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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9年10月/上旬|张好好:告别美丽洲

来源:《长江丛刊》2019年10月/上旬 | 张好好  2019年10月15日08:08

1

时隔多年,魏可依然认为我对晓月颇为偏颇,他甚至有些抓狂地试图梳理往事中的晓月一颦一笑的真诚度。每当此时,我就想起晓月脚腕上的铃铛。

她右脚腕上系了两只红绳子穿的小铃铛。

也就是说她每走一步,铃铛就要铃铃铃响一串声。

那天她从下沉式小花园进到一楼,路过魏可的巨大书画案,再从一楼走上二楼。

据魏可说,从前晓月一进小花园,推开玻璃门,就已经扬声喊出,哥我来啦。

后来晓月知道了我的出现,以及魏可的结婚打算,再进到小花园的凹块里时,不出一声。

那里疯长攀爬着一墙的凌霄花,从下沉花园的阴深里扑向高空的艳阳。

墙下晓月在春天洒下过葵花种子,现在已是五月,依稀没有见到葵花苗破土而旺的发端。

洒种子时的晓月是魏可的小女友。葵花始终长不出来的时候,晓月不会在第二年的春天来到这里洒什么种子了。

我和魏可在二楼的厨房间里。魏可瘦长的脖子比身体先一步伸出去,抵达晓月上楼的铃铃铃踢踢踏的声音和她严峻的目光。然后魏可和晓月一起进到客厅兼餐厅兼茶室。

我不能一直对着煤气灶搅和来自凯里的酸汤。香菜,魏可每一次做海鱼最后都要摆一大束,我切香菜末扔进酸汤。

自始至终端坐在茶汤前的晓月的目光都没有真诚地落在端着酸汤走进客厅的我的身上。

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会面。我试图用对话牵引住她,与她正式建交。她的目光如月亮里倾泄的水滑向我的左边右边后边,或者是魏可的脸上头部身上。我渐渐觉得自己是一个空气做的人。

晓月说话时候的嘴角向左边牵引着,一直牵引着,伴以微笑,于是那微笑就带着了一丝儿邪恶。

这个邪恶在我的眼里可以放大一百倍,也可以保持火山不喷发的原点状态。

晓月会挽留魏可不要离开么?我送上酸汤回到厨房爆炒螺丝椒肥牛,魏可说“要炒出巨辣的味道,晓月和你一样爱吃辣”。

2

晓月的皮肤是浅棕色的,头发很直很长但不多而且细,垂挂到削瘦的臀部以下。

她的脸是清瘦的小圆脸,身高在一米六左右,系着铃铛的脚穿了一双绣着深粉色花朵的软底带襻浅灰色布鞋。

她的手并不好看,与她的脸当然一样,都是浅棕色的。她伸出手端起茶杯,那双手甚至削瘦到骨节明显略显弯钩,让我意识到晓月也只是一个平常的女子,这双手里既没有家世,也没有骄纵。她坐着喝茶的时候双腿盘起,腰背笔直,像一棵自己就可以生风的,孤独的树。

晓月是魏可的前女友。或者准确地说,是上个月的女朋友,到了这个月,我和魏可相识并立即决定结婚,于是我们就成了未婚夫妻,男女朋友这个过程忽略掉,因为时不我待。

上个月的某天魏可再一次向晓月、不是我,求婚。晓月说,等我四十岁再说吧,若那时你未娶我未嫁……

那一瞬间魏可终于从幻相中朦胧醒来,仿佛自己是地球上最孤独的人,但又怀抱着一丝儿弱弱的希望。

相关的词汇:备胎,绿茶。

但是到了一星期后,我出现了,于是魏可又恢复了乐天派的大说大笑,系着围裙举着锅铲烹制海鱼下整根的香菜点缀盘面,怦怦地打开关上颜色可疑的冰箱。痴情大约不存在于人的世界了。

我问他,你就一点儿都不难过?魏可说,对晓月的求婚五年前开始,如果有难过那应该是在五年前就有的,五年过去了,难过消失如飞机飞过的尾部烟雾,之所以继续求婚,大约是必需要结婚了。

魏可的大实话里有中老年人的现实和寒薄,所以晓月在后来渐渐当求婚是个偶尔就冒泡的很小的玩笑,它看起来严肃,实则荒诞。而我和魏可的迅速进入婚姻状态,看起来荒诞,实则严肃。

晓月小小的身板内里沉默起伏着什么?她在这个月问过魏可:你和她果真是要领结婚证的么?

魏可当时一定脑部一激灵,以为这句问话里有扭转乾坤的暗暗天机。然而晓月在这句话之后是爽朗的一长串笑声,仰天的那种,然后她说:你们可真土。

晓月在魏可那里的爽利和调皮,到了我这里就隐匿起来了。她身体里冷静潜藏的不快,作为同性的我,接收到了。

3

米兰昆德拉说: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而魏可必然要与这里告别了,这里的一切。

这里的地名叫良渚,杭州西北向。当年沐浴着中华文明曙光的人类,一路从旧石器走到新石器,建成了这一座城池。

其实就是一个国了,有宫殿,有巫师,有玉,有国王,有佳丽,有稻子,有粮仓,有黑陶,有祭坛,有平民。我和魏可踩着细细软软的黄沙,走进尚在修建的遗址公园。新人类在公元2018年拉来千万吨黄沙复原一座古国,然后申遗;较真的专家发出喧嚣的声音,不断论证这里究竟是国还是一个部族的集合。

我觉得它就是国,你说呢?

魏可说,我也觉得它就是一个成熟的国家,你看,它有宫殿,有祭坛。然后它神秘地彻底消失了,被洪水?和你们那里的盘龙城相似,或者都是毁灭于大国猛然扑来的挫骨扬灰式的摧毁吧,良渚被夏,盘龙被商。

晓月昨天来过这里。她用文化学者的业内姿态踏访,用知性的语气在微信里告诉魏可:被掩埋的地下王国,用现代的黄沙在原址的地面上一比一重建,终究没有多大意思,但是地气还是不错的。

于是我就被魏可带着,出现在了这里,仿佛晓月是智者,我们是追随者。魏可说,良渚,丰茂安静的水中陆地,三面环山,也叫美丽洲。

他的凉鞋一步一步踏过黄沙,魏可的脚白皙光滑精致,他出生在海边,也许我爱的就是魏可身上我没有的东西。我的脚底常年干燥起茧,一周做一次护理依然令我焦躁甚而自卑。

宫殿的位置建立起一座高昂的观景台,飘起雨丝,又一年梅雨季节到了。

很多年前我在梅雨季的毛绒绒雨花里骑单车飞过上海的乌鲁木齐路,那里有个很大的教堂,后来我离开了,这第二次的失败令我认定自己必将孤独终老。

魏可的鞋底黏满了黄沙,我的思绪滞留在了晓月的语气里,她的声音微哑,缓慢,字和字之间有不容置疑的强势,或者说是武断,如果我再恶意下去,这个语气就可称之为霸道。

而魏可对晓月的爱还清晰地存在,就像晓月和魏可互为确凿地存在于对方的微信和扣扣上,也许它是残留在空气中的尾声,也许它是火焰的信子嘶嘶地挪移,他们不会宣誓我爱你,但是他们会宣誓绝不删去,彼此注视,永不失散。

那天下午我和魏可在美丽洲遗址的古老土地上走来走去都说了些什么?记忆里竟然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他的手牵住我的手,因为手和手真诚的托付,作为人的我们反而轻松起来。

或许是正处于旺盛的夏初时节,绿色和溪水填满我的记忆。

魏可说,这里原来是一个很大的村庄,有十字街道有饭店有旅馆,为了复原古城就把村庄荡为什么也不附着的荒原了,然后古城用黄沙堆砌出来。你瞧那边那个山头,村庄原班人马都去了那里。

然后我抬起头遥遥地看见那个山头上的云雾就像人间的炊烟。

4

魏可在美丽洲的标签是:住在小篷子里的人。

因为他不想浪费跟随了他十二年的大地台,于是地台上扔了一个床垫,可是光是一个床垫扔着很不聚气,于是他架了个蚊帐,反正冬天也会偶尔冒出来一只蚊子,美丽洲的水太多了,树也多,他居住的下沉小花园堆积的枯叶里总会藏几只,所以索性这个穹顶似的蚊帐就四季撑在那里了。

有一年隆冬,美丽洲的几个人来魏可家里吃饭,他们看见了这个篷子样的床铺。于是魏可在美丽洲被称作:睡在篷子里的人。

其实美丽洲的闲汉很稀少。如果是北上广深,闲汉就很密集。美丽洲没有太多的闲汉,于是魏可就很暴露。

魏可给自己打气,他认为自己并不是闲汉。第一他每天都在研磨古书,推敲传奇,那么他就是历史学家。他还动辄从书桌起身顺着没有栏杆的弯绕楼梯下到一层,那里有个巨大的乒乓球案,被他铺上灰白色的垫毡,他在上面挥毫,他或许是个画家和书法家。第三他活得不残缺,晓月五年来并没有消失。他使用晓月单位洁白的中号信封装书画作品,寄给亲爱的友人和欣赏他的人,信封底部右边那一行单位名称——真是长精神,令他觉得岁月静好。

如果一个临近中年甚至已经抵达中年的男人,在异乡,夜半醒来,宇宙中静阖只他一人,这并不是失败。如果夜半醒来,此中年男人身边熟睡着一个他不由衷欣赏、对方也对他不甚懂得的女人,而他们竟然昏睡在一起,用彼此蓬勃的乱发加强绝望,这才是失败。五年前晓月尚未出现的时候,魏可和一个学佛的女子假以相亲、假以迈向婚姻殿堂,于是同居。

都是荷尔蒙的错,如果不够爱,一开始就是知道的,然而人们假装需要探索。

魏可觉得女人得有事业,比如后来的晓月——学者,虽然不穿职业装,爱穿棉麻红花衣粉花鞋系铃铛。但是事业,她若有所思所悟的样子,她轻轻在杭州最大的博库书城走动,发出淡淡的铃铃声,捧着书在任何时候,单位一年四季给她发购书卡,她会分给魏可一张。魏可的钱包里夹着购书卡,他感觉很接地气,和这座繁华的,城池,他可以属于这座城池。

学佛的女子,多年后魏可的记忆——在昏暗的公寓里,鹅蛋脸丰腴白皙臂膀的女人,净手焚香,那一炉如骨灰的白色的灰,她用一把金色的小平铲打理。

要很平很平。她仰起脸这样说。

她的笑容像一门技术——比热忱再多三分,比无邪再多三分,比善良再多三分。

很平很平,一个小时,她有一座棕红色的木头座钟,座钟发出当的一声,魏可从手中的书页里猛然抬头,女子技术般的笑容正对着他,也许真传得自她的母亲:女人要贤良,要会笑,才有好运气。

魏可既没有木头座钟也没有手表。魏可觉得自己是一位短跑加翻越栏杆加长跑运动员。

晓月出现之前的那年,他在桂花金黄的秋天在学佛女子的公寓长时间的喝茶,对面温良恭谦的本土女人,拥有的另一套公寓在西湖区,常年出租。女人是不做事的。

然后某天,这一天到来得很快,几乎冬季还没有到来,他在一次夜半起身里感到窒息,麻木,几乎死了一大半。他记得的她用软语说的最后一句话:怎么不睡了?我明天要去灵隐寺见几位师兄,我睡了哦。

他几乎是逃走的。他在街角拐弯处远远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公寓的窗户,白纱飘飘,绿植满满。他确信自己不会再来。如果她电话追来问他为什么,他甚至什么也说不出来。

其实是一个好女人,但是无端地令人恐惧。魏可和我无话不说。

既然在本土拥有婚姻这件事一次次荡然无存,于是魏可决定迁居,从市区到郊外,降低房租开支。美丽洲。

他在杭州的第一段恋情里订做的宽阔地台搬进这套租来的两层居室。他钻进地台上撑起来的蚊帐。

美丽洲深处有一间酒吧,深夜里很多人聚在那里,威士忌和大屏幕赛事,魏可有时候会走进去。美丽洲就像一个小江湖,但是魏可再爱这里的地气,也不可能属于这里。

你得有房有业,成为一个土著,然后你才有权利谈别的,甚至笃实的步法。

5

春末我在单位楼顶花园一棵盆栽松树下接的魏可的电话。他说要和我结婚。还有,他希望我答应他一件事。

松树又高又大,花盆也很大,这样长下去会有一吨重,我站在松树歪斜一点儿的古典身子底下,耳朵贴着手机。魏可说,晓月如果将来不嫁人她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她唯一的男人。所以她老了遇见了什么事,请允许我照顾她。

我回答好的。

初夏的时候我见到晓月,她在那天夜里吃过我亲手做的酸汤和螺丝椒肥牛,脚步铃铃扬长而去。魏可和我一直把她送到小区门口。晓月到家后发来短信:哥,我到家了。

之后我开始清理魏可的衣物。每一件都有一个洞。如果是床单被罩,每一件都有洗不掉的污渍。我们请小区废品公司的年轻人来,他的小拖车运走了魏可的一部分生活——两百公斤垃圾。

晓月不会消失。魏可说了直到死,他都要在她蓦然需要他的时候腾跃并奔,端汤弄饭。我对此并无太大的异议。用魏可的话说,一个女人无论是偶然还是必然,把一生中的第一次甚而是唯一给了一个男人,那么这个男人不得不终生铭记,欠债百年。

如果这个果然很重要,那么你们应该结婚,而不是我楼上楼下把破烂不断扔出去。

我和魏可的争吵会一直进行下去。晓月和魏可都没有打算在他们的关系里用到消失这个词语——晓月来电话了。晓月来扣扣了。晓月来微信了。晓月从下沉花园那里走进来,上二楼,她端坐在榻榻米上喝茶,浅黑的皮肤像是从酱油缸里爬出来。魏可说我刻薄尖酸。

魏可对平躺在小篷子里的我说,晓月说体检发现之前的乳腺增生神奇地消失了。

这真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消息。

魏可说,是的,她将来总要成家,生孩子,我希望她健康。

魏可说这句话的时候,真应该一潸然,坐到地上,半跪着抱住脑袋——永失我爱那劲。

窗外闪电和雷鸣。

魏可说,晓月房租到期了,新房子还没来得及装修,她问咱们什么时候走,她搬过来住一两个月。

魏可说,晓月的父亲陷入高利贷,正在卖老家的第二套房还债。

魏可说,晓月的博士没考上。分数够了,导师没选择她。

梅雨季节还在继续,雨声沥沥,我们在网上订购了很多纸箱胶带。我在一楼打包魏可的书的时候,就可以透过玻璃门看见下沉花园里种的凌霄花,紫色的,简单的,一朵两朵三朵,高高的。蚊子更多了,我燃着蚊香,心里想晓月每天对魏可说的话,它们潜伏着怎样的逻辑,秘密,和未来。

我问魏可,她是你五年的女朋友?

我问魏可,为什么你的所有衣服和被单都是破的脏的。

我问魏可,为什么晓月在美丽洲从不承认她是你的正牌女友。

我问魏可,你可有见过晓月的朋友和家人?

我问魏可,为什么晓月不愿意和你回家过年。

我问魏可,为什么晓月在美丽洲买了新房子,但你不在她的计划里。

我们都在心里叹了口气,因为无法压服另一方。在魏可的小篷子一样的地台加蚊帐里,我们越来越沉默。但是书架上的书已经全部堆在地上,往箱子里装,似乎无力再摆回去。

晓月的新房子买在美丽洲,魏可租的这套房子一百米远就是晓月要搬来的新家。两栋楼中间隔着几个密集靠在一起的垃圾桶,蓝色的,巨大的,如果魏可站到垃圾桶旁,就可以望见未来晓月家亮起的灯光。

6

地台不要了。

这当然,它太大了,令人嫌弃的大。

魏可弯腰摸摸地台,有惋惜的神色。地台是他十二年前在杭州落地后交往的第一个女朋友替他拿主意定做的。

我和魏可不同,他认为长腿长胳膊在一张巨大的床上打开,就是好人生。我却最喜欢一米宽的木头床,宇宙安稳被子掖好我沉沉睡去,约束中的踏实和自由。

魏可的第一个女朋友,是一个既手工缝纫旗袍也在电脑上做图书装帧设计的……的什么呢?她认为自己是艺术家以及名媛。

有一天魏可看见女朋友写下的此生第一首诗歌:天上一袋一袋的土豆掉下来……

她表达了对他的终于失望。失望有两种,对方和自己都太弱小、对方太弱小。如果他们两个一个强大,魏可弱小,生活会洞开一种光明吧。

但是,我想到了魏可在本土的第二个女朋友,晓月是第三个。第二个穿黑色小西装,小脚裤,高跟鞋,瓜子脸,中长发,细腰,开宝马。宝马很厉害吗?还是厉害的,虽然每一个买不起宝马的人都会耸耸肩说宝马有什么了不起。第二个女朋友,魏可说,金融业一枝花。

但是强大的人未必就有义务带着弱小者一起赶路。他们分手的时候魏可说,如果我将来成功了,你会回头么。

一枝花说出他们之间此生的最后一句话:没有如果。

宝马轻轻缓缓开出大运河边的小街道。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魏可说,我再想她,也不可能跑到她的单位大堂守她,我也是有尊严的。

魏可搬到美丽洲之前住在大运河。然后晓月登场。她比前面两个都年轻,一张白纸,恨嫁,自视甚高。魏可和她是有浪漫的。他们在早春去龙井山吃新茶的嫩叶。他们有一次按照一张拾来的商品房广告纸寻找房子,那个价格真便宜,他们在四五年前的那一刻恍然以为即将拥有自己的屋子了,而不是没完没了地交房租。他们按照地址,从下午开到黄昏,杭州主城远远地甩出八十里地,他们面面相觑然后调转车头。

魏可会成功吗。晓月同第一和第二一样,也认为不会。但是如果成功了呢。晓月说那么我等你到四十岁。魏可掐指一算,还有两年。魏可觉得两年后的自己大约过的还是今天的生活,而晓月算是仁至义尽。

五十岁之后的人这样想很正确。只有三十岁之前的人会相信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得来一个巨大机遇,华丽转身。

然后我出现了。我对成功的人没什么兴趣。难道因为我自己很成功?那我只能把我们的结合归于天意。天说:你们俩,赶紧站队站到一块儿,从此我要求你们相爱。

我登陆美丽洲,扔出去两百公斤魏可的废生活。只带走书和好看的碗碟杯子木头大象什么的,其他的都不要。

烤箱也不要了?那么给晓月。

博古架不要了?那么给晓月。

床垫是新的,问问晓月要不要,她最好要上,不然她的新家还得花钱买床垫,而且这是新的。

魏可已经站到窗户那里拨通了晓月的电话。房子信号不好,所以得贴着窗子打电话。

晓月是一个女王。她说,你傍晚时候送到我家门口来。

晓月的三十三岁到三十八岁是跟魏可在一起的。魏可的四十八岁到五十三岁是跟晓月在一起的。也就是说,三十八岁的晓月让五十三岁的魏可把床垫扛上她家的五楼。

我的父亲就是五十三岁撒手人寰的。我的父亲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那种被喊为老爷爷的老头。

现在一个年轻的女子让很老很老的老头儿给她背床垫还要爬五层楼。

我观察魏可的神情,他觉得自己二十四岁,血气两旺,大喝一声,床垫扛在肩头咚咚上五楼。

他拖了一下床垫,发现奇重。于是他说,咱们俩一人抬一头吧。

自从给女王做过酸汤并炒过螺丝椒肥牛没有收到谢谢二字后,我就不打算再为女王做任何事情了。现在,我要和魏可好好谈一谈。

7

晓月并不是坏人!魏可如果喝醉就容易哭泣,想起第一第二第三个女朋友,那个鹅蛋脸学佛常要突然见师兄的女子不算正式的女朋友,因为他认为自己没有追求过她,这就是相亲暗含的悲剧性。

如果魏可喝醉了下楼就会从弯绕的楼梯上翻身滚到一楼去,他在废宣纸堆里安然无恙,昏沉睡去。

但是魏可正常的时候,他的可爱也在于他的孱弱。难道他不是孱弱的吗。他在寒冬腊月里穿厚棉鞋,日渐趋近五保户老人的瑟缩。但是我和魏可都知道,魏可还很年轻,他天真如衣食无忧的孩子。他说,宋庄已经不存在了,我也要离开美丽洲了,殊途同归,但是我不害怕。

那么我听清了两件事,一晓月不是坏人,二魏可不害怕流离。

魏可害不害怕我都来到了美丽洲,在梅雨天里楼上楼下装纸箱封胶带。我弯腰干活拍打大腿小腿上的蚊子,心里喊:去他妈的租房的生活,我讨厌二手冰箱的颜色和正在滴水的二手空调。

那么魏可是我的亲生儿子?当然不是。那么我为什么要管魏可租房住还是没房住,穿劳保黑棉鞋还是柔软体面的爱步鞋。

不知道。

历史总是充满偶然性。晓月此时就在一百米开外她的新家监督工人粉刷一面一面的墙。魏可兴冲冲地回来说,在路口遇见了晓月,她一手提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一手拿着一个拖把,但是看起来并不开心。

我说,要是你们没分手,就是你一手提着一个塑料桶一手拿着一个拖把,然后她指挥你欢天喜地做卫生。

魏可没有接话,空气里出现悲痛的气氛,是从魏可的胸膛里散发出来的,那里面有一罐子苦涩的泪水。

我数了数纸箱,一共三十六个。六六三十六,似乎吉利。每一个三十公斤,那就是一千公斤、一吨重。我要把魏可和他一吨的非废品贴身物从美丽洲带走。

现在,我坐在纸箱上点燃一支绿摩尔,二三十年过去了,这种薄荷烟还在,它仿佛是我们那一代文艺青年的成长参与者。

谁也不会相信一个文青,所以我和魏可剩下了。文艺青年的等同词语,浪子。后来,浪子和浪子携手并肩中老年生命。

我喊魏可。魏可举着毛笔从巨大的书画案上抬头望我。我说,你拨通晓月的手机,我有话对晓月说。

魏可挤了挤眉,神情是:请你不要伤害晓月。

我说,我不伤害她,我就是和她说两句话,好好说,放心。

魏可竟然顺从地拨通了电话,递给我。

晓月软绵绵的女声。莲花。

我对晓月说,是我,和你商量一下,我不打算带魏可走了,既然你们确实是相爱的,为什么要分开,东西都打包好了,你看哪天搬到你新家来。

说完这些话我就把电话挂断了。

魏可和我彼此注视,我们都在想晓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来,这一刻我们竟然是同谋。而这密密麻麻堆挤在一楼的箱子,是搬离美丽洲,还是直接进入一百米开外的晓月家?

怎么说呢,作为一个男人是不应该斤斤计较,毕竟晓月陪伴了魏可五年——怎么说呢,并不是因为晓月的新家魏可筹了一大笔钱进去,我就非要把一吨重的魏可的贴身之物硬塞进去。

我们都在等一个电话。晓月就像绑匪,我们的人质是魏可对晓月的爱情。晓月会怎样对待这个人质。

美丽洲很小,晓月以后是要嫁人的,她若最终不肯和我结婚,也就断不会让我住到她家里,虽然我给她钱的时候她说以后我遇到难处她不会不管我。

夜里我和魏可喝茶,窗外雷声隆隆,由远及近,炸开,再来一轮闪电,一顿炸雷,祖国最美的一方大地,魏可的最爱,晓月一生停留在这里,本土的女人都不会离开这里,外阜的女人总会带着孩子在暑假来看看西湖。

直到第二天上午,晓月的电话依然没有打过来。

魏可找来小区的两个保安,抬床垫。床垫送到晓月家门口,晓月打开一半的门,没有让魏可进去,她的眼睛里充满的竟然是仇恨。

魏可放下床垫回来给我说:那房子买得真好,南北通透双阳台,她把墙刷成了淡蓝色,地板是白瓷砖,我看见了她新买的红色罗汉床,那上面有两个正在喝的杯子,会是谁呢,大约是工人,但也不应该……

我使劲揉搓了一下脸,像福尔摩斯,对魏可说,如果你离开美丽洲,将来遇到难处,晓月会管你么?

她不是坏人。魏可说。

搬家公司来接货的那天,我们发现所有的纸箱都受潮了,软软的,果真是俗语说的六月不搬家啊。如果它们命够好,就可以一丝不漏抵达——在远离美丽洲几千里,别处的我和魏可的家。

我们的家在盘龙城。也就是说魏可的命运和古城紧紧相连。这算不算叫做偶然的必然。所以我渐渐在容纳晓月的存在,她是美丽洲,坚定对应着我家楼下的盘龙城遗址公园。

晓月再也没出现?出现了。

我和魏可在美丽洲的最后一个清晨里,我们正在收拾随身的不多之物,晓月打来电话,她柔声对魏可说,你现在出来,我放了东西在下沉花园的玻璃门边。

魏可从二楼扑向一楼,几乎要从弯绕楼梯上摔下去,他继续短跑抵达玻璃门,晓月已经离开,回到她一百米远的家,而魏可没有办法奔过拐弯的密集高大蓝色垃圾桶追过去,我的目光难道是他和晓月的天堑么。

魏可拿着一包东西,回到二楼。我问他,是什么?

然后我看见了塑料袋里的几个黄桃。我数了数,六个。是黄桃罐头里的那种黄桃,很软很甜。

什么意思呢?她一定生气了,说我逃之夭夭。魏可内心无比的,无比的什么呢?甜蜜搅拌痛楚吧,那种抽搐的疼。

提起箱子,就像命运被上帝之手拧上了发条,他得和我去机场,而不是留在美丽洲。

张好好,1975年生于新疆布尔津。祖籍山东烟台。文学创作二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期(2008年)高研班学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布尔津光谱》《禾木》《布尔津的怀抱》等。曾获新疆青年文学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上海文学征文新人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优秀责编奖、小说选刊优秀责编奖。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长篇小说选刊》《诗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