塔。我拍照,发给她。又把所有的物品归到一起,一边拍,一边发。我说我更年期提前了,实在记不清你第一次给我的化妆品是什么牌子,只能把它们全部拍下来,请你帮我找找看。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既然你那么无聊,那么我现在也算是“有图有真相”,你自己看吧,自己找吧,看看究竟是你在跟我算总账,还是我要跟你做清算。
拍完了,我也累了,懒得将这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归置到原来的位置上去。我看着缺失了这些东西的家。从客厅到主卧,到小卧室,到书房,到餐厅,到卫生间,到厨房,到阳台……包括天花板和窗台……这些空间变了模样。就像被人摘取了什么器官一样,显得有些突兀的空、大与荒凉。迎门头顶上常年挂的一个大红刺绣五头凤不见了,头顶上那一片骤然显得苍白,白得晃眼。穿衣镜前一个大红流苏长穗的中国结摘了,镜子上方好像光秃秃的。电视墙后的方形格子上,几只工艺绣品不见了,那面墙也好像变得陌生了……
我看着自己陌生的家。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了。我把自己从妙龄少妇活成了中年妇女和货真价实的黄脸婆。我与这间屋子,这个家,还有生活本身,达成了一种看不见但沉甸甸的妥协。
我追溯着妥协的具体过程。这个过程是温水煮青蛙,我没感觉到疼。我是清醒的,就在这清醒的日子里,我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往生活深处滑。这个过程并不全是痛苦,也伴随着欢快和幸福。凡俗的生活就是这样,婚姻中男女恩爱,怀胎生育,拉扯孩子,看他们从一个小小的婴儿一点点蜕变成活泼鲜活的孩子。每一顿饭,将米面菜做成一桌饭菜,喂孩子吃,再到看着他(她)学会自己捉筷子,再到捉笔写字,从幼儿园到系着红领巾走进小学校门。
这就是生活,是成熟,是日子,是冒着烟火气的人间日月。
我这光洁的脸上添出的每一条细纹里,镶嵌的除了劳累苦辛,还有夫妇之间、父母孩子之间的温情暖意。这是骨肉之间的温情。她懂吗?她体验过吗?
也许从来没有,我笑了。看着手机,发了一串图片,她没回一个字。她沉得住。我没耐心陪她玩了。又是哪个男人惹了她,还是被什么样的新刺激又扎了心?她又跟我犯神经了。这种情况不是头一回遇上。尤其近两年,变得频繁起来。
记得头一回,我感觉出她的变化,变得不正常,是两年半前。
那是一个冬天,放寒假了。我连续三天收到了三个快递。第一个拆开,里头是一块白布。又白又细又软的白绸布,四四方方,我抖开看着,它比手帕大了点,比头巾小,这做什么用呢?我以为自己看错了,难道这不是快递的内容?而是用来包装主要内容的一片布?再查看包裹过的袋子,三个塑料袋套在一起,最外头又套了一个快递公司专用的防水袋子。
三个袋子都是空的。我没有看错,没有扔掉什么。再看快递信息单,收件人一栏,姓名、电话、地址,全对。发件人一栏,是淘宝网某个小网店。物品名称上打着生活用品。
生活用品?一块白布,生活里怎么用?我知道又是她下的单。我不问。第二天,又一个包裹到。打开,里头是一块白粗布。大小和昨天的一样,不过是棉质质地。什么意思?第三天,又一个快递。我懒得拆,直接用剪刀剪开,把一块布剪成了两半,拼起来是一块四方的红布。不是绸质,是小学生红领巾那种布质和颜色。
我哭笑不得,心里既想骂娘,又十分好奇,甚至有一丝说不出的惶恐。这究竟什么意思啊?有这么折磨人的吗?世上真有这么无聊的人?
第四天,她露面了。先发一串坏笑,说爱妃,寡人的赏赐收到了吗?做何感想?
这是我头一回清醒意识到她所使用的称呼。
我反复查看这称呼,想笑,嗓子里痒,笑声从嘴里冲出来变成了一串咳嗽。
我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回味她安在我们俩身上的称呼,寡人,什么时候她变得这样自信,居然能这样熟练地驾驭这个被中国古代帝王独霸的称呼!而爱妃,是在表示她对我的宠爱和呵护吗?这哪是哪啊,真够扯淡的。
这些年我们之间的称呼经历了一连串的变化。从小学刚成了同桌,直接喊名字,到毕业册上写出某某同学,到初中毕业前夕预感到高中再在同一学校同一年级同一班级又成同桌的概率几乎为零,彼此绷紧的关系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在彼此的同学录上的称呼换成了某某姐妹的字样。上了大学,开始通信,彼此只呼名,而省略了姓,这样就有了超出一般同学情谊的味道。走上社会参加工作,开始人生的另一种历程后,有了手机、电话,联系方式更多更方便,我们之间反倒什么也不喊了,我喊她小马,她喊我小李。似乎我们成了关系刻板的同事,其实我们生活在相距二百多公里的不同城市。刚参加工作那几年里我们的关系稳定而正常,平时各忙各的,周末假期,我给她打个电话,要么她会打电话给我。无非就是交流一下近来的心情。刚参加工作的小年轻,烦恼无非就是工作的苦啊,累啊,繁琐啊,受领导欺负啊,被同事排挤啊,盼着涨工资啊,去哪儿买房子啊,选房子的苦恼啊,攒首付的苦楚啊,谈对象的酸甜苦辣啊……有时候甚至挺真诚的,掏着心窝子说心口堵着的烦恼。因为我们离得远,现在已成为没有直接利害关系和竞争的个体,所以这几年我们的交流大多出自真心。可以说这段时间是我们关系中的蜜月期。直到她第一次婚姻失败,我们的关系出现了裂痕。
这一次是真正的成年人之间的裂痕。和少年时代持续多年的互相较劲不同,各怀心事不同,这是明明能感觉到但谁也不会说出口的那种离心。我们一度靠近的心,终于有了距离。这次拉开的距离,就算我们用一辈子去修复,也再无法弥合到原初。
我结婚她连一句祝福的话语都没说。只淡淡地说等着看我的后悔,和帮我擦眼泪。但是我没有示弱,我以一种异常坚韧的耐性熬过了婚姻中一道又一道的坎儿,直到和我的小公务员丈夫完全磨合成功,成就平凡但是踏实的普通男女生活。她似乎人间蒸发了。后来再次恢复联系,她喊我亲爱的。刚听到这一称呼,我浑身一麻,觉得怪难为情。但很快我就想起这三个字是当下正流行的称谓,涉及的关系宽泛而普遍,早已超出情人、爱人和亲情之间可以使用的范围。我们办公室同事之间甚至不分男女都随口这么招呼。
亲爱的,下班了吧。
亲爱的,小柳今天咋没来上班?
亲爱的,帮我看看这个报表吧。
……
我终于消化了她忽然吐出口的称谓。
我说:亲爱的,还好吗?
这一刻,我们似乎打通了一个堵塞的关节,一下子豁然开朗。我看见了她的心,她也看到了我的心。
我和她成了另一个层面上的莫逆之交。
这个含着暧昧味道的称呼没有坚持多久,她又换了,喊我的名字,只两个字,小梅,含着亲密,这种亲密让我常产生错觉,感觉我们可能是失散的亲姐妹,又是一对刚刚由于情感破裂从而离婚的夫妻。
在我还没从这种错觉里醒过神来时,她又改变了我们的称谓。宝贝,老同学,小李……我终究适应了所有的变换。尽管我的适应速度总是滞后于她的变换速度。
互联网时代铺天盖地而来,需要适应的东西实在太多,从我们大学时代开始流行的IC卡电话、BB机、手机、电子邮件,到后来的QQ、微博、微信、直播……我在适应众多变化的同时,也适应了她的变化和她赋予我的称呼。
后来网上购物兴起了,刚开始我觉得这如同天方夜谭一般,我和同事议论网上购物的真实性,我们一致认定这不可靠,哪有不见面、不亲手摸摸、不亲眼看看就能买东西的,买的东西能好?真能寄到下单人手里?提前支付的钱不会被虚拟的收款人拿走玩消失吗?毕竟是在虚拟世界里进行的贸易啊。
这时我收到了平生头一个快递。当我应快递小哥要求在快递签收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后,我发现自己的手出汗了,心也有些颤抖,被一种叫作“第一次”的看不见的东西所左右。我怀着近似神圣的心情打开了包裹。
之后我接到了她的短信。快递收到了吗?喜欢吗?我才知道这单是她下的。
那时我不会网上转钱,她的钱只能欠着。之后再收到快递也就没有了最初的大惊讶和大欢喜。半年后我们见面了,我把前面所有她快递来的物品的钱一起给她。她收了钱,快递费死活不收。再后来我自己也学会了网上购物,也会货比三家,花最少的钱买最好的货,力求性价比的最大化。
她还坚持给我买东西。有些东西随手添置进生活当中似乎真有用,勉强算雪中送炭,有些属于可有可无锦上添花,我也能接受。可有些实在是多此一举,我目前的生活里实在用不上。可她一样接一样地买,一个又一个快递上门。我收快递累,拆快递累,扔快递包裹废弃物累,怎么摆放处置快递来的物品更是让人犯愁。更有一个让我说不出口的痛心的地方是,这些物品都是要花钱的呀,别小看小零小碎的,每次三五十块百八十块,但积少成多,买得多了,三五个月下来,我就得给她转过去好几百甚至上千元。
这可都是我们生活开支之外的花费呀,叫我从哪儿去支?我们每月的工资是按固定比例还款的。我的丈夫当上了办公室主任,可以借单位买办公用品之机为孩子买点学习用品,公务接待的时候也能在饭后带回一些打包的剩饭剩菜。但我们的生活远没有富裕到可以随意买一些无用之物来挥霍血汗钱的地步。
丈夫有一次干脆把刚收到的快递箱子摔在地上,又踩了两脚。把一个价值一百多的红瓷花瓶弄成一包碎片。他叫我换个手机号,直接把那个不断为我们买东西的疯女人拉黑。拉入黑名单就可以从此拒收那些莫名其妙的快递了!要么,我直接告诉她,以后改了这乱买乱给人塞东西的毛病!我看着手机十分为难,总觉得这话伤人,说不出口,也下不了手。其实小公务员丈夫他哪里知道,对于她硬塞来的这些,我一面拒绝,一面又在留恋着不愿意彻底断裂。似乎有一双手,把我从目前陷进的脚往出拉,往后拽。
她喊我“爱妃”以后,这称谓就固定下来了。后来,她买给我东西,不再叫买,也不叫送,叫赏赐。爱妃,这款凯特王妃同款玫瑰果油你用得可好?爱妃,上次赏的凉席软垫儿,躺着舒服吗?爱妃……从她寄来那三块莫名其妙的大手帕子后,她又不说话了,让我猜了三天,生了三天的闷气,她才忽然冒出来,说那是古代男女成亲初夜用来检测新娘贞洁的东西。接着她说:爱妃,寡人今晚就宠幸你,你备好了等着。
神经病。我骂。在心里骂。把两片洁白一片殷红的帕子丢进垃圾桶。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差点拿它们做手帕擦嘴了。从此我不再给她支付这些乱七八糟的物品的购物款了。你钱多,你任性,就由着你败吧,你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愁,我那点工资还得养家糊口呢,你这种玩笑姑奶奶再也陪不起了。
更让我愤怒的是,现在网上真什么东西都有得卖啊——什么人那么无聊,没事捣鼓这些无聊的东西!
以后她照旧下单,寄东西。从不问我究竟是否需要这些东西。她像霸气的帝王,兴致来了就赏赐给我她认为我想要的东西。我照单全收,心情好了跟她说个谢字,郁闷的时候干脆连这个字也省了。
她不计较这些,依旧我行我素。
神经病!丈夫又一次隔着箱子摔了我刚签收的快递。我看就是个神经病!一个女人,奔四了还不嫁人,成天瞎折腾啥?折腾她自己也就罢了,还捎带着来折腾你我,这明明是她嫉恨,嫉恨你懂吗?
我望着他砸在地上的包裹,忽然满心涌上莫名的悲愤,我觉得自己什么珍贵的东西被他砸破了。我反问,我一个黄脸婆,为了这个家,为了过日子,已经熬成这个嘴脸了,腰里这游泳圈挂了三圈半,脸上的褶子比抹布还粗,我还有什么值得她嫉恨的?
质问完我软软地坐在沙发上,不依不饶地哭着。似乎不甘心什么东西的丢失,要用蛮不讲理和哭泣追索回来。我和她是同龄人,我们几乎是一起长大,互相看着对方的脸由孩子气变成了女人,我们之间,再没有比彼此更熟悉的人了。凭什么她至今还像少女一样保持着好身材,脸上一条皱纹也没有,钱自己挣自己花,想吃什么,想穿什么,想去哪儿玩,都由着自己做主,想走就走,想买就买。我呢,我除了上班挣工资养家糊口之外,还要洗衣做饭,一有空就捉个抹布围着锅碗瓢盆打转,我还有什么?我就是丈夫不用付工资的廉价保姆!
我的委屈、伤心,像开了闸的洪水。我号啕大哭,像孩子一样哭着。
我不知道这伤心和委屈都从哪儿来的,怎么就积攒了这么多。
我的小公务员丈夫挺着明显凸起的主任肚子,指着我说精神病,又一个精神病!你们还什么知己、同学、闺蜜、发小……我看就是一对精神病。
他骂他的,我哭我的。我觉得我的悲哀他永远都不会懂。
痛哭过后,头疼,眼眶肿胀,浑身酸痛。我躺下慢慢思考她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自从兴起网上购物以来的所作所为,还有我们这几十年的人生道路,我不得不承认,我这毒舌公务员丈夫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仔细思考,她这个人好像还真的有些不正常。分明就是个脑子出了问题的病人。或者说,患上了我们这个社会共有的时代病。她跟我同岁,进入2019年,我们都四十岁。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大儿子去年上了高中,女儿也送进了校门。她还是一个人。这些年她经历过多少恋爱,和多少男人有过情感纠葛,我不知道。她才不会告诉我。我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询问和倾听。她是不是也有过想要寻一个合适的人成个家,找个归宿,把自己安置下来过安稳日子的念头?像她这样已经错过最好年华的女人,还找得见理想的男人吗?找不到的时候,会不会也偷偷在心里羡慕过我,哪怕只是偶尔?
我们像两株并排生长的树。根扎在同一块泥土里。但我们离开地面,就接受不同的阳光和空气。我接受什么样的空气和阳光我知道,滋养她的阳光和空气是什么样的,也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我们哪怕是并肩而生,一起长大,也从来没有想过互相拥抱、互相欣赏、互相爱护,我们像两株芒刺蓬乱的麦穗,像两片同一条根上长出来的仙人掌,自从小学老师把我们安排坐在同一张课桌上,我们就成了互相排斥的影子,后来的日子里,我们拉扯,抵抗,想从矛盾的心理中剥离出来,但又无法挣脱。后来好不容易脱离了彼此,从此人生道路分道而行,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完全可以就这样越走越远,余生永不相见。可我们又像离散的同卵双胞胎姐妹,心里竟然牵挂着对方,不管这牵念是真是假,哪怕全部是假,我们也还是以自己的方式牵念着对方。哪怕这牵念里含着刀光剑影,伤及对方的同时,也把自己伤害得满身暗伤。也许,这种互相牵念,才像镜子一样,让我们看见彼此在生活里走过的一段一段的道路和经历,一场场起起落落和每一天每一年的冷热寒凉。
我爬起来再次打量眼前的房间。
沙发上、茶几上、地面上,堆满了东西,都是她买的,她在网络上下单,然后通过快递送达,这些东西以积少成多的方式插入了我的生活,而我也以半是抗拒半是欢迎的姿态,迎接了这些馈赠。如今,它们当中有崭新的,有半新不旧的,有对于我的生活有用的,有放到今天也完全没用的。
我戴上一顶她买的帽子。围一条她买的围巾。戴一副她买的珍珠耳环。佩一条她买的珍珠项链。抹上她买的化妆品。穿上她买的草编工艺拖鞋……我对着镜子流连。我成了女人,一个被宠爱包裹的女人。帽子是天猫的,耳环是淘宝的,项链来自唯品会,鞋是拼多多的,化妆品在京东买的,围巾是……如果抽去我这副皮肉骨架,堆砌起我的就是我们时代的网购地图。
我不断地看手机,她还是不见露面。天黑下来了,我从一大堆物品中站起身,再次打量它们,我说不清楚此刻的心情,我全清理出来了,她没有让我整理得这样彻底,她只是问,寡人赏赐给你的第一件东西爱妃还记得吗?我在寻找这个“第一”的同时,一口气把所有都清理出来了。因为我有预感,接下来她可能会一件一件地问,一步一步地折腾我。那我不如全清出来发给她,再问她,要不要全部打包快递给你?
有人敲门。天完全黑了,我还没开灯。目光在淡淡的暮色里一路跋山涉水地穿过去,我发现这住了十多年的屋子变得这样辽阔,空大,甚至从来都没有这么陌生过。敲门声透过防盗门一下一下传进来,像敲打在我心上。我吓了一跳,凑过去趴在猫眼上瞅,隔着门问是谁。
送快递的,你快递到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
小城里什么时候有了女快递员?
我反身压住门,好像担心她破门而入。
我说明天吧,明天再送来。
她咚咚咚敲门,提高了声音喊:爱妃,是我,寡人。
我听出来了, 是她。我还是不信,用手机拨打她电话。门外响起一串铃声: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
铃声近在门外,门外百分百是她。
我一点一点拉开门,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借着门口溢出的光线,我看见果然是她。
为什么拒收我快递?为什么换了电话?为什么连着三次退货?她一边质问一边往门里挤。不等我招呼已经甩了鞋一屁股把自己甩到沙发上。屁股下就是她买给我的成堆的细软物品。她怀里抱着一个很大的箱子,望着我笑,说,你不收,快递员拿你没办法,我只能亲自送上门来了。来,这是寡人赏给爱妃的最后一件礼物,放心,再也不会打扰你了。下个月,我就结婚了。
我傻看着她。我一直有个疑惑,这个自称寡人的女子,她的后宫里豢养的“爱妃”肯定不只我一个,但是我从来都没有问过。此刻我竟有些好奇。我想知道在她众多的后宫佳丽当中,我究竟占个什么地位?
她一把一把撕扯箱子外的胶带,打开箱子,里头是又一个稍小的箱子。同样裹粽子一样粘裹得严严实实。她再撕,再打开。里头又是一个小箱子……箱子一层套着一层,一个包着一个。胶带扯下来丢了一堆。她终于扯开了最后一个箱子。这已经是个小盒子了,那种装金银首饰的小纸盒。纸盒打开,里头是空的。要说装有什么,那就是空气吧。
我笑了。她也笑了。她把大大小小七八个箱子踢得乱飞,满地打滚,她说看见了吧,一场空,空气也没有,屁也没有,就是一场空。
夜里我们同床并枕,我枕着我的枕头,她枕着我公务员丈夫的枕头。她一倒下就睡着了,很快拉起鼾声来。我听见她鼾声均匀、震天,不像是装出来的。这个人确实睡着了。我才松了一口气。本来还担心她会骂我丈夫臭男人太邋遢,枕头枕巾上全是汗臭。想不到她没嫌弃,甚至在这深夜当中,给人感觉她的鼾声分明是我那明显发福开始谢顶的公务员丈夫发出来的。
半睡半醒中,我反复回味她的名字,自从生活里有了网络,她的名字也有了变化,不再叫本名,而是叫太平公主,简称太平,是她专门为自己起的网名。这些年我一直用这个称谓称呼她,以至于我都要忘记她的本名了,而她的真名跟我的一样,老实本分又土得掉渣,我们的名字啊,分别是李小梅,和马冬梅。
马金莲,回族,1982年生,宁夏西吉人。中国作协会员,宁夏作协副主席,固原市作协主席。已发表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小说集八部,长篇小说三部。先后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茅盾文学奖新人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