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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2019年第11期|班宇:于洪(节选)

来源:《芒种》2019年第11期 | 班宇  2019年10月18日15:45

一九九九年,我从部队复员,在家等分配,大半年过去,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心里有点儿着急,去安置办问过几次,都说目前就业环境不好,这一批没单位接收,只能耐心等待,要相信政府,祖国是没有忘记你们的。我听着也信服,但回到家里,想来想去,又实在是待不住,岁数不小了,还在街上晃荡,吃穿靠父母,没个班儿上,说不过去。我去拜访几位关系较好的战友,情况也都基本一致,走个后门在企业上班,不是开车,就是当保安,虽然在岗,但没有编制,挺受束缚,跟在部队不一样,待遇也差,只能勉强维持生活。我们私下喝酒时,经常会抱怨,怎么说也是抗洪一代,抢险子弟兵,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经历过大灾难,一声令下,那就真豁得出命,半句废话没有,一路辉煌,全是胜仗,怎么回来之后,反而越活越回旋了呢,想不明白。

我有时候做梦,还总能梦到当时的场景,半夜里,站在桥上,江水涌动,高处防洪堤数米,天空被雨浸洗,星星全被覆盖,我们相互搀着走,由下至上,沿江而行,暴雨不停,根本睁不开眼睛,至水深处,黄泥漫过来,几近胸口,简直要窒息。洪水是有温度的,内部暖热,这点没想到过,但也危险,如旋涡一般,拉着我们往下掉。我们既疲惫,又不敢放松,只能相互低声提醒,千万别倒下去,那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刚开始时,前面还有人唱歌,喊着口号,但很快便隐没在雷声里,四处缄默。唯有江中瀑布高耸,时刻准备扑袭,吞没梁木。我经常在这样的恐惧里醒来,关节胀痛,耳畔鸣响,即使睁开眼睛,也仍有异象。堤岸之外,野火盘旋,要缓上一段时间,才能确认自己躺在床上。窗外天光四射,眼前的瀑布逐渐退却。

将入冬时,我妈去九路市场买了几斤线,准备给我织件毛衣。当兵这几年,从前的衣服都不太合身,都这个季节了,我还穿着单衣,风一打就透,冻得直哆嗦,我妈看着心疼。我其实无所谓,在部队时,啥没经历过,南方的冬天更难受,没有暖气,湿冷,阴风阵阵,往骨头缝儿里钻,相比之下,北方算不错了,户户有暖气,穿件派克服就能过冬。我妈从市场回来后,递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了一串数字。我问她,这是谁的电话,我妈说,碰见个熟人儿,说是你战友,记忆力挺好,说是当年送站时见过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让你联系他。我说,叫啥。我妈说,郝鹏飞。我说,三眼儿啊,他干啥呢,问没。我妈说,在九路市场楼下看自行车呢,叼个烟卷儿,腰里别个包儿,爱说话,也没收我钱,站那唠了半天。我说,那人不识搭理。我妈说,我看挺有礼貌,一直管我叫姨,普及半天政策,你们这一批,马上就能安置了,相互留个电话,有啥消息随时联系。我看了看纸条,说,这电话七位数,没法打。我妈说,去年电话刚升八位,可能他刚回来,还不习惯,七位号码前面是2345的,首位前加个2,前面是6789的,在首位前加8,你咋不关心时事呢,这都不知道,新闻里天天报。

这些我都清楚,天天也不上班,从早到晚,半导体里的报纸摘要能听好几遍。我主要是不爱联系三眼儿,对这个人印象不太好,虽然都是沈阳的兵,但他做的很多事情我都看不惯。刚入伍时,我俩关系本来不错,一个地方上来的,比较亲近,能聊到一起,有个照应,后来发现他品行不好,屡教不改,还因为这个被处分过,我就有点瞧不起他。但也奇怪,三眼儿手欠,却从来不拿沈阳人的东西,只欺负那些别的地方来的,对我们还很大方,经常买烟,四处散,所以也说不好他到底咋想的。

十二月初,我妈从单位下岗,车间工具库总共六个人,就留俩名额,各有难处,让谁走都不好,上面说了,要民主,让工人自己决定,不记名投票,谁的票多,谁就走人,招儿挺损。这些年来,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别管平时关系咋样,投谁肯定都不对,规矩一辈子,在这个事儿上落下话柄,那不值当,所以只能投给自己,到头来,一人一票,还是没办法抉择。开会时,我妈自告奋勇,第一个发言,说自己岁数大了,行动跟不上,先走一步,不给大家拖后腿,另外,女的也有点儿优势,在社会上的话,比同样岁数的男的好找活儿,五十岁就能退休领劳保,还剩这几年,好熬,怎么都能对付过去,在哪儿都一样。话还没讲完,整个班组哭成一片,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也都过意不去。临别聚餐时,我也去了,凑个热闹,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同事问她,你儿子的工作落实没,她说,等政策呢,说是过了年就安置,能进事业单位。同事说,那可好,你这老有所依了。我妈说,那还说啥,你们放心,我等着享福呢。

我知道,我妈的话是宽慰同事,减轻心理负担,但我听了不是滋味。她这一下岗,工龄买断,给的都是死钱儿,有数的,我还没工作,生计也犯愁,也去过几次劳务市场,人山人海,多大岁数的都有,各怀技术,斗志昂扬。但我一到那地方就泄气,张不开嘴,话一句都讲不出,转了半圈儿就又回来。返程的车上,内心沮丧,反复在想,当兵这几年,没学到啥本事不说,就剩下这么一点儿精气神,怕是也要耗尽了。

那年的最后一天,我印象很深,下了点儿雪,但不大。街上气氛热烈,到处宣传千禧年,仿佛跨过这个世纪,就能真的有所不同,我虽不太信,但也受到一些感染。下午,我正在家里看电视,忽然接了个电话,战友喊我去喝酒,顺便问我还能联系上谁,一起聚聚,都一批的兵,同甘共苦过,回来也别生分了。我说,大半年也没上班,都断了联系。战友说,一个也没有吗。我忽然想起三眼儿,就说,有三眼儿的电话,但一直没打过。战友说,那也叫上,晚上都过来,热闹热闹。我说,好。

我给三眼儿打电话,七位数的号码,我在前面加了个2,一个女的接的。我问,三眼儿在家不?那边说,谁,你打错了吧。我反应过来,这个外号是我们在部队时给取的,回忆几秒,才又问,这是不是郝鹏飞家,我是他以前的战友。那边说,是,但他没在家,上班呢。我说,还在九路市场看车吗?对方说,换地方了,铁西商业大厦,那边车多。我说,那行,我过去找他。

我骑着车到兴顺街,远远望见三眼儿坐在绿棚里,棚顶上覆盖一层薄雪。他缩在里面,耷拉个脑袋,脖子上套着手闷子,缓慢吐着白气,分不清是睡是醒。旁边有自行车过来,他立马站起身来,三步两步,奔上前去,撕个纸票儿,管人要钱,块八毛的,还挺仔细,毛票儿也数好几遍,不怕费事儿。我盯着半天,乐出声来,三眼儿回头一看,发现是我,惊呼一声,我操,你咋来了呢。我说,来找你喝酒,晚上战友聚会。三眼儿说,回来这么长时间,一次没见到,老想你了,有一次看见你妈了。我说,知道,我也没联系谁,一直没有班儿上,不好意思。三眼儿说,都一样,咱这一批,点子不行。我说,可不咋地。三眼儿说,我还是有收获的。我说,我也有,不后悔,就是社会变化太快,有点儿跟不上节奏。你几点下班,晚上喝酒好好唠。三眼儿说,现在就走,妈了个×,今天不收费了,千禧年大酬宾,随便停去吧。

我们一行七八个人,喝到后半夜,大呼小叫,啤酒瓶子满地,还唱军歌,海风你轻轻地吹啊海浪你轻轻地摇。醉酒之后,我们好像都回到海的怀抱里,头枕着波涛,起伏荡漾。三眼儿酒量不错,开始话少,有点儿拘谨,几瓶下肚后,也很健谈,眼睛里放着光。这些人里,都各有各自的道,就我还没工作,他们也都替我发愁。你一言我一语,也没有实质性的建议。喝到后来,三眼儿悄悄给我主意,先是宽慰我,说最近联络上一个以前部队里的领导,颇有能力,回头见见面,实在不行送点儿礼,让他带一带。然后又说,其实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他家离于洪广场近,那边刚开发出来,住户渐多,夏天时有不少烧烤摊位,还有打扑克的,乌央一片。冬天冷,人少一些,但也有,穿着棉袄烤炉子喝大酒,一整半宿,就这么大瘾。我说,烧烤我不会啊,没干过,扑克更不会打。三眼儿说,不让你烤,我琢磨着,咱俩出个烟摊儿。喝酒打扑克的,对烟的消耗量大,一晚上得个几盒,没数儿,咱俩去卖烟,肯定能行,到时换着来,一替一天,晚上过去,啥也不耽误,还不累,捡钱似的。我说,也没卖过烟啊,去哪儿上货都不知道。三眼儿说,我有路子,保真,还便宜,你出人就行,以后也不耽误你白天上班,就是冬天在室外,冷。我说,那不是问题,闲着也是闲着,遭点儿罪不怕。

本来都是酒后的话,我也没太当真,但没过几天,三眼儿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准备得如何。我说,还没开始。他那边挺着急,说得抓紧啊,以前雷厉风行那股劲儿呢,使出来啊,等啥呢。我挂了电话,想想也是,好不容易做点事情,总得打起精神。于是三眼儿那边联系进货渠道,我在这边做准备,也就是调查价格,骑着自行车,遇见烟摊就停下来,问问春城一盒多少钱,古瓷呢,力士呢,再买下其中一盒,坐在路边,抽上两根,跟老板聊几句。问问各个品种的销售情况,拐到僻静处,将刚听来的消息记在本上,做贼似的。三五天后,行情了解得差不多,便通知三眼儿进货的品种与数量。我说,这边的市场,我心里基本有数,现在兜儿里都渴,贵的烟抽不起,咱们少进,一条“555”估计能卖一阵子,中档次的烟就两款卖得好,一个希尔顿,一个特美思,外国名儿,大家爱买,利也高些,主要还是便宜,走得快。甲秀、五朵金花、石林,这些都行。三眼儿说,以前也没太注意,这些烟名儿都挺好听呢。

进货的钱,我俩各掏一半,我留个心眼,每个品种的进价都让他写下来,散盒多少钱,成条又是多少,全列清楚。三眼儿不太在乎这些,大大咧咧,但我这上货的钱,是管我妈要的,不敢马虎。刚卖烟时,生意很差,我用我妈单位以前发的皮箱装烟,折开一半,朝着街面挨个放好,像摆下一盘棋。然后往电线杆子上一杵,半天也没人来问,谁也不知道你是干啥的。后来逐渐上了点儿道,于洪广场,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站在同一个地方,别人很难留意,必须得来回走动,还得张嘴推销。无论是喝酒的,还是打牌的,看谁捏紧烟盒不放,立马走上前去,问问来一盒啥不,应有尽有,保真。别人摆手拒绝,或者不搭理,也别太在意,做买卖就是这样,得能拉下来脸。这些道理都是三眼儿给我讲的,我挺佩服,他社会经验比我丰富。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卖得还不如我,但我也还坚持照半分钱,毕竟是他张罗的买卖。每个月赚的算不上多,但也有点作用,这就知足。我妈也高兴,等开春了,我再托托关系,白天找个班儿上,日子兴许能慢慢好起来。

因为三眼儿平时比我忙,所以我们的规矩是,我头天晚上卖完之后,回家整理一遍,第二天起床,上午去把皮箱送到他家里,他晚上去卖,隔天下午,我再取回,晚上继续。一来二去,我成了他家的常客。三眼儿家住轻工街附近,工人村的平房,夹在车辆厂和热力网宿舍中间,歪歪扭扭,整个区域也就剩这么一趟,里出外进,一直没拆,不知什么原因。门口常年发河,冬天全是冰,不太好走。他家的条件也一般,他妈,他姐,还有他,三口人住一起,干啥都不太方便。三眼儿他妈常年卧病在床,病挺重,好几样,具体没记住,综合征吧,反正是糊涂的时候多,不咋认识人儿,没法对话,脾气大,炕吃炕拉,屋里味道不好闻。他姐郝洁,大个儿,腰杆倍儿直,长得精神,有眉有眼儿,梳个五号头,像打排球的,不怎么打扮也好看。当时刚从大连回来,也没上班,在家照顾他妈,她自己的身体也虚弱,刚动完什么手术,走道发飘,但伺候他妈是尽心尽力,对我也好。每次过去时,总张罗着让我在家吃饭,我有几次刚起床就去了,实在饿得不行,她说给我下碗面条,我也没拒绝。葱花炝锅,屋里屋外,都是一股煳香,我连吃两碗,也不见外。饭后,有时候我陪她看会儿电视,信号不好,得来回摆弄天线,屏幕上还都是雪花点儿,没有人形,声音也听不真切,滋滋啦啦,就看个大概意思。我说,等三眼儿赚钱了,让他也给安个有线电视,能看好几十个台,天天放香港电影。郝洁说,指着他呢,一天到晚不着调儿。我说,那我给你安,多大个事儿。郝洁笑着说,那你得说话算话。我俩还没聊两分钟,他妈便又在屋里开骂,全是脏话,一嘟囔一串儿,啥难听说啥。郝洁挺难为情,躲去厨房收拾碗筷,水声响成一片,只留我在屋里看电视,没好节目,我也想走,但总没机会告别。再一合计,回去我也没什么别的事儿,所以有时在他家一待就是大半天。

一来二去,我发现郝洁不爱看电视,只有我去了,那台电视机才打开,专门为我服务,规格挺高。我看电视时,郝洁总捧着本书,但家里一共也没几本,来回读,书页卷边儿,也不撒手。书的种类挺杂,外国名著多,名字记不住,硬壳,不好翻,还有《鲁迅文集》之类。我问她里面讲的是啥,她也不告诉,说那样就没意思了,得自己慢慢读。我有时也拿起一本,应个景儿,但没看几分钟,便开始犯困,在部队待的,看字儿费劲,没养成好习惯。

时间一长,我就有点儿跟郝洁在一起过日子的错觉。去送烟的路上,捎带手买个菜,家里东西坏了,三眼儿懒,也都是我帮忙收拾。烧火的劈柴都是我劈柴的,包括他妈在内,我也不嫌,拉完帮着收拾,觉得这一家也是过得不易,能帮忙就尽可能帮一下。郝洁虽然不说,但心里挺感激,我能看出来。

三眼儿他妈的病挺磨人,之前好几次都下病危通知了,但都挺过来了。元宵节还没到,有天晚上,他妈又犯病了,三眼儿没在家,郝洁给我打的电话,我连忙赶过去,进屋一看,正倒弄气儿呢,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喘气儿声跟风箱似的,胸部凹进去一大块儿,肋骨突出来,人看着马上就要不行了。我说,这得赶紧打车走。郝洁攥着她妈的手,一个劲儿哭,说啥也听不进去。我跑到道边,在冰上还滑了一跤,蹭一身雪,四处都在放鞭,震耳欲聋,不知道在庆祝个啥。路上的车很少,我拦了半天,才打到一辆拉达,人命关天,好说歹说,让司机等我,我连忙跑回来,从屋里把他妈背到出租车上,累得满身大汗。他妈也不配合,人一犯病,爱往下出溜,我就老觉得使不上劲儿。到医院后,一顿抢救,各种仪器全配上,郝洁一直忙前忙后,感觉随时都会晕倒,道儿都走不直。凌晨时,状况稳定一些,我去厕所洗了把脸,抽了根烟,回到病房,怎么想怎么不对,回来问郝洁,妈的,三眼儿哪去了。郝洁说,指着他呢,联系不上。我说,那不能啊,他天天下班不就去卖烟么。郝洁说,不知道,最近烟也不咋卖,成宿不回家,没敢跟你说。

我陪郝洁在医院待了一宿。直到第二天早上,三眼儿才赶过来,还是听邻居说的,灰头土脸,头发立着,衣服邋遢,跑进病房,腰包里的零钱叮当乱响。郝洁瞪着他,也不说话,没好脸色。我问他昨晚上哪儿去了,他也没理,蹲在他妈床前,一副要哭还哭不出来的熊样。郝洁说他,少整景儿,这时候来劲儿了。三眼儿也没吱声。我挺来气,你自己的妈,你不照顾,买卖也不做,一天到晚,到底想干啥呢。但这些话,在这个场合我又不好讲。

在医院折腾一宿,我和郝洁都挺累,浑身无力,没精神头儿,危险期已过,便留下三眼儿照顾,我们回家洗漱整理一下,晚点再来。出门之后,我跟郝洁说,人困马乏,咱俩在外面吃点儿饭,郝洁点点头。但到处都找不到营业的饭店,春节还没结束,饭店儿都没开门。找了半天,郝洁说花那冤枉钱呢,家里吃吧,别的没有,冻的饺子还剩不少。我说那也行,就跟着她回家。进屋之后,拉亮管儿灯,我俩都有点发愣,没有了骂声,还挺不适应,郝洁坐在沙发上,没话儿,一直抹眼泪。我也不会劝,递过去一本书,她也不看,顺手放在身侧,接着哭。我说,要不我去下点儿饺子,你先歇着,晚上还得去医院,早吃完早眯一会儿。我刚起身,郝洁一把将我抱住,贴在我的后背上,低头亲我的脖子。我也有点控制不住,加上之前对她也有好感,便转过头去,踮脚亲她,气喘吁吁,双手拽她衣服。她个子高,但身上却比我想象得还要软,并且滚烫,像一种热带植物,不断生长,盘绕着我,具体感觉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想分开,只想缠在一起。我想在沙发上,她摇摇头,拉紧我的手,将我带向里屋。那里几乎没有光,举架低,棚顶歪斜,我们躺在那张病床上,被单很潮,后背不断有凉意袭来。她扭过身体,继续亲吻我,我也抱紧她,胡乱抚摸,我闻到许多种味道,腐朽或者新鲜,沉重以及轻盈,上升下降,交织在一起,一时不知所措。郝洁引领着我进入她的身体,我望着墙壁与天花板,它们似乎正在掉落,纷纷扬扬,如同幻景,外面的灯光射进来一些,电压不稳,屋内忽明忽暗,我觉得自己正一点点被展开。

三月二十三号,三眼儿他妈出的殡,我印象特别深。春分刚过,本来都恢复出院了,在家里喂着饭,忽然就不行了,嘴不动弹,大米粥顺着往下淌。郝洁没太在意,寻思缓一会儿就能好,结果躺下就没再起来。我过去时,人已经走了,关节都不太好摆弄,装老衣服穿得很费劲。郝洁哭得上不来气,我也不好受,想起刚出院的时候,他妈有那么一阵儿,脑子清楚,嘴里蹦出来几个词儿,我听了个大概,意思是说,想在医院走,不想有那么一天,死在家里,不好,招人厌。就这么一个愿望,最后也没实现。人有时候就是这样。

三眼儿家亲戚少,前边一台殡仪馆的车,跟着一辆面包,基本就都坐下了。遗体告别时,直系家属站在一侧,等候慰问,剩下的总共不到十人,排成一列,上前三鞠躬,围着转一圈,又跟家属握手,不到半分钟,仪式结束。哀乐的前奏还没播完呢,大家互相大眼瞪着小眼,不知咋办才好。三眼儿给我递眼神儿,我没太领会,后来又摆摆手,我才明白过来,是让我再走一遍,别冷场,于是伴着哀乐,我又上前去,再次鞠躬,跟三眼儿握手,然后是郝洁,这次我的手刚伸过去,便被她紧紧拽住,死活不撒开,没办法,我只好跟她并肩站到一起,十指相扣,看着遗体往里面推。快进小门时,三眼儿忽然一个俯冲,拽住灵柩不放,往地下一坐,开始干号,眼睛发红,饿狼似的,两个工作人员都拉不回来。三眼儿毕竟当过兵,身体素质过硬,不好控制,后来我上了手,硬生生拖走他。我说,三眼儿啊,人到时候了,该走就得走,不见得是坏事,咱也拦不住,活人还得接着过日子啊!

活人的日子怎么过,也成问题。有妈在,别管生没生病,那也是个家,妈一没,家也就散了,这道理不认不行。他妈走之后,郝洁跟三眼儿的关系也不好,总不对付,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老吵架,我劝也没用,三眼儿总觉得我向着他姐。久而久之,跟我也有点隔阂,后来这些事情我也不怎么参与了。

开春之后,我家亲戚给我在汽配城找了个活儿,先从打包开始干起,我觉得也能接受。下班之后,我一般都去陪郝洁,晚上吃完饭,她看书,我听半导体,怕打扰她,就打到最小声,把耳朵贴在上面,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半夜醒来,发现郝洁在我身边,我就把她搂过来,她闭着眼睛钻进我怀中,头发挠着我的下巴,温热,舒服极了,像一只猫。

郝洁跟我说,以前她弟去当兵,母亲生病,亲爹指望不上,就剩下她自己,亲友借遍,也没钱给妈看病,但不治的话,说不过去,于心不忍,病情不能耽误,便跟一个朋友去了大连,待过一段时间,虽是不得已,但也不是借口,这事儿总掖在心里,迈不过去。我说,不要紧。郝洁说,你要是在乎,不想跟我在一起,我也能理解。我说,这是啥话,我是那种人么,以后这事儿少提,过去的就算了,咱们往后看。郝洁抱紧我,不再说话。我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不是滋味,不是别的原因,主要我不愿意去想她以前吃苦受罪,不好受。

那阵子,烟基本上只有三眼儿自己在卖,也是有一搭没一搭,进的货不见下,怎么带去的,又怎么带回来,还有几天,他没带烟,自己一个人出去的,后半夜才回来。我问他,你成天到底瞎忙活啥呢。他也不说,皱着眉头,烟不停手,一抽大半盒,我也陪他抽几根,喝两瓶啤酒。有一次快到天亮时,他忽然跟我说一句,以后对我姐好点儿,她命不好。我说,这你放心,用不着你讲。三眼儿说,准备出趟门,老在沈阳待着,没有出路。我说,去哪儿呢。他说,南方吧,看看江海,挺想念的。我说,无亲无故,去那边干啥,不如留在本地,咱们一起再做点事情,慢慢来,机会不是没有。他说,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四月底,沈阳破了桩大案,轰动全城,新闻滚动播出,群众拍手称快,电视台当时还拍了个纪录片,全程记录审讯过程,每天一集,看着很受触动,人性的险恶与残暴,一览无余,比电视剧都有看头。这个案子,官方称之为四一〇大案,持械抢劫杀人,手段残忍,情节恶劣,抢过信用社,也劫过运钞车,手上十几条人命。主犯共四人,两对兄弟,主事儿的哥俩姓李,哥哥李德文,线路大修段的,脑子好,行事缜密,性格不驯服,对纪律之类天生反感,案子基本都是他谋划的;弟弟李德武,好像以前当过兵,身法不错,也敢下手,最后一次败露时,李德文因买枪未遂在广州服刑,没有参与,其余三人筹划不周全,抢劫一位九路市场业主时留下犯案痕迹,这才一举告破,牵扯出之前的连环案件。最后这位遇害者是批发白糖的,做过多年生意,有些家底儿。当时报道说是入室行凶,一家三口,全部灭口,孩子还不到十岁。这条新闻我琢磨了几天,心里犯嘀咕,犯案地点是在黄海花园,也就是于洪广场旁边的商品房,高档小区,刚盖好不久,死去的男业主,我是怎么看怎么眼熟。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来,这人以前常在扑克摊上打牌,有几次我见到过,膀大腰圆,梗着脖子,看起来有点派头,但讲话也怪,之所以有这么个印象,是因为他有次喝得比较醉,走过来问我,有没有裸体打火机?我说,打火机有,五毛钱一个。他说,要裸体的,有画面儿的那种。我说,那没有。然后他转身离去,嘴里嘟囔不停,我心说,点个火,怎么这么多要求,裸不裸体能咋地。别看卖烟这事儿不起眼,也啥人儿都能碰见。我回来讲给郝洁听,她先说,做买卖的没好人,都不正经,又叹了口气,说,但这家也太惨了,孩子还那么小,都该毙。我说,是,那肯定没跑儿。

三眼儿走的时候,也没个动静,我问郝洁,她也不清楚,没打招呼,人就消失了,衣服也没带几件。我当时想法挺怪,他这一走,只剩我跟郝洁在家,反而轻松点儿,但也说不准,三眼儿办事没个谱儿,兴许过几天就回来了。屋内还堆着两箱烟,很占地方,我跟郝洁说,晚上和周末我再去广场卖点儿,以后也不干这个了,累;实在卖不掉的,亲戚朋友分一分,慢慢消化。

到了礼拜天,我骑车过去一看,广场的扑克和烧烤全部暂停营业,还有人在巡逻,维持秩序,不让摆摊,卖烟更不允许,到处管得都挺严,说要创立文明城市。我就把自行车立在公交车站旁边,皮箱欠个缝儿,生意不好,半天卖不掉几盒。我正在犯愁时,听见附近居民在聊天,其中一个说,以前在广场修自行车的,现在调到铁西分局去了,把大门,还给个编制,这次立了大功,那人看着粗糙,其实挺仔细,眼观六路,之前就发现有人鬼鬼祟祟,行踪诡异,不喝酒也不打扑克,就买盒烟,来回晃,看着像在踩点儿,根据记忆,给公安画张像,反复排查,后来才抓到的。另外一个说,那画像不对,电视报了,根本不像,驴唇不对马嘴,最后按照摩托车牌号抓到的,二四六九六,还是九六九来着,艳粉街那边逮住的,钱藏在棚顶夹层里,得用炉钩子刨出来。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一抖,烟灰掉一裤子。我一边扑落着,一边回忆,前一段时间里,我好像见过这台摩托,三眼儿半夜骑回来的,刚开始停在道边,他进屋之后,起开一瓶啤酒,喝到一半,又推回到屋里。当时郝洁在屋里喊我,说做了个噩梦,害怕,我也没顾得上问他。第二天一早,三眼儿就骑车走了,牌号我记得类似,但叫不准。

这事儿我也没跟郝洁说,我只要跟她一提三眼儿,就不怎么接话,许是不爱管。于洪广场不让卖烟,我就去公园旁边,这边有跳舞的,也有吹乐器的,比较热闹。我在旁边支个摊儿,第一天效果还不错,第二天就赶上警察了,二话不说,直接把我抓去派出所,还套上个铐子,推推搡搡,我很不服气。到了地方,警察问我,有没有营业执照。我说,没有。然后又问,知道这是犯法不。我说,不知道,不懂法。这时候,旁边过来个小警察,看着还没我岁数大,浑身酒气,从后面给我一脚,给我踹得跪在地上,告诉我说,老实交代啊。我当时就火了,我说,×你妈,小×崽子,电视剧看多了吧,我保家卫国时,你还在你妈肚子里呢。小警察薅起我头发,让我再说一遍,我举起手铐子就抡过去,直接砸他脸上,血一下子就窜出来了,好几个人上来把我按倒在地,问我要干啥,问我知道这是哪不,知道自己是谁不?我心说,我都知道,我他妈怎么不知道,但我的命都交出去过,轮不上你们这么对我。

我在里面拘了几天,派出所可能见我当过兵,宽大处理,不过烟全部没收了,一盒没剩。放出来那天,我妈和郝洁来接我,两人抱着我哭,问我遭罪没,我说没有,天天在里面就是坐板儿,背行为规范,正好我也想一想,这两年到底是咋回事。郝洁问我,想通没有。我说,想好一半,还剩一半,回去继续琢磨。我们仨一起回我妈家吃的饭,没想到,第一次带郝洁回家,居然是这么个情景,但我妈还挺满意,私底下跟我说,这孩子心里有你,出事儿这几天,跑前跑后,没少折腾,眼睛一直肿着,我看了都不落忍。我说,是,对我还行。我妈又说,我问过了,妈没了,爸也找不到,没啥亲戚,自己住平房,你让她搬过来住,有个照应,咱没说道儿。我想了想,也没立即答应,说,回头我问问她吧。

我让郝洁过来住,郝洁说,没结婚,不太合适。我说,那咱就结,领个证的事儿,你想好就行。郝洁说,我比你大两岁呢,你想好就行。我说,我想好了,就看你。郝洁说,我早就想好了。

我俩是六月份领的证,照了几张相片,八月份摆酒席,两家亲戚都不多,总共不到十桌。婚礼气氛挺好,请了个乐队,吹拉弹唱,我的这帮战友也是能喝能闹,桌子都要掀翻了,真为我高兴,但遗憾的是,三眼儿没有出现,好多人问他去哪儿了,这当小舅子了,又降一辈,咋还不敢露面了呢。我说,去南方了,做买卖呢,实在赶不回来。事后,我也问过郝洁,三眼儿跟你联系过没。郝洁说,没,一直都没。说这话的时候,我俩躺在去北京的火车的卧铺上,我妈给拿了点钱,说现在都时兴旅游结婚,你俩也出去转一圈儿,留个纪念,远的地方走不了,上首都看一看也行。

我俩在北京玩了一个礼拜,爬了长城,逛了天坛和颐和园,也看了升旗仪式,故宫没爱去,看不明白,文化程度不够。吃了烤鸭和炸酱面,都觉得一般,郝洁对这些都没兴趣,也不买衣服首饰,我俩在王府井逛街时,她就一个劲儿往书店里钻,一看上书就迈不动道儿,我也陪着她,楼上楼下,翻腾半天,最后只买了两本,我说,好不容易来一次,多买点儿也行,郝洁说,我也不赚钱,等以后的,有这两本,够看。我拿着书排队算账,盯着封皮看,都是外国小说,一本叫《鹿苑》,一本叫《绿阴山强盗》。我说,强盗这本,肯定有意思。郝洁说,咋看出来的。我说,名字就好,强盗,绿林好汉,行侠仗义,评书里老讲这样的故事,童林童海川什么的,我在部队时特别爱听。郝洁就笑,也不说话。

回到宾馆后,我看电视,她靠在床头看书,看着看着就哭了。我说,咋地,外国武侠小说,还看激动了。郝洁说,不是武侠,家庭情感。我说,那不至于,胡编乱造。郝洁说,写得太好了,你想听不,我给你念,这篇叫《再见了,我的弟弟》。我说,不听,不吉利,我挺想三眼儿的。郝洁说,跟他没关系。然后又想了想,说,可能也有点儿关系,性格里某个地方有点儿像,说不上来。我说,主要讲啥的。郝洁说,倒也没啥,讲一家几口人,不太和睦,特别是弟弟,看不上别人,跟谁说话都没好态度,尤其是跟他姐,不对付,看着他身在世上,其实格格不入,比较执拗,好像谁都无法了解他的苦闷。我说,又能咋地,这样的人多了,社会不惯你毛病。郝洁说,就是说,人跟人之间,相互理解就是这么难,都在一个环境不行,有共同经验不行,再加上血缘关系,也还是不行。我说,这话对,现在的人,都自顾自的,听不到别人说啥。郝洁说,但世界是广阔的,有大海,有渡船和帆,有闪烁的光,万物是凝聚,而人在其中,我给你念念结尾。她清清嗓子,低声读道,那天早晨,大海闪着珠光,而且是黑沉沉的,我的妻子和我的姐姐在游泳,她俩没有戴帽子,我看见她们那一黄一黑的头发浸在黑沉沉的水中,我看见她们露出了水面,看见她们光裸着身子,毫不羞怯,美丽大方,我看见两个裸体的女人走出了大海。我听后说,没太明白,但也有点画面儿,像挂历上的,不穿衣服,从大海里走出来。郝洁说,对,从海里走出来。

旅行回来后,郝洁说想要上班,年纪轻轻,总在家守着,不是个事儿。我也同意,正好我一个战友在轻工市场兑了个床子,从广州进货卖衣裤,但他们两口子都有正式工作,只能周末在,平时没人看摊,我就让郝洁过去帮忙。刚开始时,郝洁做得一般,总算错账,还丢过东西,战友有时跟我抱怨,路过几次,每天也不卖货,就坐在那儿看书,发愣,我比较为难,只能劝,好话说尽,郝洁毕竟以前没做过类似工作,再给一点儿时间,有损失的话,我们来承担。半年过去,郝洁逐渐上手儿,又赶上市场全面改造,二次搭建,摊位重新规划出租,我战友算来算去,经营这么长时间,没赚到什么钱,还不少操心,就决定将生意停掉。我问郝洁,你要是想自己干,咱们就自己投资,借点儿也行。郝洁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对卖服装实在是兴趣不大,想休养一下身体。

那阵子,我们情绪都不太好,原因是,婚后我们一直想要个孩子,但好几个月也没动静,去医院一检查,钱没少花,最后的诊断结果是,我没什么大问题,郝洁先天性输卵管狭窄,很难怀上。我得知这个消息后,不太能接受,因为一直都比较喜欢小孩儿,觉得失落,提不起精神来。郝洁的心理负担也重,有时半夜醒来,自己悄悄抹眼泪。

二零零一年,春节前夕,警察找过我一次,我没告诉郝洁,问我的基本情况,提起三眼儿,问怎么认识的,最近接触过没有,我一一告知,最后问我,你妻子郝洁跟他联系过没,我说应该没有。我问他,三眼儿犯啥事儿了。警察也没说,就告诉我,如果有新情况,记得及时汇报。都是套话,走个过场。到了最后,警察又问一句,三眼儿当时什么兵种?我想了想说,普通义务兵。警察也没说啥。出门之后,我点了根烟,恍惚记起,三眼儿干过一阵子侦察兵,练过越野、泅渡和野外生存,他的身体素质不错,在新兵连表现很好,看着瘦,其实挺有劲儿,浑身腱子肉。当年他被挑走时,我还很羡慕,后来因为犯了错误,才被撤回来的。

大年初四,家里聚会,按照惯例,新媳妇的第一个春节,亲戚长辈都得给红包,我叔我婶啥的,都能折腾,好个热闹,给红包得有条件,过年能干啥,主要就是喝酒,我跟郝洁因为怀孕的事情,心里都不太痛快,我还能勉强装一装,郝洁本来就不能喝酒,两杯过后,脸拉下来,谁说话也不搭理,去厕所吐了一次,进屋剥橘子看电视。我叔逗我说,这媳妇,脾气大,我看你也管不住啊。我笑了笑,没吱声。喝到半夜,我有点醉,进屋跟郝洁说,大过节的,你摆这脸色,给谁上眼药呢。郝洁也没好气儿,说,喝完没,赶紧回家。我说,问你话呢,别他妈×装没听见。郝洁说,就没听见。我也没控制住自己,再加上酒精作用,上去就抽她个嘴巴子,下手挺重。她没预料到,直接被打得坐在地上,捂着脸,大口喘气,说不上来话。我家亲戚听声音不对,连忙过来劝,维护着郝洁,然后骂我,又劝她说,小两口儿,闹着玩呢,别往心里去。不劝还好,人有时候就这样,越说越来劲儿,我就还想接着动手,从楼上追到楼下,好几个人都拽不住,在雪地里跑,摔在地上,爬起来还追,别的亲戚赶忙给她拦了个出租车,郝洁坐上就走了。我在外面待了半天,才缓过来一点儿,上楼继续喝酒,给我妈可气坏了,过来就扇我,说我不是个东西。我也哭,他妈的,我还满肚子委屈呢,能跟谁说。年前单位几个同事聚餐,其中一个跟郝洁家住得近,知道一些情况,只要一提到我,所有人就全都笑,后来我有点急,问他们笑啥,也没人说。散场之后,我逮住一个,抄着啤酒瓶子,逼到墙角,他才跟我说,哥,按道理,这话我不该讲,但你媳妇是咋回事,咱都知道,她妈生病时,去了趟大连,拿了笔钱,本来说要给个老板生儿子,结果半年多,办法用尽,也没生出来,让人退回来了。哥,我现在想想,也不算啥,都有过难处,他们笑,那确实不对,没素质,但人不就这×样么,恨人有笑人无,也不是不能理解,抬头不见低头见,算了,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我把瓶子放下,撒开领子,掉头自己往家走,继续想这个事情,一码归一码,家里困难,出去图钱,我能理解,虽然心里不舒服,兴许也能缓过去,但这么大的事情,瞒着我,那我接受不了,拿我当啥呢,反正肯定没当人看,又回头一想,当时不是我自己让她别跟我说的么,我也就又糊涂了。

郝洁走后,第二天也没回来,我妈让我出去找,我也没爱去,沈阳这么大,上哪儿找去。大年初十,单位上班,郝洁还是没动静,我就有点急,毕竟一个礼拜了,这么大个人,能上哪儿去呢?我去她家的老房子看过,当时租给一个外地户,也说没见到过,她没什么朋友,就一个弟弟,还联系不上,实在是没有头绪。外面找不到,我就在家里乱翻,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郝洁自己的东西也不多,衣服就那么几套,都能数得过来,书倒是不少,这半年攒的,我挨本翻,里面也没夹着东西,倒是有一个笔记本,都是她看书时记下来的所思所想,我翻了几页,看不太懂,也就放下了,但她在第一页上写了几句话,我读得仔细,印象很深。郝洁的字写得小,但一笔一画都清楚规矩,像印出来的,上面写着: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底下一个破折号,然后是个外国人名。我合上笔记本,脑袋里反复都是这几句,我跟郝洁认识快三年了,但这一刻,我觉得我并不了解她,我又想起来,我们在北京时,她看完书在宾馆里跟我说的,人跟人之间,相互理解就这么难。

……

班宇,1986年生,沈阳人,小说作者。作品见于《收获》《当代》《十月》《上海文学》《作家》《山花》《小说界》等刊,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思南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曾获华语文学传媒新人奖,GQ智族年度人物,“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花地文学榜短篇小说奖等。小说《逍遥游》入选“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并位居短篇小说类榜首。有小说集《冬泳》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