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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9年第10期|杨仕芳:原来天是这样放亮的

来源:《湖南文学》2019年第10期 | 杨仕芳  2019年10月14日09:16

你收到电报的那天下午,天气特别晴朗,王菊就在那个下午下葬。在你的印象里,王菊和她丈夫李白克整天吵架,没完没了。你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架来吵,也不明白他们怎么能用恶毒的话诅咒对方,恨不得对方当场暴病而亡,坠入地狱永不超生。他们可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人啊。真是滑稽!每回吵架,落败的总是王菊,无论李白克有没有理,他母亲都会帮李白克声讨和咒骂她,更多时候李白克直接抡起拳头把她揍得青鼻脸肿。前天中午,李白克和王菊又吵起来,没吵几句王菊就闭上嘴巴,她突然对没有实际意义的吵架失去了兴趣。李白克白了她两眼,甩手转身出门。王菊走到家门口,坐在粘满泥土的门槛上,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几个小孩,在那棵看不出年龄的桂花树下玩跳绳,不时传来纯粹悦耳的笑声,一条浑身黄毛的狗蹲在一旁瞅着他们。王菊慢慢地把目光拉回来,落在长满老茧的手上,使她的手跟她的年龄不相匹配。她翻着手看了看,接着撑住膝盖,直起身走回房间。她从箱子底翻出多年前的嫁衣穿到身上,又从床底翻出半瓶敌敌畏喝下。从容不迫。等人们发现时,她已经救不过来了。人们心里都明白,她穿着嫁妆上路,即使把她救活,心也死了。

你踩在送葬队伍的尾巴上,机械地拖着脚往前走,明晃晃的阳光铺洒在地。这让你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送葬应该伴着阴风残雨呀,阳光怎么好得一尘不染。李白克母亲的哭声异常响亮,只有痛彻心肺才可能发出这样的哭声,惊起躲藏在草丛和树梢间的飞鸟和野兔。李白克没哭,脸上挂着悲伤,一夜之间苍老十岁似的。既然如此,在王菊活着的时候,怎么不对她好点呢?你忽然觉得这个葬礼很荒谬,悄悄地收住脚,独自站在收割了稻谷的田埂上,望着瘦弱的送葬队伍走上乱坟冈。

人们潦潦草草埋葬了她,过程潦草而安静,像是在地里种下一棵树,等到来年就会茁壮成长。这使你感到身上的某块肉跟着被埋葬,整个人颓然地蹲下去,目光惊恐而迷离地望向天空,一只苍鹰突然出现在视线里,来回盘旋,俯视地面上一群在觅食的鸡。它们没有发现头顶的危险。苍鹰没有俯冲下来,盘旋一阵就飞走了,消失在刺目的阳光里。你的目光似乎被苍鹰叼走了,眼里只剩下一片空洞。这些年很难见到苍鹰,不知它们全死了,还是飞到别的地方去了。消失多年的苍鹰突然出现,使你想起多年前父亲消失的那个秋天,天空也出现一只苍鹰。父亲是在春天里跟村里人去做副业的,到秋天时村里人都回来了,唯独父亲没有回来,没人知道他去向何方。我们天天到村口去等待父亲,没等到父亲,只偶尔见到在天空盘旋的苍鹰。父亲没留下一句话就消失了。直至今日,父亲渐行渐远地离开村庄的形象,时常出现在你的睡梦里,也时常出现我的睡梦里。很多时候,你渴望变成一只苍鹰,飞到高高的山巅上,或许就能看到消失的父亲。当苍鹰毫无预兆地出现时,你内心里泛起了一阵莫名的怅惘,不禁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

邮递员就在那时出现。他仍然背着那只洗得泛白的邮包,晃着圆规脚顺着阳光走来,看到你没精打采地立在田埂上,便叫喊着,春妮,有电报。你怔怔地看着邮递员,不知他在说什么,你不喜欢这个邮递员,是不喜欢他说话时露出因抽烟而留下的满口黄牙。邮递员再次叫喊时,你才清醒过来拖着脚走过去。

速来!

电报上只有这两个字,落款人是陈春生,我的名字。你内心涌起一阵莫名冲动,似乎这封电报即将改变你的生活。你忽然明白消失多年的苍鹰为何出现,不由抬起头望向天空,那只苍鹰早已没了踪影,只有明晃晃的阳光。邮递员也抬头望向天空,没看到什么,摇摇头往村里走去。你望着邮递员的背景,想到了命运这个词,人与人的命运并不一样,在同一个下午,邮递员在给陌生人送信,李白克的妻子永远地离开了,而你将到城市里追随我,过上渴望已久的生活。这是你、邮递员、王菊之间所不同的命运。这个发现让你兴奋,却抑制住内心的狂喜,让情绪保持某种悲伤。

那个下午你蹲在田埂上,送葬的人都回到村子里,你依然蹲在田埂上,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向母亲说起,直到天黑了你也想不出合适的话。你没想到的是,当你走进家门时,母亲瞟你两眼便洞察你的心思。

你哥来信了?

阿妈,哥哥叫我去黎城。

黎城远吗?

远。

唉,天要下雨了。

你像是听懂了母亲的话,又像是什么也没听懂。你在等着母亲解释些什么,母亲却不再张嘴,屋里陷入一片沉默。不久,屋外下起雨,雨水顺着屋檐滑落下来,聚成一只只脚板把你们的目光踩在泥土里,接着把你们的心思也踩进去。你和母亲同时感到一阵冬天般的寒意袭卷而来。

次日,你就离开村庄,母亲把你送到村口,微笑着跟你招手,没有开口说话。你却从母亲眼里读到她内心里的声音:

把你哥带回来!

你不禁打一个寒噤,猜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说。到底是母亲舍不得你走,乱了心才这么说吧,你这么想。这种想法使你心生愧疚。你早就渴望离开这里,不,是逃离!你厌恶山野里的贫穷和平静,也厌恶村庄里刺耳的争吵,惧怕自己将来变成下一个王菊。你深信王菊是被一次次争吵杀死的。你油然想起母亲在面对媒婆时表现出的暧昧。你不喜欢那个大嘴巴的媒婆,坐在我们家堂屋里放鞭炮一样介绍男人,如同在谈论着一只只雄性动物,再拿来和你进行交配。这想法使你感到恶心和恐惧。你对媒婆便没什么好话。媒婆也不恼怒,早就见多不怪,仍然隔三差五地敲开我们的家门。母亲没给媒婆一个准信,既不答应也不拒绝,似乎早在告诉你,生活不过如此。现在电报成了你蓄意已久的逃离的理由。

在列车上,你很想跟身旁的人说话,却始终没有开口,你的普通话说得不好,又不知跟陌生人说什么。对面坐着一对夫妇,衣着半旧不新,男人的皮鞋皱巴巴的,还粘着一丝白色油漆。男人发现你在注视他,也直勾勾地看着你。你不由慌忙把目光调到窗外,装作看窗外风景,脸上已一片绯红。男人没有再看你,靠着座椅闭目养神。你暗暗舒了一口气,心头怦怦直跳,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你心慌而刺激。

到达黎城之后,你一下就傻眼了,车站里人来往去,如同暴雨来临前的蚂蚁在街上纷纷奔逃。你从没想过人只不过是一只渺小的蚂蚁。多年前,你时常跟在我屁股后面,爬到山梁上远眺。我指着远方说黎城在那里。你伸长脖子望去,没有看到黎城,只看到云朵、飞鸟和树木,但你相信黎城就在天那边。我说我以后死了就埋在城里,下辈子就能在城里投胎。你有些惊讶和慌张地看着我,轻轻地点头头,定然是在我的脸上看到对城市的向往。你也在那时开始梦想有朝一日到达遥远的黎城。我没念高中就去了黎城,说等我在黎城稳住脚跟就把你接去。现在你顺着我的脚步而来,黎城的陌生远超你的想象,快把你淹没了。

你随着人群挤出车站,不知该往哪边走,到处是人群、车子和房屋,以及听不清的嘈杂声响。你后悔没有写信叫我来接。接到电报时,你为充满希冀的未来所兴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村庄,生怕只要稍微犹豫不决,机会就会稍纵即逝。你看到街边的报亭旁悬挂着一张张地图,背着背包走过去。起初,你是不想花钱买的,装在那里等人,不时扭过头偷瞄悬挂在那里的地图,看不清楚,又不好意思长久地盯着。书报亭里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脸皮有些僵硬,看不出是喜或悲,对来往的客人概不关心。

你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触摸到几张零钱,舍不得掏出来买地图。你连矿泉水都舍不得买。实际上你对城市里拿泉水来卖,感到不解和不适。在山里,山泉水到处都是,即使是溪水也能捧起来喝。你开始感受到出门在外的不易。现在你要做的是找到我,在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只有地图才能把你带到我身旁。你这么想着,才说服自己买一张地图。你翻看几张地图,相互对比,最后选出看起来最新的那张,小心地问,三块钱行能吗?中年女人瞟了你一眼,说小妹,我这是小本生意。你说那四块行吗?中年女人又瞟了你一眼,话也不说就伸手过来想抽回你手中的地图。显然她生气了,不想做你的生意了。你一边抓着那张地图不松手,一边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递过去。你又掏出一封信,问大姐,我想到这个地方,怎么走呢?中年女人往信封上看了看,边向顾客递报纸边说坐12路车,六个站就到了。你回头往街旁望去,恰好看到12路车,转身就往街边跑去。中年女人在背后叫喊什么,你已听不清了。

车上人很多,你找不到位置坐就站着,默默地一个站一个站数着,数到第六个站时就下车。那地方全是高楼大厦,压根没有什么工地。你怀疑工地还在前头,顺着街道往前走,依然没看到工地。你翻着地图,压根找不到我的工地,想了想才斗胆向过路人问路。街上的人很多,也很忙碌,没人看你递过去的信封。天渐渐地暗了,你的心不由越来越发慌,最后急哭了。在街边执勤的交警看到了,走过来问你怎么了,然后告诉你你坐错了方向,让你到对面街道去候车。

你辗转半天才找到工地。那时天已经黑了,不过街灯明亮着,这与村庄完全不同。你站在工地面前,脚手架上悬挂着一盏灯,白惨惨的灯光透过夜色散落下来,映亮那些粘满泥巴的车辆,停摆在空地上毫无生气。你看不到一个人影,也没听到什么声响,感觉不对劲,对着工地叫喊着哥哥,终于看到一个人从大门里走出来。他叫老鲁,是门卫,走到你面前,瞅了你两眼,脸皮跟着抽了两下。

我找我哥春生,他在这里干活。

你是陈春生妹妹?

你点点头。

老鲁又瞅了瞅你,脸上爬上一丝疑虑,接着蹲到墙角里,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下意识地递给你。你摇了一下头,他把烟塞进嘴里,掏出打火机,一连打了好几下才把烟点燃。

阿妹啊,看来你还不知道你哥的事,你哥春生他,他不在了,从脚手架上掉下来,那天就救不过来了。

不,不,怎么可能呢?这电报都是他发的。

电报是工友以你哥的名义发的。

门卫幽幽地说,他没有看你,目光望向黑乎乎的脚手架。你怔怔地站在那里,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死了!从脚手架上摔下去死了!你像被谁狠狠地推了一把,身体晃了晃,要不是扶住墙壁,早就摔倒在地。你不让自己哭出来,似乎只要放声大哭,我就真的死了。那时昏暗的夜色碾压过来,从脚手架落下来的灯光显得那么突兀和孤单。

发电报的工友呢?

工地停工了,都散了,到别的地方找活干了,也许还在这城里,也许到别的城市去了,谁知道呢?

那我哥现在在哪儿?

在停尸房。

你背着包转身往外赶。老鲁直起身急走两步拦住你,说阿妹啊,你这去哪儿呀?现在晚上了,人家已经下班,明天再去吧。

你紧紧地盯着门卫,他脸上有一道伤疤。你想那道伤疤应该是他和妻子吵架最后演变成打架留下的,就像李白克和王菊一般。你在那道伤痕里看到生活的粗暴和沧桑。你竟然对这个陌生的男人心生怜悯。你在听闻我死去之时,竟然猜想着陌生男人是否和他妻子吵架,多么不可思议。

你不知道该干什么,又能干什么,这城市像一只看不到底的陷阱,你掉落下去怎么也爬不上来。你不知道停尸房是什么地方,又在哪里,慢慢地蹲下去,终于呜呜哭着。老鲁走过来劝你。他越劝你哭得越凶。你在为我哭,也在为自己哭。我死了,你和这座城市便没了任何关系。你不由想起王菊,她似乎早就知道这些,即使离开村庄来到城里,终究还是无法逃脱命运。

阿妹,先找个地方住下吧,明天再说啊。

你才意识到要找个地方住下。这里不是村庄,也没有亲人。老鲁看到你可怜,回头看了看他住的门卫室,里面摆放一张小床,一只积满尘灰的电视,显然门卫室里无法留宿你。你看到他的心意,点点头往外走。老鲁连忙跟上来,指着对面的巷子,说那条胡同里有不少旅馆,到那去看看吧。

你再次对老鲁点点头,往对面的巷子走去,没有再回过头去。你知道他站在那里目送着你。不知为何,你对这个人突然产生恐惧。你和他只是陌生人。你和这个城市的关系只是陌生。你曾经心存向往的城市,刹那间支离破碎。你终于明白母亲在村口说的话,叫你把我带回去,是叫你把我的灵魂带回去啊。村庄才是我魂灵的归所。你发现心间有了微妙变化,许多东西跟着发生变化。

你花三十块钱住进旅馆。那是没有窗户的房间,摆一张小床,再摆一只水壶和电视,便不剩什么空间,弥漫着一股腐烂的酸臭味。你不由猜想着我的尸体是否已经腐烂。这想法让你害怕,失神落魄地坐在小床上难以入眠。你看到墙壁上粘着几只蚊子,被人拍在那里,还残留着暗黑的血迹。你又不禁想起死去的王菊,想起自己身上的某块肉跟着她被埋葬。现在你感到整个人都被埋葬了,肉体正一块块地溃烂。你看到自己的双脚最先溃烂,支撑不起躯体,整个身体慢慢矮下去,腐烂臭味压迫而来。你猛地惊醒,原来是一场噩梦。

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亮。你抓起包就赶去找老鲁。老鲁还没起床。你就梆梆地拍打门卫室的门。老鲁好一阵才拉开门,挤出一张苍老而疲惫的脸。你问停尸房在哪里。老鲁睁着一双红眼,说离这里不远,人家还没上班。又说,我煮面,先吃碗面再去。此时,饥饿突然被唤醒,你才想起昨天晚上没吃过饭,就蹲在门卫室外边,焦虑万分地等着老鲁煮面。不久,老鲁就给你端来一碗面。你看了看那碗面,又看了看老鲁,最终接过去。

我哥是从哪儿摔下来的?

先吃,等下我带你去看看。

吃完面后,老鲁带着你来到一栋停工的建筑面前,用手指着十三楼层,说你哥从十三楼掉下来,就落在这个地方。你仰头望向十三楼的脚手架,又垂下脑袋盯着地面,发现泥土有些暗红。你说我想到13楼去看看。老鲁拉开拦在楼梯门的几块木板,带你爬上楼。你站在我坠落的地方,举目望去,看到一条笔直的街道,尽头是一处陵园。老鲁说那是黎城最好的陵园,叫凤凰陵园,葬的非富即贵。你在他脸上看到某种似曾相识的渴望。你不想撞破老鲁的心思,仰头望向天空,朝阳从天而降。你想象着我坠楼那天,是否在看着眼前的陵园?你心里一阵震颤,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想。

你很想哭,忍着没哭出来。

你见到了我的尸体,半边脸给摔坏了,鼻子歪到一旁,快要掉落下来,嘴角破败着,露出几颗突兀的牙齿,脸色一片土灰。这哪儿是我,分明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呀。你难以把尸体和我相联系。但那真的是我呀。我死了,真的死了。你抖着双手伸向尸体,想抚摸我,又害怕碰触到我,咽了咽口水,才把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孤寂而冰冷。你好想号啕大哭,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来,任由泪水默默地往下淌。

你蒙住了。

医院非但不让你带走尸体,还叫你去交费,包括存放费、火化费什么的。这让你感到不解,领取自己哥哥尸体还要交钱?那可是自己的亲人呀,怎么落到医院里竟然变成商品,还得用钱来交换?你越想胸口越堵得慌,不知所措地蹲在太平间外。那时阳光从屋檐落下来,几束黄色的菊花在墙角里破败,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钻出来,趴在桂花树下转动着双眼,散发出幽光。你怀疑那是鬼魂的目光,不禁感到后背一阵发凉,连忙把脸别开,盯住停尸房紧闭的门。你捡起一块石头往那只黑猫走去,不知怎么的,你对那只黑猫充满仇恨,想用石头砸着它。它看到你慢慢迫近,忽地窜到角落里去。你啊啊叫喊着砸过去,“哐当”,石块砸破角落里的一块废弃玻璃。那只猫不见了。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看了看角落里的玻璃,又看了看你,没说什么就转身离去。你多么渴望那个医生说点什么,哪怕把你责骂一顿。

你怏怏地回到街上,阳光明晃晃地落下来,街上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你内心的悲伤。这城市不属于你,村庄也不属于你,找不到立锥之地。你再次想起死去的王菊,猜想她自杀不是因为贫穷。你忽然想到什么,整个身体失去力量,抱着街边的树才不至于摔倒,引起几许路人的目光。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你压抑已久的愤怒喷发出来,边抹泪边拨开人群往前走,留下几许尴尬的过路人。往前走?哪儿才是所谓的前呢?你犯了愁,不知该去哪儿,没有钱,连矿泉水都不敢买,用什么把我带回家呢?你想到去打工,可是要多久才能赎回我的尸体?医生说存放太久医院就会当作无主尸体处理。

你在街上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工地,除了这里再也没有去处。你没有等老鲁说话,已垂着脑袋钻进门卫室,坐床板上一声不响。老鲁非但没有驱赶你,还给你倒了一杯水。你抓起来一饮而尽。他再倒一杯。你又一饮而尽。他看了看你又倒一杯。你抓起杯子又想往嘴里灌。他一把抓住你的手腕,不让你再灌自己。那不是解渴,而是惩罚。你埋着头呜呼呜呼地哭着。

哭吧,哭过了就好了。

老鲁安慰你说。你就趴在小床上哭了半天,老鲁走到门外蹲着,任由你在门卫室里号啕大哭。你的喉咙哭哑了,他才走进来劝你不要再哭了。他又给你端来一杯水。你想站起来接住水杯,整个人晃荡着,快要跌倒在地。他连忙把你扶住,发现你浑身发烫,用手在你额头上探了探。

好烫,阿妹,你发烧了。

你也用手摸了摸额头,的确很烫。怎么能发烧呢,在这里无亲无故,而我还躺在医院里等着你带回家。你连坐的力气都没有,很想躺到小床上休息一会儿。你知道不能这么做,这是别人的床。

阿妹,你要是没地方去的话,就先休息一会儿吧,我这就去给你买些药。

你想说拒绝的话,却使不出力气,连站都站不稳,还能走去哪儿呢?老鲁没等你应答,转身走出门去。你靠在床头上,觉得不舒服就慢慢地躺下去,闭起眼,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你看到一群蝴蝶在周身飞舞,渐渐地变成死去的我,变成留在村庄里的母亲,又变成消失不见的父亲,最后竟变成自杀身亡的王菊。我们在你的眼前轻盈地飞舞,使你觉得我们就在你的身旁,心渐渐地安了。

老鲁买药回来,看到你躺在他床上,先愣一下,接着倒一杯开水,让你把药服下。你想强打精神坐起来,整个人又倒在床上睡过去。你浑身发烫,额头不住冒着虚汗。老鲁有些发慌,笨手笨脚地用毛巾帮你擦拭。他的手不小心碰触到你的肌肤,触电般地弹开。那种情景使他想起妻子,他妻子在三年前带着他们不满六岁的孩子离开,至今没有半点音信。他想去找他们却不知往哪儿去找。他在给你擦汗时不由走了神,手背又触碰到你的肌肤,挥手叭叭地扇着自己。

大叔,你为什么打自己呀?

没,没事,阿妹,我在拍蚊子,他尴尬地说,阿妹啊,以后你就叫我老鲁吧。

你不再说话,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不愿点破,想对他报之一笑,却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怔怔地望着你,尔后慢慢地走出门外,在一棵桂花树下蹲着,狠狠地抽烟,抽到第五根时就跑到胡同里买一斤猪肉。老鲁从来没买过那么多肉。当时屠夫都瞪着他说,老鲁遇到什么喜事买这么多肉?

侄女来看我,好不容易进趟城,还给病倒了。

屠夫把一根筒骨丢到他面前,说再给五块拿回去炖汤吧,这样病好得快。老鲁本来不打算买,怕引起屠夫怀疑就掏出五块丢过去。

你服了三天药还不见好转。老鲁有些发慌,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最后说还是送你去医院吧。你摇头。老鲁说阿妹你不用担心钱,我先帮你垫,先把病治好,别的以后再说。你生怕老鲁把你送到医院,拼命地摇着头,快把泪摇下来。老鲁在你的眼里看到什么,最后默默地点头。是啊,怎么能把你送去医院养病呢,我还躺在停尸房里,那才是你最大的心病呀。

你生病那几天,老鲁一直睡在门外,用几块废弃的木板斜靠着墙,围出一个狭小的空间,铺上席子便可睡觉。那里有许多蚊子,他便在头脚两端都点上蚊香,才勉强睡着。你于心不忍就叫他到室内打地铺。他说在外边睡更踏实。老鲁说的是实话。你的出现激起他内心里沉睡多时的欲望。他也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接近异性,内心的枯萎导致生理欲望的消亡。而你突然出现,使他内心的欲望得以复苏。

他也是在那些天跟你讲起他的妻子,最后摇着头说如果对方刻意躲避,即使找到了人也没有用。他还说他在等待他妻子回心转意,那样才会回到他身边,因此工地停工了,他依然选择留下来。

那时你觉得老鲁是个好男人。

你病了整整七天,第八天才勉强爬下床,懒洋洋地坐到门旁,看到老鲁在工地里东瞅瞅,西看看。这时你才注意到老鲁有一条腿是瘸的。工地里还是空荡荡的,停着几辆废弃的车辆,几堆泛白的沙土,几只老鼠四处乱窜,还有一条瘦小的狗钻到垃圾堆里。那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老鲁每天和此情景为伴,真是难为他了。更让他为难的是,这些天你躺在床上,他像父亲一样照顾你,晚上还时不时问你要不要喝水或上厕所。你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你这个陌生人这般好。

病愈后,你发觉眼前的城市不一样了,又想不明白到底在哪儿不一样。你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你心急如焚,不敢想象我长久地呆在停尸房里。你直愣愣地盯着老鲁。那个瘸了一只脚的男人,此刻在你眼前变得高大威猛,成了你心里仅存的希望。他似乎洞悉你的内心,拖着腿走过来,好像在看你,又好像在看着你的身后,眼里闪出一道暗光。

老鲁,你能借给我三千块吗?

你竟向他开口借钱,你不明白为何脱口而出便是这句话,你被自己的话吓住了,连忙垂下脑袋,不敢与老鲁对视。老鲁也被这句话吓住了。

老鲁,我保证还的。

你又补了一句,仍然没有抬头。老鲁没有说话,蹲下去抽着烟,在想着该不该把钱借给你。老鲁瞅了瞅你,发现你的眼角挂着泪花,说你等等。老鲁站起来走到街对面的工商银行,很快就取回三千块钱,递到你的手说,阿妹,这是三千,先把你哥的事处理了吧。你抖着手接过钱,矮下身要向他下跪表示感谢。老鲁连忙挡住你说,阿妹,不要这样,我要守工地,就不陪你去了。

你含着泪转身回到门卫室里,把几件衣物塞进包里,想了想却没有背到身上,而是挂到墙壁上。你是做给老鲁看的,是在告诉他办完事就回来,会把钱还给他。老鲁坐在门外抽烟装作没看见。

你到医院交了钱,又到附近的胡同里买来阴香和纸钱,再到医院门外请一辆运尸体的板车,把我的尸体运到火葬场。到门口时,你摸着口袋才发觉身上没了钱,不能欠着运尸师傅的钱啊,这是不吉利的。你再次翻着口袋还是掏不出一份钱。师傅看到你一脸苦相,轻轻地叹口气,从上衣口袋掏出五十块钱,说小妹,我看你是实诚人,这样吧,这钱给你,你拿着去买包烟,再把剩下的钱给我,干我们这一行的,总得见利头的。

你接过钱跑去买烟,把剩下的钱连同香烟一起递给师傅,说谢谢师傅,谢谢师傅。师傅接过钱,摆摆手,说你受苦了小妹,快办事去吧。师傅说着就拉着板车走了。你望着他远去,心里直发酸。

你从火葬场出来,抱着骨灰盒回到工地,没有走进门卫室,而是爬上13楼,来到我失足的脚手架上,坐在那里观望着黎城。夕阳从天边斜过来,把世界染成金黄。你油然想起故乡的秋天到处金黄。你在想我也看到了故乡的那片金黄了吧,也望见了母亲在稻田弯腰收割稻谷了吧。你想起我说过的话,不能让母亲那么累的。

老鲁把我的事告诉你,说我想给家里寄钱,跟老板讨要拖欠工钱,有好几万,老板拖欠的不只是我一个人,算起来有近百万,老板没有给我补发工资,也没有给别人补发,说等到资金到位了再发。现在老板跑了,工地停工了,到哪儿去找老板还钱呢?工人们只好到别的地方找工作,偶尔回来看一下,而我隔三差五地回来,以跳楼为威胁,也没有结果,前不久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了下去。

你心如刀绞,闭上眼睛,想象着我临死前的情景,居然想到那只消失已久又突然出现的苍鹰。那是我最喜欢的动物,曾跟你说过要做那么一只苍鹰。你不禁怀疑王菊下葬那天出现的苍鹰就是我的灵魂。

你往楼下望去,看到我摔在那里,面部朝下,看不到我的脸,一只老鼠爬到背上,跃跃欲试。你的视线瞬间模糊,眼前的阳光暗淡下去,剩下一片苍白的光芒。夜晚开始了。霓虹灯把黑夜再次拧成白昼。在这样的白昼里,你和我都被世人所遗忘,无论活着还是死去。这里不属于我们,也不属于山里,没人知道我们属于哪里。你不由恍惚着,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老鲁在楼下着急地叫唤。

你抱着骨灰盒回到楼下,把骨灰盒搁在地面上,那是我摔死的地方。你拿出烧纸和阴香烧着。老鲁也来帮忙烧纸和插香,还从床底下掏出半瓶酒,洒进烧纸里,让我喝酒上路。我一个人找得到回家的路吗?这想法让你难受。

老鲁,我把我哥的骨灰埋在这里,等过段时间再把他带回家。

你埋着头说。老鲁听得出你的用意,把我的骨灰押在这里,等挣足了钱再回来带走,一是说明你守信用,二是以此逼着自己挣钱。老鲁默许了,找来一把铁锹,挖出一只坑,半膝深,把骨灰盒埋下去。

那天晚上,你陪老鲁喝酒,没喝两杯头就犯晕。老鲁是只酒桶,喝酒像喝水,一杯杯往自个嘴里猛灌。老鲁的话多了,说阿妹啊,你知道吗?我妻子走了,在我的脚受伤之后,她把我们的孩子带走了,这一走就是三年啊,从来没回来看我,不知她们去了哪里,想找都不知往哪儿找。我不怪她,她有她的想法。我只想知道她们过得怎么样,好不好,要是过得不好就回来。我不会恨她的,也不会骂她。现在,我哪也不去,就在这等她们,你说她们会回来吗?

他倒出自己的身世,也是可怜之人,却对你如此热心。你的眼角不由湿润了。那天晚上老鲁喝醉了,你好不容易才把他扶到床上,帮他脱掉脚上的鞋,给他盖上被子,轻轻在被子上拍了拍,老鲁就呼呼地睡去。那时工地上铺洒着一地的月光。你在床旁坐了许久,老鲁那张沧桑的脸上没有笑容。最后你抱席子走到门外睡去了。

半夜里,你悄悄地爬起来,在老鲁枕头旁留下一张字条,悄悄地掩上门走了。你走到街对面回头望去,恍惚看到老鲁呆立在门旁。

你找了好些地方,找了餐馆、找了工厂……在洗发廊面前站了好半天,看到把嘴唇抹得血红的女人走出门来,慌慌张张地跑掉了,最后被一个工地的小工头收留,负责给工人们洗菜和洗碗,炒菜的是一个广东的中年女人,叫于婉霞。这让你感到惊讶,村庄里的人们大多都跑到广东打工,那是一个富裕的地方,到那里的人都能挣到钱,这个女人怎么会跑到工地里来炒菜?

春妮啊,这没什么奇怪,广东也有穷人,在哪都有,北京也一样的。

于婉霞这么说。你忽然想到什么,抬头往街上望去,行人和车辆来去匆匆,嘈杂声淹没整条大街,想街上的人群里也有和自己一样的吧?也有难以言说的苦衷吧?你这么想心里涌起久违的归宿感。你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却像站在秋天的田埂上,望见黄澄澄的稻谷让人心安。

工地里的工友大多是外地人,河南的、湖北的、四川的,还有两个贵州人。那算是老乡了,在他乡遇见倍感温暖和亲切。你不由对他们产生某种依恋。你一有空便会找他们说话,贵州味的普通话使你感到真实。他们告诉你关于城市的许多事,使你觉得在城里谋生并没有想象中困难。你终于明白老鲁劝慰你的话,说不管怎么样都要努力地活着。在此之前,你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死因,现在却无端猜想着我过于脆弱,导致精神恍惚失足坠楼。你猛地扇自己两巴掌,痛恨内心这种变化,不知不觉淌下眼泪。

于婉霞看到你的泪水,就悄悄地向你走过去。你连忙把脸上的泪和悲伤擦掉,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春妮啊,你有什么心事就对我说啊,别闷在心里,那样会把人闷坏的,有什么就跟姨说啊。

那时是夜晚,街上的灯光有些模糊,月色落在工地上显得冷清,上晚班的工人也已经收了工,缩到工棚里歇息。他们累了一天,身子骨都快散了架。你从来到这里上班起,极力地掩饰内心的悲伤。但那天晚上,你还是说了自己的遭遇,于婉霞没再说话,只是把手地放在你的肩上,轻轻地压了压,给予你宽慰和鼓励。她站起来甩了甩衣袖,摇着肥胖的腰身往工棚里走去。你不由感到困惑,她走进的是李强宇的工棚。她不是他的妻子,却明目张胆地住在一起。

这没什么奇怪的,人人都这样。

那两位老乡这么说,还边说边盯着你,眼里散发着一股阴郁的雾气。你感到不自在,不愿再和老乡交谈,站起身走到厨房里。老乡跟着挤进来站到你身旁,你一言不发地蹲在那里洗碗。

你可以考虑的。

你怔住了,手一抖,摔破一只碗。你没在意那只碗,而抬起头盯着老乡,明白老乡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你拼命地摇着头,说我把你当成哥哥。你说这句话时,下意识地握紧一只海碗,只要老乡往前靠近,就狠狠地砸过去。老乡见你如此,知趣地退了出去。你把碗放回盆里,才发现手心被碗沿割破,淌出一丝血迹。你不由想起老鲁,要是在你生病期间对你做了什么,你压根就没有力气反抗。老鲁非但没有侵害你,反而照顾你,还把钱借给你,凭什么相信你?不过是萍水相逢啊。

老乡对你还抱着幻想,每每有空和你聊天,最后总把话题引向同居。你没经历过,但也听得懂。那不是你想要的,从此不愿见到老乡,也不再帮他们洗衣服。老乡知道你刻意回避他们,也不再纠缠,却在一次酒后把你压在墙角里。你大声呼救,工友们纷纷赶来,对老乡一顿踢打。

于婉霞还往老乡头上泼一盆水,说你们知道春妮为什么来这干活吗?她是来接走她哥哥的,她哥哥从脚手架上掉下去,老板跑了,她是借人家的钱处理她哥哥的后事,现在她把她哥哥的骨灰押在人家那里,到这来是为了挣钱赎回她哥哥的骨灰。

于婉霞说着就扶着你走了,那帮男人傻了似的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没人开口说话,一个个转身离去,留下老乡满脸懊悔地蹲在地上。老乡的酒醒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狠狠地抽自己的脸。

从此,于婉霞像母亲一样护着你,工地里哪个男人多瞧你一眼都不行。她把你当成了她的女儿。她的女儿正在念高中,年纪和你相仿。此时她女儿坐在教室里,而你夹在一群大男人里谋生。

后来于婉霞喝多了,告诉你说她来到黎城工作,跟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住在一起,两情相愿,没什么难以理解。她说他们都知道没有未来,也从不去想未来。工作结束了,同居的生活也随之结束。他们住在一起只是为了睡觉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说她跟那个男人睡觉时感到踏实,那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她摇着头说你不懂这些。她说她怀过那个男人的孩子,后来到医院把孩子拿掉了。她在工棚里休养了几天。那个男人给她端来鸡汤,不让她做任何事,俨然一对真正的夫妻。他们没把这事当回事,工地里的人见怪不怪,似乎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子。

后来,她给她女儿打电话总会说起你。她说女儿啊,我没文化,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想告诉你,在这工地里有一个女孩,和你一般年龄,每天和男人一样干活,你要知道你有多幸运。她女儿每每都在电话那头沉默。你们都猜不出女儿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也猜不出她内心泛起什么波澜,能做的只是祈祷她用功念书,改变命运。

你回去找过老鲁,因没凑足还给他的钱,躲在街角处远远看着他。老鲁的工地又开始干活了。老鲁蹲坐在门卫室里,抽着劣势的香烟,呆呆地望向工地。你跟着望去,看到在骨灰盒的地面上,压着搅拌机。你心头一抖,眼角湿润了,显然老鲁也在担忧骨灰盒,得尽快把我带离这儿,你在心里狠狠地想着。

你回到工地更加勤快地干活。工友们知道你为了什么,也被你感染,卯着劲干活,工地的进度很快。他们很善良,想帮你,又爱莫能助。每个月只领到一些伙食费,要等到年底才能结账。他们都把你当成妹妹,每天都跟你说些宽慰和鼓励的话,你自然也感激他们,做完工就把他们的脏衣服捡去洗。他们忙说不用。你没理会他们,看到脏衣服都捡进盆里。工友们只好每回洗澡都把内裤洗了,生怕被你捡去。

日子就这么过去。你偶尔会偷偷跑去老鲁的工地,看着他跛着脚走到搅拌机旁,满脸着急。期间,于婉霞的丈夫来到工地找她,不知怎么的,发现了于婉霞和李强宇的关系,在工地上和李强宇吵架,还把于婉霞打伤。工友们围过去把他给打了,最后闹到派出所。第二天来了一个记者,要采访工人们的生活,尤其是民工的性生活。工人们对他翻着白眼,说你吃饱了撑着?真要想办好事,你就采访采访我们小妹吧。

记者就找到你。你原本不想说什么,工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鼓励着,索性把一切都倒出来。最后工友们对记者不屑地说,你现在满意了?你知道什么是生活了没?瞧瞧你们都写些什么玩意儿!

第二天报纸就把你的事件刊登出来。工友们兴奋异常,晚上还买几瓶白酒来庆贺,几乎忘了你因为什么才被写到报纸上,你没有责怪他们。被记者写到报纸上,对于生活在工地里的人们来说,那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没想到的是,没几天记者又跑到工地,还给你送来一叠钱,说春妮妹妹,这是读者捐的,报社让我转交给你,希望你早日带着你哥哥回家。

你接过那只肥嘟嘟的信封,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你能带我回家了。你在心底感谢伸出援手的素不相识的人们。你抬头望向繁杂的街道,想那些在视线里来去的人,或许其中就有帮助自己的人吧。

你抱着那只装钱的信封往老鲁的工地狂奔。记者还想对你进行深入采访,被工友们挡住了,说让她去吧,她等这一天等太久了。你跑到老鲁的门卫室,没看到老鲁,看到一个新的门卫。门卫怔怔地盯着你,说你是陈春妮吧?你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说老鲁让我告诉你他周五下午会回来一趟。

你默默地退离门卫室,那台搅拌机岿然不动,压着我的骨灰,心头不由一阵发紧。门卫看出你的紧张,说阿妹啊,你放心吧,周五时老鲁还会来的。

你告别门卫返回到工地,工友们问你的事办好了没有。你生怕工友们不放心,笑着说办好了。你回到工棚里收拾行李,和工友们话别。工友们为你高兴,话语里夹着不舍,连老乡也过来向你道歉,说老妹,对不住了,回家时要是方便就往家里带话,就说我在这边挺好的。你微笑着对老乡点头,你们之间的隔阂消散了。工友们说以后来黎城就去找他们。你感激地点点头。工友们就出去买酒买菜,为你辞行。那天晚上你和工友们喝酒,你喝了两杯,头晕乎乎的,迷迷糊糊倒在床上睡到天亮。那时于婉霞跟她丈夫走了,在走之前她丈夫和李强宇坐在一起喝酒,两人都喝得很猛,于婉霞站在远处看着,他们喝着喝着就抱头痛哭,工友们没人去劝,都远远地看着。

周五那天,你背着行李包去找老鲁。几个工友把你送到街面上,看着你挤上公车,消失在车流里。你背着包来到老鲁的工地,门卫见到你,说阿妹啊,你来早了,老鲁要下午才来呢。你说没事,我在这等。门卫就对你笑了笑。你就坐在门卫室里等,直到下午终于见到老鲁跛着脚穿过下午的阳光而来。老鲁的脚跛得更厉害了,额头上还多了块伤疤。你像见到久别的亲人奔向老鲁,生生地把老鲁给吓一跳。老鲁把你拉到一旁,说阿妹啊,我来不及把你哥的骨灰盒带走就被辞掉了。你怔怔地望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老鲁说,你不要这样盯着我,就问你一句,是不是非要把你哥哥带走?你狠劲地点点头。老鲁的脸皮连续抽了抽,说我们先走吧。

你跟着老鲁来到出租屋,虽然狭小,布置得挺简洁,还隔出一块小地方做饭。老鲁让你坐着休息,他到外边去买菜。晚饭后,老鲁又出一趟门,回来时手里多了锄头和铁锹。你心里急,说我们走吧。老鲁坐在椅子上,说现在不行,再等等。

等到半夜,你们才扛着锄头和铁锹出门摸到工地。工地里静悄悄的,脚手架上的灯特别刺眼。工友们睡着了,门卫也睡着了,只有门卫养的那条狗还目光炯炯。老鲁把一只骨头丢过去。狗听到响动,叫了一声,看到地上是一根骨头,见四下没人,才蹿过去把骨头叼到墙角啃着。没过多久,那条狗就趴着不动了。你盯着老鲁看。他轻声说没事,只是晕倒而已。

你们摸进工地,来到搅拌机旁,没看到什么人,挥着锄头往地上挖,把土层挖松后又用铁锹铲,把骨灰盒挖了出来。老鲁抱起骨灰,说快走。你说等一下。说着就从包里拿出阴香和烧纸。老鲁蹲下来帮着你。

哥哥,我们回家了,哥哥,我们回家了。

你跪在地上低声地说。那时有个工人上茅厕,看到有人在烧火,以为是破坏机械,叫喊有贼啊,抓贼啊!工人们醒过来,纷纷冲出工棚,抓着木棒叫喊着奔来。老鲁抱住骨灰盒拉着你往工地外奔去。工人们穷追不舍。老鲁瘸着脚跑不快,很快就要被追上了。老鲁就拉着你横穿马路,一辆汽车直冲过来,忙乱中,老鲁把你往旁一推,他想躲开已经来不及,整个车子从他身上碾过。车子没有停下来,或许没看到,或许看到了而选择逃逸,总之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你吓傻了,工人们也吓住了,站在那里呆呆地望来。好半晌,你才跑到老鲁身旁。老鲁没有受伤,他在慌乱中躺倒在地,恰好避开车轮,生生地到阎王殿里走了一遭,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好险啊,走!

老鲁说着,拉着你离开了街面,工友们也不再追来,他们刚刚目睹了一起生死车祸,再往死里追就过分了。他们站在街边抽着烟,目送你和老鲁远去,消失在街对面的胡同里,才回头走向工地。

阿妹,我打算离开这里,回一趟老家,尽管已没了人,可想回去看看。

老鲁说。你们回到出租屋,疲惫不堪地坐在床沿上,屋外的夜色越来越黑。你明白这个刚从死亡边缘走回来的人心里想什么,掏出三千块钱递给老鲁。老鲁盯着你,把你的手挡回去,说阿妹,这钱你留着吧,我帮不了你什么。你抱着骨灰盒,紧紧地抓着那叠钱,眼泪滴落下来。

次日,老鲁退了房子离开黎城。

你打算把我葬在凤凰陵园里,那是老鲁告诉你的,他说你哥哥渴望葬在那里,那是黎城最好的墓地,你跟人打听才知道在城里买一块墓地,需要付一笔巨大财产。那是你从未想过的数额,恐怕一辈子都挣不来,你沮丧地背着我的骨灰赶往车站。经过车站外的报亭时,你下意识地往店里扭头一眼,那个中年女人还在。你走到报亭旁,中年女人斜过来一眼,目光轻轻地从你脸上掠过,发现你不买东西,便把目光调开。她没有记得你。你很想和她说句什么话,当作告别吧,你来到这城市,现在要离开了居然找不到一个告别的人。这种失落再次把你推向悲伤。

给我一瓶矿泉水。

你递过去两块钱,说。你突然意识到花两块钱买瓶矿泉水已不再心痛。中年女人没有说话,左手接过钱,右手把一瓶农夫山泉递过来,便不再注意你。你还想说句什么话,却什么也找不出来。你甩了甩脑袋,让自己清醒,接着往售票厅走去。你排了一个多小时买了张硬坐票,过安检时回头望着出站口,黑麻麻一片脑袋,嘈杂声塞满每个角落,想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人到来和离去,谁也不认识谁,内心一阵感慨。

你挤上车找自己的座位,靠窗,旁边坐着两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方言。你听不懂。对面坐着一对夫妇,不苟言笑,似乎各怀心事。你把一只包放到行李架上,却把装骨灰盒的包抱在怀里。

车子缓缓地驶出站,曾经无比渴望抵达的黎城,渐渐地成为你离去的背影。车窗外不再是高楼大厦,取而代之的是孤寂的山川,田野里很少看到劳作之人,也看不到成群结队的牛羊。你把装着骨灰盒的包抱得更紧了,靠着座椅闭目养神。

你还有脸了?

我有什么没脸了?

你被吵醒了。对面的那对夫妇在争吵。男人瞪着红眼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女人拉着长脸说,你不也一样?叭——,男人甩了女人一巴掌。女人晃了晃。你的身体跟着晃了晃,似乎那巴掌甩在你脸上,疼痛得快淌下泪来。你连忙把眼睛再次闭起来。对面那对夫妇不再吵架,只听到女人在低声抽泣。你不禁又想起李白克的妻子,她也时常躲在无人的角落里低泣,你曾遇见过好几次。你猜不透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了,如同猜不透坐在对面的那对夫妇到底怎么了,能肯定的只是这些夫妻之间存在着矛盾。

叭——

你又听到一声脆响。这回你没有睁开眼,只是竖着耳朵听,再也没听到什么声音,连女人的低泣声也消失了。你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错觉,却不愿睁开眼睛证实那声脆响是否存在。你隐隐觉得有一只巴掌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来。

火车在小站上停下来,你忽地从座位上跳起身,抓着包逃似的跑窜下车,把列车员吓了一跳。车子很快开走了,你没来得及想为什么下车,就跟随着几个旅客往车站外走去。你来到车站外,竟不知自己该去向哪里。车站外是一个小镇,街道有些破落,街口停泊着好几辆三轮车,戴着安全帽的车主在大声叫嚷,招揽生意。他们不时盯着你,等待你走向他们的生意。你抬头望向白花花的阳光,紧了紧怀里的包,转身往车站里走去。

你坐上列车回到黎城,再次经过报亭时,不敢往书报亭里看,尽管那个中年女人并不认识你。你没有回到原先的工地,不想让工友们知道你去而复返,那是一种背叛。你背着包找了好几个工地,最后有个工地的厨娘回了家就把你留下。你手脚勤快,洗菜做饭,有空时还帮工友们洗脏衣服。工友们都喜欢你,很少开你的玩笑。

你把骨灰倒入布袋,缝进枕头里。每天躺在床上时,总能感受到亲人就在身旁,让你心安。你小心翼翼地护着枕头,不让任何人碰触,包括追求你的刘白宇。

那天,你在洗衣服,刘白宇想讨好你,走过来帮你的忙,拿起枕头想脱下枕头套。你疯似的冲过去,从他手里一把抓过枕头,还顺手把他推倒在地,恶狠狠地指着他说,你想干什么?刘白宇被你突然爆发的愤怒怔住。你知道不该那样对他,应该说刘白宇是个好男孩,没有坏毛病,高中毕业就没再念书,跟村里人来到黎城谋生。你和他年纪相仿,聊得来,没事时就在一起聊天,你曾在心底暗想,以后嫁人就嫁他那样的人。尽管如此,你还是抑制不住心底的愤怒,这种愤怒源于某种看不见的恐惧。那时你再次想起李白克和他的妻子,他们没完没了地争吵,是否也是出于某种恐惧?

那之后,你不再理会刘白宇。他不停地跑去找你,满脸无辜地说,即使你拒绝我,也该给我一个理由吧?原本你觉得自己做得过分,当他用强硬的语气逼问你时,忽然觉得在你和他之间,存在一条难以逾越的沟壑。我连死都没有理由,凭什么刘白宇要求你给出答案。

我就不讲理,你满意了吗?

你忽然吼叫起来。刘白宇没有再说什么,耷拉着脑袋悻悻地离开。你知道不能再这么藏着骨灰了,得想办法为骨灰找到一个合适的去处。这把你给难住了,想要是把骨灰埋在工地里,整天被工友们踩在脚下,那是对死者的不敬。要是把骨灰埋在郊野,你又不忍心我变成孤魂野鬼,你再次想到凤凰陵园。

你挤坐公车来到凤凰陵园,遇到一支送葬队伍,队伍很长,穿着也讲究,男的穿黑西服,女的穿黑长裙,站立在陵园入口两旁,不苟言笑。你猜想那不是一般的人,不由在心里一阵感叹。

小妹,这里不能进去。

守陵人挡住你说。你想跟随送葬的人群混进陵园,找个地方把我的骨灰埋掉,也算是葬在凤凰陵园里。守墓人盯着你背上的包看一眼,就明白你为何而来。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肤色黝黑,目光冷峻,身上散发着一股霉烂气味。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你离开。你只好背着骨灰回到公路旁等车。

过几天,你又到凤凰陵园去,那天没有什么人,四周一片寂静。你来到陵园门口,守陵人认出了你,却装着没认出来。

大叔,我能进去看看吗?就看看。

你走到守陵人面前央求着说。守陵人看了看你,见你身上没带什么,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你对守陵人笑了笑,溜进陵园里。守陵人没有叫住你。你在陵园里走着,发现这陵园比活人居住的小区还好,树木满坡生长,郁郁葱葱,鸟雀在树梢间啼叫,抖落几叶枯黄的叶子,坡脚下还有两面湖水,清澈透亮,这哪是埋死人的地方呀。

你时不时就挤坐公车去凤凰陵园,慢慢和守陵人混熟了,时不时说上一些话。当守陵人知道你的遭遇时,坐在树下半晌没有说话,最后说把你哥带来,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就把我的骨灰埋在半山坡的松柏树下,那里视野宽阔,望见不远处的那面湖。那棵松柏树就是我的坟碑。足够了。你想象着我整天混在达官贵人中间,来生定能到好人家投胎。

之后,你每回去凤凰陵园,都会跑到菜市场买些东西,还给守陵人捎带两瓶白酒,他每天夜晚都要独自面对陵园,无数鬼魂在周身游荡,得喝点酒能壮壮胆。守陵人见着了,严肃地点点头。你走进厨房做菜,把守陵人当作父亲来侍候。守陵人每每见你如此,脸上的表情就不大自然,想劝你又不知如何开口,眼里偶尔闪出一丝幽光。你抬头去捕抓那丝幽光时,已稍纵即逝。守陵人端坐在小桌旁独自饮酒,你默默地看着他喝。这情景使你想起消失多年的父亲。清醒时,守陵人从来没提起他的事,似乎他从来就是一个人,活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他越是掩盖,你越看得清他内心的孤寂。后来他喝多后,道出他在此守陵的真正原因,是老板答应留给他一块坟地,死后安葬在此。他还带你去看那块坟地。那里已经立起了坟碑,碑上空无一字。他说等他死后再请人刻上。他说这话时,脸上呈现出死而无憾的神情。

你有空就来到陵园看我,不知是想念我,还是成了习惯。你每每来到埋葬我的柏树下,靠着柏树什么也没想,就那样呆呆地望着天空。有一回,突然布满乌云,要下雨了,你慌慌张张地跑下山坡,还没跑到山脚大雨就已经哗哗地落下来。你不得不躲进守陵人房子,雨却没停下的意思,你便在那里住下。守陵人对此感到为难。你看出他心思,说你睡床,我睡地铺。守陵人就笑笑。你做好饭菜,端到饭桌上,看到守陵人喝闷酒。你也倒一杯陪着喝。守陵人说,你女孩子家别喝。你却端起酒杯咕噜喝掉一大口。守陵人便不再拦着你。你没喝多少就感觉四周在晃荡,守陵人也跟着晃荡。你可怜守陵人这个孤独的男人,从来没有人来看望他,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也没有亲戚朋友。他活在世上却被世人遗忘,每天守着陵园,来往的人都与他无关。你越想心里越酸,想安慰他又不知说什么。屋外夜色暗淡,雨水稀稀拉拉地下。

守陵人也喝多了,踉踉跄跄地走向床铺,倒在床上呼呼睡去,灯光落在他那张沧桑的脸上,眼角的泪痕若隐若现。你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费了不小劲才脱掉他的鞋子,又帮他拉上被子。他的手微微颤抖,似乎想向你伸来,又似乎不敢伸。你明白他在想什么,身子晃了晃,顺手把灯拉灭,躺倒在他身旁,漆黑从四面涌来。你在那张长年累月缺少女人的床上,闻到一股阴森而腐烂的味道,竟然渐渐地感到踏实。屋外映进来的光落在守陵人的脸上,那双苍老的眼睛慢慢睁开,看到你不由惊恐起来。这激起你想征服这个孤独老男人的欲望。你感到浑身发热,迷糊中脱掉衣服。你从来没这么干过。在山村里时,村支书借酒疯把你推到墙角里,强吻你。你无比害怕,连叫喊都发不出声音。等村支书拉扯你的裤头时,你才醒悟过来他要干什么,胡乱中抓起石块砸向他,最终村支书没有得逞。那是你唯一一次和男人身体接触。现在你真真实实地躺在一个男人身旁,你知道那是什么,和任何人无关,只和你自己有关。你怜悯守陵人,也是在怜悯你自己,不由理解了于婉霞。你看到了在心底蠢蠢欲动的欲望。这令你惶恐不安,又跃跃欲试。守陵人手忙脚乱地把你抱住。你想挣脱他的手臂,却在一股巨大的力量下屈服。

你忘了疼痛,轻轻地闭上双眼,想象自己站在山顶上等待着苍鹰出现,终于望见那只鹰出现,盘旋了几圈,又飞走了。当那只苍鹰再次出现时,天空空无一物,只剩下一阵低沉的抽泣。你睁开眼看到守陵人趴在身上哭泣,既感到惊讶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你轻轻地搂住他的腰,摸到一块巴掌大的疤痕,手便按在那里不动,似乎那样能按住他的命门,也按住你的命门,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那之后,你不再到陵园里去,也说不清为什么,似乎那个夜晚就是你和守陵人交集的句号。诚然,你也会偶尔想起他,却知道不会嫁给他,尽管有了肤肌之亲。

那些夜晚,你彻夜难眠,脑海里总交替出现我和母亲的影子,开始怀疑把我埋葬在城里是否妥当。你毫不犹豫地否定这种想法。你却在否定中越来越意识到,不能把母亲一人留在家里。她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那就把她带到城里来。这想法使你无比激动。你盘算着如何把母亲带到城里,结果陷入无比的忧伤,压根没有能力做到。

刘白宇又去找你了。你没再把他拒之门外,只是既不热情,也不冷淡。他不知你心里装着什么,赔着笑脸讨好你,生怕一不小心又惹着你。他把你当成一只易碎的玻璃瓶,你反倒觉得他可怜。

不久后,工地里发了工资,刘白宇请你去吃饭,还喝酒,你也喝了两杯,话多了,告诉他你把我埋在一棵柏树下。刘白宇听了满脸惊愕,也明白了你上回为何无端发火。他原谅了你。你越说越来劲,最后撒着谎说,处理我哥后事的钱都是借的,现在还欠着人家,等到挣够钱了就带我哥回家。你说着说着就淌下泪,沉浸在自己编造出来的悲伤里。

刘白宇把你的遭遇告诉工友,人们纷纷安慰你,给你捐钱。起初,你傻愣愣地盯着那些钱,不敢用手去碰触,那是用悲伤骗取别人的同情。

妹子,收下吧。

厨娘递一叠钱给你说。你盯着她,又盯着那叠钱,好半晌才含泪接过来,你不知那泪是感动还是愧疚。

妹子,不要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不要想太多啊。

厨娘安慰你说。你不由感到无地自容,蹲下去,捂住脸,号啕大哭,你用大声哭泣掩饰内心的慌张。当接受的捐助越来越多,你心里的愧疚竟然慢慢消失。那时你心里有什么在崩塌。你到工地对面的银行里办一张银行卡,把工友们捐的钱全存到卡里。你把那张卡揣在衣兜里,用手轻轻地按了按,感觉整个世界都稳当了。

工头知道你的事后,还给你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说小妹啊,看你是个老实人,你这样等着也不是办法,先给你预支两个月的工资,放你几天假,先把你哥哥带回家,让家里人安心,处理完你哥的事后再回来。

谢谢老板,真是帮我解决了大忙,你和大家都是好心,对我这么好,我处理我哥后事就回来。

你对工头说着感谢的话,都忘了这是一个谎言。你被自己编造的谎言挟持着,却又感动其中。你看不懂自己了。

刘白宇陪着你去凤凰陵园。守陵人看到你们,怔在陵园门口,从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眼里飘浮一丝轻飘飘的东西。

我不能把我哥留在树底下。

你这样对守陵人说。守陵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墙角里找来一把锄头,带着你们向那棵松拍走去。守陵人帮忙把我的骨灰挖出来。你背上骨灰盒告别守陵人,也告别工地上的人们。刘白宇提出要送你回家。

刘白宇,这不是什么好事,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我们再好好地谈谈吧。

你这样说。其实你心里清楚,刘白宇还不如守陵人,那和爱情无关。你并不喜欢守陵人,只是觉得他像父亲一样可以信赖。刘白宇没有坚持,帮你收拾行李,排队买票,还给买几盒饼干和水果,让你带在路上吃。你忽然窜出一个念头,想要是他一直这么照顾你,那也是幸福的。你不由摇了摇头,脸上爬上一丝苦笑。

你走进候车室,车子还没来,就在角落里坐着,脑海里一片空白,想着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是撒谎,是欺骗,以此获取渴望的东西。这是在内心潜伏已久的意念吧。你不由感到难过,为工友们,为刘白宇,也为你自己。你撒的谎把你和他们隔在两个世界。他们多么不值得。但是谁又值得呢?父亲消失了,我死了,母亲体弱多病,而你只是为了活着,能更好一点地活着。你拼命地想着这些,为自己撒下的谎言寻找借口。你捏着车票,内心越来越纠结。候车室里的旅客很多,每个座位都坐着人,不少旅客不得不站着,墙角里还蜷缩着一位满脸沧桑的老人。你想站起来给老人让座,心头却被什么狠狠地扎着,结果当作没有看见而端坐不动。

最后,你没有上车,退了票,背着包走出车站。你没有回工地,而在另一个工地找到工作。当和新的工友们熟悉后,你就有意无意地说起我,让他们知晓我的故事。你说起这事时还让人们看着裹在背包里的骨灰盒。没人怀疑你,人们又给你捐钱。你接过钱时心里已无悲伤。当获得一定资助后,你背着我的骨灰离开。

你又来到下一个工地,故伎重演。你没想到在那里遇上刘白宇。刘白宇看到你时,满眼怀疑地盯着你。你知道逃不了,便胡乱编着理由,结果越编越乱。谎言不攻自破。刘白宇恶狠狠地抓着你的手臂,说你知道我在为你担保吗?你知道你这样做是怎么回事吗?我不仅给你两个月的工资,还因为你成了撒谎的人,你的良心给狗吃了?刘白宇越来越激动,说你是个骗子,捏造故事博取别人同情,你要不老实告诉我,我就报警,你跟警察说去吧。

不,不,别报警。你怎么也没想到会闹到这地步,慌忙从衣袋里掏出银行卡,说钱全在这里。你又把密码告诉了他。

好,我也不想为难你,但是你不要脸我要脸,只要你跟我回一趟工地把钱还给大家,这事就算了。

你不想回工地,不想面对帮助自己的工友们。刘白宇不依不饶,抓着你的手臂,把你拉上公交车又把你摁到座椅上。他站在你身边守着,目光冰冷。

车到站了,刘白宇抓住你的手臂,把你硬拉下车。你想说你把我弄疼了,结果没有张嘴。他拉着你径直往工地里走去。他脸上掺杂着悲伤和失望。那时有几个工友迎面走来。

放开我!

你吼叫着。刘白宇不放手。你就在他手背上猛咬一口。他疼得啊的叫着。没等他反应过来,你已经奔逃而去。他在你身后追来,边追边叫喊。你没命地横穿马路,把几辆飞驰的汽车吓住,吱吱地急刹车,还造成两辆汽车追尾。司机们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叫骂着。你没听到,也不在乎,只想逃离这里。你一路狂奔,跑了好几条街,才确认身后没人追来,蹲下身去喘着粗气。你摸了摸口袋,只剩一张身份证和几十块钱。你感觉自己成了一条被抛在岸上的鱼,很快就会渴水而死。

你欲哭无泪。

你背着我的骨灰走在街上,特别想家,特别想母亲,此时两手空空,想回去也不行呀,更何况那样会让母亲难过。你不想再出卖自己的悲伤,你对刘白宇并没有恨意。

你在一家餐馆里找到工作。老板娘是个微胖的女人,对员工很好,有事没事就会聊起各自的家乡。老板娘是四川人,来到黎城十余年了,其间没有回去过一次。她说起这些无不伤感。店里还有几个女孩,不时有男孩来看她们,有空时还跟着出去玩。你从没跟着出去。老板娘见你如此,说我给你介绍个男孩子吧,定会让你满意的。你笑着摇头。老板娘说有对象了?你笑而不答。老板娘也不再提起此事。

你在餐馆里遇到刘白宇,他和两个工友坐在靠墙角的桌子吃粉。你吓得手脚发抖,脸色发青,老板娘发现了,问你怎么了。你说身体不舒服。老板娘就让你回去休息。你侧着脸匆匆地走出门。刘白宇恰巧抬头,看到你匆匆离去的背影,倏地丢下筷子追出去,却不见你的影子,不由怀疑看花了眼。

那之后,你特别注意进门的客人,生怕刘白宇会突然出现,幸好刘白宇再也没来。后来你从寻人启事里确信他不知道你身在何处,启事是刊在晚报上的,短短几行字:

寻人启事

春妮,你在哪里?原谅我,别再生我的气,工友们都批评我不对,再怎么着都不该那样对你,你有你的苦衷,快回来吧,我的号码不变,会一直为你开机,我等你回来!

刘白宇

你终于放了心,却倏地难过起来,为刘白宇善良而难过,也为自己的行为而难过,你没脸回去找他,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要不回来。你放下这份心绪,在店里勤奋地干活,想等到挣了钱就送我回家。你没想到自己怀了孕,最先发现你怀孕的是老板娘。你在厨房里洗菜,突然感到恶心,跑到卫生间干呕,什么也没吐出来。当时你没有在意,以为身体不适罢了。老板娘看了你几眼,从柜台里拿出一杯蜜糖,说喝这个吧,你有了。你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呢?你发慌起来,惶恐地看看这,瞅瞅那。

你到药店里买来试孕纸,果然显示你怀孕。你不相信,又跑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你确实怀孕了。你拿着化验单不知所措,最后跑去找守陵人。你以为再也不会去见那个活在阴暗里的老男人。

怎么会这样?

守陵人低低地说。你不知该怎么办,事情远超你的想象,父亲消失了,我死了,老鲁走了,你的肚子里却孕育着一条新生命。你始终没说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似乎所有的话语都弥漫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守陵人走进厨房做菜,不久就端上几个菜。你们坐在桌子旁默默地吃着,还喝酒。那天晚上,你没喝多少就醉了。守陵人把你扶到床上,你很快就睡过去,做了许多梦,梦见母亲站在田埂上招手,梦见我站在山岭上眺望……还梦见消失的父亲坐在你身旁,温柔地抚摸着你的脸,压低声音说,孩子不能生,你才十七岁,要是把孩子生下来,不能上户口,不能上学校,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把孩子带到这世上,然后让他受尽磨难呢……你又梦见王菊靠在松树下静静地望来,眼里流淌着春水般的温柔。你一下子读懂了她。你快步向她跑去,跑到她面前时,她倏地化成一缕青烟消散了。

你猛地醒过来,窗外已是黎明,屋里看不到守陵人,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四处寻找呼叫,没人回应。最后,你在桌面上找到贴着密码的银行卡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卡里有五万块钱,是他这些年来的所有积蓄,让你去把孩子拿掉,不要把孩子带到世上。守陵人在你熟睡时走了。他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呢?你竟为他担心,忘了他抛弃你而去。你下意识地抚摸着肚子,一股奇妙的暖流涌上身来。这股暖流渐渐地变冷,最终凝结成积在心里的冰块。你慢慢地蹲下去,抱着脑袋泪流满面。你开始盘算着如何拿掉孩子,不禁想起做过人流的于婉霞,她从医院回来在工棚里躺着,那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照顾她。这让你感到难过,在这硕大的城里竟然没人会照顾你,连守陵人都逃掉了。你想到回家,回到母亲身旁,回到村庄里,母亲不会怪你,村庄也不会怪你,即便是拿掉孩子,接生婆也有打胎药。

你收拾好行李,找不到我的骨灰盒,忽然想到什么,匆忙冲出门外,奔向守陵人的那座空坟。那座空坟砌起一抔新土。坟碑上赫然刻着陈春生之墓,立碑人是你。那是守陵人做的。他把我的骨灰埋葬于此,把他一生守候的那座坟留给了素不相识的灵魂。你心里顿然出现几只小手,揉着,扯着,温暖和疼痛同时汹涌而来。

你没有把我带回去,觉得那是我最好的归处。你独自回到村庄,母亲看到你,从大老远张着手臂奔来,紧抓住你的手臂,喜极而泣,似乎你死而复生。你原本在一路上想好了如何把我的事告诉母亲,见到母亲脸色惨白,比以前更加虚弱,生怕她承受不住打击,便向母亲撒了谎说我一切安好。晚上你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彻夜长谈,说起在城里所看到的,吃到的,满街的车子,高耸的楼房,以及各色各样的人。母亲像个孩子一样静静地听着,似乎在你的讲述里,能够望见遥远的城市。

阿妈,哥哥现在的工作很好,他还给我介绍了个男朋友呢,那人叫老鲁,他俩到苏丹去了,那是在国外,很远,要两年后才回来,到时候我们的生活就好了。

母亲没说话,在昏暗里睁着双眼,流露出一丝怀疑。

阿妈,原本想过几天再跟你说,还是现在说吧,哥哥和老鲁叫我回来请村里人喝喜酒呢。

喜酒?

我和老鲁的喜酒。

母亲沉默着,扭过脸来看看你,似乎想从你脸上看出什么。

阿妈,我有了。

你说着就抓起母亲的手搁在肚皮上。母亲的手已经老得像一张枯树皮,你抓在手里不由一阵心惊肉跳。母亲感受不到你体内的那只小生命,紧紧地盯着你看,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你把全村人都请来喝喜酒。你结婚了,嫁给一个城里人,这让全村人都羡慕。你还对人们夸下海口,说等你丈夫回来,有愿意到城里工作的就去找他。婚宴办得很隆重,请来吹奏助兴的,还请戏班子唱戏,好不热闹,唯一缺的只是新郎。村里人在这场虚假的婚姻里,给予你真实的祝福,使你觉得这是一场真正的婚宴,不由激动得淌下眼泪。

忽然,在模糊的视线里,你看到一个男人背着包从村口匆匆赶来,那个人像是消失已久的父亲,又像是曾经和你相恋的刘白宇。你说不清是不是错觉,连忙闭上眼睛,久久都不愿睁开。    

杨仕芳,男,侗族,1977年出生,广西三江县人,中国作协会员,第十九届鲁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在《民族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发表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得广西文学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民族文学》年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著有《白天黑夜》等五部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