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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10期|艾玛:弃园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10期 | 艾玛  2019年10月15日08:14

1

这是六月里晴朗的一天,天是澄澈的蓝,上面还飘着几朵白云。如今在许多城市,只有刮过两天大风后,才能看得到这样美丽的天空。在蓝天下打理花园,廉海砂感觉好极了,尽管这园子并不是他自己的。

廉海砂是清泉墅小区的保安,小区里有三百户人家,常住的不到一半,有的人只是在周末,或是假期里过来小住,也有人买房根本不住,闲置在那里。廉海砂打理的这园子,是一个老船长的,起初船长应该是做了常住的打算的,他装修了房子,精心设计花园,花园中央是一小块草坪,船长亲手铺就红砖小径,弯弯曲曲通向草坪中央一个小小的防腐木露台。船长购买了不少花草树木,错落有致地种植在草坪四周。船长在花园里忙碌的时候,总有一个女人坐在屋内的大玻璃门前默默看着外面。廉海砂在小区例行巡逻时,经过船长家,他总会将电瓶车停靠在船长的花园外,下车隔着篱笆与船长交谈几句,远远地,能瞥见门内女人那模糊的身影。女人总是一身白衣,大部分时候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冬日里阳光隔着玻璃门,能照到她在毛毯下高高耸起的双膝。夏日里,偶尔她站着,把额头和手都贴在阴凉的玻璃门上往外张望,好奇的、被禁足的孩子一样。船长的女人是越南人,不会说中国话,她生了一种奇怪的病,吹不得风,晒不得太阳。船长园中的花草树木,都是为她种的。它们长得都很好,种在台阶旁的芍药、牡丹啦,花园两侧的石榴、蓝莓啦,小径边的雏菊、郁金香啦,露台边的满天星啦……样样都茁壮,样样都好。沿着篱笆种着一圈藤本月季,花开的时候宛如金色瀑布。船长告诉廉海砂,这种月季叫玛格丽特王妃,花开得很勤,不招虫,还耐热,在毒辣的太阳底下也不低头,是他太太的最爱。说到这里时,船长回身,用骨节粗大的双手对门内那个白色身影飞吻。那一刻,所有微小的事物都被放大了,廉海砂看到风在一片金色花朵间的流动,园中露台上一盆天竺葵分叉如小伞的花茎……结识了港东渔码头芥子客栈的小万后,廉海砂就向船长讨了几小枝玛格丽特王妃,剪开扦插在小万的客栈里,如今它们在小万的房前屋后长得有半人高了,开起花来,一朵朵如金色灯盏,能把客栈的夜空照亮。小万偶尔会剪下一朵,插在餐桌上的细颈白陶花瓶里。每当看到小万闭了眼低下头,把小巧的鼻子埋到层层叠叠的花瓣中去,廉海砂的心里就会生出终于学会如何去爱的喜悦。他对船长的友情,像小万院子里的玛格丽特王妃一样,茁壮地生长起来。他去港东看望小万后,回清泉墅时会顺路去向小姑,或是温泉镇的大姑讨两袋种菜用的有机肥送给船长。船长带太太外出就医时,廉海砂便利用休息时间替船长照料那些花花草草,帮他修剪草坪,浇园子。船长的花园里有一口手压井,藏于一丛紫色鸢尾花中,浇园子不是一件费力的事,廉海砂总是很乐意。他喜欢拉着一根带花洒喷头的水管在园中漫步,刚修剪过的草地上飘着一股清凉的青草气息,而水洒落在花草上的声音,胜似雨声。浇完园子后,廉海砂两手抱膝,坐在防腐木铺就的小露台上,静静倾听土壤低低的吸吮声、喝足了水的植物们的阵阵呢喃私语,他的内心里就会被一种心满意足的宁静充盈,于是从前那些最不愉快的时刻仿佛都得到了拯救,他从这园子走出去时步履轻快,就像获得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船长的太太最后一次外出就医后,再也没有回来,她的骨灰被撒入了大海。没有了门内那个模糊的身影,船长对园艺失去了兴趣,他回到船上,很快就没了消息。船长的花园日渐荒芜,盘根草、蒲公英、婆婆丁和苦苣等生命力强大的野草吃掉了如丝绒般柔软的细弱剪股颖,渐渐有野兔和老鼠在园中出没,引起了邻居们的恐慌。在征得物业和业委会的同意后,廉海砂开始像从前一样在休息时间去照料被船长遗弃的花园,作为报酬,廉海砂可以处置船长园子里的出产。

和小万在一起时,每次他们都会聊到船长的园子,芍药发芽了啦,满天星开了啦,郁金香和蓝莓树到底能不能施氯化钾,大蒜水真的能杀香薄荷上的小黑飞吗?雏菊开的时候,飞来了一只像蝴蝶,又像蜜蜂的昆虫,廉海砂用手机拍下来给小万看,这飞虫他们都不认识,上网搜索半天,知道了它的名字,“四不像”,两个人都乐了。廉海砂几乎每周都能从船长园子里挖到一把苦菜。和在小万院子里挖到的苦菜不同,船长家的苦菜,根白、嫩,小万院子里的,根黑、老,跟岛上的一样。港东渔码头上风大,土壤瘠薄,岛上也是。廉海砂吃着小万做的青椒末、花生碎炒苦菜,就对小万忆起苦来,说:“原来我先前吃的苦菜也是不好的!渔家苦啊,以后姐姐可要多疼我些儿。”小万就在桌子底下踢他,说:“吃海鲜时你怎么不叫苦?”但他们极少谈论船长。

廉海砂裤兜里的手机唱起歌来时,他正在给一棵石榴树修剪闲枝,那棵石榴树结了不少果子,剪掉闲枝可以让它们得到更多的营养。廉海砂站在一把人字梯上接电话,电话是他的小学同学,港东渔码头派出所年轻的所长王满舱打来的。王满舱在电话里让廉海砂和小万一起去赶一次海。

“赶海?”廉海砂不解地问。

王满舱让廉海砂带小万去挖一次蛏子,还说,看小万挖过蛏子后,他就会什么都明白的。小万刚来渔码头的那个冬天,王满舱在小万的客栈抓了一个走私管制刀具的网上通缉犯,很快晋职所长,廉海砂和小万很为他高兴,没想到他却盯上了小万,岛城近些年来没破的案件,都能使他想到小万。当然王满舱没什么证据,全凭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近来,王满舱重点监控的两个涉嫌贩毒的外地人突然失了踪影,这让他心情很不好。

廉海砂接完电话,心思就不在石榴树上了,正在隔壁院子里种菜的业主隔着花园的栅栏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怎么回应,从前,这样的事情对廉海砂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怎么着他也会停下手头的工作跟业主唠嗑几句,谈谈他正在修剪的石榴,如果业主提到船长,他也会附和几句,猜测下船长现在大约到了哪里。时间充足的话,他还会夸夸业主种的菜,养的花,他是一个很热心的保安,与业主的关系非常融洽。但这回,他站在那把人字梯上,满腹心思地发了很久的呆,直到阳光将小区道旁白蜡树和樱花树的阴影,推倒在那一片月季花的金色瀑布上。

2

傍晚时分,海水退了下去,湿漉漉平坦的滩涂露了出来,廉海砂和小万各自拎了一个小桶去赶海。天是阴的,有风从海上吹来,很是凉爽。廉海砂和小万拎的桶都是红色的塑料小桶,温泉镇大集上,水果不用秤称,论桶卖,草莓,樱桃或是甜杏,都是用这种塑料小桶装着,一买就是一桶。廉海砂给小万送过许多桶水果,这样的小桶,在小万的后院里沿墙根撂着一堆。船长家的园子里,也有不少这样的桶,船长曾在这些小桶里种葱、蒜和香薄荷。现在廉海砂和小万一人拎着一个这样的小桶往海滩走去,桶里都有一把小铁铲,一瓶子盐,盐瓶里插着一根小木棍,每只桶上都有两个用烧红的铁丝烫出的小眼,装盐的瓶子就用细麻绳拴在那两个小眼上。

海滩上人不少,除了来玩的孩子,数女人多,这个季节的蛤蜊、蛏子都很肥美,她们也是冲着这些小海鲜来的,不管什么,多少挖一点,在海水里洗净,晚餐桌上就多了一道鲜美的菜。如果收获实在少,不够一碟菜的,就拿来煮海鲜疙瘩汤,或是海鲜面。小时候,廉海砂没少赶海,上小学后,他就不怎么凑这个热闹了。这都是小打小闹,女人的活计。

王满舱打来电话的那天,廉海砂回到安保中心就跟队长申请调休,自大家发现他在追小万后,他请个假,或是调个班什么的,就没人对他说过不。廉海砂三十岁,在保安队也算是个老同志了,清泉墅小区物业保安处有十八名保安,单身的八人,这八人都比廉海砂小,也差不多都有了女朋友。廉海砂以前没少帮助大家,别的同事要约个会,孩子发烧老婆过生日什么的,廉海砂二话不说,就会积极主动替大家顶班。所以现在只要廉海砂说“去小万那”,大家就都很支持他。这一回也不例外,临行前大伙儿还给他出尽招数,要他这一回务必把小万“拿下”。保安队的兄弟们很替廉海砂着急,对他毫无进展的感情失去耐心,而廉海砂总是笑而不语。以前他也这般。如今他惜字如金,这么久了,他只是把小万当姐姐敬着爱着,没对小万说过一个出格的字呢。尽管在大家看来,他们比所有那些在海边卿卿我我谈恋爱的,都更像是在谈一场恋爱了。廉海砂的小姑和大姑甚至已经在背地里商量如何给廉海砂的婚礼随礼,廉海砂自己却一点也不急,以前他谈过一场飞快的恋爱,浪一样“哗”一下就拍过去了,拍得他晕头转向、遍体鳞伤。过后想想,没什么意思的。如今他慢下来,仿佛手持花洒,拉着水管在花园里漫步浇花,内心里既平和又安稳。廉海砂生于一九八九,小万生于一九八四,都处于计划生育成为公民宪法义务的年代,他们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其实渔民超生的不少,岛上也有,但扒房后的惨状吓着了幼小的廉海砂,打小他就务实的,坚决不要弟妹,他爹妈竟也没再生,说来说去,终究岛上方寸之地,没个躲避处,想超个生,难的。如今有个姐姐,在廉海砂看来真是件新鲜快乐的事。到目前为止,他已经高高兴兴当了一年多的弟弟了。

现在弟弟带着姐姐一起去赶海。

小万跟一个面色黝黑的大个子女人打招呼,这个女人身后跟着一个背着石碾子的瘦小男子。女人拎着两只红色塑料小桶,走到一处还泛着水光的沙滩,她立住脚,用小铁铲划了个圈,算是标记了自己的领地。男人卸下石碾子,在这圈里拉着来回碾。小万停下脚步看,廉海砂也不催她,立在她边上等着,不时拿眼偷瞧她,海风将她一头短发吹得飞了起来,她不停地用手将头发重又夹到耳后去,无比耐心。王满舱说只要他陪小万挖一次蛏子,他就会什么都明白的。这让廉海砂心里有点好奇,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不明白小万的,也不知道满舱想让他明白小万什么。王满舱一直不看好廉海砂和小万,他说小万这个女人不简单,看不透。还说廉海砂这把橹再好,也摇不动小万这艘船。王满舱说这话时,廉海砂心里充满遗憾,觉得满舱看小万,只看到了一点浮光掠影,他不了解小万这艘船,也并没有多了解他廉海砂这把橹。小万来港东快两年了,有谁能挑出她半个不是?她有什么让人看不透的?即便有看不透的,廉海砂相信那也是好的,即便有不好的,那也没什么,人无完人,就像香薄荷容易招小黑飞,玛格丽特王妃会生白粉病,可你难道就因为小黑飞不吃香薄荷?因为白粉病不赏玛格丽特王妃?因此,他并不担心未知的那一部分小万。如果非要挑小万的毛病,她唯一的毛病就是怕水了。这是真的,小万虽在海边长大,但从小怕水,连海澡都没洗过。来港东镇后,也就陪客栈带小孩的外地单身女客赶过一两次海,水里,她是万万不敢去的。

男子拉着石碾子碾过的海滩,变得密实平坦,过了一会,海滩上开始冒出一个又一个小坑,圆圆的,有趣得很。大个子女人蹲下来,用小木棍挑出盐来,撒在小坑里,不一会,蛏子就纷纷从沙里探出头来,大个子女人像采茶一样麻利地将蛏子从沙里揪出来,扔进了小桶里。

“下次也让你背石碾子来。”小万笑着说。

廉海砂也笑,说:“姐让我背,我就背。”

小万继续往前走,廉海砂跟着她。小万趟过一道浅水湾,到了一处没人的海滩停了下来。海水退得越来越远,海鸥追逐着浪花,仿佛飞到了天边。小万蹲下来,把一只手掌按到沙滩上,过了一会,她手掌周围大约蒲扇大小的一块地方也冒出了几个小坑。她松开手,用木棍挑出盐撒在一个小坑里,一只蛏子探出头来,小万将它拔出沙坑。这只蛏子有廉海砂的手指长,比他的大拇指还粗。廉海砂看呆了。他也把一只手掌按到沙滩上,并用力往下压,什么也没发生。小万笑笑,起身又换了个地方,还是将手掌按在沙滩上,这一回她没有撒盐,而是用铲子在冒着小泡的沙坑周围铲了铲,她盯着沙坑看了一会,在离沙坑大约一拃远的地方,小万又飞快地掘了两铲,将正在沙里游动的蛏子刨了出来。廉海砂跟在她身后,什么也不说,光是瞧着。不一会,小万的桶里就有了十来只蛏子,而廉海砂的桶里一只蛏子都没有。用铲子刨蛏子,廉海砂也会,渔村的孩子嘛,都能根据沙坑的形状判断蛏子在沙里的活动方向。孩子们往往对小动物的生活习性充满好奇,小时候,为了观看一只蛏子如何用屁股开路、一点点掘进沙里、最后狂喷出一口黑沙消失在茫茫沙海,廉海砂曾多少次被海边的大太阳晒破头皮。廉海砂看不懂的,是小万那只和石碾子一样好用的手。

廉海砂冲小万竖起了大拇指。

“跟那位大姐学的,”小万回头指了指那位黑脸庞大个子的女人,说:“上次来赶海也遇到她,这阵子她光是挖蛏子卖,每天都能赚两三百块呢。”

廉海砂指了指小万的手,“我说的是——”他说到一半,笑笑,不说了。

小万默默看着廉海砂,过了一会,她伸出一只手臂,把自己的一只拳头竖起来,示意廉海砂去扳。廉海砂笑着走过去,扳了下,扳不动,廉海砂又用力扳,还是扳不动。廉海砂心里一惊,在安保队,扳手腕没几人能赢他的。廉海砂加大力气,小万那只小拳头纹丝不动。廉海砂涨红了脸,用尽全力去扳,二人僵持不下。过了一会,小万身子一松,拳头倒了下来。小万长出一口气,笑着冲廉海砂点了点头,道:“力气不小啊!”

廉海砂红着脸,忙着从沙里往外拔脚。他看到自己的两只脚完全陷到沙里了,小万却稳稳地站在沙滩上。

小万活动着自己的手腕,看着廉海砂,说:“身上的力要拧成一股绳,你看你——”她笑着指了指廉海砂的脚,“你用力太分散了。”

“姐这是练过啊?”廉海砂还是笑。

“小时候练过。”

“练的什么?”

“螳螂拳吧?不知算不算是正宗螳螂拳,”小万说着伸手比划,反勾手变插掌,往虚空里一击后,小万收手道:“胡乱练了一点,小时候我太爱生病了,练过几年拳脚后,身子骨倒是结实了不少。”

“螳螂拳啊。”

“嗯,螳螂拳。”

两人蹲下身子,继续在沙里找蛏子。廉海砂心里有点不安,以前不知小万会功夫,也没听她说起过。不过,他转念又想,他也没问起过不是?在大管岛的家里他藏着一把钢珠枪,他很喜欢那把枪,他跟谁说过?他偷瞄了一眼小万,她开始用铲子在沙里找蛏子,毕竟是女人,力气有限,巴掌终究不如铲子好用。年少时廉海砂读过不少武侠小说,也喜欢看武侠电影、电视剧,《射雕英雄传》《卧虎藏龙》什么的,所以他又好奇得很,想问问小万,功夫练到什么程度了?能飞檐走壁不?她到底是不是像王满舱说的那样,是个深藏不露的危险的高手?他想知道,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怕她一巴掌拍得死你!”廉海砂看着小万,想起了王满舱说的话。他倒不怕小万一巴掌拍死他,他担心的是她会不会像王满舱怀疑的那样,参加过某种非法组织,干过一些不该干的勾当后,“躲到港东镇来的”。王满舱说他多次观察小万,每次渔船靠岸,小万从客栈出来,经过派出所到码头买鱼虾,迎面走来时的小万,低眉顺目,像谁家乖巧贤惠的小媳妇,又因为脚有点跛的缘故,一肩高一肩低地慢慢走来,很有些让人我见犹怜。但是,等她买完鱼虾回去,再看看她的背影,“你还看得出她是那个刚刚迎面走来的女人吗?一背影的蹊跷嘛!”王满舱这话让廉海砂十分不解。廉海砂看小万正面也好,背面也好,都是小万,都是他姐,哪有什么蹊跷?!现在廉海砂看的是小万侧面,小万在挖蛏子,黑发捋到白而薄的耳后,露出了饱满的额头,被海风吹得有些干裂的嘴唇紧抿着,瘦削的下巴抵到锁骨,怎么看,也看不出蹊跷,怎么看,也还是小万,还是他姐嘛!廉海砂就把王满舱的话抛到了一边。他可是知道的,王满舱骨子里是个悲观的家伙,“魔鬼在人间,地狱空荡荡”是他的口头禅,港东以外的人,他信过谁?

廉海砂就对小万说:“等姐有空,教我两招吧?”

小万看着廉海砂,道:“学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廉海砂摸着脑袋,笑,心里却开始难过,没来由的。近来他在船长园子里干活时,偶尔心头也会突然不好受起来。船长要是一直没消息的话,物业费拖欠到一定程度,船长的房子,还有这花园,终归是要被拍卖的。虽然这样的事一时半会没可能发生,他还是忍不住会这样想,新来的主人或许会在这园子里养鱼、种菜……以前他从来没想过这些,篱笆内业主们种什么都不关他的事。现在事情起了变化。

他转移心绪,以玩笑的口吻问道:“以姐的功夫,打得死人么?”

“不知道……”小万把一只手往前送,她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忽地翻手为掌,朝廉海砂劈来,在廉海砂脖颈那却又忽地收住。廉海砂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感到脖颈一阵发凉,似寒风袭来。

“如果我想的话,应该可以的吧?”小万笑着看着廉海砂,又道:“你没练过功夫,如果心存恶念,成心想杀个人,不也可以么?”

“也是啊。”廉海砂摸着脖子,也笑。

一个人有什么,是不要紧的,要紧的,是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廉海砂心里想。那把钢珠枪,他只拿来打过野兔,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打,岛上野兔多了,才打,野兔不多的时候,不打。十多年了,廉海砂用这把钢珠枪打过几十只野兔,其他毫发未伤。有一次,一只野兔躲到了一株有百年树龄的野生耐冬下,为了不伤及耐冬,廉海砂就忍着,没开枪。

“这样很好。”小万看着廉海砂,说。

“什么?”

“有话直接说,很好。”小万说着蹲下来在沙里找蛏子,不巧连续两次判断错蛏子游动方向,廉海砂赶紧过来帮忙。到后来,廉海砂和小万展开了一场挖蛏子的比赛,没多久,小万就落后了,看看桶里的蛏子也够吃的了,小万干脆不挖了,她走到海边去,捡小石子往海里扔着玩,退潮时的大海看上去心平气和的,慢吞吞翻卷起的浪花变成一道白线,但退去时的流速并不慢,小万许是害怕,不敢靠近,站在离白线老远的地方,扔出去的石子都落在了不远处。廉海砂默默看着她,心内茫然,他只能当王满舱没说过那些话。信任如食盐,让爱有滋味,他想要这滋味。这么想着,他就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抛到一边,挖起蛏子来。后来,他挖到了一只三四两重的蛏子王,两只鸡蛋大的西施舌,每次他都巴巴捧去给小万看,看着小万惊喜的眼神,他竟也变得开心起来。

3

王满舱在区里开完加强基层扫毒工作会议,回港东时路过温泉镇,他给廉海砂打了个电话,约他出来聊聊。自廉海砂带小万赶海后,一周过去了,廉海砂也没回个话,光发了个朋友圈,金沙白浪,海鸥点点,有图无字,不知搞什么鬼。

王满舱把车开到清泉墅小区外,停在路边一棵樱花树下。他下车从后备箱里拿了两瓶矿泉水,坐到车里等廉海砂。过了一会,廉海砂腋窝里夹着个大盖帽从小区里跑了出来,他坐到副驾驶座位上后,把帽子递给王满舱,帽子里有几颗早熟的蓝莓,是船长园子里的。

“今年的蓝莓长得好。”廉海砂说。

王满舱拨拉着帽子里的蓝莓,问道:“那家伙还没消息?”

“没。”廉海砂知道他在说船长。一个人如果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什么东西是什么人的,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总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更别说像王满舱那样生性敏感的家伙了。

廉海砂喝了几口水后,说:“我只有半小时,半小时后该我巡逻了。”

王满舱曲起手指,作势要凿他。王满舱说:“我现在是在执行公务,你小子有义务配合调查好吧?”

廉海砂头一歪躲开了,笑道:“什么公务母务,我看你就是闲得蛋疼!”

“上次赶海咋样?你小子也是欠揍,这么久不回个话。”

“有啥好汇报的!”廉海砂看着王满舱,说:“挖了不少蛏子,烧汤,辣炒,红酒焗,芝士烤,我差点撑坏了。”

“你就没看出点啥?”

“没。”

当警察八年了,王满舱深信严厉的沉默比问话更有效,当然廉海砂也不是嫌疑犯,他拉不下脸,于是就什么也不说,只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这眼神廉海砂一点也不陌生,鳌山湾未开发之前,村里来只野狗,大家也会用这种眼神看它,相互之间还会打听,“可知这是谁家的狗?”如今到处都是外地人了,原来大家种地瓜、芋头还有果树的土地上,盖起了那么多的别墅、高楼,一点根底不知的外地人住在里面,村民们自己却进不去,大家的眼神没变,但是却变得沉默,彼此间不再打听,打听不过来了嘛。只有像廉海砂那样的,穿上套制服,去给外地人站岗,打扫卫生,修剪花草树木,时间久了,这些人的眼神渐渐就和那些外地人一般无二了,眼里只有波澜不惊的疏淡和恰到好处的客套,其他都懒得了。王满舱用怀疑的眼神看廉海砂,廉海砂就只是平静地回看他。

王满舱用手指指点着廉海砂,数落道:“还好你是个保安,你要是个警察的话,不知要……”

“练过几天功夫是真,”廉海砂打断了王满舱的话,“可功夫这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顶不爱听满舱说他做警察不知要坏多少菜这话。当年如果他跟满舱一样考上了警校,他相信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好警察,甚至比满舱更好。廉海砂七岁离开大管岛,到港东镇小学上学,与王满舱就是同学,光着屁股在海里一起泡大的,他是了解满舱的。从前王满舱人瘦脸无肉,嶙峋如危礁,如今他长胖了些,性情却一点没变,嫉恶如仇,敏感多虑,却又欠缜密,有一点因为自负导致的自以为是,常常因一点点由头,就在仓促间形成对某件事、某个人的判断,又很轻率地脱口而出,换作别人,可能就被视为冒犯,但因为他身着警服,很自然就被当作权力的威严而被大家接受下来,尤其当那么一点冒犯,似乎是出于对公共安全的考虑时,就更没有人会去计较了。唯一给过王满舱教训的是股市,他从没在股市上赚过钱,不管熊市牛市,他都赔,所有他断定会翻番的股票,最后几乎都遭遇腰斩,有一只甚至被退市,王满舱因此得名“王破仓”。痛遭几番血洗后,王满舱将自己的股票账户交由他媳妇保管,自此远离股市。廉海砂时常想,要是满舱能把股市上的教训跟他在生活中的自以为是联系起来,那该有多好啊。

“嗬!”王满舱猛一击掌,道:“上次我们所里小孙媳妇看到一回,说手拍沙滩,胜过石碾,我还不敢信,看来是真的!你还了解到些什么?快说快说!”

“屁!也就巴掌大块地方压得实,赶巧了有蛏子,能挖到一两只,她就是玩,好吧?最后我们还不是靠铲子挖!”

王满舱还是一脸怀疑的表情看着廉海砂。

“不信你就去湛山社区调查调查嘛,她小时候老生病,她爹就带着她蹲蹲马步打打拳,自小锻炼,底子好点,比一般女孩子力气大,想撂翻个把男人——”廉海砂说着停下来,上下打量了下王满舱,笑道:“尤其像你这样小体格的男人,应该不在话下。”

王满舱飞快地在廉海砂头上凿了一下。他心里有点失落,这些他倒是都知道的,在客栈抓到那个通缉犯后,他暗中调查过小万,去小万以前工作、生活过的地方了解过情况,小万没案底,她爹是个公交车司机,爱好螳螂拳,天气好的晚上,会在湛山社区小广场上教大爷大娘们打太极,未必有什么真功夫。青岛本就是个螳螂窝,热闹的,爱比划这个的多,真有两下子的少。这些倒没什么,异常的是,那个被抓的通缉犯,在逃四五年,踪影全无,却碰巧出现在小万的客栈,后来在审讯中又把小万摘得干干净净的,说是不认识,不认识他来小万的客栈干什么?总不会是来看日出的吧?抓到大个子的那晚,小万和大个子都在海边,天寒地冻,又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在海边干什么?大个子说喝多了出来吹风,小万说怕客人出事,寻过去的。这话谁信,他王满舱不信,大个子可能不仅仅走私管制刀具,只怕还有毒品。

“我说,你就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她好好的,能有什么事?有事她也跑不了,港东还不就是你的五指山?!”

王满舱不说话,把廉海砂帽子里的那几颗蓝莓一颗接一颗塞进嘴里后,王满舱一字一顿地说道:“她好好的,就好。”

4

廉海砂坐地铁去了一趟青岛,他在崂山区一家大商场里买了只白金镶钻的戒指,钻石很小,不仔细看,都看不大清,但戒指漂亮,轻巧秀气,他猜小万应该是喜欢的。他觉得她不会喜欢那种闪亮亮的大钻石,支棱棱的,容易刮到衣服,以后有了小孩儿,也容易划到小孩不是?戒指本来是一对儿,廉海砂手上钱不够,他大部分的积蓄都买了银行保本付息的理财产品,都还未到期,他就先买了女式的这只。再说,即便小万答应了,举办婚礼还需要一段时间,到时再买不迟。他估摸了一下求婚以后的进程,时间足够他再攒一只戒指的钱了。

廉海砂从不向人借钱,岛上的人差不多都这样,除非迫不得已,不向别人借东西。岛上没打出那口淡水井前,连喝的水都要靠船运,到别人家里借一桶水,别人就少了一桶水,到别人家借一勺面,别人就少了一勺面,遇到天气不好,风高浪急,运生活用品的船一时不能靠岸,借给你水的人就要渴着了,借给你面的人就要饿着了。所以,廉海砂几乎不跟人借东西,更别说跟人借钱。他也不轻易借钱给别人。王满舱炒股那阵,曾找他借钱翻本,他一口就拒绝了,后来王满舱媳妇很感谢他,说谢谢他帮满舱止了损。

廉海砂买好了戒指,就寻思着挑个合适的时候去向小万求婚。他原本想用文火慢熬一锅浓汤的……他有点伤感,发现慢真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了,如今大家都被推上了快车道,想慢也慢不下来。自从王满舱跑来找他问过一次话后,他开始意识到满舱对小万是真不信任,不是单纯那种在信任一个外地人之前的合理怀疑。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以后小万恐怕很难在此安稳度日。以前他是有些神经大条的,不会考虑这么多。心里有个在乎的人,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在鳌山湾一带,人们在路上见到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一般都会询问,“你是谁家的媳妇?”嫁个人,女人才能说清自己是谁。

戒指揣在怀里很多天,廉海砂一直都没拿出来,一想到这事他就紧张得不行,一来,他担心自己跪不下去,如今年轻人求婚,都作兴跪,虽说是单膝,那也是跪嘛,长这么大他只跪过父母跪过神。保安队的小逄当年跟他媳妇求婚,单膝跪着,他媳妇没马上应允,他一着急,另一只膝盖也扑通跪下了,如今孩子上幼儿园了,夫妻俩一拌嘴,他媳妇就说,“忘了你磕头求我时说的话了?”男儿膝下真有黄金,一跪,黄金没了,说话就没底气,损失大的。二来,他怕被小万拒绝后,他们连姐弟都没得做。心里有事,巡逻时,他头一回把电瓶车开到了绿化带,碾压倒了一大片矮杜鹃。在给船长的花园剪草时,他心事重重的,把草地推得凹凸不平,船长邻居家刚上幼儿园的孙子隔着花园的篱笆问他,“叔叔,我能到你家玩钻迷宫的游戏吗?”他羞愧不已,下定决心,要尽快有个结果。他就站在剪草机边上给小万打电话,气吞山河地对小万说他今天要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商。电话里小万却很平静,没问是什么事,只是说客栈正好没客人,要他过去吃晚饭。傍晚时分,廉海砂洗漱一番,换了身干净衣服,就骑上电单车,怀里揣着戒指,车把上挂了只纸袋往港东镇去了。纸袋里藏着一束花,玛格丽特王妃,从园子里剪下的。除了花,纸袋里还装着两个餐馆打包用的方便饭盒,一只饭盒里是蓝莓,另一只饭盒里是一把苦菜,也都是船长园子里的出产。小区里的稠李、蜜桃、无花果也逐渐熟了,这么多年了,廉海砂从来没尝过,不知它们是酸是甜,那都是业主的,他碰也不碰。

越靠近港东镇,海水的咸腥味越浓,廉海砂气势却渐弱。他到客栈时,小万的晚饭差不多已经准备好了,餐桌上有一盘炖杂鱼,一碟土豆丝。廉海砂把苦菜和蓝莓递给她,那个纸袋,他小心地放在了餐桌底下,立在他脚边。小万洗着苦菜,问岛上老人都怎么样。廉海砂说还好。小万又问他这次回不回家。廉海砂支支吾吾没回答。如果事情顺利,他会带着小万一起回。廉海砂看向窗外,栅栏边开了几朵玛格丽特王妃,小灯笼一样耀眼。刚退大潮,海面上不见船,岛却清晰可见。近来他家里倒没什么要他操心的,他妈这些日子没外出会教友,只是隔三差五禁食,礼拜日在家哭哭,禁食也只是禁她自己的,不禁他爹的,而且,禁着食呢,哭完该烧饭烧饭,该喂鸡喂鸡,和大婶们一起赶海时说说笑笑,精神头不见减损。他妈常念的经文里有一句“流泪撒种欢乐收割”,现在他家这日子倒有那么点意思。他爹也觉得这日子至少能过,不再说什么。总之,都挺省心的。

小万捣了一碟蒜泥浇到苦菜上。她在廉海砂对面坐下来时问道,“说吧,有什么事?”

廉海砂的脸忽地热起来,连忙拿起筷子,说没什么事,吃饭吃饭。刚刚他见小万往苦菜上浇蒜泥,心里就咯噔一下,觉得不是个好兆头。要是小万答应了,亲嘴是免不了的,可要是满嘴蒜味儿……廉海砂总觉不谐。

两个人吃着饭,像往常一样聊着闲话。廉海砂说苦菜这东西,怪的,明明连根挖过吧,过几天同一个地方又能挖着了。小万就说,细根人眼看不见,以为挖尽了,其实人眼看不见的东西多着呢。廉海砂点头,又问这些天客栈的生意如何。小万说,还好,往年这时候天天有客人,如今大家钱紧,来玩的人少了,不过暑假马上来了,暑假是不会闲的。廉海砂就笑,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小万说,孩子也苦的,平时这个学习班那个学习班,假期带出来玩玩,放风一样。廉海砂又点头,没话找话,说,如今钱紧,也暄,同一支牙膏,今年比去年涨了一毛八,厕纸,一提涨了……小万忽地抬头看他,打断他的话头,说你这次来,到底有什么事?廉海砂说没事,来看看姐。小万看了他一眼,搛了一筷子苦菜送进嘴里,慢吞吞咽下后,说,是不是王所长找你了?廉海砂一惊,道,他隔三差五找我,闲的。小万笑,说他可不闲,忙得很呢。廉海砂说,他就是闲的。小万说,他这也是为了工作,调查得可仔细,问到我妈以前的老同事那了,把那几个老阿姨吓得不轻,以为我怎么了,个个打电话来问。廉海砂看着小万,说,不瞒你,在码头上开小酒馆的那对小夫妻这阵子突然不见了,满舱说盯他们很久了,怀疑他们贩毒的,这人一不见了吧,满舱就急了,他主要是不了解你,他人就这样,一急就抓瞎了,以前他炒股就这样,一着急就乱买,赔惨了都。小万说,哦,这样啊。廉海砂说,可不。小万又寻思一阵,说阿二他们是有点不对头。廉海砂不知道那夫妻俩谁叫阿二,小酒馆开业有两年了,廉海砂从没去过那小酒馆。小万貌似跟大家没什么交集,看来知道得也不少,还知道人家叫阿二。廉海砂就问小万,你跟他们打过交道?小万说,码头上买海货常遇到,奇怪的,两人身上都有股怪味儿。廉海砂问,什么怪味儿?小万摇头,说,不知该怎么说。廉海砂参加过派出所举办的基层禁毒联防培训,知道很多毒品都是有股怪味的。廉海砂挠着脑袋,说看来还真有点蹊跷,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小万就说,怕是惊着了吧?寻思了一会后,她指了指窗外,说,前一阵有鹌鹑在栅栏边那丛草窠里扒了个窝,我给月季施肥时不小心碰到了,后来鹌鹑就不见了,留下几个蛋,也不要了。廉海砂就说,那阿二他们可能也是,看来不是上线就是下线出事了,满舱迟早会搞清楚的,算了,我们管不了,有满舱呢。小万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她又说,你不用担心我,人看行鸟听声,是好是坏,时间长了,大家终归会知道的。廉海砂点头。

吃完饭,收拾完,小万泡了壶茶端到桌上。廉海砂把那束花拿出来给小万,啥也没说。小万找了只瓶子,装上水,插上。“真美。”她说着话,又把鼻子埋进那束花,用力吸了吸。廉海砂就笑眯眯看着她。小万坐下后,对廉海砂说,今天正好你来了,我也有几句话对你讲。廉海砂不知她要说什么,着实紧张,但他还是笑着看着小万,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小万一只手轻轻触碰着那些花,说,“我们认识时间不短了,你的心思我都知道,感情的事,第一要紧的是信任,”她看着廉海砂,郑重地道:“我是信得过你的,至于我,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如果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今晚你都可以问。”

廉海砂心里一阵高兴,他那么难以开口的事,小万却如此轻松自如地说了出来。他笑着,两只手在桌子底下搓来搓去,连说信得过信得过,我信得过姐。这话他发自内心,此刻如果让他跪下发誓,他会毫不犹豫跪下的,能换一颗真心,多少黄金也可舍了。

小万道,你不用这么着急应承。她看着他,说以前有些事,满舱去调查,对你我来说是好事,我感谢他……听到这里,廉海砂伸出双手,一把把小万一只手握到了掌心里,廉海砂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这年头,信任一个人比爱上一个人,更难。他不关心以前的事,谁没个“以前”?人看不到“以前”,以前已经过去了,也看不到“将来”,将来还没有来,看得见的只是现在。他爹和他妈都在岛上长大,两家相隔不过百米,小时候两个人光屁股赶过海,听同一只公鸡打鸣起床,又在一起过了三十多年,可如今他爹看不懂他妈,他妈看不懂他爹,能指望“知根知底”什么呢?

5

廉海砂从港东回来的第二天,温泉镇的大姑打电话喊他过去一趟,说有急事找他。他以为大姑父又喝多了对大姑上手了,就急匆匆跑过去。大姑却笑眯眯出来迎他,问他什么时候办事,打算在哪办。

“办什么事?”廉海砂一头雾水。

“和小万结婚啊,你小姑给我打电话都说了,赶紧办吧,生个娃,你妈给你们看娃,没时间拜主,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谁说要结婚了?!”廉海砂急了,小万收了他的花是真,但戒指的事还早。这事他和小万都想慢慢来,他不想让别人掺和,好事都经不起掺和。

“咋的,睡了这么久了,还不结婚,耍流氓?”

廉海砂红了脸,叫道:“姑!”

“怎么?”廉海砂的大姑吃惊地看着廉海砂,问道:“你不会是还没睡过她吧?”

廉海砂缩着肩,羞得一句话说不出,光是点了点头。

廉海砂的大姑很生气,抄起一把扫把往廉海砂腿上来了一下,气呼呼地道,“你呀!你呀!杀了一年多的猪,还没吃上肉,传出去不得笑话死你?!你呀,你咋这么蠢!”廉海砂不明白怎么就会让人笑话了,但他知道大姑心疼他了,为他感到委屈,现在这世道真是奇奇怪怪的。打完廉海砂,大姑把脸往门外一扭,开始骂小万,好像小万就在门外等着挨她骂,“呸!都二道茬子了,咱没嫌弃你,就不错了!还能由着你挑挑拣拣?你就这般金贵?未必你两腿间夹的是黄金?”

大姑的嘴是出了名的厉害,见她骂上了,急得廉海砂又是打躬又是作揖,道:“姑,这婚迟早要结的,今年不结明年结,只是不是现在,小万和我都想多攒点钱再结婚,不给你们长辈们添麻烦,她说长辈们都不容易,我们结婚时,不找爹妈要钱,也不要姑姑们凑份子。”大姑娶两房儿媳拉了不少饥荒,最怕别人跟她提钱,廉海砂知道怎么哄她。

果然大姑一下气平,她看着廉海砂,道:“小万真这么说?”廉海砂连连点头。大姑竟红了眼,道:“这么懂事,真叫人疼,可你们再怎么不要,我们做姑姑的……”说到这,大姑突然眉一竖又呵斥起廉海砂来,“有空你也琢磨点正经事,多赚点钱,成家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说你成天在别人园子里费那些功夫,那老头谁知还能回来不?连声谢谢都捞不着的事,你还……”

廉海砂嘴上连连应着,一翻身上了电单车冲出门去,他忙的,没工夫听大姑唠叨。这阵子小区换电表,船长家里进不去,他就跟物业和业委会打了报告,先把船长家的新电表装在园子里,墙根处,这会儿供电所的人正在园子里忙活呢。不管别人怎么想,如今他相信,除了爱,任何事情都有尽头。总有一天,船长会回到这里,他和小万都相信这一点。

艾玛,湖南澧县人,法学博士,现为青岛文学院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白日梦》《浮生记》《白耳夜鹭》,长篇小说《四季录》。曾获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排行榜奖、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第六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