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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在东海中

来源:人民政协报 | 刘醒龙  2019年10月14日07:55

福鼎嵛山岛

一次看海,十年心宽。

这话不是在晋卿岛上看南海想到的,不是在台湾岛花莲岸线上看东海想到的,也不是在秦皇岛看渤海、在青岛看黄海想到的,更不是在赫瓦尔岛看地中海、在济州岛看日本海想到的。所谓心宽体胖,所谓心底无私天地宽,所谓将军头上能骑马、宰相肚子里面能撑船,所谓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所有这一切旨在表明过程很重要。前几日,取道浙江温州,去到福建福鼎太姥山对面东海上的嵛山岛,不仅经历之前类似过程,更有不再类似的结果。

这结果也是那天早上,独自面对东海的获得。

由于从获得中感觉到海的漫不经心,进而认为人在必要时完全可以因小失大。

一般海岛,大概分为礁盘型、海底山脉型,由大陆架延伸到海里,再从深海中探出头来的孤峰型几种。去嵛山岛之前,尚且不知世上还有如此小岛。踏上小岛半天了,依旧不太相信,这么个岛,这么个景致,会被地理学界誉为中国十大最美海岛之一。作为山水经典的太姥山,以及太姥山中带有些许妖娆的经典传说,还有太姥山当地大名鼎鼎的物产,甚至某些平常之物,都比嵛山岛深刻许多。

比如栀子花,一般人家庭院里有一棵,最多两棵就足矣,否则就以为太过香浓的气味会吃掉鼻子,变成丑八怪一样的塌鼻梁。这一带,一座座山岗,一面面山坡,被种植成洁白的花海,那些规模巨大的栀子花香轻而易举就被车轮压进柏油公路里,让黑漆漆的道路因为异香而闪烁起来。比如大小河流中各颜各色的鲤鱼,将从黄河边来的朋友们馋得心慌,当地人竟然视若无物,闲时站在水边,用随意捡来的枝条伸进水里拨打几下,郁闷时给自己解解闷,不郁闷时给自己逗个乐。宁肯将鲤鱼当成放养的宠物,也不往美食方面去想,还态度诚恳坚决地劝人,吃鲤鱼实为天大的不吉,并举例说某某将军就因为不听劝告非要吃鲤鱼,放下筷子不久便机毁人亡。

去往嵛山岛的东海上,海浪轻摇,海风柔顺。一些在岸上会犯糊涂的事情,到了海上,用不着太费力气,就可以整理出“福山福水福鼎,白金白银白茶”一样清晰的思路。开花的栀子花,模样是大半个茶树。不开花的栀子花,就等同于茶树的亲姐妹了。让普遍喜茶好茶的福鼎人看在眼里,不似香茶胜似香茶,远比别样的万紫千红顺畅亲切。

福鼎人有一种每每溢于言表的自豪,越来越被当成大地方的温州,同样临海。温州人放着自己捕捞养殖的海鲜不吃,成群结队地跑来福鼎,毫不避讳地说这里的海鲜比自己那里的海鲜味道更好。既然有这么好的海鲜,那还吃鲤鱼做甚!人与人、事与事、物与物,美与不美、好与不好,道理显而易见,一点也不深奥,用不着往生僻怪诞的旮旯里追究。这些关于鲤鱼的个人判断,其实是第二天早上独自面对东海时的心得。

隔着那道双层渡轮半小时就能越过的海峡,嵛山岛上也有在别处是美味,在本地只是水中尤物的鲤鱼;也有只需要将车窗打开几秒,就可以灌满整个车厢,并让自己忽然变得贪图享受的栀子花香;还有在大陆屡屡泛滥成灾,在汪洋大海上胜过液态黄金,多少年来从不干涸的淡水湖泊。陪同的那位美丽女子至少提起三遍,说这湖里的水与太姥山上的泉水同源,通过地下水系,越过大海,再顺着岩石缝隙从岛上冒出来,形成大小两座天湖。岛上土生土长的小伙子的说法却大相径庭。嵛山岛上山峰较高,周围的海水在阳光照射下变成水蒸气,上升到山顶附近,遇到冷空气后,凝结成水雾下落,又被海岛上罕有的植物涵养收纳,化为泉水,再汇成湖泊。两种说法的最后归结都是,除了几座大型岛屿,嵛山岛是太平洋上唯一自带源源不断淡水的小岛。

有淡水就有一切。嵛山岛上的植物就像大队候鸟,瞄准水草丰美目标迁徙而来。或许太过靠近制造诸多神奇自然景观的北纬30度线,处在比北回归线更北位置的嵛山岛,有着热带雨林一样的气质。除去那些人工因素,还有被咸海风吹成漆黑的岩石,沿途所见,葳蕤之下,几无裸露地表。沿着石阶行走,两旁植物风姿各异。那低眉垂首的艳山姜,那小有张扬的金鸡菊,那于山野之上也不改娇柔的山茶花,那看上一眼就要屏住呼吸等着幻象发生的近乎传说的木麻黄……紫珠摇摇,南烛粒粒,珠芽景天花黄如伞,玉叶金花叶白似云,石楠花开闻不得,菝葜香随风飘远。还有那叫悬钩子的,小时候自己待过的山上就有生长,而且是上山砍柴最喜欢的一种,砍一棵几乎就能捆小半捆,烧起来火旺旺的,让做饭的长辈也能得空来一两句夸奖。

那叫作芦荻的,本是洞庭湖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参照体系,是鄱阳湖畔“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物标志,却匪夷所思地出现在半山上。天下海岛莫不害怕缺少淡水的枯旱,嵛山岛的样子是枯旱的样子,嵛山岛的形势是枯旱的形势,嵛山岛的环境是枯旱的环境,如此样子,如此形势,如此环境,让天下诗歌千古吟唱的芦荻迎风浩荡,随雾沉浮,自由散漫地创下这自然界千古奇观。如果没有嵛山岛,人所常言的半湖芦荻、半川芦荻、半江芦荻,即便用唐诗宋词元曲那样的狂放写来,江川湖泽都只存于大海对面的苍茫陆地平野上。嵛山岛上的芦荻,将石缝当成了江,将山坡当成了川,将土坑当成了湖,将流沙砾石当成湿地,将瓢虫当成虾蟹龟鳖,将蚱蜢当成鲢鳙鲫鲤,将探路的枯枝当成划水的船桨,将令人担心的灼热山火当成令人恐惧的灭顶洪流。而最关键处是真的将露水雾气潮风当成真正的江河湖水。与芦荻一道自由自在生长的高山草甸,也与芦荻一样不可思议。这些简直是在颠覆三观的高山草甸,被太小的道路阻隔在巅峰一带,罔顾教科书中高海拔和原始生态的生存条件,不肯老老实实生长在相关理论所规定的3000米高度之上,硬生生地扎根在只有海拔500米的嵛山岛上,将自己打造成不大不小的叛逆少年,为古老的东海以及环太平洋塑造出一派青春气象。

绿玉般的嵛山岛上,最多的是柃木与松树,最少的是蔬菜和庄稼。比蔬菜和庄稼还要少,可怜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则是空地。偶尔见到一蓬南瓜,还是勉为其难地爬在接近90度垂直的岩壁上。那些比随遇而安的南瓜更擅长于适应季节的植物,用自身的根须将一切可用之地早早霸占。没办法,人心从来如此:在黄沙蔽日的戈壁沙漠,一棵小草足够称为宝贝。在古树参天的原始森林,一缕阳光就会引得万物趋前。嵛山岛上的植物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任何一小块空地,哪怕只能供人伫立张望,都会在事实上成为黄金地段。

才一天时间,就开始怀念能有一片双脚不会无缘无故践踏生灵的地方。这独一无二的期盼,促使浩大东海在日夜循环的潮汐之间,为嵛山岛设置一片同样独一无二的海滩。在嵛山岛,一夜好睡,早上醒来,打开门,梦里植物们千姿百态的动静,就被扑面而来的大海一扫而光!

时间将近6点钟了,海平线上还不见太阳的踪迹,海边漆黑的礁石像是还没有睡醒,从高高的海堤跳到它们身上,那种滑溜溜,很像当年上学时,同学们扎堆睡在一起,某个人中途有事,不得不越过人堆时,一百个小心没有用,终将会踩在不知道是谁的腰肢与大腿上的感觉。被海水洗得过于干净的礁石面前,是同样被海水洗了一夜的海滩。一大股水量充沛的溪流,从看不见尽头的树林里冲出来,将大片海滩一分为二,规模上虽然远不及站在崇明岛上看万里长江如何汇入东海,骨子里的意义没有丝毫差别。按照溪水的意思,在其右岸海滩上,先是往更右的方向走,快到尽头了,再转身回来,才察觉这片海滩有着不同寻常的安静。对安静的第一感觉若是来自无意之间,随后的第二感觉就是有意为之了。也正是这般有意为之,才会最终确认,原来安静也会大不相同,眼前这些安静,是极品,是前所未见的安宁。

与挤满树木的高处相反,嵛山岛前的这片海滩上,既找不见一只贝壳的碎片,也听不见有沙螺沙贝或者别的软体生物在浅浅的沙层下面,吐出小小气泡时细微的啵啵声。夜里被海水冲刷过,被海浪碾压过,天快亮时又被夜雨和晨露清洗过的海滩上,一年到头都在忙忙碌碌的小沙蟹不知去了哪里,见不到那令人怜爱的身影,也没有在海滩最柔软的地方留下比针眼还小的足迹。大海苍茫,如此细小的东西,总不能进入大海吧,那样一来岂不是连摧毁的概念都用不上,仅仅消融与消化就足够对付了?

此时此刻的水线,与夜里海潮曾经到达的地方,距离不会少于200米,高度不会低于20米。夜深人静,尘凡熟睡之际,这片海滩上又曾上演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惊涛拍岸。一波波卷起千堆雪,一片片除却浊水烟。俨然一夜一再生,一日一轮回,令这海滩纤尘不染,清纯永续。晚潮退尽,朝霞未染,想看的和不想看的,都不曾现身。海滩上一只小海虫都见不着,海面上一只海鸥也没有,就连最喧嚣的人,除了自己,暂时还没有其他人的踪影,也就不可能有那一只只、一串串粗俗的鞋印与脚印。从高处树林里冲出来的溪流,碰到紧挨着海堤的一块块礁石后,轻描淡写地溅起雪白雪白的水花,没有水花的地方,水流像玻璃一样无遮掩,看得见任何一粒随波逐流的细沙。在无比珍贵的淡水溪流里,同样找不着一条最爱淡水小白鱼。在淡水与海水定时交替海滩上,也找不一只既爱淡水,也不惧怕海水的水黾子。

与任何海水、海滩、海堤、海山和海上森林相比,海云与海雾无疑是高高在上。正是6点20分,太阳突然从海云与海雾的缝隙里冒出来。停在海湾中央的几艘渔轮像是抖动了一下,由海湾中央方向望去,快到海平线的一座小岛也在抖动,并且比漂在海面上的渔轮多抖动了几次。突如其来的太阳往海面撒下几道金光后,迅速回到云雾深处,近处的渔轮与远处的海岛重归平静。这时候,先是溪流左边的礁石上出现一位穿着睡衣、手拿相机急匆匆拍照的女子。紧接着一位当地男子由溪流右边行云流水般缓缓走过来,将从由安静升华而成的安宁,重新变回日常之中只要想到就会找到的安静。这样的思路,正是从刚刚发生的照相机的快门声中,在清晰可闻的方言絮语中明白过来的——这个世界上,那些能让安静高枕无忧地酣睡一场的应该称为安宁!夜夜狂飙难免也会倦怠的东海这会儿在安睡,从山上茂密植物缝隙里钻出来的风与溪流在安睡,那些叫得出名字的沙蟹、沙贝、沙螺和沙虫也在安睡,那些叫不出名字两足的、三爪的、四脚的,以及从来就是用身子滑行的,一切本该留下脚印一类印痕的同样也在安睡。最终连安静本身都可以放心睡去。不必担忧安静被破坏,不必担心安静一去不返,也只有安宁了。

与人说话间,海云与海雾突然浓密起来。万物在变,心情也会变。刚刚转过身来背向大海,脚下来不及真正挪动,海湾与海滩就变得遥远起来。空气越来越潮湿,从高处山上刮下来的风里,正在下着专门挂在眉梢与睫毛上的小雨。上岛以来一直没有机会见识的山巅处,一定比昨天爬过的半山腰更加凉爽,这种细微级别的小雨,能将半山腰上大小两座天湖灌得满满的,将满山遍野像是从别处海岛全数迁徙而来的无数植物滋养得如此丰盈该是何等的润物无声!经由海水蒸腾,变为浓雾降落,又从滴滴清露,汇成人间天湖,流入岩缝山涧,最终越过一片片海滩重归大海,是天地间毫无秘密可言,看得见,摸得着,供人天天享受的海水淡化工程,更是天地间赖以维持生命体系的莫大恩泽。

这样的夏天,离秋风萧萧还挺远的,嵛山岛上芦荻就已经滔滔之声不绝于耳。

人不懂大海不要紧,只要大海偶尔与人心相通一场,就足够我们开怀畅叙许久。

比如视为大不吉、绝对不可以端上餐桌的鲤鱼,并不妨碍在那近乎圣山的太姥山上,世代传颂一块鲤鱼宝地和天造地设一条九鲤溪。还有那人所不知的神秘关联,让九鲤溪中不绝经年的清泉,无影无踪地腾挪到东海深处,再在嵛山岛上分解成越看越神奇的大天湖和小天湖,只需看上一眼,就如醉三秋。

大海不懂人也不要紧,只要决意与大海谦恭终生便可以事事人人都能安宁。

比如可以凭借想象生发各种妙处的茶树,品尝越多,对事对人的念想也就越多。是贮藏百年方可延年益寿重要,还是带着清明浅香,谷雨清露的新嫩芽叶使人心旷神怡更加实在?是将无边无际的文化品相,透过各类管道附在茶树和茶叶上面,还是还其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自然属性和天籁品格?于清晨熟睡的海滩,有意无意不留任何痕迹的表象下,写有简洁明了的答案。

在安宁中体察纯粹与宽广,一如看过海,再在嵛山岛看过东海。

(作者系著名作家,湖北省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