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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19年第5期|张学东:被狗牵着的女人

来源:《长城》2019年第5期 | 张学东  2019年10月08日13:34

猛不丁的,女儿就把不满周岁的皱皱抱回娘家来了。女儿哭丧着个脸子,一迭声央求芬素说,妈哎,我的产假休完了,这回你老好歹帮着带一阵娃娃嘛,不然的话,我真得辞职回家了。

芬素斜偎在沙发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怀里照旧趴着她那心爱的卡布。卡布好奇地扭头望着芬素的女儿,还有被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的臃肿不堪的“棉团儿”。一定是婴孩身上奶呼呼的气息诱住了狗,卡布把鼻头探出老长,一抽一抽像截黑弹簧,它很想挣脱芬素的怀抱,去探究一下那个奶气逼人的“棉团儿”。

卡布在这套老式单元楼里,已然吃喝拉撒了两年零五个半月光景。在芬素的眼里,卡布活脱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毛孩子,就像一首童谣里唱的,也有那眼睛,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整天嘴巴不说一句话的卡布,却是天生的聪明伶俐,它像能读懂芬素的喜怒哀乐。芬素快活时,它会尽情地绕着她转圈儿,不停地晃动芦花棒样的小尾巴,好像被主人感染得乐不可支;遇到芬素情绪低落,它又是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眼巴巴瞅着主人,两只前爪交替着,一下一下去轻轻扒拉主人的裤管,喉咙里弄出嘶嘶呜呜的轻响,好像在温存体贴地劝慰着;一旦芬素恼怒,发起牛脾气,卡布简直四足无措,这时它只能将平素搭在背脊上的小尾巴紧紧收拢,缩夹在两条后腿间,耷着小脑袋,伏腰塌肩,眼神哀怜,不到主人的怒火消除之前,它不会轻易跑过来张狂或冒犯。

卡布是一条奶白色的二转子比熊犬。据小区里的懂狗人士分析,卡布身上至少有三分之一泰迪的血统,同时又兼备三分之一比熊的基因,另外三分之一就有点儿模糊不清了,说它是雪纳瑞也行,说它是别的什么小型犬也成。这些因素使得卡布的毛色不如纯种的比熊那样雪白、柔密;嘴鼻不及泰迪狭长突出,更不似雪纳瑞搞得方头方脑。小区便有人戏称卡布为“比纳迪”,也就是杂种的意思。芬素并不介意,在她看来,狗一旦成为家庭中的一员,便跟亲生儿女一般,谁又会在乎孩子的哪一处长得不像爸,哪一处生得不像妈,就无端嫌弃呢?至少,芬素不会,非但不会,芬素对卡布简直跟慈母一样关怀备至。

芬素上外面去遛狗,说白了是卡布牵着她到处走。卡布走走停停,这里闻闻,那里嗅嗅,芬素就得适时驻足望着它。若遇到别的狗扑奔而来,芬素猛一提绳子,一把将卡布抱起紧搂在怀里。芬素不喜欢来历不明的狗亲近卡布,那些狗脏兮兮的,眼神要么色迷迷的,要么凶巴巴的。卡布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呢,她可不能由着那些野货,随便上来蹭磨揩油。被强行拘在怀里的卡布,通常会发出不满的怨愤声,恰似玩性正酣的孩童,突然被家长喊停,硬拽回家。这时,芬素就要来一句,乖,好孩子,听话啊,咱不理它,回去妈妈奖励一根小香肠吃,好不好?“吃”这个词,卡布完全听得懂,条件反射般伸出湿漉漉的舌尖儿,猛舔几下芬素的下颌。芬素觉得又酥又痒又麻,一种成就感和幸福感油然而生,亲吻总是会让女人怦然心动。

女儿进门老半天了,芬素都未肯挪窝,她只是更有力地抱住卡布,生怕它跳下去。她懒懒地腾出一只手,乱摁遥控器,电视屏幕上的画面走马灯似的窜动。

妈,你咋成天就知道守着电视,那破玩意有啥好看,你也不说帮我接接娃。

芬素只得侧身下地,可她依旧没有放开卡布的意思。女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上前,把那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棉团儿塞向她。芬素还呆怔着呢,女儿已经要撒手了,倒是卡布急切地伸出两只前爪,像是要去迎接那孩子。

妈!你就不能把狗扔掉?

芬素被女儿的高声大嗓所震慑,终于不情不愿地松开臂弯。卡布扑腾一下跳到地板上,习惯性地用力摇摆它那身并不太白的皮毛,这样一摇晃,好像比先前大了一圈,看着威风多了。

芬素这才有些不得要领地,接了那只花里胡哨的“棉团儿”。臂弯忽地一沉,吓了她一跳,她压根没有这种心理准备,好像只是去接一个无足轻重的棉布包袱,根本没料到它是有分量的,而且不轻,她才醒悟到裹在那里面的,是一个活生生的肉疙瘩。曾几何时,女儿还是她怀里的小肉蛋啊,怎么一眨眼工夫,女儿就做起了妈妈,她也变成了听起来很有几分刺耳的外婆?

女儿乘机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一只婴儿车被吱吱扭扭推进客厅,车兜里有一只装得鼓鼓的大塑料袋。女儿呼啦一下解开袋子,像个搞促销的,一样一样往出拿,并说,这是奶粉,那是米粉,这是奶瓶,那是纸尿裤,还有一些孩子的常用小药,换洗的小衣服。所有东西挨个展示了一遍,女儿才又讨好地叫了芬素一声“妈”,然后笑嘻嘻地说,那我可就把皱皱放在你老这了。

卡布的注意力都瞄在小婴孩身上,平时从不肯瞎叫唤一声的小狗,因为孩子发出突兀的呱呱啼哭,倒也着实激愤地汪汪了几声。看看日头偏西,芬素决定给皱皱换一次尿不湿。当她把那条湿乎乎沉甸甸的东西,从孩子的小屁股下面拖出来时,卡布的两只前爪就用力扒在她的睡裤上,偏着脑袋,冲孩子汪汪起来。

这时,芬素早让那股臊臭气熏得鼻头乱颤,数落道,叫什么叫,不嫌臊啊,你俩都是臭狗屎!芬素将换下来的污物卷了卷,径直丢进纸篓,然后洗了手,方才换新的。太长时间没有管护过婴儿,业务完全荒疏,孩子的小短腿青蛙样乱踢乱蹬,不听摆布,弄得她手忙脚乱。当初她养孩子那阵,还没有纸尿裤这玩意,都是用穿旧的秋衣秋裤裁剪成的书本大小的尿片子。女儿小时候,屋里屋外挂得跟万国旗似的,臊味十足,芬素每天都得蹲在地当间,在铁皮盆里支块小搓板,吭哧吭哧揉弄半天,常常累得腰酸背痛。丈夫是天生的大男子主义,很少帮她什么忙,这也是后来他们离婚的根源之一。

芬素终于逮住孩子的两只小脚腕子,微微往上一提,右手刚要将一片新的尿片塞入孩子的屁屁下面,却发现孩子的两片屁股正压在一摊碎玉米渣似的焦黄稀便上。她恶心得要吐,不由得发狠骂道,小坏蛋!刚才故意憋着不拉,偏偏人家给你换掉了又拉,瞧瞧,都拉到沙发上了!芬素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我看你跟你妈一个样,就是跑来气人的!她真想往那黄兮兮的小屁股蛋上掴一巴掌,可手掌举了举,到底还是放下了,吃屎的娃娃懂什么呢?她自顾嗫嚅着,终究恨恨地,从茶几上拽出一沓抽纸,揩拭秽物,胡乱擦抹几下,捧起那些脏纸团,脸庞竭力往一边撇开,锁着眉头往卫生间冲去。

不想又一眼瞅见,卡布正埋着头趴在纸篓边上,饶有兴趣地撕扯纸团,弄的地上到处是纸片。它撕扯那秽物的样子,分明带着一股狂躁与莫名的仇恨。

火气一下子冲到脑门。芬素愣视两秒,抄起笤帚,劈头朝卡布抡去。卡布毫无防范,惨叫一声,夹紧尾巴落荒逃窜。芬素正在火头上,紧跟着追出卫生间来。

你往哪跑,给我站住,小杂种,看我不捶烂你的皮!

卡布吓窘了,自从到这个家里以来,还是头一次受到如此严厉的责罚,刚才那一笤帚杆,正中尻尾根,以至于逃跑时身体严重朝一侧偏斜。可主人还在追赶,卡布吓得只能兜着圈子,发出呜嘶呜嘶的哀鸣。后来,它还算够机灵,一头钻进床底下,半天再也不敢露头。

芬素不好再逐撵它。扫除了一地的污物,打了两遍洗手液,哗哗啦啦冲了半晌,总觉得那双手再也洗不清爽。至于弄脏了的沙发,最是叫人头疼,这玩意并不好洗,还好是布艺的,海绵垫子外面的布套子可以拆下来。她胡乱把孩子塞进婴儿车里,扭头又扎进卫生间忙乎。

她不顾一切地刷啊,搓啊,冲啊,拧啊,始终紧抿着嘴唇,像个视死如归的斗士,鼻孔呼呼冒着粗气。在那些丰盛的泛着荧光的泡沫中间,她一不小心,又瞥见多年以前的自己: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成天母牛一样不停操劳着,可以说什么苦都尝遍了,生活就是没有给过她一丝甜头。原以为女儿嫁走了——尽管她认为嫁得很不理想——便一了百了,该消停消停享受自己的生活,该像小区里那些年龄相当的女人遛遛狗,跳跳广场舞去了,不料女儿又跟讨债鬼似的,把屁大点儿个孩子丢在她面前,而且理直气壮不容商量。

大人忙得不亦乐乎,孩子睡得甜美酣畅,小嘴肉嘟嘟的,鱼儿似的噘起,时不时吧唧有声,晶亮晶亮的涎水顺着嘴角缓缓滑下,更使得那张小脸憨态可掬。卡布的恐惧和耐心终究有限,床底下又黑暗又憋屈,还有好多毛茸茸的老灰尘团儿,它鼻尖微微一触,那些轻浮的玩意就纷飞乱舞,狗禁不住喷嚏连天。芬素半天不再唤卡布的名字,或者,女人忙碌时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事,卡布不无侥幸地偷偷摸摸爬了出来,一路东张西望,女主人的背影还在卫生间晃动,水流声仍在持续,沙发上的婴儿不见了。

老远地,卡布就能清晰地捕捉到孩子湿热的呼吸,它好奇地朝停在阳台的婴儿车摸索而去。卡布已经忘了疼,每次干坏事,它都心里有数,唯独这次,也不知触犯了女人哪根神经?此刻,猎奇心驱使着,它非得去婴儿车那里细细瞧瞧。聪明的卡布似乎发现,自从这个散发着奶味的小东西到来之后,女主人就变得奇怪了,脾气忽然大得可怕,动起手来简直要命。卡布用两只前爪轻轻地扒住车筐边沿,鼻头尽量往前凑,这样刚好可以看到孩子的模样。孩子薄薄的眼皮一轮一轮地波动着,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卡布发觉孩子的一只小手突然翘了起来,像是要抓挠自己的小脸。卡布便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卡布的舌头很长,可以够到老远的东西。孩子的小手拧麻花似的转来转去,停靠在婴儿车的边沿处。卡布抓住时机,忽地伸长舌头,准确地舔到了小手。甜、酸、膻,带着浓而诱惑的奶香,似乎是记忆深处的味道,卡布的鼻头舌尖喉管直至胃液都活跃起来,似乎那摆在它眼前的,是一只香喷喷的猪蹄。

这时,芬素的女儿从单位赶回来给孩子喂奶。她有钥匙,一进客厅,便望见这一幕。她的叫喊声大得惊人,好像那狗是条饿狼,要吃掉她的孩子。她尖叫着,疯狂地扑向婴儿车,挥舞着手掌,作势要揍那狗一通不可。

滚开!你这讨厌的小杂种,离皱皱远点!妈,你到底怎么管孩子的?

芬素闻声,几乎水淋淋地从卫生间出来。她是那种顶爱干净的女人,近乎于有洁癖。她这一辈子都在试图用双手和勤劳让生活变得更美好,可很多时候总是事与愿违。此刻,女儿惊魂不定地抱起了孩子,嘴里乖啊宝啊地喃喃不止。女儿忽而一抬眼,又瞧见蹲在婴儿车旁的小狗,于是便飞起一脚,拖鞋飞了出去,卡布再次被击中,几乎从地板上弹起来,吱呜着翻滚到一边呻吟着。

芬素一只手里拎着清洗已毕的沙发套子,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没有跟自己的女儿多说一句话,就丢开手里的东西,快步朝卡布跑去。卡布抖得像树叶。乖,快让妈妈瞧瞧,踢坏了没有?因为有过之前挨笤帚的经验,再加上这致命一击,卡布胆怯得要死,似乎对人已失去了信任,即便是女主人的抚慰,它也不得不躲躲闪闪。芬素怜爱地从地上捧起狗,不停地在卡布身上摸来摸去。

好端端的,你发啥神经呢,万一踢坏了卡布咋办?

她觉得很有必要表示一下自己的不满。

皱皱这小坏蛋,今儿屙了我一沙发垫子,害得我这半天好洗呀,累死人了!

哈哈,我们皱皱在家可不这样,对不对呀,我的小乖宝啊。

女儿不无幸灾乐祸地朗声大笑,解开上衣扣子,一屁股陷入沙发里,给孩子喂奶。

芬素瞥见女儿那双大得惊人的乳头和乳晕,它们都像是涂抹了一层黑巧克力。孩子连眼皮都未睁,便叼住一只乳头,唧唧呱呱吮得起劲。芬素别开脸,卡布温柔地拿舌头舔她的脸,那些被舔到的皮肤顿时酥痒而温热。不知怎的,这微妙的轻舔,倒一下子让她想起女儿小时候嘬她乳头时的奇妙感觉。小狗的舌尖继续顺着脸颊下滑,开始舔她敏感的脖子,她有些沉醉地微闭双眼,既渴望又故作排斥地扭动脖颈,咯咯地甜笑。

卡布刚来家里那会儿,成天价黏着芬素,只要她往沙发上一挨,卡布非要让她抱。通常,她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狗狗准会在她胸口那里盘作一团,时间久了,芬素会觉得胸口发热发堵,便顺手把小狗挪到沙发上,采取一种放松的手势,来来回回按摩身体。就是那时候,她发觉,左胸略微靠腋窝处,生出一个比鹌鹑蛋小不了多少的瘤子,若拿手指用力触弄,竟隐隐地灼痛。她后来到底心惊肉跳地去医院做了次详查,怀疑很快被证实了,那个东西就像块无声的小卵石,淤塞在柔软的身体里,大夫说趁着情况未恶化之前,建议摘除为妙,以绝后患。芬素思前想后,尽管胆怯得要命,还是悄悄动了这个小手术,虽然并没有影响到整体美观,可潜隐在那只乳房上的一道蚯蚓状的疤口,还是让她难过了许久。这种心情说来奇怪,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不就在那个没用的地方拉了一刀,似乎不值得大惊小怪,可那个部位太特殊了,太敏感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它的象征意义永远要比实际作用深远得多。不管怎么说,瘤子成功摘除了,芬素觉得最应该感谢的就是卡布,若不是这条小狗成天黏着她,她是不会那么早就发现的,而且事后她再回忆,卡布每回黏在她身上睡觉时,小鼻子总会很奇怪地在生瘤子的地方嗅那么一会儿,好像那里藏着一个什么异物,要知道狗鼻子真的很灵。

然而,担忧似乎并没有彻底根除,没事躺在床上或沙发里,她总会有意无意地抚着胸口,一圈一圈静静按摩,揣测着里面有无再生异物。也许是自己寡居时间久了,没有一双大而有力的男人的手来给它们温存了。电视里的养生类节目里,那些主持人、嘉宾、专家,只要说起更年期、绝经、乳腺癌、宫颈癌,总是头头是道,甚至夸大其词,每每让她陷入莫名的恐慌。依照那些个冠冕堂皇的专家理论,女人在更年期前后生活一定要和和美美,夫妻关系自然是越和谐越好,否则,女性的健康状况就要大打折扣。她的乳房之所以出现了肿块,她一直觉得,罪魁祸首十有八九是离异太早的缘故。

这种情况下,芬素会想起前夫。那个精瘦的家伙腿长胳膊长,臭烘烘的脚丫子永远露在被子外面,像一具没掩好的尸身,家里任何被子都盖不全他的身体。结婚多年,他唯一的贡献就是丢给她一个不太听话的闺女,而正是这个宝贝女儿,竟然又让她这做母亲的赶在五十岁之前,不太光荣地加入到丈母娘的行列。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女儿铁了心嫁给一个离异男人。当初她狠下心肠对女儿说:你爱嫁谁就嫁谁,不过从今往后,你休想让妈再操心你跟二婚头的破事!

我说老妈,你能不能把狗拴起来?刚才要不是我进来得及时,它说不准会咬伤咱皱皱的嫩肉肉!

女儿的唠叨将芬素唤醒,她放下卡布,转身去阳台晾晒沙发套子。

哼,你别把卡布说得那么坏,它很懂事的,咱这小区谁不夸它,你要不放心,干脆把孩子抱回家得了!

女儿不满地翻了翻眼皮,熟练地将另一只乳头塞进那张小嘴里,道,整天就知道护着狗,你老好歹也是当外婆的人了,怎么说娃娃也比它重要吧,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的……

听女儿一味地嘟囔埋怨,芬素的气性陡然飚上来。

哼,你少来这唱高调,想教育老娘,我还憋着一肚子委屈呢,谁愿意当这个外婆,你让谁当去,我可没这好福气!当初我怎么说来的,嫁一个那么老的男人,他爹娘得有多老,将来谁给你看孩子?现在遇到难处了,就知道让你老娘受苦受累,你的爱情能当饭吃?

每个工作日的早晨,女儿都把皱皱丢在芬素这边,傍晚下了班再急慌慌赶来接走。如此一来,芬素忽然失去了自由,至少白天她再也不能牵上卡布到处闲逛了,充其量也就是陪狗下楼屙屎撒尿,而后赶紧回去,毕竟把娃娃独自留在家不放心。以前,她会同小区一干穿红挂绿的妇女一大早就兴冲冲地在公园里疾走一通,雄赳赳气昂昂,像是专候什么重要人物的检阅。那时,她牵着卡布,狗在前面跑得欢实,一条绳绷得笔直,人狗都享受着最惬意的时光。眼下,芬素的日子像被一圈圈拧紧的发条,几时该给孩子喂奶,几点该哄小家伙睡觉。因此下楼散步,也就是狗撒泡尿的工夫,卡布不情不愿,甚至有些厌恶。撒欢的时间太短,狗还没来得及大跑大跳,弄出一点儿臭汗,女主人便下了回家的指令。

虽然主人说一不二,可卡布还是要耍耍赖皮的,故意远离主人的视线,把白雪团身子藏在绿篱深处,在那些自己做过记号的草丛间,闻闻嗅嗅,乐此不疲,任由芬素把它的名字喊出了火星子,它也不肯立刻回返。芬素佯装发怒,说什么再不听话就不带它出来了,可卡布并不十分害怕,因为它能辨得出真伪,女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必要的时候,它也会委曲求全,又是讨巧,又是献媚,撒欢儿,打滚儿,兜着圈儿咬自己的尾巴梢,一整套的小伎俩,直到把芬素逗乐为止。

唯独女儿,不那么顾及芬素的感受,凡事都以自我为中心惯了,好像做妈的永远欠着她几百吊钱似的。倒是那个比女儿年长近二十岁的老姑爷,近来变得乖巧了。嘴巴变甜了,不似以前愣头愣脑,一来家里就妈长妈短,叫得亲热,弄得芬素心里别扭,其实他的年纪只比芬素小几岁。老姑爷笨拙地抱着孩子颠来颠去,他还总爱趿拉着拖鞋,贴身的秋裤臃肿而又滑稽,模样怪诞地在芬素眼前晃动。这总会让她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的瘦猴男人,当初好像也是这么可笑地抱着女儿,跟应付差事一般在她跟前晃来晃去,而她则忙着给他做饭洗涮收拾。

我知道你爹娘远在老家,又都是一把年纪的人,可你们整天把皱皱送来接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实在不行雇个保姆吧。

保姆倒不是雇不起,只是上哪里去找合适的?听说她们趁主人不在家时,啥坏事都干,给孩子的好东西,全让她们贪嘴偷吃了,还丧心病狂地喂孩子安眠药,好自己在家睡大头觉!

芬素噘着嘴白了女儿一眼,照你那么一说,真是洪桐县里没好人,保姆都成恶魔啦?

老姑爷见丈母娘气色不对,忙讪讪地冲她傻笑,嘴里不咸不淡地冲媳妇说,妈说得在理,回头咱们就去家政中心打问打问。

回头打问,不过是个托词,再无下文了,连老姑爷上门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他们俩肯定是私下里商量好了,成心给她摆这煮不烂的肉头阵。

不知从哪天起,芬素再往奶瓶里掺兑奶粉,总是不忘多加两勺,这样就可以给卡布匀出点儿甜头。一来小狗总是眼巴巴盯着她忙这忙那,二来她觉得卡布也是个毛娃娃,既然都是娃娃,就不能厚此薄彼。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成了女儿女婿的老妈子,他们明显是在利用她,还美其名曰:老妈带孩子最有经验、最是知冷知热,自己人到底贴心嘛……呸,她可不吃这套甜言蜜语!她觉得每次多弄出两勺奶粉,是在向过去无情岁月的一次次讨还,这样的讨还也许微不足道,但在心里会产生微妙的补偿。

他俩倒也会来事,逢节日会送她礼物,比如一只女士牛皮手包、一双超暖和的棉拖、一件开襟羊毛衫,甚至还说要给她换个苹果手机。她执意不从,说自己的手机好好的,而且也没有几人给她打电话,买那么贵的东西不值当。再后来,女儿又提出每月给她三百块钱,算作她跟孩子的生活费。她心里暗忖,三百块够干什么的,恐怕连保姆的一条胳膊也雇不回来。这话自然是说不出口的,毕竟她们是亲娘儿俩。

天天都能喝上几次进口奶粉的卡布,毛色好像鲜亮了不少,小眼珠子黑亮得好似一对玛瑙,它对芬素越发地言听计从。芬素说趴下,它就乖乖趴在地板上;芬素说坐好,它坐得有模有样;芬素说叫妈妈,它懵懂地扇扇小耳朵,仿佛天线宝宝。芬素说你真傻,不会叫声妈妈么?它疑惑地偏着毛茸茸的脑壳,黑眼珠溜圆地盯着芬素的脸,半晌,到底叫不出。芬素就说,笨蛋,不叫妈妈,别想再喝奶粉!这它听懂了,汪地吼了一嗓子,声气惊人。芬素故意掉下脸子,却顺手把奶瓶里剩下的奶汁,统统倒进食盒里。

这时门铃被摁得变了调,电池早没电了,在那苟延残喘着。她最近忙着照顾婴儿,一直没换新的。芬素丢开手里的东西,慌忙跑去开门。卡布蹲在窗台下,鼻尖抬得老高老高,喉管不时弄出迫不及待的嘶呜声。今天女儿比平时回得早,拎着袋子,进屋就抱孩子,对芬素说,妈,从今天起,我打算给咱皱皱断奶。

芬素诧异地瞅一眼,为啥?你没奶水了?

也不是,人家都说,快一岁大的孩子,不能老吃妈妈的奶,再说大人的奶也没啥营养了,所以,我下午请假去医院开了停奶针,这不又多买了两桶进口奶粉和米粉。

芬素不由得皱起眉头,断奶的事她当然知道,要想让小家伙齐根断掉,那非得狠下心肠不可,而且,最好是孩子要远离妈妈一阵子。想到这里,芬素又关切地问了句,那娃娃晚上咋办?

女儿胸口的那颗“黑巧克力”已被孩子嘬得吧唧响了。

还能咋样,当然搁在你老这里,估计弄不好得一周才能断掉呢。

女儿大模大样地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好像要刻意展示这颇具历史意义的最后一次哺乳。宝宝乖啊,放开了好好吃吧,多吃点儿,全部给妈妈吃光吃净……

孩子仿佛意识到什么,嘬奶声小猪样越发欢畅。

这时,一直在阳台等待喝奶的卡布,突然就冲着窗台汪汪起来,那突兀的声音吓到了孩子,哇啊哇啊虚哭起来。女儿边哄着孩子,边朝卡布走去。

你叫什么叫!真讨厌!吓着宝宝咋办?

卡布依然大叫,女儿顺着卡布的目光搜寻,一眼便看见了那只狗食盒,里面白汪汪的。她探过鼻子细闻,这气味再熟悉不过,是孩子每天都在喝的奶粉。

妈!你是不是又给它喝皱皱的奶了?女儿的质疑声带着怒气,直戳戳地砸向正在厨房淘米的芬素。

谁,谁说的,哪有的事啊?芬素半装傻,嗫嚅道。

还嘴硬呢,那你说说,这是啥?女儿气鼓鼓的,随手将狗食盒塞到芬素眼皮下面。你知不知道这奶粉有多贵?外国进口的,我刚才只买了两桶,就花了半个月工资,你倒大方,拿它喂狗?

芬素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她多少觉得理屈,但依旧无力地辩解着,不就是,皱皱喝剩的,一点儿么,我怕可惜了的,才倒给卡布。

嘁!还哄我,我是三岁孩子吗?我还不知道你那心思,有啥好吃的不给你的狗吃?哼,连娃娃的奶粉也不放过,妈你太过分了!

嫌老娘过分,干脆抱上你的小崽子滚蛋!老娘我还不想伺候了呢!

芬素一下子被逼到死角,她觉得女儿的眼光比刀子还尖,刺得她浑身痛。她终于没了退路。她这辈子仿佛早已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从跟那个瘦巴巴的男人结婚到离婚,再到女儿出嫁,她始终处于被动。她不是太倒霉,就是太软弱了,尽管很多时候她也想让自己强硬起来,可终归是心强命不强。比如她自己的婚姻,比如女儿的婚事,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失败的,她只能逆来顺受。这一刻,憋在心中已久的怨气终于破口而出。

房间一霎时安静下来,芬素撂开淘米盆,捂着脸扎进卧室号啕起来。

卡布终于不再执拗地纠缠于甜蜜的奶汁,也许是女主人的悲号声镇住了它。它竖起耳朵,神情高度紧张,对于两个女人们之间的战争虽然懵懂,但它明白是谁惹得主人伤心。也许狗的眼里只有两种人,主人和外人,好人和坏蛋。

那个时候,刚喝足了母乳的孩子已被塞进婴儿车内,孩子的母亲冲进卫生间,咣当一声,反锁了房门,哗啦啦的水流声持续着。卡布先跑进芬素的卧室,两只前爪在床罩边上抠抓一通,女主人除了埋在枕头里呜咽,完全没有理会它。卡布受到冷遇,发出呜呜声,像是在跟女主人一起哭泣。渐渐地,它的眼圈周围就被类似眼泪的液体浸湿了,那双狗眼大得出奇,仿佛能洞悉家里发生的一切。卡布固执地绕着床,来回转悠,使劲扒拉,过了一会儿,它终于悻悻地离开了卧室。狗的眼神渐渐变得乖戾,甚至露出一丝凶相,只可惜屋里的两个女人,都沉浸在各自的坏情绪中未能觉察。

卡布果断而谨慎地靠近了婴儿车。孩子吃饱了,心满意足地发出唧唧咕咕声。尽管不会说话,小家伙却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卡布听不懂,也许它很讨厌这种古怪的声音。它警觉地朝四下张望,卫生间和卧室始终没人走出来,女主人的哭声依旧响亮。它可不喜欢这种声音,它喜欢芬素笑呵呵的样子,因为只要她高兴,她就会跟它说这说那,喂它好东西吃,抱着它睡觉,还会带它出门。现在,卡布还饿着肚子,它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了,它似乎很能明白主人此时的处境,它得想法子替主人干一点儿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这或许跟它的天性有关。卡布的前爪往婴儿车沿猛地一扑,后腿再用力向下一蹬,便轻而易举地蹿到了小车上。

事情过去好几个月了,皱皱再也没有被送来。

芬素难免会感到空虚和寂寞,没有孩子在身边的自由,突然变得极不真实起来。过去两年多里毕竟有卡布解闷,后来又有皱皱需要她照料,现在身边什么也没有,女儿女婿不再登门,地板白花花的,像一面面空镜子,一个人待着简直有些可耻。

好几次,芬素已然下定决心要上女儿家一趟,把皱皱再接过来,可每回下了公交车,眼见要走到女儿家楼门口了,又低头返回。她忘不了那天皱皱的惊天痛哭,更忘不了孩子血肉模糊的小手。该死的小畜生,差点没把外孙的小手手咬下来……当女儿仇恨的目光射向芬素时,她彻底崩溃了。她听见女儿发疯似的冲她恶吼,这回你该满意了,啊?!女儿像个疯子穷追卡布,即便它遁入床底,还是被她死命揪住一条狗腿,然后,一把推开窗户,将极力挣扎的卡布,像丢垃圾似的丢了下去……狗是死是活已不重要,当务之急是赶紧送孩子上医院去啊。

待事后冷静下来,芬素眼前又浮现出卡布乖巧伶俐的模样,她不愿意去想,可又由不得自己。她几乎寻遍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地方,就是没有卡布的影子;她在附近到处张贴《寻狗启示》,甚至不惜承诺“必有重谢”,也无济于事。有时,远远看见一只白毛小狗,就追上去细瞧,却都不是她心爱的卡布。也许它被活活摔死了,可小区内又没人见过狗的尸体,连保洁员和垃圾清运工都问过无数遍,人家都摇头说没见过。也许,卡布真被吓破了胆,伤透了心,再也不想回来……

夜以继日地想狗,让芬素一天比一天消瘦,食欲一天比一天差,有时连着两天,她都懒得给自己做一顿正经饭,只随便叼两口零食。她甚至连牛奶也不能喝了,一闻到那股味儿,便想起可怜的卡布。她老是出神地趴在阳台窗前,朝楼下长时间张望,满心希望有天能再看见卡布。

孤零零的芬素再也不能入眠,楼下稍有一丝响动,她都要警觉地屏气细听。实在睡不着,她就睁着涩涩的眼皮,在黑暗中按摩胸部,顺时针,一圈一圈,逆时针,又一圈一圈……忽然,她猛地挺身坐起,两只手摁住软趴趴的乳房,继而,谨慎地对比着,轻轻揉弄着。很快,她几乎完全可以断定,还是以前动过手术的那个方位,隐隐约约又鼓出一个比鹌鹑蛋还小的玩意来。

晨曦中,芬素僵成一尊灰色的木雕,连那凌乱的发丛也是一片灰白。 

作者简介:

张学东,1972年生。中国作协会员。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国家一级作家。先后入选“国家百千万人才工程”、“四个一批人才工程”、塞上文化名家,系宁夏政府特殊津贴享受者。作品入选中国年度优秀小说选刊选本百余种,曾获《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小说选刊》等刊优秀小说奖,四度荣登国内权威性小说排行榜。小说被译介到俄罗斯、美国、加拿大、日本及中国台湾地区。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10部、长篇小说6部。现为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朔方》杂志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