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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19年7月上半月刊|王家新:而在我们的身体里,那个沉默的人

来源:《诗刊》2019年7月上半月刊 | 王家新  2019年10月25日08:44

黄昏,在三亚湾

 

晚上六点半,徐徐海风中,

那掩映在椰林大道中的雪亮车灯,

楼下游泳池里孩子们的喧声,

把我再次引到这阳台上;

更远处,几星渔船或什么船的灯火,

标出大海变暗的唇线。

一切都很诱人,是吗?是,

但在这十六层楼上遥遥观望,

我却有点发冷。在这春节前夕,

我宁愿作为游子归去,如果

那也恰好是个暮晚时分,

啊,厨房中的灯火,忙碌的身影——

如果我们的母亲还在!

 

给一位少年诗人

 

“伯伯,我喜欢你翻译的策兰,

我上初二时就开始读……”

 

策兰?我打量着眼前

这个瘦削、文静而镇定的少年

 

策兰?是的,一个孤儿喉咙中

所携带的黑越橘气息

 

策兰?是的,那个以头倒立

顺便看一眼我们的少年

 

那一声我们早已忘却的啼哭

那一阵黑暗母腹中的痉挛

 

是的,策兰!

 

离 岛

 

在我入住的三亚湾旅馆对面,

隐隐有一小岛,今早起来,它仍在那里,

像是一道巨鲸的脊背,

或是潜行的海牛……

 

多少年了?在北京,在西三环高架桥边上

一个小餐馆里,我为你送行。

在我们左上方一辆接一辆车飞驶,

在我身体里,也有个人想和你一样

一去不回。

 

故乡是愈来愈远了。顽固的大陆架

一直在拉扯着我们。

人到中年,头秃了,你也早已当上了父亲——

也许,在每天接送孩子上学的路上,

你是以这种方式来向那位

把他乡当故乡的巴蜀先人致敬? ①

 

而在我们的身体里,那个沉默的人

仍一直在走——越过海峡,越过词语,

带着岩石下伤疼的脚,带着

我们早年的誓约,仍跋涉在

一片无名的光和空气里……

 

兄弟,这就像远处的那座离岛——

明早,当我拉开窗帘,愿它

仍会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

————

注①:参见苏轼流放在海南儋州期间写下的诗句:“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

 

关于快乐

 

十年前我还觉得这是一个庸俗的词,

而现在,在大年初一,我成了

我在年轻时代所鄙夷的人。

在给所有朋友的拜年回信中

我都写上“祝你新春快乐”。

因为我已知道它来之不易。

好像我们都是苦碱地上的作物,

好像我们也想开花,我们

瑟瑟作响的躯干里

竟也充满了甘甜的汁液。

 

在春节的鞭炮声中

 

那还是三十多年前

除夕夜,在北京,在亚运村以北的街口

我们穿过噼啪大作的鞭炮声

像弯腰穿过战场,带着尖叫或大笑

带着我们孩童时代的兴奋

 

那时我们还手拉着手,那时的我们

就喜欢闻刺鼻的硝烟味

 

而现在,鞭炮声只在城外隐隐响着

我独自远游归来,拉着行李箱

进入一座空城,进入风暴眼中的宁静

一切都退去了,就连“风暴”

也成了个过时的隐喻

 

只有小巷里那一棵棵老槐树还在

经冬而愈黑,也更沉静了

抬脚上楼的时候,楼道的窗外

仍时有礼花绽放——那就让它

为另外的一些孩子们闪耀

 

雪 花

 

又一个无雪的冬天。

早上起来,窗外竟飘起了雪花!

我从五楼上探头往下看,

雪花在灰暗地面上旋舞,

像是一些小精灵!

我套上衣服,几乎是狂喜地

奔下楼道,待出楼时,

什么也没有了。

 

我是一个盲人,

我什么也看不见。

但有时我会感到有什么打在我的睫毛上。

我知道那是雪花。

我愿那是雪花。

我的黑暗世界里旋转的几片雪花。

 

二月,一场雪后

 

二月,一场姗姗来迟的雪

好像一个人到了五十岁

竟然等到了奇迹①

天的脸色也变了,随着雨刷器的

晃动,它也跟着舒展眉头

而我,愿从很久未见的故宫前驶过

看白雪怎样耀映古老的红墙

又很想去圆明园看孩子们

和那些青春少女如何滑冰

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这条

我自己的大街:两侧的树丛披雪垂立

而它黑色、潮润的沥青路面

像是刚刚哭过的脸庞

路口、天桥上行人匆匆忙忙

街边小店在年后重又开张

而我再次着魔般从这条大街上经过

多年前是骑自行车,或是跟着

梦幻般的人群队伍

现在则是一个人缓缓地开车

仿佛沿着这条坚硬的、雪泥四溅的

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大街

我们才能迎来一个真实的春天

————

注①:参见希尼诗句:“我等待着,直到我年近五十,才相信奇迹。”(《寄养》)

 

希尼在1969,或在1972

 

夜,密不透风的夜。

一位多年未见的大学同学竟出现在梦中,

要他去某个仓库里开出

一辆装满炸弹的汽车……

(他曾在报上看到他被绑押的照片)

“难道你不是一个爱尔兰诗人吗,你?”

而当他再次趋近,要掏出什么时,

诗人强挣扎着醒来,

带着一身大汗。

 

带着这一头冒出的大汗,

他没有接过那一串钥匙,或别的什么,

而是去寻找一支笔,

一支滚烫的、已自己斜立在桌面上

他甚至不敢去摸的笔。

 

从此他写作,在拷打声中,

在夜半郊区一阵绝对、凄凉的枪声中,

在倾泻下的雨水中,

在对一个流亡诗人的阅读中,

在与复仇天使绝望的角力中,

在一次次醒来的

大汗中……

 

从此他写作,是的,从此他写作!

 

记一次风雪行

 

驱车六十公里——

穿过飘着稀疏雪花的城区,

上京承高速,在因结冰而封路的路障前调头,

拐进乡村土路,再攀上半山腰,

就为了看你一眼,北方披雪的山岭!

多少年未见这纷纷扬扬的大雪了,

我们本应欢呼,却一个个

静默下来,在急速的飞雪

和逼人的寒气中,但见岩石惨白、山色变暗,

一座座雪岭像变容的巨灵,带着

满山昏溟和山头隐约的烽火台,

隐入更苍茫的大气中……

在那一瞬,我看见同行的多多——

一位年近七旬、满脸雪片的诗人,

竟像一个孩子流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