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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荒榛无月时

来源:解放日报 | 王纪人  2019年10月08日12:22

求学时代常有一些与读书无关的经历,有的如浮云,有的却如刻痕一般留在记忆里。

我是1962年秋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读研的,短短的3年中却有多次下乡的经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远赴湖北江陵县,中文系的青年教师、研究生和高年级学生几乎全体出动。

因为父亡奔丧,我没有跟随大部队行动,而是先回上海住几天。知道将有公务在身,不敢久留,便匆匆告别母亲大人和发妻,登上了去武汉的轮船。经三天两夜逆水而上抵达武汉后,便找到留守的接待站。第二天按给出的地址,先坐长途汽车行驶约5小时抵达江陵县城。腕上的手表显示一点钟,时间尚早,便在县城的小饭店吃了碗热干面。估计到了农村理发不便,又去一家理发店打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很多年后看到一位老革命当年在湖北闹革命时的肖像照,那发型是用镰刀一刀刀割削出来的,非常另类。过去以为土,用今天的标准看,竟似很前卫流行的莫西干发型。可惜我去的那家店不用镰刀剃头,与上海理发店一样,是用手动推子推的。没有电吹风机,却有如同出土文物般的古法炭烧吹风机,即内藏一个小小的碳炉,利用冷热交换的原理吹出热风来。觉得非常别致,我便要求吹了个三七开的发型。眼看3点将至,顾不上再去拜会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名胜,便踏上了去某公社的乡间道路。因为我所在工作组的成员先在那里集中,然后再分配到该公社的各个生产大队去。

从县城步行到我要去的公社集合点,理发师说大约需要3个多小时。路既非羊肠小道,也不是通衢大道那种,是有点曲里拐弯的土路。在某个拐角处,很可能出现一条岔道,通向别的什么地方了。那天我显然走岔了路,因为直到晚上七八点钟还前途一片渺茫。多少年后我在网上查了地图,才知道江陵县地盘不算小,总面积约1032平方公里。虽说地处一马平川的江汉平原,可初来乍到的独行客还是有可能迷路的。本以为我在天黑前会到达目的地,没料到成了闯入陌生之地的夜行者。没有一盏路灯,而且天下起了牛毛细雨,幸亏带了伞,手提行李袋也不太重,可是手电筒打出的光不过几尺远。我觉得此时的荆州大地如同一幅水墨画,其上只有一个人形影相吊踽踽独行。这样的经历是我这个生长在城里的读书人从未遭遇过的。

《神曲》里的但丁,曾误入一座黑暗森林。有三头猛兽拦住去路,一头是象征贪欲的母狼,另一头是象征野心的狮子,还有一头是象征逸乐的豹子。危急之中他大声呼救,呼来了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灵魂。维吉尔认为但丁不能战胜这三只野兽,便带他穿过地狱和炼狱。再把他交给但丁当年的情人贝阿特丽切,游历了天堂,见到了上帝。我在漆黑的古楚国大地上迷了路,没有《神曲》里的奇迹出现,也没有时下网络小说里的悬念惊悚、科幻灵异和武侠仙幻。但当我在失去坐标的行走中发现路边有座孤零零的农舍时,如同见到了救星,喜出望外地前去敲门,未见回应便呼叫起来。

一个农夫可能在睡梦中被唤醒,见我并不像打家劫舍的样子,便问我“搞么子咧”。我请他指示道路,他就用手指了指两点钟的方向。在这过程中他始终半掩着门,只露出半个身子,指完就关上了门。按照他的指示,我笔直向两点钟方向迈开脚步,不敢有半点偏离。没想到在遇到几座高出地面的土堆后再也转不出来了,一看原来走进了一个坟场。如果在白天,本可以绕道走的。我从小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也不语怪力乱神,所以不信什么“鬼打墙”之类,那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有点象征寓意的障碍物罢了。何况那时我才24岁,真力弥满、阳气旺盛,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那位只说过一句话、做过一个手势的农夫,不能说是维吉尔,我更非但丁。但在走出坟堆后,我终于找准了方向,只见灯光在前方闪烁。在同窗们还未睡下之际,我抵达了他们帮我从北京带来的铺盖边上。第二天我将成为分配到祁渊大队的一名工作队队员,在那里,我将与这个村庄最贫困的农民扎根串联,在同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几个月,并且同睡在仅有的一张床上。当然那已是后话了,但他在烈日下使唤水牛犁水田的身影,常会在我的内视觉中浮现。他并不因为被推举为贫下中农协会代表而改变勤劳的本色,也从来不捕风捉影地检举揭发。可惜他因为贫穷,老婆早已跟人跑了。

近日我又查了江陵县的查询简图,找到我在年轻时蹉跎岁月的祁渊村,它隶属马家寨乡。而从江陵县城到马家寨乡仅15公里,步行约3小时35分。当年我却走了6个多小时没有停歇,多走了十几公里的岔路。如果是在人生道路上,这种岔路就不可以道里计了。

唐代状元诗人施肩吾也有过夜行的经历。他的《冲夜行》诗云:“夜行无月时,古路多荒榛。山鬼遥把火,自照不照人。”现撮其诗意为题,追忆我青年时代的一次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