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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10期|葛芳:消失于西班牙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10期 | 葛芳  2019年10月16日09:44

1

伊丁不喜欢过年。她试图忘了自己的年龄,可是他却嬉皮笑脸地提醒她,马上是他们本命年了,猪年。她比他整整大一轮, 十二岁。他俩生活在一起谁都觉得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她用不着和别人解释,只要他们舒服就行。

她说,索性过年我们去西班牙,去南欧寻找一下三毛的爱情故事。他立马举双手同意,皇家马德里是他最喜欢的足球俱乐部。他兴高采烈地研究他的西班牙之旅了。

临睡前,她在浴室镜子前待了很久。她脱掉上衣,解下胸罩,只剩内裤。她想好好看看自己,快到知天命之年,人生大半已过,这是一个残忍的数字,她故意忘掉年龄,尤其在他面前,她觉得心态是最重要的。他之所以和她生活这么长久,也是喜欢她的随性和周游世界的态度。

乳房下垂松弛得开始走形,虽然她每周都去护胸。她往上托了托,企图看到它原来的迹象,可它忍不住往下掉,像不听话的孩子。腹部的妊娠纹犹如细密的河流,缓缓地一波一波。女儿也到了生育年龄,女儿的男人她根本没时间去审核,随她去吧。她环抱双臂,手臂粗壮,腿部健硕有力,在性事中往往抢占着上风。

他是伊丁在七年前认识的小男友。

她笔直地站着,不过似乎有东西在动,真希望它没动过。是的,是她身上有东西在动,在那儿晃着。

在去西班牙之前,他提议说应该也需要到葡萄牙转一圈。她晓得他的心思,葡萄牙是C罗的故乡,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他睡得比她早,朝九晚五的银行工作,

使得他表面上很循规蹈矩。他到浴室快速冲洗,匆匆在她脸颊上吻了下就钻到被窝里。有时,她不和他睡一张床,怕影响他第二天工作,银行系统整天和数字、钱打交道,神经高度紧张,出不得差错。

她觉得身体里有东西在动,有时在头皮层,有时在盆腔里,有时在她子宫。

偶尔,她也会和前夫打电话。她隐约其辞,说,我的身体里有东西在动。他沉默了些许,说,或许你该到医院去看看,不用这么拚命的。他误会了。他是个好人,在一家国企里当老总,离婚之前他活得很压抑,工作对他来说没有快乐可言。他在饭桌上应酬,虚伪地说着客套话,一回到家浑身瘫软在沙发里。他是那种毫无情趣的人,坚守着生活无色无味,无精打采,像移动的傀儡。

她想,他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伊丁忍了他十五年,终于提出了离婚。他愣了一周。他知道她有自己的事业和渴望,是个锁不住的女人。很快,他们协议离婚,客客气气,觉得这样对谁都好,只是先暂时瞒住还在上高中的女儿。

她和小男友出游经费都是用小男友的薪水,这是他的自尊,她得给他守护着,所以基本上属于穷游,住普通的房间,吃当地最实惠的美食。他说,我们主要精力是看风景感受异域风情,房间只是用来短暂的休息场所,不用太讲究。

同意!她举双手同意他的观点!

和小男友一起,天空是蓝色的,明媚闪光。

他在银行是个小职员。他无意向上爬,也不善于交际,唯独和伊丁在一起他无所不谈,当烛火映照着他脸庞,伊丁认为这是她前生的缘分。嗯,她脸上亮起来,去亲他,他看着她笑了。他把绿色餐巾纸精心折好,再放进专门的餐巾夹里。他的手在任何身体活动中都带有一种精确的灵巧,如钟表匠、小提琴家。她把他们生活的居所插满了花,壁橱里放着葡萄酒,随时都会拧开喝一杯。她经营一家外贸公司,三十年前英语学得很专业,所以这时候把控公司顺风顺水。

2

他们在里斯本做了短暂停留后就飞往马德里。

丽池公园有些萧条,因为冬天的缘故缺少绿意。园子很大,走了一圈觉得有些乏力。中间有一座大的玫瑰园,盛夏时会芬芳四溢,现在来的不是时候。草木灰的气息很浓,伊丁说,当年三毛喜欢和荷西到丽池公园来散步,刚好马德里很罕见地下了场雪,她看到《红楼梦》宝玉出家的那一幕,总会想到荷西十八岁那年在空旷的雪地里,欢呼跑着、叫着她的名字。

嗯,他攥紧她的手。

他读三毛应该不多,没有她来得迷恋,一个时代一种情结。她也不强求他,这是他们互相尊重彼此的表示。偶尔,她会附和他对足球的迷恋,以及对新潮事物的接纳。

他也知道如何取悦她,为她做饭,帮她按摩,在她听音乐的时候给她磨一杯咖啡。七年前伊丁认识他的时候,他三十出头,沮丧得要命,他被家里逼疯了,他的母亲下了最后通牒,差点命令他随便从大街上找一个女人立即结婚。他说,这怎么可能,他学财经的,害怕和女人相处,他压根儿不清楚现在大上海的女孩要些什么。

这简直是一场灾难——他被女人嘲笑得不知所措。甚至,觉得生无可恋。一下班,他就急匆匆回他租住的巴掌大的房间,用打游戏和看球赛来消遣度日。他说在遇到她之前,生活是灰蒙蒙的一场电影,黯淡凄凉。婚姻是座围城,进去以后会想着要冲出来。伊丁用钱锺书的话告诉年轻的他。她是他的客户,业务方面她从来不给他难堪。她也害怕一成不变的生活,她做不了好主妇,做不了好母亲,她想了很多年,最后终于明白她想成为自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她绝不会像她母亲,劳作一生,身体极度透支,六十岁不到就离开人世,而她父亲在母亲去世三个月不到又搞了一个女人。

性欲这个问题很奇怪,她父亲很旺盛,带着一个农夫到城里招妓的慌张,用最便宜的价格干,结果性病还殃及到她母亲。她的前夫面临性却很寡淡。他们婚姻十年以后就形同虚设,这种事没法去提醒,就像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前夫臃肿的身体像红烧狮子头埋在沙发里很快鼾声如雷。她真想把热水浇到他脑袋上,然后转身离开。

小男友的性欲是被她唤醒的。他们约会过几次以后,伊丁带他到了她的住所。他仿佛是刚过青春期的男孩,最初是懵懂着,然后是嗅着味道嗷嗷待哺式的迫切。七年前,她风韵十足,女人的财务自由和情感自由让她像张开羽翼的大鸟。

他们很快找到了契合点,人生苦短,他们要利用一切假期去行走,西藏、柬埔寨、新西兰、捷克、肯尼亚——这样一种不谋而合,让他们的身体有了更大程度的结合。黑夜里,他摸着她起伏的腹部,说这是撒哈拉沙漠。她拽着他的胳膊,说,阿拉斯加的暴风雪正在袭来。随着音乐的节拍他在她身体上摸索舞动。他们从骨骼到骨骼,从大陆到大陆旅行着。

她的前夫从来没有和她一起外出度假过,他的护照压在市组织部,要想出去得组织先通过。

小男友的脚趾清亮,第二个脚趾尤其修长,据说这是美男子的标志。虽然他不算英俊,但五官周正,不是鼠辈之类的猥琐。而前夫十个脚趾都是灰趾甲,浸透太多生活尘垢。

从丽池公园出来,他们到圣安东市场寻找美食。这里看上去像农贸市场,却很干净精致,从西班牙美食到东南亚风味应有尽有。他们要了雪莉酒、海鲜、火腿切薄片生吃,他们面对面坐着,他露出牙齿笑得很放肆。

回来经过太阳门广场,他们意外发现了大幅招贴“新年快乐”,两只快乐的红色小猪拱手作揖,原来是中国驻西班牙大使馆制作的。

他手臂环抱得她更紧了,她说,我在这儿,就在这儿。

他们在里斯本做了短暂停留后就飞往马德里。

丽池公园有些萧条,因为冬天的缘故缺少绿意。园子很大,走了一圈觉得有些乏力。中间有一座大的玫瑰园,盛夏时会芬芳四溢,现在来的不是时候。草木灰的气息很浓,伊丁说,当年三毛喜欢和荷西到丽池公园来散步,刚好马德里很罕见地下了场雪,她看到《红楼梦》宝玉出家的那一幕,总会想到荷西十八岁那年在空旷的雪地里,欢呼跑着、叫着她的名字。

嗯,他攥紧她的手。

他读三毛应该不多,没有她来得迷恋,一个时代一种情结。她也不强求他,这是他们互相尊重彼此的表示。偶尔,她会附和他对足球的迷恋,以及对新潮事物的接纳。

他也知道如何取悦她,为她做饭,帮她按摩,在她听音乐的时候给她磨一杯咖啡。七年前伊丁认识他的时候,他三十出头,沮丧得要命,他被家里逼疯了,他的母亲下了最后通牒,差点命令他随便从大街上找一个女人立即结婚。他说,这怎么可能,他学财经的,害怕和女人相处,他压根儿不清楚现在大上海的女孩要些什么。

这简直是一场灾难——他被女人嘲笑得不知所措。甚至,觉得生无可恋。一下班,他就急匆匆回他租住的巴掌大的房间,用打游戏和看球赛来消遣度日。他说在遇到她之前,生活是灰蒙蒙的一场电影,黯淡凄凉。婚姻是座围城,进去以后会想着要冲出来。伊丁用钱锺书的话告诉年轻的他。她是他的客户,业务方面她从来不给他难堪。她也害怕一成不变的生活,她做不了好主妇,做不了好母亲,她想了很多年,最后终于明白她想成为自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她绝不会像她母亲,劳作一生,身体极度透支,六十岁不到就离开人世,而她父亲在母亲去世三个月不到又搞了一个女人。

性欲这个问题很奇怪,她父亲很旺盛,带着一个农夫到城里招妓的慌张,用最便宜的价格干,结果性病还殃及到她母亲。她的前夫面临性却很寡淡。他们婚姻十年以后就形同虚设,这种事没法去提醒,就像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前夫臃肿的身体像红烧狮子头埋在沙发里很快鼾声如雷。她真想把热水浇到他脑袋上,然后转身离开。

小男友的性欲是被她唤醒的。他们约会过几次以后,伊丁带他到了她的住所。他仿佛是刚过青春期的男孩,最初是懵懂着,然后是嗅着味道嗷嗷待哺式的迫切。七年前,她风韵十足,女人的财务自由和情感自由让她像张开羽翼的大鸟。

他们很快找到了契合点,人生苦短,他们要利用一切假期去行走,西藏、柬埔寨、新西兰、捷克、肯尼亚——这样一种不谋而合,让他们的身体有了更大程度的结合。黑夜里,他摸着她起伏的腹部,说这是撒哈拉沙漠。她拽着他的胳膊,说,阿拉斯加的暴风雪正在袭来。随着音乐的节拍他在她身体上摸索舞动。他们从骨骼到骨骼,从大陆到大陆旅行着。

她的前夫从来没有和她一起外出度假过,他的护照压在市组织部,要想出去得组织先通过。

小男友的脚趾清亮,第二个脚趾尤其修长,据说这是美男子的标志。虽然他不算英俊,但五官周正,不是鼠辈之类的猥琐。而前夫十个脚趾都是灰趾甲,浸透太多生活尘垢。

从丽池公园出来,他们到圣安东市场寻找美食。这里看上去像农贸市场,却很干净精致,从西班牙美食到东南亚风味应有尽有。他们要了雪莉酒、海鲜、火腿切薄片生吃,他们面对面坐着,他露出牙齿笑得很放肆。

回来经过太阳门广场,他们意外发现了大幅招贴“新年快乐”,两只快乐的红色小猪拱手作揖,原来是中国驻西班牙大使馆制作的。

他手臂环抱得她更紧了,她说,我在这儿,就在这儿。

3

伊丁经常想,他会跟上她几年?

她一定不会和他提婚姻,一纸婚书对伊丁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她的哥哥、姐姐,都为她手心捏一把汗,认为她是在玩火。他之所以和她在一起,一定是为了钱,对,钱!谁还稀罕你的身体啊!什么甜言蜜语都是假的!如果再不用婚姻来套住,岂不是人财两空?伊丁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意见——哈,他们世俗传统、因循守旧,觉得女人窝在家里围着丈夫孩子忙活才是正经的。

飞机上,她坐在他身边假寐,实际上牙齿疼得要命。因为空中失重使牙龈咬得过紧,压迫感开始提醒她那个部位已经不属于她了,伊丁补过六个烤瓷牙,此时它们很不适,以抗拒的姿态来面对这世界。随着年龄的增长,伊丁越来越沮丧,牙齿一颗一颗慢慢地开始不属于她了,头发一根一根也渐渐不属于她了,还有内脏的一些器官在秘密发生着变化——保存完好的只有她的心灵。

隔壁的“90后”中国女生看着日本动画片《名侦探柯南》,乐此不疲,她有着长睫毛娃娃脸。飞机的引擎发动声和气流声不止。混沌中伊丁掀开遮光板,底下是一望无垠的柔软的红沙土,远处是蓝色,貌似大海。这一片红沙土荒无人烟,一点没有生灵存在的迹象,如同在外星球。她做了大胆揣测,不远处应该是苏丹,它处于非洲东北部、红海沿岸、撒哈拉沙漠东端。飞机从阿联酋穿越整个非洲、拐过直布罗陀海峡,贴着大西洋飞到里斯本。

她和他曾经在海南热带雨林徒步行走时,惨遭蚂蝗的攻击。几十只蚂蝗吸附在腿上,惨不忍睹,它们还拚命往身体里钻。因为有农村插秧的经验,伊丁沉着地说,拍!用力拍!千万不要去拉扯!他战战兢兢,依着她的方法拍打肌肉,果然蚂蝗们一只只震动着脱落。她用碘酒涂他的伤口,他抿了下嘴唇,寂然不动,像个小木偶,然后说,你真有见识,无所不能啊!

哈,她说,再过五年,你辞职吧!陪着我把世界走遍,我经不起太久的等待了。

他也点头。他们说话不绕弯子,她比他大十二岁,再过五年,她就是五十好几的人,如果那时他还没离开她,那就痛痛快快告别工作,然后俩人去行走,行走!

她逗笑着问他,我们最幸福的结局是什么呢?

他带着傻气说,死在南极雪崩中,若干年后科考人员发现两具亚洲人尸体,一男一女。

真是个不错的结局。她赞成。

他会跟上我几年?缘聚总有散时,这种事很难说。伊丁对着镜子朝自己挥挥手,只要在一起,俩人总能激发起最微妙的天赋:爱,创造力,性欲,灵感,激情——这些已经足够了。而往往她身边的人是缺失的,她们在跳广场舞,在小菜场讨价还价,推着小孙子的婴儿车消失于人声鼎沸的街市中。伊丁可不要这样的人生。

五十好几,作为一个女人她很可能绝经了。如果他们还在一起,就在一起了。

伊丁忍不住告诉他,她还是挺喜欢葡萄牙的里斯本。脚下的道路如同海浪,在起伏涌动着,镶嵌彩绘地砖的缘故。高大棕榈树笔直挺立,无花果、菩提、橄榄、柠檬等植物散发着清香。虽然是冬天,风吹在身上并不冷,里斯本是欧洲大陆最西端的城市。走着走着,一阵雨来,也不要紧,那头还是阳光普照。

她说,我在寻找一种若有若无的东西,譬如说摩尔人搭建的城堡,譬如说法朵音乐女歌手悲情绝望诉说宿命但充满思念的表情。

地铁疾驰,她瞥见站台上的各种上光花砖,有的像孩子们的涂鸦,有莫利亚鱼,有奔跑的鸡,有绽放的花朵;有的画着作家佩索阿孤独的蓄着小胡子的脸,他像个幽灵无处不在;也有排列齐整的花纹,让人不免有回到青花中国之感。

好的,他说。他有些不安,在收拾行李时他用黑色格纹手帕擦拭了厚厚的镜片,他迫切期待着西班牙。

4

她身体里有东西在动,有时在头皮层,有时在盆腔里,有时在她的子宫。

来之前他已经在网上购买好了皇家马德里的主赛场圣地亚哥·伯纳乌球场的参观门票,二百欧还不到!他欣喜地说。

她是一个彻底的伪球迷,因为他的喜欢也跟着喜欢。

他的兴奋度超乎了她的想像,当他们站在顶层俯瞰可坐八万人的球场时,他忙不迭拍照,要求她帮他拍,摆出各种姿势。旁边是一群二十多岁的韩国孩子。他们欢呼尖叫,他也加入了尖叫的队伍,很快被球场人员制止了。

穿过皇马俱乐部奖杯廊时他如数家珍,她感觉得出他心跳在一级级加速,这些她都能理解,皇家马德里具有征服世界的荣光,来自世界各地的球迷都为之陶醉。最后他们经过球员更衣室,她被一股久违的游泳池刺鼻味道冲击到,很想呕吐。他却激动得战栗,他说,我一定要去C罗那间,虽然他去年离开了皇马,但他的味道一定还在更衣室!可惜,栏杆将他们拦住了,他的英语交流能力比较弱,他可怜巴巴望着她,她和工作人员沟通也不顶用,这是他们的规矩。他错怪她,认为她不够尽力。

拐弯处,她生硬地说了一句,我还是喜欢劳尔,可惜英雄不再。

快要出门了,他们感受了皇马球员坐球队大巴的多媒体体验,一路警车开道,骑手护航,球迷夹道欢迎,他又是灵魂出窍的满足感,频频挥手、飞吻。幸好整个空间里只有她和他。他示意她,一起啊!好,一起。

终于出来,走到太阳底下,她脸色苍白。

他说,你好像不太开心。

她说,没有啊。

他眯起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下午一点,国内时间应该是晚上八点,女儿给她发了微信,问她何时回国,好歹她想和父母一起吃顿春节饭。她静静坐了几分钟,两手抱住头,不断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说,我没有不开心。他提议喝瓶葡萄酒,平时他们量不大,这回他喝了一瓶,下午晃晃悠悠走不成路,说索性回酒店休息吧。她觉得也行。

一躺到床上,他脱下了裤子,直接命令她:脱掉!

她尴尬地笑了,大白天的。

脱掉!他突然霸王硬上弓,把她的衣裤全部刨掉。她毫无准备,干涩之疼痛袭来,而他龇牙咧嘴,浑然没有意识到她的不适。她不想发作,这样的情况很少发生。床上折腾了十五分钟,他睡着了。

她想,哪里出了问题。

前夫也发了微信告诉她,他和老婆在她老爹家拜年,陪她老爹喝了一斤五粮液,老爷子风采不减当年!

如今前夫和她成了非常好的朋友。因为没有性事的压迫,他们之间的亲密度还原成了兄妹一样的关心。他现在的女人很好,完全是相夫教子型。谦逊,没有自我,整天围着丈夫转,煲汤、烫衣,要不就是修剪花草。伊丁女儿的房间她也收拾得干净明亮。这种美德,是伊丁缺少的。伊丁明白,自己一路行走任性自私,对女儿也陪伴甚少。高三那年女儿完全是自生自灭的状态,伊丁说,没有关系啦,考大学也不是唯一的出路——这丫头也是倔脾气,高考前三个月说,给我钱!我要请私教恶补!嘿,天上砸了个馅饼下来,结果真还给她考上了一个二本。

伊丁完全没有和他在房间里待下去的意愿,穿好外套独自来到西班牙广场。阳光照着高大的悬铃木,有些刺眼。广场上唐·吉诃德骑着马可笑地挥舞着手,她在想是否因为她的敏感和多疑。

七年来,他的情感波动有一些,不大。对于其他女人,他一点没有向往是不可能的。

5

她无意识地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德波神庙。

高速路匝道的环岛,三三两两躺着流浪汉。伊丁想老爹吞云吐雾抽着烟和他的女婿、外孙女说笑着。他七十四岁,身体一点也没问题,像毕加索。在马德里待久了,毕加索的《格尔尼卡》画面不时跳到脑海中,这个狂暴的、贪婪的、才华横溢、放荡不羁的男人。

老爹偶尔会提起死去多年的母亲,说,啊,现在的姨就是你老妈冥冥之中安排她来到我身边的。

冥冥之中!他居然用这个词语!伊丁很无语。当然,如今的她早原谅了他的负心。只要他活得自在。

德波神庙是从古埃及原封不动给搬过来的,埃及好可怜,没有能力来保护这些受威胁的历史文化遗产,拱手送给了西班牙政府。缓慢悠长的夕阳,把她的心也渐渐安抚平息下来。

她在公园长椅子上坐下,对面长椅上坐着三个人,母亲、女儿和女婿,一看就是中国人,一听语音就知道从福建来的。母亲在问,女婿回答,女儿盘弄着手机,絮絮叨叨很久,谈论着家庭的琐碎,工作、房价、孩子。伊丁听着耳炸,换了个位置。

一对年轻的西班牙夫妇带着孩子在草坪上。孩子咬着发亮的橡皮奶嘴,摇摇晃晃地摆动着身体,像只可爱的企鹅。父亲抱起他,在他耳边细语,小家伙咯咯咯笑,嘴巴喊着全世界通用的“papa”字音。她想起女儿小时候从幼儿园出来幸福地一头扎进她怀里的样子,女儿有说不完的话,咬着她的耳朵问:蜘蛛为什么有那么多腿?女孩子为什么长大了会有大胸脯?骆驼为什么能在沙漠里待那么多天?

伊丁蹭着女儿肉嘟嘟的小嘴,觉得像一颗樱桃,真想一口吞下去。

再过半年女儿自己也要有孩子了——人生快得你无法想像。

他们都在一个个找安稳的巢,等寒风来的时候,可以躲进去。伊丁想,我在寻找什么呢?自我、爱情、行走、放逐?

前夫说,没有什么比见到准点端上来的热腾腾的饭菜更让人心满意足了。

这是两码事。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前夫如今比以前会疼人了,会帮伊丁照料人情世故,也可能是他现在女人的主意,他们大大方方地陪伊丁老爹喝酒欢度新年,给她女儿即将到来的新生命添置衣物。

如果伊丁从庸俗的日常生活里消失,他们反而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了。

伊丁想,我可以消失,消失得越彻底越透亮越好。他们在看春节联欢晚会,尽管节目一年比一年煽情。他们在不假思索地举杯,在一切日常庸俗的气氛里把我遗忘,如同遗忘我的母亲。母亲在坟墓里轻微地叹息,她一直都是逆来顺受。我在世界的角落里漂泊流浪,可这不正是我需要的吗?

想到母亲时,伊丁会放声嚎哭一场,她想把她的生命释放再释放,把母亲屈辱的部分剔除,从而去延展她还没开始的那一端。

现在问题存在于她和小男友之间了。也许压根儿就是伊丁她自身的问题。

明天他们去巴塞罗那,他还会去巴萨的诺坎普球场。而且,晚上九点,是西班牙国王杯球赛,巴萨和皇马对决。他说得眉飞色舞,巴萨的梅西、苏亚雷斯和皇马的莫德里奇三大巨星相遇啊!

伊丁在莫名地担心和害怕,有东西在动,在伊丁身体里动,真希望它没动过。是的,是她身上有东西在动,在那儿晃着。

她得和他说明白,球赛你一个人看,拜托,我不去了!我要去看一场弗拉明戈舞蹈。

6

他在酒店房间,怅然若失坐在床沿上,旁边是凌乱的行李箱。

去哪儿了,他的目光像冷峻而迷茫的鳐鱼双眼发出的。

随便走走。伊丁说。

他靠近她,床单皱褶得不成样子。他喃喃细语,喝多了,这白葡萄酒威力真大。我不晓得你去哪儿了,你手机没带。我忽然觉得孤零零一个,像被你遗弃的样子,太可怕了。

你怕什么?大男人一个。可笑。

伊丁揶揄他。她从行李箱里找到一支浅玫瑰色的唇膏,来到卫生间,看见马桶上他的尿渍,黏糊糊一滩。她不知道如何整理她的心情。他在七年里交往过两三个女人,也上过床,据他说,最后都不了了之。她猜可能是被他的尿渍毁了。

她没有和他讨论伯纳乌球场的细节,不想自讨没趣。干涩地在酒店房间斜靠了会儿。对,数小时之前,干涩之疼痛,带给她耻辱与愤怒。

她说,我累了,我想休息了。

他打开iPad,玩起了王者荣耀。

好吧,什么都不用去考虑,她混混沌沌,进入睡眠状态,体内的东西在游弋,从腹部转移到头颅,伊丁希望自己快乐地死去,但不希望此刻在他身边死去——这话有些危言耸听,她还有一半的人生路要走。马德里这一天来得太矫情,生活有时需要麻木一点,西班牙之旅是他俩盼望了两个月才成行的,此刻她在沮丧什么呢?

她梦见了母亲。在无边的寂静中,洒落的阳光宛如一道金色帘幕,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不知道为什么,在世上她能对话的亲人太少了,母亲反而成了她黑暗中诉说的对象,母亲五十岁的时候牙都掉光了,很遗憾她遗传了母亲这方面不好的基因。她越来越接近母亲宿命的年龄,当然,她不认命。她快乐地抗争着,她用手捂着脸。万物处在完美而悲哀的秩序中。她梦醒后叹息了一声。

她回想起博物馆里毕加索名画《格尔尼卡》,画幅边有一张高背椅子,高背椅子上的女馆员,目光是那样百无聊赖。那张椅子永世不变,那幅名画上的内容悲哀昏暗撕裂纷乱,她的生活应该也是乏味到极点了吧。

啊!换作是她伊丁,她宁愿选择自杀。

她想耍耍性子把小男友丢在马德里,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在球场把她当白痴——或者他接近白痴状态了。或许还是因为她太敏感,把一切细节扩大化想得太离谱了。他们是生活伴侣、旅行伴侣、性伴侣——她的疼痛感提醒了她,她觉得好像缺少最重要的东西:爱的黏稠液。

一夜无话。她听到自己胸腔里发出的嘭嘭嘭心跳声,时快时慢,窦性心动过缓,体检时医生告诉过她,这需要警惕,尤其在睡眠时,她可能会因为心脏跳动过缓而猝死,年纪越大可能性越高。

人是不堪一击的,任何一种情况都可能致死,她反而无所谓了。

小男友早上又开始嬉皮笑脸了,拖着行李乘火车,三个小时,去往巴塞罗那。那些表情是去往巴萨诺坎普球场莫名激动的前兆,她轻柔地抚摸了下他的头发,说,我们各看各的,我预约了弗拉明戈舞蹈。

他犹豫了几秒钟,点了点头,好吧。

7

那是欧式拱顶建筑风格,空间并不大,与山洞内部结构相似。坐满了人,应该不超过二百个位置。伊丁被安排在第一排,喝了点白葡萄酒,模糊的渴望被激起。等了不久,全场灯光暗淡下来。

艺术家们上场了,一开口,一甩舞姿,一弹吉他,就把她震撼住了。女舞者脸上写满了悲怆,她用快速旋转的舞姿和多变利落的手势博得了掌声。歌者悠远,似乎是声嘶力竭的呐喊,又是深情绵邈的呼唤——这种情绪的表达和她在西班牙患得患失太吻合了:愉悦与激情、遗憾与悲伤、绝望与呐喊。

她被魔怔住了,尤其是男舞者的出现,长发,衬衫马甲、马裤长筒皮靴,激烈血性的舞姿让她真切感受到了桀骜不驯。

眼神是那样飘忽不定,那样若即若离,那样痛苦纠缠,那样率性肆意,而生活依然狂放热烈。那些漂泊着的吉普赛人啊,从北印度出发,几经跋涉,来到西班牙南部,形成了含混的富有魔力的灵魂深处交流的舞蹈。

——伊丁看得失了魂魄,一个半小时的演出,她把自己丢掷在了天涯海角。她甚至爱上了每一个男舞者、男吉他手、男歌者。那个弹吉他的男子双手白皙灵巧,虽然谢顶,但黑圆点领带衬出他气质儒雅迷人。他和别人交会时的笑容,眼神中粲然之光是多么富有生活的直觉啊!

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身体是用来相爱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这是吉普赛人的箴言。

她完全被征服了。她想到了三毛,想到了齐豫演唱的歌曲《橄榄树》,西班牙盛产橄榄树。三十年后的今天,她恍然明白了年轻时听的三毛的这首歌想要表达的情感。

她战栗着发抖,深呼吸,随着音乐一起猛烈击掌,喊着“欧嘞”的声音。

她几乎忘了他。夜晚出场的时候,地中海的风吹来,舒爽自由。她还回味着弗拉明戈舞。这是她在西班牙最大的收获,冲击着她的灵魂。她被一个电话惊扰,这个时候,国内很少有人会联系她,她低头找手机,是小男友。

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告诉她,他不知道在哪儿,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清。九十分钟球踢完,他被冻成狗。十万人如何退场,他已经在害怕了。当他被人流涌着进地铁的瞬间,他说,他就被小偷包围了,他的钱包、护照瞬间被转移消失了——唯有一根救命稻草,手机始终还捏在手上。

GPS定位,谷歌地图,不要慌。她在手机里叮嘱他,找准一个地方待着,不要乱走,她过去找他,很快。

她已经想得很明白,帮他把临时护照办好后,他们就分道扬镳,从此各走各的。是的,她准备转上北非,去撒哈拉沙漠,去摩洛哥听那曲迷人的《卡萨布兰卡》,去让自己于平庸的世俗中消失。当然,她不需要告诉他这些。至于他的去向,她也压根儿不用去操心。

海风渐起,巴塞罗那的夜晚色彩斑斓。流浪艺人弹奏的抒情乐曲,随着海鸥飞起的弧度,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