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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阳湖坐落安徽省当涂县，属苏、皖交界石臼湖的一部分。偶有机会乘船沿拦湖大堤航行，约六层楼高的堤坝，似巨大屏风，插列湖之一角，绵延数十里。块石护基，水泥板整齐，植被郁郁葱葱，芦荻摇曳，宛如铜墙铁壁守护围内良田三万亩。

离船进入农场，田、河、路将各自生态分隔。人勤地给力，稻花飘香，渔舟唱晚。坐在树荫下小憩，往事历历在目。我出身于父母都是文盲的穷困家庭，就着昏黄菜油灯求学。端着墨水瓶，握蘸水钢笔参加高考，幸运跨进国内一家名校。母亲喜极而泣，指着山溪条石说，石板亦有翻身日。拿着社会善达的资助，添置草席棉被随带藤箱，我用小扁担一挑，去大城市报到。

然而，世事沧桑，后来竟然又重返栉风沐雨的田间，春播、夏耘、秋收、冬修水利。拦湖大堤经夏季洪水冲刷，出现泥土剥离，冬季退水后必须加以维护。距堤基百米外，我们用铁铲挖土，装满直筐，以绳索套扁担，挑到堤面，用拖拉机多次压实至规定标高。中午，炊事班送饭至工地，找个挡风处，蹲着或席地而坐用餐。念及少时家乡缺衣少食，艰难求学岁月里，曾以“囊萤映雪”自勉，相比之下，重归农村劳动尽管辛苦，但每月45斤大米、半斤油，毕竟衣食无忧。

湖面过往船舶鸣笛，向军垦战士致意。古时，此地为建康和宣城之间内河交通的必经航道。那时我登堤瞭望，心有灵犀，朗诵宋张孝祥的 《西江月·丹阳湖》：“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心绪释然，既来之则安之。种茶、养猪、养鸡，平整营房区的道路，一切井然有序。

对于住草舍和繁重的体力劳动，大家都能逐渐适应，唯独新围垦湖田时发生流行性出血热的瘟病特别凶险，患者高烧不退，甚至危及生命。据说，是一种背部有黑线的老鼠作祟，携带了病毒。登时大家谈鼠色变，终日提心吊胆，严防传染成为军营里最急迫的事。

连队收养了一条无主犬，偶然发现它咬死了黑线鼠，大伙露出笑容，为它取名“义”，遂悉心训练其捕鼠本领。秋收过后，大田一片平坦。我们持铁铲，带“义”去大田，“义”沿田埂探头嗅闻，一旦发现鼠情，立即前爪扒土，我们赶紧用铁铲开挖，鼠穴见光，老鼠们马上逃窜。说时迟那时快，“义”猛扑上去，一口咬死鼠。它继续搜索捕鼠，如工兵挖地雷般排摸，真义犬矣。较之猫捉老鼠先于爪控之下欲擒故纵地玩弄一番，捉放弄死，再食之或弃之，狗咬老鼠则干脆利落，义无反顾，没有猫的拖泥带水。大家感恩“义”除瘟有功，经常以肉骨头犒赏之，即便难得上集打牙祭，也欣然带“义”分享。

收成季节来到。开镰收割，镰刀有大小之分。有一种带锯齿的小镰刀，只有虎口长，弯成眉毛状，它基于鲁班锯的原理，以锯断代替割断，为庄稼人省力。使用熟练者，似鸟翔稻丛，旁观者眼花缭乱，顷刻之间便能割倒一大片粮食，因此它有个悦耳名称叫作“稻鸟”。“稻鸟”在浙江被普遍使用，或许和当地钢铁资源欠缺以及农人身材偏小有关。我有人高马大的同伴，使惯了苏北大镰刀，不相信“稻鸟”有如此功效，遂要求展开两种刀具收割的现场比赛。设定面积、时间，大镰刀、“稻鸟”各显神通。众目睽睽之下，伴随助威声，“稻鸟”以小巧轻松取胜。就科技层面而言，“稻鸟”相对大镰刀是一项提高效率、降低成本的创新，我们也在心中向默默无闻的发明者致敬。

稻子割后倒伏田头，眼看乌云密布要下雨，我们抄起竹竿，两头削尖，制成竹冲担，左右开弓，扎进稻把，挑起就走，比用绳捆稻把再套扁担省时，又挑得多，走步稳健不摇晃。干农活，也是细微之处见学问。

偶遇牧鹅少年，稚气未脱，手持牧鹅竿，学生模样。相逢何必曾相识，他原是插队知青，言谈间神色黯然，云微薄工分难糊口。我尽力开导，让他相信一定会否极泰来。跟他聊些牧鹅趣事，也许能放松心情。我少时也牧过鹅，小伙伴在晒谷场搬条木为界，随后退十来步，用一块砖斜搁在与条木平行的砖块上，提起清代遗留的圆铜币，于砖斜面的上方对准再松开，让铜币从斜面下滚，惯性沿地面前行，看谁扔得最接近条木为胜。滚动的过程中，我们在后面用脚蹬地或趴在地上用嘴吹气，各路绝招纷呈。群情激奋，欢叫声不绝于耳，胜者获点朱砂。由于年代久远，铜币泛绿失了光泽，小伙伴为图美观，心生一计，拨嫩青草裹铜币，喂入鹅口，翌日由鹅肛门排出，拿到河埠头洗净，即得光洁如新铜币——儿时玩耍故事有味，牧鹅少年闻之绽开笑容。临别我俩互道珍重，我掏出些许粮票和零钱相赠于他。

登山极目眺望，远处群山如黛。长江凝县西梁山，江南当涂东梁山，横夹大江，对峙如门，总称天门山。气势磅礴，蔚为奇观，也曾引得李白情不自禁歌吟《望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我本草根，碌碌无为，却有缘步先贤后尘，身临胜地耕作，夜阑人静思华章意境，如有点悟乃万幸。

丹阳湖，我曾用人生躬行拜读之，在不无艰苦中依然体会过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多少年后，它依然是我的精神归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