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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19年第10期|了一容:老实人(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19年第10期 | 了一容  2019年10月20日22:41

丹的哥哥是努。努的家里这些年并无什么大的变化。记得努从窑洞里往外搬之前,两口子的一孔大些的窑洞完全坍塌了,另一孔用来做饭的窑洞也经常掉土,且掉得吓人。因担忧和害怕,努就终于鼓足劲在窑洞前的坡下盖了间房子,是两边留有廊檐,可滚水的安架房。木料是最为便宜的,全是不值钱的白杨木。这种木头容易引起虫蛀。松木最适宜盖房子,尤其是一松到底盖的房子最漂亮,经久耐用,可是成本太高,没有力承,达不到这样的水平。哥哥在村子里几家单门独户人家的搭帮下,算是盖了两间白杨木的砖土混合结构的房子。木匠马西龙还拿砖头给制作和打磨了一对吉祥的鸽子,安装在房脊上了。

黑山许多人家的屋脊都装饰有这样拿砖打磨的鸽子,象征着他们心目中的美好与和平。

村子里的一部分人盖起了那种表面贴了一层砖的土木结构的房子,还购买了手扶拖拉机。人跟人真是没法比的,同样的辛劳,但结果却是大相径庭。

因为村子相对于外界,几乎是一个死角。这里的人过着十分幽静的生活,仿佛跟整个外面的世界都隔离开了。每到夜里,寂静无声的村子就只能听得见断断续续的狗吠声。即使在白天,也是非常安静的,只有那寺院里为了呼唤和提醒人们别忘记行好,以及为信仰而参加忏悔的某些仪式时,所敲打着的木梆子的笃笃声,还在提醒人们:这是有人生活的地方。

努总是各方面都落后于别人,一是他的孩子太多,二是他特别老实。人和人有差距是不可避免的,一把手指伸出来也还是有长有短的。努本领不如人,心慈手软,不会算计人,一直都是这样老实巴交的。村子里的一些人都骂努没有致富的能耐。但是,黑山一位曾经在外面打工和闯荡多年的老汉说:

“本事是个啥呀?啥是个本事?你们给我说说?”

事实一次次地证明:往往有真才实学的人有时连一口饭都吃不上,在这世界上混得狼狈不堪,是常有的事情。

又过了几年,有一天,努突然发现他的那两间房子在村子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并且房顶的椽子被许多虫子蛀了,一到夜里就会发出似要折断般的声响。房子开始向一边倾斜,仿佛就要倒下来,努赶紧用一块宽厚的木板在檩子上顶着。夜里,睡下之后,像是听见虫子在啃噬椽子发出的声音,那响动如幽灵在椽子间相互追逐打闹。

哥哥的脑子太古板了,丹想,房子要是塌下来,一块木板怎么能顶得住呢。简直是拿生命开玩笑啊!

人在背运中的时节,各种败象就都会像老年人的疾病一样一股脑儿地表现出来。譬如拿努家来说吧,就连过去用杵子筑得特别结实的院墙也开始七零八落地坍塌。很快,院子的四处便迅速地敞开了。努也不去修理,他似乎根本顾不上收拾院墙,认为收拾它不觉得有什么意义。但是,这样的院落,人人可以随便地出入,连野狗也常常想进来就进来,想出去就出去。

当丹的嫂子舍央告丈夫让他管一管这些野狗时,努却置若罔闻。

在努的心里:院子就是个家,而房子就是人在死之前,暂时凑合或遮风避雨的一个场所而已。他觉得只要人不饿肚子就行,盖房子则是极其奢侈的事情。他要等将来有能力的一天再说。现在确实没有那么多的钱,也没有干这些事情的条件。

努总是梦见自己在盖新房子,可是醒来之后却是一场空。但是他的妻子总是鼓励他:将来一定要盖一栋新房子,移居到更好的地方。他看见村子里的人打工赚钱盖了新房子,就也想出去挣点钱。另外,有件事说来也蹊跷:每当努在家的时节,野狗一只也不来。它们似乎担心激怒这个从来也没有脾气,而一旦真的生起气来大约会奋不顾身的人。

然而,匪夷所思的是,野狗们从来都像是能够嗅闻到努在家或者不在家一样,我行我素。因为,只要努前脚出门,它们立即就来践踏这片仿佛无人看管的领地。村子里的野狗们前前后后簇拥着从墙豁口处肆无忌惮地跳进努家的院落里来,根本不把丹的嫂子这个手脚如磨扇一样宽大,只知道下苦力的女人放在眼里。野狗四下里寻觅。但经常都一无所获。最后,野狗们只好扑进厕所里去,看有没有可吃的屎。有时候,竟然连粪便也没有!

努的两个孩子尚在很远的地方打工没有回来。最近因家里有许多活计要干,先前也在外面的一个建筑工地安装下水管道的努就回来了。他这次出去没有挣上多少钱,挣的一点钱都买了米和面。努的个子不高,脸就像一张刮净了羊毛之后,被虫打了的干羊皮。他那一丝肉都没有的干牙茬骨,看上去特别扎眼,眼睛就像猴儿屁股一样红红的。因为努整个人极其瘦削,大家便称呼他为“瘦干猴”,也有叫他“雀儿头”的——因为他不可能像那些养尊处优的富家的人一样吃得肥头大耳朵的。但是,谁也想不到,吃洋芋面、喝白开水的,身体也能十分健康——成为一个“偷肥子”的。事实就是这样,努身上的肌肉却极其发达,力量也不可小觑。这完全都是因为他长期在山上劳作所致。

就在今天,努在山上犁了一架地,已经回来了。他是起得非常早的那种人,从来不睡懒觉,一般鸡叫二遍的时候就起来了。每天早早出发的时候,他就在白布褡裢里装上几颗煮熟的土豆,扛上犁铧(这里叫桄子),就吆牛上山了。他在山上套好牛犁地,一直犁到羊出圈的时节,一大片地就耕好了。耕过的地看上去特别新鲜,泥土的芳香扑鼻而来。另外,犁铧翻开的地皮下面会翻出许多指头般软冰冰的蠕动着的白虫子来。人们把这种白胖白胖的小虫子叫吉姑娘,从土上捡拾起来,对着它的红色的脑袋,大声喊:

“吉姑娘——摇头摆头,吃了他娘的大奶头!”于是,那白虫子就仿佛听明白了人的话,把头一左一右地摇摆起来,看上去甚是讨人爱怜。

不一会儿,喜鹊和乌鸦就落在犁沟沿上用嘴拾着吃吉姑娘。

努光着脚片子踩在耕过的土地上面,觉到一些凉意与舒坦。他赤脚在犁沟里走得久了,就觉得双脚已经被磨得麻木了。他的全身热腾腾的。

快近晌午的时候,努就会卸了牛,在长满冰草的地埂子上打上一捆草背在身上,就吆牛往家里走。

这一天,努照旧耕完地往回走,正走到半路上,却下起雨来。先前,雨点犹如银圆坨子那么大,零零星星地跌落着,打在地表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把路上的烫土砸了一个个小坑窝。

就在这时节,黑山的南面有一道黑云低低地压下来。突然一道闪电击裂了长空,像跟上是一声冷猛子的炸雷。炸雷震得人心里微微发怵。

麦子刚刚收割。有些靠近大山,且阴湿一些地方的麦子还没有彻底黄呢,还得再等上几天。村子里的人,对地里的麦子一般都是边黄边割,割过的地就要急急翻耕。农人干活计从不拖沓,永远有条不紊。他们似乎永远都在忙碌着。

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过后,雨点就稠密起来了,渐渐的雨开始越下越大。

努身上背着沉甸甸的一捆草,吆着牛往回走。这一老一少两头牛总是慢腾腾的,显得淡定从容的样子。努就腾出一只手用鞭杆在那头性子缓慢的老牛的屁眼上猛戳了一下。

于是,那牛就奔跑起来,那头年岁小些的牛也跟上跑起来了。

努紧紧跟在两头牛的后面。黑山人对雷雨的危害性是深有体会的,知道这样的雨里常常会裹挟冰雹,动不动就会毁坏掉尚未收割的粮食,或者干脆将庄稼打得片甲无存。另外,这种雷阵雨,也叫过雨,很容易引发山洪,在山沟里走动的牛羊牲口或者人,就会被洪水一下子席卷走了。等到雨过天晴找见尸体的时候,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那场景惨不忍睹。

努赶着牛跑到家里的时候,雨点就像人激荡的心情一样一阵又一阵地泼洒下来。他背子里背着的草叶上积攒的雨水顺着努的脖子灌下去,弄得衣裳紧贴在脊背上。那只显得不起眼的小脑袋瓜也被雨水浇得像一枚用棍子敲击过的秃疮花。他头上和脸孔上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后,变得左一道子,右一绺子,看上去倒霉不堪。

努顺手把身上的草放在院子的房廊檐下,三两下卸了犁铧将牛赶进了牛圈。

妻子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就奔出来对男人说:“着急死了,先前跑到大门口看了你几趟!”她说着,把一只几乎没有帽沿子的破草帽拿出来扣在了男人的头上,嘴里不很恭敬地唠叨着,“看看,你的个干雀儿头都湿成个啥样子了!”她又飞跑着给牛圈的牛槽里添了一背兜草,然后和男人一道走进那间快要倒塌的房屋里。

女人舍叫男人赶紧把湿透的衣裳脱下来。她接过衣裳,拧干衣服上的水,搭在门框上晾着,自己又从炕上拽下一件袖口上淌着棉花的棉袄叫努穿上。

一会儿,努仿佛觉得有些暖意从破棉袄上传递到他的身体里面,且伴有舍的甜丝丝的体香。

……

张根粹,笔名了一容,有小说若干发表,并被译介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