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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甜蜜的密码

来源:新华日报 |  丁帆  2019年10月11日07:46

大约所有动物的味蕾天生就会分辨甜和苦的味道,自有记忆起,我就喜欢吃糖,它让人感到的是一种沁入肺腑的甜蜜。尽管大人们常用蛀牙的痛苦来恐吓乳臭小儿,但谁又能够阻挡得住儿童的幸福呢?

我们的童年遭受过没有糖的日子,对糖的渴望因而化作一股对甜食的强烈欲望,让我们千方百计寻找糖的代偿品。那时,甘蔗和各种各样稀有的水果是寻常人家的奢侈品。于是,郊区的田野里,我们在高粱秆和芦粟秆里榨取和咀嚼出了幸福的甜味,成为我们那一代人永恒的记忆。

上个世纪50年代,中国的儿童们大多数咀嚼的是那种暗红色、半透明的廉价硬糖果,用极其简单的工艺流程熬出来的糖块,没有任何添加剂。一般的儿童都会被驯化出慢慢放在口腔里让其自然融化的吮吸法,这种延长幸福感的方法在我这样性急的顽童口里是行不通的。不耐烦中几口就消灭掉一块,糖渣滞粘在槽牙上,反复舔舐不掉的甜蜜余味烦恼得让人久久不能释怀。

不过,当我第一次吃到软糖果的时候,便立刻对那种硬糖失去了兴趣。

每一个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走过的儿童都会在马路上、陌巷中,甚至乡村小路间遇上那些敲锣卖糖的挑担人。他们往往是废品收购者,一头放着收购来的废品,一头放着一块比大锅盖还要大得多的麦芽糖饼。掀开一层白纱布,那厚厚的糖块上撒着一层白粉(多少年后才知道那是工业用的滑石粉),孩子们往往是冒着挨打的危险,偷偷拿着家里的铜铁器皿去换糖吃。那挑高箩的换糖人,左手执一上厚下薄的扁形刀,右手用一只小榔头轻轻一敲,只听当的一声,一长条黄澄澄的麦芽糖就掉落下来。忙不迭地一口咬下去,由硬到软,在齿间咀嚼时的那个咬劲让孩子们得到了一种野趣横生的快乐。小时候为了换麦芽糖,我曾将家中的一个掐丝珐琅的铜胚景泰蓝小罐偷出来,用铁锤把镶嵌的瓷质珐琅彩敲掉,只剩下一个铜胚胎,换得一大块麦芽糖甜甜蜜蜜地消受了一顿,当然也换来了一顿结结实实的体罚。

偶尔,我们还能吃到山东特产高粱饴那样的软糖,以及外地捎来的酥糖,那就是正儿八经的高级糖果了。

第一次吃到巧克力是在五六岁时,哥哥得了急性肝炎,为了补充营养,爷爷给他买了一大堆长方形的软巧克力,类似如今的士力架,那在当时绝对是洋货奢侈品。我吃了第一块后,一时难以相信世界上竟有如此美妙的糖果,便天天围在哥哥的床前转悠,偏偏大人不许我接近哥哥,怕我被传染。自从那次“偶遇”巧克力后,在后来的近二十年中,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巧克力了。

上个世纪60年代初,糖是凭票供应的。在没有糖果的日子里,除了用高粱秆和芦粟秆作为寻找甜味的路径,以及用糖精作为糖的替代品以外,还有就是满大街大量进口的伊拉克蜜枣。无疑,那蜜枣的甜度是极其高的,尽管蜜枣上还残留着麻袋线丝和少量沙子,却也成为我们的上等甜品。买上一坨二两重的伊拉克蜜枣,在课间咀嚼几粒,便是莫大的幸福。

我十六岁下乡插队时,已是60年代后期了。我们南京知青带下去的糖果,远不及上海知青的大白兔奶糖和花生牛轧糖好吃,上海新产的奶油话梅糖更是倾倒众人。其中令我终身难忘的,是乡下孩童们渴望糖果的“历史特写镜头”:每当知青回城过年归来时,一群孩子扒着他们门框瞪着大眼睛,引颈盼望着,盼望着……那个特写镜头甚至不亚于“希望工程”里那个大眼睛姑娘的照片。同样是渴望,一种是精神的,一种是物质的,后者于人生而言,同样十分重要,因为物质第一性,没有生存的条件,精神只能是漂浮在天空中的一朵浮云。

当我们攥着一把糖,一粒粒地递到他们手中时,看着一群孩子有的雀跃,有的仔细端详,有的立马入口,有的悄悄地收入破衣的口袋中……一阵酸楚涌上我的心头。

这份酸楚终于在上个世纪80年代徐徐落下了大幕。废除了糖票以后,各色各样的糖果像天女散花一样撒落民间,人们尽情地挑选着自己爱吃的糖果,劣质糖果很快在市面上消失殆尽。我们的下一代不仅享受着各种高级糖果,偶尔也会去寻觅在街边吃棉花糖的野趣。

我和妻子旅行结婚的时候,在上海第一百货公司买了几十斤糖果回家分发,专拣大白兔奶糖、花生牛轧糖和奶油话梅糖买。进入20世纪末和新世纪以来,过多的糖摄入开始危害健康,不少人畏糖如猛虎,即便如此,人们对糖果的喜爱依然不减。去世多年的许志英先生生前热爱糖果,他的口袋里、书桌抽屉里都放着糖果,除了自己享用,还用此物招待客人,孰料晚年得了糖尿病,家人于是禁了他的糖果。公开场合,他大肆宣扬不能多食糖的道理,却时常偷偷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块糖果,吞进嘴里去。糖果的记忆显然是那几代经历过苦难岁月的人最甜蜜的历史符码。

我也是一个嗜糖者,且是那种喜欢高甜度的嗜糖族,尤其喜欢巧克力,曾创下一个人一次吃一盒500克巧克力的记录。随着血糖指数逼近临界点,家人开始限制我食糖,菜肴中少糖,甚至无糖,这我倒是无所谓,只是那甜蜜的诱惑时时蛊动着我偷食巧克力,家人放在冰箱里的巧克力常常不翼而飞……

吃还是不吃?这竟成了一代人在当下面临的哲学新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