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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19年第8期|胡洪涛:缅怀绿原先生

来源:《黄河文学》2019年第8期 | 胡洪涛  2019年10月11日06:57

时间过得真快啊,绿原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而我对绿原先生作品的阅读与追踪断断续续也有三十多年了。

绿原先生曾说过他阅读鲁迅时的感受:鲁迅是这样一位作家,你读了一篇就不愁不去读他的一本,读了一本就不愁不去读他的全集。而我读绿原先生作品也有近似感受,读了他的一首诗就想去读他的一本,读了他的诗歌就想去读他的散文及译文。

阅读时间长了,自然就有了一点自己的见解,并想与人分享。那还是1992年的事了,我的朋友诗人何蔚在武汉东西湖区图书馆编一份名字叫《作家与读者》的小报,约我写一篇文章。我遵嘱写了一篇分析绿原先生诗歌的短文《痛苦出诗人》。文章登了出来,尽管只是一份内部小报,我还是非常高兴的。何蔚告诉我,那期报纸已寄给了绿原先生。至于先生能否收到,我是否能向先生直接求教,这样奢侈的事,当时我根本没有想过。

没想到的是,此生真和绿原先生有缘分。1998年夏,我到广州旅游,住在一位朋友家里。一天闲来无事到书店闲逛,突然看见架上有新出版的《绿原自选诗》,立马买了一本。《绿原自选诗》厚厚的一本,收录了先生从20世纪40年代至80年代的诗歌代表作,后面还附有《绿原著译年表》和《有关绿原诗歌创作的评论选辑》。我当然是迫不及待地翻阅,没想到的是,《有关绿原诗歌创作的评论选辑》中竟然收有我的那篇短文。后来我想,假如那天我没有到书店或到了书店以后没有认真浏览,那就没有以后发生的事了。一次纯粹的偶然让我和先生有了交集。

回到武汉,我设法打听到先生的电话号码,与他联系上了。我请先生送我一本签名的自选集。电话里,先生乡音未改,马上答应了,并说在收入我那篇短文时,曾托人找过我,但找不到。当然找不到,因我不是文学圈的人,只是一名普通读者,时间也过去好久了,而那份小报只是区图书馆的内刊。但先生对一位普通读者平易近人的态度,让我既意外又感动。几天以后,我收到了赠书。我写了一封信,表示了感谢并谈了一点对先生诗歌的阅读感受。更没有想到的是,1999年1月初,我收到了先生的一封信,信中说《诗探索》杂志要出一期“绿原研究”专栏,诗评家吴思敬教授请他推荐一位撰稿人,他决定让我来写。我感到非常意外,平时聊一聊诗歌和自己喜欢的诗人,与正儿八经地写评论文章,毕竟是两回事,何况先生是享有国际声誉的诗人,让一个普通读者来写评论,真是太不相称了。我说出了我的顾虑,先生回信说,他就想知道一下普通读者对他的印象,并鼓励我“你完全照自己的想法来写才好”。

无知者无畏,我竟然接下了这个活。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又比较系统地阅读了绿原先生各个时期的诗歌作品,对他生平与创作的了解比以往深入了不少。在文章写作的过程中,先生除了表示初稿及定稿对他太拔高了与表达有一些模糊之处外,基本没有其他意见。磕磕绊绊,我终于完成了论文《读绿原》并发表了。好久之后,我才体味到先生的仁厚,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斤两呢?他并没有以专家学者的水准来要求我,他是在鼓励我,他知道一个读者的成长也是不能一蹴而就的。

我试图在文章中把他的经历与创作结合起来分析,我曾冒昧地问他,经历了那么多人生苦难,他是怎么挺过来活下来的?先生只以一句“都过去了”来回答。在研读先生作品的过程中,我特别好奇的就是这一点。其实,解开这个谜的途径,也可能不太难,就是从他一系列的诗歌与散文作品中去“解密”。我认为,从他交响乐般的长诗《高速夜行车》和晚年的《绝顶之旅》及散文《我们向歌德学习什么》等诸多篇什中,可以得到若干答案。2002年12月,在一封给我的短函里,先生写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需要我们时刻沉着、忍耐、坚定,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积极对待不顺利的客观环境,从中找出不会没有的有利因素加以利用,稳步走向我们的目标。”我一下子受到了鼓舞,是的,“从中找出不会没有的有利因素加以利用”,这不就是先生的经验之谈吗?在被单身监禁的漫长七年里,先生竟然从中找出了“不会没有的有利因素加以利用”,自学并掌握了德语。多么苦涩又多么可靠,这用血写出的人生经验!

一位杰出的诗人,一生都在与苦难与变故不断紧张地搏斗,没有被苦难的漩涡吞没,反而坚强地活了下来,并以惊人的意志、毅力和勤奋,为他热爱的人间奉献了丰富的精神财富,能够做到这些,其中的原因当然很多也很复杂。但我想起码有一点,是我们应当特别加以注意的,那就是先生所推崇并实践了的歌德所谓“断念”(die Entsagung)这一修养手段。在《我们向歌德学习什么》一文中,先生其实已回答了我先前的疑问,他说:

人生从来不是一帆风顺,反之不如意事常八九,不断令人烦恼、沮丧以至绝望。歌德也不例外,他深深体验到绝望带来的种种痛苦;但他通过内心和身外的奋斗,往往能够从工作中得到解脱,并在事业中加深对自己和整个人生的理解。歌德常常惋惜,他的青年朋友中有不少才智之士对人生浅尝即止,不幸堕入犬儒式的虚无主义,终于在否定精神的支配下无所作为,以致沉沦下去。针对一些在逆境中只会埋怨和咒骂的人,他1812年在魏玛所写的《谚语集》中,奉送这样一句没有实际体会就根本无从理解的格言:“谁不能(承担)绝望,谁就一定活不下去。”同时,他又针对绝望提出了一个更高级的修养手段:断念(die Entsagung)。……所谓“断念”绝不是无可奈何地听天由命,而是自愿地、主动地、虽然不无痛苦地承受客观现实加于自身的种种艰辛和矛盾,并且自觉地作为人类整体的一分子,安于自己的痛苦地位,达到忘我境界,隐约感到美与光明缓缓从自己内心流出。实际上,人们通过断念,可以磨炼自己的性格,使自己能够经受客观上的艰难险阻和主观上的烦恼、沮丧和绝望,继续保持自强不息、一往无前的精神,这不能不说是比节制和忍耐更为高级的、更值得刻苦钻研的一种修养手段。

我觉得,这是绿原先生译介给后人的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在逆境、困境甚或绝境中逆行掘进的人们,可以从中获得宝贵的人生启示和心理、精神的援助。

我认为,先生这段话里有几句尤其值得当今人们关注,即:“歌德常常惋惜,他的青年朋友中有不少才智之士对人生浅尝即止,不幸堕入犬儒式的虚无主义,终于在否定精神的支配下无所作为,以致沉沦下去。”这极具现实针对性的话语,现在读来仍然令人警醒。先生也在《哦,你?》这首诗里,借短暂开放的昙花,“敢以自己 /唯一真实的开放与凋零睥睨/周围不可一世的虚无”,表达了对犬儒式的虚无主义的否定,肯定了人的短暂生命“千古一刹那的/拼搏和执着”。

我觉得像《我们向歌德学习什么》这样的文章,真应该收入高校的文科教材,就像教育部将先生翻译的《浮士德》列入教育部向全国中小学生推荐的必读书目一样。

绿原先生一生所遭受到的苦难与他所奉献给世人的宏富著作,二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幼年失去双亲,少年青年在战乱中漂泊流亡,遭受国民党反动当局的通缉,中年遭诬陷被出卖,陷入了那桩很多人都知道的大冤案,被单身监禁七年之久,“我如一个盲人/凝视空洞而坚实的黑暗 /达二十年……”(《人淡如菊》)晚年又意外遭受丧子之痛。可以说,先生所遭受的苦难与变故,几乎超出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可是,凭着“断念”,他回报给世界的却是,皇皇六巨册《绿原文集》和十巨册《绿原译文集》,这还是已知的发表了的作品的一部分。

此后,随着阅读量的增多,我对先生的了解也更加全面了。

有人说诗是年轻人的事,人到老年激情会衰退,会趋向世故。可这句话对绿原先生不合适。先生早年就说过:真理没有衣服,诗没有世故。先生的诗歌愈到老年写得越好,《我们走向海》《高速夜行车》《哦,你?》《他走着》等,都是他晚年的扛鼎之作。直到快走到生命尽头时,他还在写诗。《绿原文集》第二卷诗乙编,就收录了一部分他生命最后时期的作品,这些作品对生命体验的深度和艺术上达到的高度,在我看来,不亚于他八九十年代高峰期的作品。我不禁想起他给我的信中的一句话:翻译和文章要收摊了,只想再写几首诗再走。先生对诗歌,真可谓死而后已。后来,我又反复阅读了《我们走向海》《高速夜行车》《哦,你?》《他走着》《在旷野的那边》《绝顶之旅》等代表作,尤其是《他走着》《在旷野的那边》《绝顶之旅》,让人明显感觉到诗的背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那是一种精神界战士的力量,一种人格和道德的力量。

还需要特别指出的一点是,作为诗人,绿原先生早在20世纪40年代便已成名。但作为翻译家,普通读者知道得似乎不多。其实,先生的翻译生涯可以追溯至他高中时期,那时,他已将鲁迅的《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译成英文。翻译和创作,是先生一生文学事业的两翼。先生翻译作品数量之多不亚于其创作之宏富,如果不说是更多的话,十卷《绿原译文集》昭示了先生在外国文学翻译上的巨大奉献与劳绩。

译文集收入了不同国度不同时代的一百多位著名诗人、作家、哲学家及文艺理论家的经典之作,内容涉及诗歌、戏剧、散文、哲学、美学、文学史及文艺理论诸多领域。仅看看这一连串如雷贯耳的名字:莎士比亚、歌德、叔本华、海涅、里尔克、勃兰兑斯、维尔哈伦、米沃什、纪伯伦、叶芝、茨威格、策兰、金斯伯格……你就可以感觉到,绿原先生文化视野之辽阔和学识之深邃。先生以一支信、达、雅兼具之笔,将我们引领至一片片宽阔深邃的文化海洋和一座座险峻秀丽的文学峰峦,让我们领略到这些山这些海在不同的经纬度和不同的季节,所呈现的不同的美。

而《绿原文集》和《绿原译文集》中的大部分作品是他平反以后,生命进入老年以后,拼了命抢时间写(译)出来的。绿原先生毕生景仰鲁迅先生及其笔下的“过客”,他与苦难搏斗的一生,他不问前程辛勤笔耕的一生,不就是一位当代“过客”秉持着“断念”、承担着绝望而自强不息、一往无前的一生吗?同时,不也是仁慈的一生和奉献的一生吗?先生是用了整个生命诠释了战士诗人与学者哲人的深刻内涵。

绿原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时间如流水,多少显赫一时的人和轰动一时的事,被时间的水流冲刷得留不下一丝印痕。时间也如雕刀,那些在思想文化艺术上为人类作出过贡献的人,他们的崇高形象也会被时光之刀,雕刻得愈加清晰生动。

谨以此文纪念绿原先生逝世十周年。

——写于2019年清明前后

胡洪涛,高中语文教师,绿原诗歌研究者。现居湖北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