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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穿天姥是天台

来源:中国艺术报 | 简默  2019年10月09日11:26

我自东鲁来,走浙东唐诗之路,遇见两座山,都姓“天” ,一名姥,另一名台。

我说两座姓“天”的山,都是女娲补天失手跌落凡尘的五彩石,深深地扎根凡间,拔地参天,横空出世,却仙心不改,仍以高高在上的天为姓。有李白的诗为证:“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 ( 《梦游天姥吟留别》 )

一千多年前,李白渡钱塘江至西陵(今杭州西兴) ,入浙东运河到越州(今绍兴) ,经曹娥江入剡溪,溯流登天姥山,一路直抵天台山的石梁飞瀑,走出了一条诗意盎然的道路。

这条路平平仄仄,山水相连,有声有色。李白一生之中,有相当时光是乘舟在水上度过的,像一个真正的行吟诗人那样。这条路也不例外。他乘舟走水路,渡江游溪涉湖,这儿遍地是水,都有着美好如花的名字,仿佛一个个明眸皓齿的女子。行到水穷处,坐看山起时。兴无尽,不回舟,那就弃舟登山呗,胸中装了太多水墨,也需要登高长啸,慨然对酒当歌,绣口抒出半个盛唐气象。

今天,沿着李白走过的路线,我也来了。一路乘舟是不敢想的,不现实也做不到,我乘的是车,跑的是高速公路,那些山和水,时而在车子左边,时而在右边,纷纷飞快地向后倒退,就像儿时看露天电影时回头倒胶片。我清楚,那些山还是李白的山,水却不是了。一千多年的漫漫时光,水流着流着,断流了,缩小了,干涸了,曾经碧波荡漾的水面,变成了田地、荒野和道路,只有山,凭借粗壮的骨架、坚实的骨骼、丰满的血肉,站成时光的收藏者和见证人。

车子停在新昌县天姥山脚下。时令已经立秋,台风“利奇马”刚刚绕境而过。本该一天一天地凉爽下来的天气,却出奇的热,火辣辣的烈日当空直射,白惨惨的云彩挤不出一滴眼泪,树叶纹丝不动,人站在阳光下,汗珠从额头沁出,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我感觉盛夏去而复返了。天姥山下班竹村的接待人员领我们走惆怅溪,过落马桥,谒司马悔庙。天姥山其实海拔只有八百米,与李白“梦游”的高度相差甚远,举目望去满目青翠,草木扶起自己,织起一张绿色的天罗地网。这个季节,行走在浙东,我发现这儿的山,即使是一座无名的山,也都郁郁葱葱,瞧不出破绽。

我是一个生性胆小、遇事却有大胆想法的人。这次见到班竹村的接待人员,我又要求登天姥山,主要是高中语文课本里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给我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我有一个“天姥情结” ,此刻来到天姥山下,像做梦似的,醒来怎么能不登山尽兴呢?可接待人员说天姥山景区尚未开发,上山的路很难走,加上天气炎热,来回要五六个小时,怕大家中暑,身体吃不消。他这样说,大家纷纷抬头瞅瞅烈焰正炽的太阳,都不做声了。我又成了孤独的那一个人,我不甘心,擦着司马悔庙身边,向上走了几步,歇脚朝上望了望,我也算是踩着诗仙的脚印,左一脚平、右一脚仄地走过了。

既然登不了山,那就走一走谢公古道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消一些无法登山的遗憾。谢公乃谢灵运也。在新昌境内,与唐诗之路有关的古驿道长达四十五公里,其中仅天姥山古驿道就长三十五公里,这条古道至今保存完好,沿途有会墅岭、黑风岭、关岭,分别扼狮象关、威震关、虎狼关,一直通往临海,据说此道就是当初李白走过的“青云梯” 。到了班竹村,谢公古道穿村而过,长约一千多米、宽两米左右,全由大小鹅卵石铺就。 《宋书·谢灵运列传》载:“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 ”说的是谢灵运为了开辟自己崭新的旅游路线,带着数百个家丁和门生,开山伐树,沿途开出一条道来。他头戴曲柄斗笠,脚穿“谢公屐” ——这是一种他自己研发的登山木鞋,鞋底装有可拆卸的木齿,上山去其前齿,下山去其后齿,我一下子想到了我们上学时俗称“钉子鞋”的那种跑鞋。有了这款“秘密武器” ,他登山如履平地,既安全又实用,登山爱好者们都趋之若鹜地仿效他,他曾经糟糕的心情也大好起来。三百多年后,李白头戴曲柄斗笠,脚蹬“谢公屐” ,踩着谢灵运行行复行行的脚印来了。来之前,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游仙梦,将自己的个性、抱负与理想化作一碗浓墨,酣畅淋漓地泼洒向天姥山……一千多年后,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古道仍在,谢李的脚步深深地叠印在上头,我们头戴各式遮阳帽,脚穿各种鞋子,追随着他们旷远苍茫的背影也来了……

涉过惆怅溪,我没将惆怅抛撒向溪中,我是怀着一肚子惆怅上车的,李白梦到了他的天姥山,我来到天姥山下,却只能望山兴叹。由新昌去天台,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高速公路缩短了时空,也渐渐地消解了我的惆怅,天台山在前方等我……

天气依然酷热不减,稍一动弹,浑身毛孔便打开了,汗水争先恐后地涌出。踏着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石阶,追逐着溪流的身影和笑声,这溪流千百年养在深闺似的丛山中,每一滴水都天真无邪,都充满了野性和活力,像一个调皮的山妮,一直在我的左侧潺湲而歌,被时光和水流裹挟下来的大小石头,落地生根,长势狼藉,像时光背后的战场,水与石相互厮杀的场景,同样惊心动魄,却无血腥气,听任云气在上头游走漫漶。天台山中不缺参天古树,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些司空见惯的树种,还有一些天台山特有的树木,看上去不过碗口粗,细读树身上的铭牌,却已都有数百岁了,它们咋就能像天山童姥一样驻颜有术,保持着自己的青葱容颜,要知道这个年纪的它们,在山外的地方,已长成水桶样臃肿的腰身。我怀疑是天台山的时光有时打一个盹,就忽略了它们,它们也乐得如此,它们就像某些人一样,从内心里抗拒长大、变老。石阶两侧树木葱茏,在空中耳鬓厮磨,人穿行树下,清凉自在,阳光突围不进来,一身汗唰地溃退了,听着眼前溪流的独奏,捕捉着不远处瀑布的呼吸,我心旷神怡起来。

溪流逆着时光,流着流着,站立起来,高过山,接近云,成了瀑布。我远观近望过许多瀑布,论气势、水量和落差,面前垂挂的这条都数不上,它却胜在“奇”上。茂林修竹掩隐之下,东西两面崖壁如门挺立,中央花岗岩石梁雄厚地横跨空中,如天生落入人间的桥,就叫天生桥,长约七米,宽不盈尺,梁上苍苔簇生。瀑布一波三折,穿梁下空隙一泻而下,色如素练,又似霜雪,声若雷霆,响彻山谷。我走近它,倚巨石面朝它,它飞珠溅玉,湿我衣裳,吹我一脸水气。此飞瀑乃剡溪之源,它出自华顶,向北流至嵊州,为剡溪;至上虞,为曹娥江。据说昔有中方广寺僧人,每日足蹬草鞋,坦然走过石梁到对岸的铜亭去进香,也有小沙弥淘气地在此石梁上翻筋斗、竖蜻蜓。我问寺中僧人,如今石梁上还能走人否?僧人双手合十,摇摇头道,走不得,走不得。

天台山景区佳景星罗棋布,我独登山望石梁飞瀑,因为浙东唐诗之路的终点,就是这条石梁飞瀑。李白为它写下“石梁横青天,侧足履半月” ,白居易歌咏它“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 ,孟浩然不远千里涉水扬帆,杖藜登山只为“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 ……而我所望与一千多年前李、白、孟等人看到的,同出石梁机杼,并无二致。

至此,这条全长近二百公里的诗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在唐朝280年间,相继有451位诗人沿此路线一游,吟唱的1505首诗篇流传至今。他们一路留下了自己的青春记忆,绘就了一幅山水和鸣的诗歌地图和人文画卷,叫我们心驰神往,追慕不已。

我更想说的是,山水存于世间,藏之僻壤,文人走过游过歌过咏过,这些山水便一代一代地,生出了文化的包浆。山矗立至今,水流淌至此,前见古人,后有来者,涉水登山,行吟路上,重回魏晋,重回唐朝,看山水洗心润肺,诵诗篇口齿留香,从此追随着王羲之、谢灵运、李白、杜甫、白居易们的足迹,与他们一路同行,做一回他们的芳邻,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