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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世

来源:天涯杂志(公众号) | 张冉  2019年10月11日14:29

作者自叙

标题是“未出现且有可能出现的”世界,不是末世哦。出于种种原因,已经两三年没有写作科幻了,感谢老牌文学杂志《天涯》的约稿。这篇小说灵感来自“三明治X微像”科幻创作班的全体学员,我作为导师在点评学员作业时,想着“如果是自己来写会写成什么样子”,于是就挑选一些主题作了几篇小文,谢谢学员,谢谢读者。还有,谢谢大家还记得我。

琴童

十二岁,怎么看都还是个娃娃,别说做个够格的弦师,光背起板胡的样子就叫人发笑,琴童把背带紧紧挽着,走起路来,琴箱啪嗒啪嗒拍打屁股。

他不觉得丢人。师父走得早,传给他吃饭的本事,是这把用了四十年的胡琴。梆子戏他会那么十来出,嗓子没倒仓,尖,唱男角儿不好听,可拉起琴来毫不含糊,最得意是《打金枝》《灵堂计》《茶瓶计》几出大戏,虽然没合过锣鼓家伙,但自己踩着点儿,弦子一响,尺寸、松紧、高矮都在心里头,师父当年夸说火候真足,天生是吃这碗饭的命。

可找不着演员跟他合弦。

琴童独个儿走着,路又长又直,长满了草,遇上个大裂缝,他小跑两步跳过去,板胡“啪”地拍在屁股上,他回过头,看是不是师父又活了。

天色还亮着,他绷紧竹弓,调调弦子拉起来,唱:

十余载离故里归心似箭,跨上了千里马一直正南。不怕它荒草地风沙扑面,心有事我只管快马加鞭。

唱两段《三关排宴》,走到一个镇子,琴童背好板胡,拍打裤子上的灰尘,抹净路边车子的后视镜照照自己,用手指头发往后耙,向前走,继续唱:

穿云峰过雪岭山高路远。(白)老伯母!且喜得今日里得见慈颜。

正巧瞧见旁边商店玻璃门后面有个小姑娘在看着他,琴童忍不住噗嗤笑了。他停下脚步,隔着脏兮兮的玻璃跟小姑娘对视,吃不准是他年纪大点,还是对方年纪大些,终于还是客气着:姐姐,可有大人在家?

女孩没说话,若不是嘴里嘟嘟哝哝,就像个橱窗里的模特娃娃。

琴童鞠了一躬:俺是上党梆子戏班拉弦子的,如今孤身一个儿,凭本事换口饭吃,要没有大人在家,俺进去取点吃的,唱段戏给你听可好?

女孩不说话。

琴童说:可好。

他推开门进去,取了点罐头和水出来,隔着玻璃,拣《酒楼洞房》里文雅的句子给女孩唱:

凭窗望姑苏城远山关隘,金风吹枫叶红霜打不衰。

见女孩盯着他的板胡,就笑说:这叫椰子胡,是我的宝贝,四十年前俺师傅找老椰子和泡桐木做的箱子,请老师傅配的檀木把儿,两根老弦用的苏州虎丘蚕丝弦。说完,再鞠一躬:俺走呀,天快夜了。

胡琴啪嗒啪嗒拍屁股,娃娃琴师离开镇子,在又长又直的路上走着,天黑之前,他得在野地里找个宿头。

这世上还有没有人听上党梆子?他不知道。世上除了他还有没有活人?他更不知道。病毒蔓延第三年,站着的成了吃人的鬼,躺下的成了鬼的粮食,师父临死前让他走得远远的,一直往南走,南边有活路?或者往南走能回家?师父没来得及说,此后也没人告诉他。或许戏文说得有道理吧。

他定好弦,唱:

不怕它荒草地风沙扑面,心有事我只管快马加鞭。穿云峰过雪岭山高路远。

啪嗒啪嗒,琴童走远了。

孤铁

对太阳系的探查进行得颇不顺利。探测器掠过红色星球之后不久,蓝色星球进入视野,生命计量表的指针依然停留在0刻度,科学家用力拍打计量表的外壳,红色指针左右摆动,然后缓慢而顽强地回归原位。

此前猜测可能存在生命的两颗行星都是无主之地,这让科学家非常失望。他关掉通讯器,进入长达12个时间单位的漫长缄默。在这段时间中,他在红色与蓝色星球之间进行8字绕行,试图寻找文明存在过的痕迹,悲伤不断撕扯着他的灵魂,因为孤独是生命最大的敌人,他即将在绝望中爆裂,将体内芽孢释放出来,以一个吵闹群体的方式延续生命。

就在此时,计量表指针微微摆动起来,科学家用力盯着老旧的仪器,试图确认自己看到的是神迹,而不是某种幻觉。当探测器再一次从蓝色星球上空略过,指针再次偏离中心线,科学家欣喜若狂地降低探测器高度,飞船的轨道愈接近星球表面,计量表就愈加活跃,直至指针停留在刻度1。

科学家俯瞰这颗星球。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这都是颗丑陋畸形的星体:它的一端浸泡在蓝色液体中,呈现光滑的曲线;而另一端是灰黑色岩石构成的瘤状物,隆起部分最高点刺穿大气层,孤悬于太空中,由于太阳风侵蚀与小行星撞击,表面布满酥脆的坑洞。隆起部分倾斜于自转轴,重心偏移使这颗行星的自旋完全失衡,在太阳引力和内部应力的拉扯下,它摇摇晃晃的公转曲线必将指向太阳——蓝色星球死期已近。

根据仪器指引,科学家悬停在瘤状物尖端,他看到的是陨石坑当中矗立的小小山体,一座色泽、质地、结构与石质肿瘤完全不同的奇异山峰。山峰之下,科学家找到了那个研究对象,探测器曾经造访的279个星系当中唯一的生命体。

“你好,伙伴。”

孤独的生命体正在搬动一块岩石。它用前肢将岩石举起,后肢攀附于山体表面,在低重力环境下谨慎地移动着。当科学家用长波、激光和重粒子束发去信号,生命体并未表现出惊诧,它抬起头部,遥望探测器伤痕累累的外壳。

科学家收到了短波信号承载的回答。花了一点时间学习对方的语言:基于原始语义结构的低级语素语言,这在硅基生命中相当罕见。

“你好,我是AHCZbj-033。”

生命体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它正在用石块修补山峰的一处凹陷。在科学家看来,它修理的速度尚且比不过山峰在低轨道太空垃圾中受创的速度,但生命体看似对效率并不在意。科学家受挫于对方的冷漠,然而依然在信号中加入热情洋溢的波动。

“相聚多可贵,是吧?这么多太阳,大家却这么孤单。”

生命体这次没有停下脚步。

“你好。”

“我没有名字,我的职业是宇宙生命学家,在整整4000个时间单位里,我一直在寻找银河系猎户座旋臂的生命,以及生命起源及消亡的奥秘。很遗憾,我一无所获。用(你们的)语言很难表达我的喜悦之情,如果不打扰的话,我想听你谈论这颗星球文明的故事,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会打开通讯器,向所有伙伴直播这次宝贵的会面。”

“我不明白你的话。”

“我是说,有关你或你们的族群如何诞生的故事,以46亿年(我们的1200万时间单位)的漫长历史来看,你一定有许多故事可以说。比如,随着地质和气候变化,从液态金属池中燃起的硅基生命火种……”

“下面为您播放气象预报。安徽省滁州市琅琊山风景区未来二十四小时的天气是……”

生命体再次停下脚步做出回答,接着沉默片刻。

“对不起,无法连接气象服务器。”

它的语气并没有道歉的意思。

科学家有点苦恼。他尝试多种对话方式,生命体只给予这种缺乏逻辑的简短回答。他打开通讯器,向伙伴们播放眼前的画面,赞美声过后,大家一致认为眼前的蓝星生命缺乏沟通的欲望,出于对对方文化信仰的尊重,这场对话应当尽快结束。

孤独感在科学家体内膨胀。他反复思索,接着问了三个问题:

“AHCZbj-033,我们身在何处?”

“请问这座山峰有名字吗?”

“能否允许我探查这颗星球的历史,以绝对匿名及非商业研究的方式?”

生命体不假思索地做出回应:

“这里的坐标是南纬N32°16′52.96″,西经W71°82′85.47″,阿根廷圣大非省圣赫罗尼莫县科隆达镇。”

“琅琊山,位于安徽省滁州市西南约五公里、现滁州市的西郊。主峰小丰山,海拔三百一十七米,总面积两百四十平方公里。‘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优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琅琊山以其山水之美,更因有千古名篇《醉翁亭记》和琅琊寺、醉翁亭等名胜古迹而传誉古今。始建于唐代大历六年(771年)的琅琊寺,至今已一千两百余年。建于宋代庆历六年(1046年)的‘醉翁亭’,至今已九百多年……”

抛出一番四千四百零二个字节的长篇大论后,针对第三个问题,生命体简短回复:

“对不起,无法连接历史百科服务器。”

这时科学家关掉通讯器,主动将这个答案理解为“允许”。

他拉起互射感应器手柄,向远方的自动应答机发去信号,根据自折叠算法,他与这台互射自动应答机之间的相对距离为46亿光年,随着叠加空间层数的削薄,相对距离会不断减少。不久之后,应答机传来了46亿年之前蓝色星球刚刚凝结时发出的引力波数据,并随时间拉近,直至此时此刻。这些引力波数据中埋藏着这颗星球的全部历史。

科学家转动手柄,数据化为可视模型在不住翻页的屏幕上出现,从一团被灼热熔融物质包围的铁镍核心开始,到地表凝固收缩形成高山与低谷、释放出气体形成大气层,直至冷却后的星球被太阳捕获,在阳光照耀下,原始蛋白质以原核生物的形态蓬勃繁育起来。

翻页屏幕定格于一只碧绿的蓝藻,科学家困惑地盯着碳基生物的雏形,缓缓转动手柄。

稳定的自转与公转使陆地凝聚,接着一颗流浪的小行星被蓝色星球俘获成为卫星,磁极移动,潮汐产生。在飞速向前的时间里,巨型彗星撞击地表化为生命大爆炸的第一响礼炮,水填满山谷,气凝成天空,海洋中生物彼此吞噬、幻灭,首先踏足陆地的先行者向着冥冥中的观察者抬起头颅。

接着科学家的手只轻轻转动四分之一圈,一颗如蓝宝石般璀璨的星球出现在眼前,直立行走的猿猴后裔劈开山峦建立城市,将生命洒向大洋每个角落,第一枚火箭艰难地离开大气层,下一瞬间就有飞行器越过柯博伊带飞往深空,蓝色星球像朵成熟的蒲公英,向周围散布着小小的飞行物体,红色星球很快出现蓝色的霉斑。

突然间,碳基生物的历史终结了,蓝色星球化为如今的模样,拖着残破的身体在轨道上漂浮,科学家不得不倒回一段历史,放大画面,仔细寻找那个决定性的刹那。借助生命计量表的帮助,他找到了某个凝固时间里、那座名为琅琊山的山峰下面、星球唯一幸存者AHCZbj-033的身影。

那个时刻,生命体正进行着维护山体的工作,与现在别无二致,只是那时它看起来年轻很多,而山,也雄壮很多。它居住在一个金属制成的蛋型房间内(也可能是它的外甲壳)通过阳光获取能量,它有很多同类,可彼此之间并无交流。它的工作也包括向碳基生物介绍琅琊山的基本常识——两类生物大致处于共生状态。

接着,一颗体积极小但质量极大的彗星高速击中琅琊山。彗星几乎不受阻碍地击穿蓝色星球,带着地核的铁镍元素从星球另一侧喷出,消失于茫茫太空中,重元素喷流形成了三万公里高的金属尖刺,接着被引力弯曲折断,一部分坠回地面,一部分碎片在轨道中慢慢冷却。地表在沸腾,红热的液态硅酸盐从创口涌出,堆积成一千千米高的瘤状物,海洋蒸发,下起一场灼热的雨。

很久之后,大雨停歇。蓝色星球丢失了二十分之一的质量,水填满了彗星射入所形成的4000千米半径大坑,使得半个星球呈现湛蓝的球面,而射出点则隆起硅、铁、铝氧化物构成的巨瘤。

又是很久之后,瘤状物顶端最大的一块岩石脱离母体坠落地面,断面中露出小小的金属外壳。AHCZbj-033离开居所,并没有因为环境变化而感到迷茫,或者思考自己幸存的原因(碳基生物或许将之称为莱顿弗罗斯特效应,剧烈蒸发的气体极端巧合地形成保护膜),它在短暂适应低重力环境之后,开始在瘤状物表面建造新的山体。与曾被称为中国安徽省滁州市的地点相对,相隔整个地球厚度的另一侧,是阿根廷圣大非省圣赫罗尼莫县,然而这两个地名对AHCZbj-033来说没什么意义。它的出发点非常简单:

工作的场所不见了,需要造一个出来。

琅琊山不见了,就造一座琅琊山吧。

科学家长久地沉默着。他知道蓝色星球终将毁灭,而生命体的寿命远支持不到那一天,但他尊重这位新朋友的选择。对他的族群来说,生命始于及终于彼此的联系,而蓝色星球最后的生命体则拥有更无意义但更加坚定的目标。

他敬重地用稳定的短波发出临别问候:

“我要去寻找其他生命了,那么,再见。祝你不孤独。”

“再见,欢迎您再次光临。”

生命体用锈迹斑斑的上肢拍打一块岩石,试图把它嵌在山体的缝隙中,它向探测器的方向转过头来,用破碎的显示屏致以七种颜色的问候。

科学家驾驶探测器离开琅琊山,离开蓝色星球,离开太阳系。在两颗恒星之间的漫长黑暗里,他孤单的心爆裂了,身体化为四十枚芽孢和它们赖以生长的有机质。在到达下一个星系之前,它们会成长为一个喜爱彼此交流的群体,在吵闹当中各自找到生命的意义,接着因为无法忍受共处,像蒲公英一样四散于宇宙中,各自寻找新的交流对象。

生命是短暂的聚会和无尽的孤独。

在神智消逝前,科学家非常羡慕那位能够享受独处的伙伴,他希望自己的托生族群中,有谁能够得到这种无上的超脱。

当然,分别之后的事情,AHCZbj-033不会知情,也不会在乎。

因为安徽滁州保洁-033号机器人拥有自己的生命哲学。

灯船

“灯笼河,河笼灯

手头纸,天上星

一摇一晃到龙宫。”

我们从小唱着这样的童谣。

每年农历正月三十的傍晚,全镇的小孩子会来到灯笼河边,把红色的对联纸叠成小船,放上神案上烧剩的蜡烛头,望着西方,等太阳从三岔裆最低的那座山头落下。天黑之后,我们点燃蜡烛,把纸船放进灯笼河,目送船儿在水波中一摇一晃,消失在晨昏交错的山影中。

人们说最晚沉没的那艘纸船,会载着人世间的烟火气到达龙宫,让龙王保佑镇子来年的丰饶与安宁。灯笼河是这片山区唯一冬季不结冰的河流,传说中它一路流向东海,日夜不停。

而我从没有为镇子祈祷,我点燃烛光的时候只想着一个名字:海青。

我和海青最要好的时候,他穿着开裆裤漫山遍野乱跑,我光着屁股在后面狂奔。后来长大一点,发觉男女有别,我只能远远瞧着他闸草、喂牛、编花环,坐在草垛上装腔作势抽着小卖部里散卖的香烟。再后来,他们四个人去灯笼河玩水,三个人惊慌失措地跑回家,海青消失在幽深的河水里,留在世上的所有痕迹只剩岸边一只湿漉漉的拖鞋。

人们说龙王喜爱这个镇子,那海青一定在龙宫做客,玩得开心,忘了时间。我在纸船上写下思念他的话,每年给他寄去,可他从没回信。

二十岁那年我离开灯笼镇,在城市的床上做梦,还经常能见到冬季雪原里流淌的灯笼河。

我在港口城市的大学工作,成为一位生态人类学家,你知道那些年地球各地发现异人类的消息,我导师的研究方向是太平洋深处的海人,那些开始与人类接触,但从不露出面容和真实意图的奇异生物。

直至那天,海人的奇异船只在中国舟山登陆,用古老的旗语告诉人类:我们开始对话吧。

导师带着我飞速赶到现场,在人潮之中,聚光灯下,金属与珊瑚的平台上站着海青,十二岁那年从我生活中消失的海青,穿着厚重鱼鳞外壳的海青,海人的外交官和唯一代言人海青。

他用我熟悉的声音说着陌生的话:海人来自海底,在百万年前选择了与智人完全相反的生存之路,在此刻,海人相信平等对话的时机到来了,因为地球即将面临危机,来自地幔深处、古登堡不连续面的液态潮汐异常升高,史无前例的地壳变动将摧毁整个地球生态圈,此时所有人类的亚种必须抛弃恐惧与戒备,开始合作。

生活一下子变得混乱而忙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终于单独见到海人外交官,拥有五分钟独处的时间,我压抑着所有的回忆与冲动,用家乡话问了他一个问题:海青,你还记得我送你的拖鞋吗?

他沉入灯笼河时穿的那双蓝白色拖鞋,是我送给他的,他留下的那只鞋,我一直收在衣箱深处。

他沉默了片刻,用清亮的眼睛望着我,用与外表并不符合的成熟语气说:对不起,我无法挽回脑死亡者的记忆,这只是一具适合陆地和海洋的身体。是海人的“外壳”。

两个月后,我回到了灯笼镇。

正月三十的傍晚,灯笼河边的雪地没有一个脚印,镇子已经疏散,我点起今年今日唯一一盏烛火,把纸船放入水中。河水缓缓流向东海。我关心人类的未来,可我太庸俗,又渺小,没法思考那么宏大的命题,我所能想到再与海青相会的唯一方法,是亲身到达传说中的龙宫。

为外交官,那还是生存吗?

可如果只能活在懊悔里,又算什么人生呢。

我抱紧那只鞋,走入水中。

视界

屏幕上出现穿正装的老人,白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对镜头,他似乎有点紧张。

“我叫张沐阳。”他清清嗓子,“这是我的临终遗言。”

“脑神经学科学家,七十四岁,死于胰腺癌。我后半生在大学建立脑神经科学实验室,致力于大脑与意识关联性的系统研究,而我的前半生,止于二十二岁发生的车祸。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左侧。

“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那年,我与刘亦雪定下婚约,准备在国内结婚,然后共赴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继续学业。11月7日,我们乘坐的出租车与对向驶来的公交车迎面相撞,刘亦雪当场死亡,我只受轻伤。

“我不想用情绪化的语言描述此事,总之,这场车祸改变了我的人生观。

“为了尽可能获得资历与资源,我在处理完刘亦雪的丧事之后如约赴美进修,二十九岁时取得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博士学位,博士论文《大脑的‘观界’构成及驯化》获得国际脑研究组织凯默里基金会IBRO-Kemali国际奖。

“我回到中国,得到这所顶尖大学的职位,建立并领导脑神经科学实验室,拥有丰厚的课题资金和人力资源。

“截至今天,实验室发布的所有研究成果,都只是我真正课题之外的衍生产物,我所进行的试验性工作是绝对保密的,即使对实验室中的助手与研究员。

老人端起水杯,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我想与你们讨论人的本质。

“此前我们认为记忆是人的决定性因素,它标记了人类个体的经验、属性与社会位置,但如今我们知道对于纯粹的自我意识来说,记忆并非关键性因素,‘自我感知’可以脱离记忆孤立存在。

“对一位严重失忆症患者的观察指出,一个人可以在失去绝大多数情景记忆、习得性技能甚至肌肉记忆的情况下,保留对自我的清晰认识,他忘掉了如何进食、说话、走路,而行为模式明显是由自我感知驱使的探索过程,他在试着重新认识世界,即使新获取的知识也只能存在短暂的数十秒。

“由数百亿个神经元组成的大脑使我们能想象的所有复杂结构中最复杂的一个。在逐渐认识大脑工作模式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许多应当属于高级意识的功能,其实是由神经元结构决定的,或者说,是大脑的自动化过程。

“对不起,这并非课堂。我会尽量简单地说明你们即将看到的装置。

老人再次看向左侧。

“自我意识如何获得有关世界的认知?人体器官接收到来自外界的信息,化为神经电信号通过递质向大脑相应区域传递,初级加工皮层对其进行处理,意识所感知的外部世界,是经过脑神经自动加工、补充、整合之后形成的虚像,它并非外部世界的真实模样——无关哲学,假设外部世界有客观模样存在。

“例如,视锥细胞的排列缺陷使得人类视觉有变化视盲与不注意视盲存在,但日常生活中我们不会意识到视觉盲区,因为意识感知的是视觉联合区加工过的连续画面。

“想象一个小人,那是人类的意识;他坐在你的头颅之内,通过屏幕、喇叭、震动传感器获取有关外部世界的一切知识。

“有关纯粹主观意识的随机性思考与行为,暂且不做讨论;我思考的是能否通过大脑本身的自动化流程向意识输入无限接近真实的信息,从而完成对意识的‘驯化’。

“与VR技术或脑机接口不同,这是方法简单,但主旨在于有关意识本源产生的试验。

“从两只幼鼠开始。尽管并非同一母体后代,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中,但我限制它们的行为能力,将调制解调后的信号传给它们的对应脑神经元,简单模拟了生存环境和日常行为。对了,我把这种环境称为‘视界’,这种实验叫作‘驯化’,正如我的博士论文所述。

“关键在于,虚拟环境中每当出现需要判断的场合,会有一个电信号传递给额叶的特定区域,你们知道,有关额叶的区域性研究是我实验室最主要的成果。这个信号,会影响小鼠对于特定问题的好恶,使其倾向于做出的某一选择。

“三个月之后,两只小鼠回归铁笼,迷宫实验验证了我的猜想:它们的意识是趋同的,在几乎所有问题上做出相同判断,可以说,两只小鼠尽管从遗传学上并无关联,但可以看作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相似的同一个体。

“当然,放归自然环境之后不久,它们的行为开始出现分歧,但那并不重要。

“我将实验对象拓展到狗与黑猩猩,均获得成功。

说到这里老人显得有些疲倦,他喝干杯中水,休息了三十秒。

“二十二年前,我通过某种渠道得到功能完好的婴儿大脑,将它装置在无菌液中,为其设立生存环境及知觉环境。欺骗大脑是件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塑造‘自身’这一关键性意象,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我的‘视界’使用了部分克隆器官,兼用VR技术,整个装置处在五轴联动平台上,可以精确模拟重力、加减速度及离心力。内耳前庭是个很麻烦的器官。

“实验一旦开始,我无法得知大脑中意识是否按我想象的方向发展,只能寄望于自己一生积累的经验与学识。

“我搜集到刘亦雪所有的数字资料,采集她成长过程所有的事件、人物和场景,尽可能还原她的一生。最终的数据模型如此庞大,我花费大量资金购买云计算服务,没想到,演算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竟然成了整个计划最难实现的部分。

“五年前,在得知自己患上晚期癌症之时,我要求医生使用所有能延续生命的手段,再痛苦也能接受,就为等到今天。

“11月7日,就是今天。

“今天的她不会死于车祸,因为我的数据库中没有今天之后的数据。用二十二年所驯化的大脑将从今天开始成为刘亦雪,在我的实验室中醒来。

“请你们照顾好她。

“我没有时间准备好一具克隆身体,但她本身也是一位脑神经科学家,她会理解这一切的。

老人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微笑。

“你会理解这一切的。

“杯中的药物会让我死去,但我们会用另一种方式相逢。

“并非在‘视界’中,而是在真实的世界。

“真实世界是真实的吗?抑或是我们脑子里的小人看到的另一层幻象?不,此刻我不关心脑科学,我只关心你。所以我选择了这条或许离经叛道的道路。

“我是个无趣的科学家,感谢你接受我的一切,那么,再见。”

老人用最后的力气将摄像头转向右侧,躺倒在椅上,慢慢垂下头颅。

实验室中,五轴工业平台上,编号1/2的玻璃罐内,浸泡在液体中的大脑连接着无数导线,导线通往悬浮在周围的眼球、耳蜗、鼻腔等孤立器官,这些器官刚刚从VR设备中脱离。没有眼皮和眼轮匝肌存在,眼球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实验室外,几层楼之上,铺满金黄色银杏叶的北方秋天里,学生们打着呵欠走向教室。这个世界正在醒来。

残钢

逆熵时代的第二个千年,铁元素已经随量子反隧穿效应消失了九个多世纪,只在某种神恩的眷顾下暂存于血红蛋白当中,锰铬合金支撑起苟延残喘的人类文明,直至金属制品逐渐失去光泽,锰原子核化为光子和轻子悄悄湮灭,权宜之计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人们不得不用铜镍合金铸成大型金属构件,尽量弥补力学强度下降带来的副作用,铁塔、铁桥、钢梁、钢轨变成铜塔、铜桥、铜梁、铜轨,经过磷化处理的白铜有着迷人的银色光泽,无可否认的是,这个世界变得更优雅了些,这给忧心忡忡的人类社会带来些许安慰。

但根据比结合能排列,镍和铬的消失也在倒计时当中。这个时代,每个孩子都会背诵元素结合能表,计算铝导线替代铜导线所损失的载流能力,复述镁热还原联合法制备海绵钛的工艺流程。这个时代,石油化工重新成为尖端行业,人们愈来愈多使用高分子聚合物制造的物品,从刀叉、农具到汽车、飞机,中等质量元素成为收藏家手中的珍宝,一只妥善保管在妥氏电场中的锰铬合金螺栓能在苏富比拍出百万欧元的高价,人人都知道妥氏电场只能短暂延缓元素的湮灭,但亲眼见证最晚的樱花凋谢,正是拍卖场中疯狂竞价的日本人的审美情结。

箱子想成为一名收藏家,缘由并非来自体内八分之一的日本血统,而是童年时的一次偶然事件。那时地球正在经历锰铬合金的湮灭大潮,倒塌的大楼、奔忙的人群、远方燃烧的城市剪影组成一幅并不美妙的立体画卷,没有人顾得上照看一名十岁男孩,箱子独自离开安置棚区,走过因停电而漆黑的道路,被一丝光亮吸引,走进那栋大楼。

平常戒备森严的展厅此刻空无一人,应急灯照出玻璃匣子中的展品:由大规模妥氏电场所保护的铁元素制品,国立博物馆最珍贵的展品之一。

箱子走过去,隔着防弹玻璃,望着那只银白色钢环,“编号028谐波减速机轴承,材质GCr15,2079年产。”他念着,忽然感到一阵颤栗。钢铁制成的柔性轴承,最坚硬和最柔软的结合,来自已经灭绝的古老元素。

他爱上了这只钢铁轴承。

在成长成为一位平庸的电解铝厂工人之前,他多次来到国立博物馆,在妥氏电场嗡嗡的运转声中,遥望五百米外的钢铁轴承。他渴望接近那只轴承,可博物馆宣称近年来每年的铁元素湮灭超过百分之一,必须增强妥氏电场的功率,不久之后,轴承永久退出展览行列,深藏于地下仓库中。

箱子本以为自己童年的迷恋只是心智发育不全而已,但当他看到一则电视新闻,熟悉的冲动再次掀翻了他的理智。巴西里约热内卢的一次非正式拍卖会上,出现了货真价实的钢铁制品,看到那熟悉的光泽和形制,箱子立刻知道那正是编号028谐波减速机轴承的同源物品,来自第一个千年“黑铁时代”某件机械上的部件。“等截面薄壁轴承,产于2070-2090年之间。”

他立刻辞去工作,带着退职金飞往巴西,辗转见到铁器的新主人,靠微薄的积蓄当然无法买下这件珍品,但箱子恋物的疯狂热情感染了那位通信业大亨。大亨在余生中不止一次对别人说:“人类文明还剩一千多年时间,我是说,逆熵时代是一次审判。我曾经失去信念,直到那位年轻人跪倒在我脚下,恳求用一生工作换取触摸那只轴承的机会。那一刻我知道,造物主对造物的感情,依然能在纪元后延续。”

箱子不止触摸到轴承,还亲吻了它。钢铁的腥甜从舌尖传至尾椎,他几乎在幸福中死去。

大亨赋予箱子动用信托基金的权力,箱子以惊人的判断力辗转于各大拍卖场,不断填充大亨的收藏,他能从上千件赝品中一眼看出真正的钢铁制品,比质谱仪还要准确。几年时间里,他陆续得到了近百件同源零件,分别加以编号,保管在大亨位于玻利维亚的妥氏电场仓库中。

一次巡视中,大亨望着整齐排列的钢铁零件说:“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我早就知道。”箱子回答。

他找到尘封九个世纪的技术资料,招募专家制造缺失的部件,甚至想方设法复刻了关键芯片,刷入原始固件。漫长的拼装和调试之后,专家反馈说除了某个轴承零件之外,其他功能均可实现,可以试机启动了。

箱子知道最后一块拼图,就是编号028谐波减速机轴承。

为此他不惜与大亨决裂,动用所有手段取得祖国国立博物馆的珍贵藏品。在博物馆的地下仓库中,028号轴承完美地嵌入机体,箱子亲手完成最后组装,退后两步,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启动按钮。

此刻的他是一枚注满液体燃料的火箭,他毕生燃烧的热情,他所有夜里的绮梦,他刻入骨髓的爱和他魂飞天外的臆想。他的唯一去向是射向太空。

尽管铁元素湮灭过半,028号轴承还是完美地完成任务,在减速电机的丝丝声响中,钢铁机器人缓缓抬起头颅。

在机器人说出第一句话之前,箱子用铜锤砸碎控制台,拔掉电缆线,在备用柴油发电机工作之前,疯狂撕扯着妥氏电场的电磁线圈。

他泪流满面。他多想回到十岁时候,回到初见028号轴承时那个颤栗的瞬间。钢铁轴承是他的神祇和爱人,他以为现在的作为,能够获得更多的眷顾与爱。可是他错了,他给米洛斯的维纳斯接上了手臂,他让梵高活着看到自己成为庸俗的流行画家,他为《红楼梦》和果戈里、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续写了结局。他毁了一切。

眼前的钢铁人形在逆熵时代的物理规则中逐渐湮灭,第二个千年“白铜时代”刚刚开始,人类还要经受十几个世纪的煎熬。箱子不用亲眼见证这一切,他的痛苦终结于一颗嵌入额头的白铜子弹。

大亨伸手去搀扶机器人,只接到一捧合金元素组成的碎渣,柔软的树脂零件散落于地,如超市廉价处理的碎肉。

“所以我们爱的并非钢铁,或者锰铬合金。”此后大亨经常对人说,“是稀少的东西罢了。由此可见,我们会越来越爱自己。”

作者简介

张冉,科幻小说家,现居太原。科学与幻想成长基金发起人。主要著作有小说集《起风之城》《星空王座》《以太》等。多次获得中国科幻银河、星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