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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长篇专号(秋卷) | 孙未:无常殿(节选)

来源:《收获》2019长篇专号(秋卷) | 孙未  2019年09月29日13:39

上帝!你看哪,我已倦于复活,

甚至也倦于死亡,倦于生活。

拿走一切吧,但是要留下这朵红玫瑰,

让我再一次感受到它的鲜艳。

——阿赫玛托娃(俄罗斯)1962年8月9日

序曲

听师父说,二十年前,我们这家检察院在一栋阴森的老楼里办公。他开车带我去看守所提审,途经苏州河,曾经将那栋楼指给我看:

“喏,就是那栋楼。外观是一座中国式衙门,里面都是西式结构。一百年前做过上海公共租界会审公廨。赭红墙壁的主楼是法庭,大厅改成食堂,隔间当办公室和会议室用。黑色墙壁的副楼是监狱,我们改成了办案区。”

我们所在的办案部门有个诨名,叫做“无常殿”。流转到我们部门的都是重案,都是有可能判无期徒刑和死刑的案子,一年几百个。

案子分到我们每个人手上。我们审核证据,考量这些可怕罪行的合理性。我们言辞铮铮,在法庭上恳请法庭弘扬正义。在我们提交的量刑意见里,总有一些写着“死刑立即执行”。每人每月接三四个案子,如果其中有一个嫌疑人被判斩立决,一年就是一打。二十年前应该更多。师父说过,遇到严打,他每个月都要送走好几个。

在师父的旧皮面笔记本上,我看到过这样的字句:

“我还必须亲自送他们去死,同往刑场,注视法警在他们身后扣动扳机,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在办案过程中向我呈现过所有喜怒哀乐的脸,瞬间扑倒于尘埃中。”

师父写的是在死刑执行现场监督。如今是送到中级人民法院为止,当年是办案的检察官自己送完全程,且上海也还没开始注射死刑。

我不禁脑补,在赭红和漆黑墙壁的老楼里,日光从槅窗斜射进来,地板吱呀作响,发白如雪的师父埋头手写着一叠叠的公诉意见书,像死神一般。

错了。那个时候,师父刚参加工作。他应该是一头黑发,长度大约和现在差不多吧,他总是忘记去院里的理发室,鬓发盖住半边耳朵。他有苍白瘦削的轮廓,双目澄明如月。

现在他也不老,正是院里的中坚力量。岁月拂过他的眼角,几道细细的鱼尾纹入鬓。他微合起眼睛时,目光潋滟,有时候显得分外柔和——在发现我的疏漏时,接待被害人家属时,甚至在审视嫌疑人的时候。这让我诧异,他真的就是传说中的战斗狂吗?

师父名声显赫,是晚辈心目中的大神。早在大学里,我们就听说过他的传奇故事,他是有战必应,有战必全力出击,而且是战无不胜的。正像死神,在笔记本上勾取谁的名字,谁就不可能再逃脱法律制裁。

被分派给他做徒弟的时候,我仰着一张迷妹的脸,语无伦次。

师父有好几箱笔记,他说想把这些整理出来,输入电脑。我自告奋勇,说是权当业务学习。他也没有阻拦。很快我便发现,这并不是纯粹的办案笔记。像偶尔翻到的这几页,记录着一段对话,发生在师父和叶落之间。叶落是师父当年的师父。

按笔记本上标注的年份推断,是他参加工作的第五年。

“师父,我的心已经硬得超过金刚石,这样下去会不会心理变态?”

“进来五年的孩子这么夸口,我听得多了。”

“人家与我素不相识,我却每天殚心竭虑,就是为了送他们去死。”

“你这孩子怎么了?你不是一个纯理性主义者吗?”

“是的。”

“我还以为你是一台永不生锈的机器人呢。”

“师父取笑我。”

“全世界都觉得定不了他杀人的罪名,公安承认证据不足,法院秉承疑罪从无,偏偏就是你,说什么也不放过他,就是要定他的死罪。现在你怀疑自己心理变态?”

“我也是人,不是法律机器上的一个不锈钢齿轮。”

“你要是于心不忍,又何必与天下作对?”

“不是我非要他死,是法律。我心目中的法律不该有这么大的漏洞!”

“你明白就好。这是法律,不是恩怨。”

“他原本早就可以无罪释放了。”

“这一案件足以让你功成名就。”

“也足以让我一世不得翻身。”

我激动起来,难道这就是著名的“无直接证据谋杀案”?这个案件从未登堂入室,印刷到正式的教材中,但是在大学法律系的课程中,讲到大陆法系和英美法系的差异,教授一定会提前拿出U盘,让课代表将这一案例的资料打印出来,人手一份,作为重点讲解。听说刑事侦查专业,讲到中国当代的刑侦史和刑侦技巧,这也是必讲案例。

顾不得同事陆续下班离去,听着隔壁轮番锁门声,我迫不及待地读完了接下来的两百页。窗外暗夜如墨,我只觉手指生疼,原来是方才一直不自觉地扭绞手指,背脊的汗水已经凉透。真相比教材残酷、踉跄,结局竟然相反。

案件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

那时候,地球上还没有智能手机,只有汉显呼机。板砖大小的初代手机并不普及。

八十年代文艺复兴的晕眩没有完全褪尽,人们又飞奔向拜金主义的漩涡。

名品店、高级百货、五星酒店和书店、剧场、画廊同样繁荣。

万元户、股神、个体老板、艺术家、外企白领都是值得炫耀一番的职业,英雄不问出处。

上海弄堂间依然炊烟袅袅。奇异奢华的高楼也正在拔地而起。

那时候,师父鬓发未白,还未知晓什么是内疚与心碎,也还未恋爱过。

他一心一意只想要定那个人的死罪。

深吸一口气,我开始为师父的笔记做电脑录入。笔记本开篇第一句是:

“我有一个与杀生相悖的名字。我叫钟梵声。”

上阕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叶

上世纪九十年代,《申城晚报》是上海发行量最大的一家报纸。每天下午三点,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飘过,千家万户的报箱里就多了一卷报纸。很多老人喜欢坐在弄堂里等,第一时间拿过报纸打开,直接翻到社会新闻版。

钟梵声加班回家已经是晚上八点。正是暮春,华山路上的别墅深院里常青藤已然繁茂,香樟新绿蔚然。二楼客厅,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大敞着,清风送来玉兰花香。

照例是保姆重新蒸热饭菜,钟梵声刚捉起筷子,父亲就从书房里走出来,批评他没规没矩,全家人用晚餐,他频繁缺席。最后总是落到这一句:

“你曾祖父遗训,钟家子孙不近刑律,不事审讼。你身为钟家长子,非要去做检察官,还专做生杀予夺的案子,你孝道何在?”

母亲适时出现调解气氛。她拿来一份《申城晚报》,翻到社会新闻版,摆到钟梵声饭碗边,指着一条花边新闻对他说:“喏,你们年轻人工作不可太拼。成就再多,不如身体健康。”

钟梵声看到四号黑体字标题:复旦女博士过劳猝死生前经商不误学业。

正文居然有百多字:

〔本报讯〕临睡服下安眠药,却再也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年仅二十六岁的女博士黎艳猝死在睡梦中。男友早晨用钥匙打开她国权路住处的房门,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呼吸心跳。据她家人确认,她有心肌炎病史。

黎艳是复旦大学经济系在读女博士。校方称,她研究的市场营销课题在国内是新事物。治学之余,她下海经商,担任上海德赛洛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同时个人承包了位于五角场的绿岛剧场,一直处于高强度的工作中。

这就是为什么百姓都爱读《申城晚报》。其他报纸全部版面一律国家大事,哪里会有这类新闻的位置?不像如今网络闲事满天飞,那个年代八卦绝对是一种奢侈。

钟梵声总有把一切娱乐变成工作的本事。他放下筷子,眉头皱到一处。

“这不是猝死,这里肯定有问题。”他后来在笔记中写道。

钟梵声有个小妹,名叫钟禅寂。

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这是他们兄妹俩名字的来历。

读到报上“复旦”两字,钟梵声就想起在复旦大学念书的小妹。

“今天是星期六,小妹还没回来吗?”

这还是上海推行双休制的前一年。机关院校一律每周工作六日。不过星期六下课早,若是平日,禅寂早就该坐着55路公交车回家过周末了。

“她呀,说今晚五角场有音乐会,这周就不回来了。”母亲说。

“昨天生日不回来吃长寿面,今天周末也不回家,您二位舍得她一直野在外面?”钟梵声故意逗母亲,知道她不舍得。

“不舍得又怎样?总不能锁住她,只要她野得高兴。”母亲说起女儿,总是满脸笑意。

钟家家规森严,唯独禅寂例外。禅寂小他八岁。父母老来得女,分分秒秒捧在手心里。

转眼到了仲夏时分,钟梵声骑车经过幽暗的林荫道,月光照着他回家。

踏进客厅,他看到母亲坐在电扇底下发呆,像是没有看见钟梵声走进来。连保姆都神思恍惚,站在门口,忘记去给钟梵声加热饭菜。饭桌上摊开着一份《申城晚报》。

钟梵声问:“小妹呢?”

正值暑假,此时的局面本应是众星捧月。禅寂手握电视遥控器,对各类节目评头论足。全家人聆听这位宝贝的“禅寂社论”。

母亲说:“饭吃到一半,不知报纸上读到什么,就跑出去了。”

钟梵声心中好笑,自己加班缺席晚餐,尚且天天被父亲责备。钟家什么时候允许在吃饭时间读报,还不打招呼离席?这种壮举,全家上下只有禅寂可以做。他本想问,自己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忍着笑意打住,自己亲手去厨房热饭热菜。

端起饭碗,顺便看禅寂扔下的那份《申城晚报》,正翻开在娱乐版。左下角的方块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

小三号黑体字的标题:青年音乐家陆离涉嫌谋杀复旦女博士。

报道称,陆离今天早晨被公安机关逮捕。他与死者生前是恋人关系,也是发现死者尸体的报案人。他曾借口女友有心肌炎病史,试图以猝死误导办案人员,然而尸检结果显示,女博士是一氧化碳中毒死亡云云。

还有配图,一名高瘦的青年在舞台上拉小提琴,侧影挺拔得很。

那个年代的媒体自视颇高,认为印作铅字的就是真相与真理。像这样自己打脸的事情,也只有《申城晚报》才偶有发生。

待到入秋时,这个案子便移送到了钟梵声的手里。

其时,钟梵声已经师从叶落五年,师徒已变成搭档。卷宗送来,叶落一把按住,不让钟梵声打开,考他:“这样一个有过大逆转的案子,你最先想看的证据是哪一份?”

钟梵声想了想说:“我只想知道——办案刑警的名字。”

钟梵声确信,这名刑警一定是个厉害人物,观察入微,而且沉得住气。如果一开始没有察觉这是谋杀,没有尸检,没有保护现场,就不可能有后来逮捕陆离的依据。

没有证据便立即逮捕陆离,证明陆离更是一个厉害的人物。谋杀的手段肯定非常高明,使得这么长的时间里,刑警都没能找到足够定位他的证据。

这也让钟梵声推导出,目前这几本卷宗里的证据恐怕未必充分。仅能让陆离成为嫌疑人,不一定能定罪。到时候还得恭恭敬敬把他放出去。

办案刑警名叫王阔,是沪北区分局刑警大队第二中队的中队长,鼻直口方,膀大腰圆,一脸胡子拉碴,还有一双张飞似的圆眼睛。握手的时候,钟梵声觉得自己的手都要被他捏碎了。他每踏一步在老楼的地板上,旧木条的呻吟瞬间升级。

他称呼钟梵声,一口一个“书生”。

不过听他谈起案情,倒果真是心细如发,大脑“肌肉”明显不弱于胳膊上的。

案发的早晨,110接到电话,按王阔的说法,若是随便哪个小警察赶到现场,恐怕陆离早已成功逍遥法外。偏就是那个周六,王阔刚破获一起任意目标系列杀人案,心情大好,坐在办公室里喝茶。听到队里的年轻人说要出警,闲不住,就同去凑热闹。

国权路上的这一片商品房并非教工宿舍,都由住户自己花钱购买,可见住的都是高薪人群。这是按照苏联社会主义式样建造的新公房,单调的方块,外观无装饰。内部水泥走廊。好在公寓结构还算精巧,一室一厅小户型,厨卫都带窗户。

报警者,一个瘦高个子的年轻人,王阔对他的形容是“小伙子长得非常精神”。自称姓陆名离,是死者的男友。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油条粢饭,还兜在塑料袋里,说是给女朋友买的。早晨开门进来,原本是送惊喜早餐,意外发现女友已经在睡梦中猝死,反而得到一场惊吓。

卧室里一张大床,米色竹席,粉红空调毯。一名五官精巧的女孩子睡得相当安详,面色宛然如生。

两名年轻警察开始做笔录。陆离从客厅五斗橱的抽屉里找出身份证,证实死者是黎艳,复旦大学在读博士生,以前有过心肌炎病史。翻腾半晌,把病历本也找到了。

当时王阔在一旁忽然说:“封锁现场,全面取证。”

钟梵声笑称:“你慢了。”

王阔脖颈上青筋一闪,反驳:“万一他的职业就是一个医生呢?”

会审公廨这处老房子隔间不多,没有富余的会议室。钟梵声与王阔借了大办公室一角,靠着窗台边的茶几,旧瓷杯里沏两杯绿茶,促膝而谈。尽管压低了音量,周围同事还是能听到一二。

此刻两人的对答宛如高手过招,一旁同事不解其意,纷纷从办公桌前抬起头,茫然相视。唯有叶落依然埋头看卷宗。

钟梵声说“你慢了”,是指王阔在抵达现场的第一刻,就应该以刑事案件的标准来取证。

对于死亡,绝大多数人没有判断经验。尤其死亡发生在关系亲密的人身上,经历者起初的心理反应是不相信,不愿意接受。发现女友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即便是没有了呼吸,正常的举动也应该是先叫救护车,而不是单单叫来警车。

王阔反驳“万一他的职业就是一个医生呢”,是指他完全了解这种逻辑,他慢了半拍,仅为了排除报案者对判断死亡有经验,清楚救护车已经毫无意义这一点。

陆离不是医生。他朝九晚五的职业是工程师,业余时间做音乐。不久王阔便体会到,陆离的业余身份更为瞩目,追随者众多。这是后话。

在当初慢了的半个节拍中,王阔察觉到更多疑点。笔录问到陆离第一时间走进卧室看见的情景。陆离有意识地强调,除了探过鼻息,触摸过颈部脉动之外,他什么都没有移动和触碰过。

卧室里的一切过分齐整了。床头柜上摆着安眠药瓶、水杯。空调毯没有一丝褶皱地盖在黎艳身上,盖住全身,直到肩头。

上海典型的气候是“秋老虎”,入秋更加燠热。卧室里并没有开空调,反而窗户大开。如果黎艳不是热死的,被子和窗户的组合就显出诡异。

不过这些都只是直觉。

当王阔喊出“封锁现场,全面取证”时,陆离脱口而出:“为什么?”

王阔的说法是:“排除入室抢劫杀人。”

“门是锁着的,我进来的时候。”陆离表示。

王阔的团队办惯了大案要案,训练有素。转眼间,现场已经被保护起来,取证队伍很快进场,六十平方米的公寓,一寸也没放过。

此后就是最艰难的任务——验尸。

不能验尸,一切怀疑都是浮云。

像这类案件,无法确定是病故还是其他,验尸必须家属签字同意。

黎艳是高干子弟,更增加了思想工作的难度。父母疼爱掌上明珠,爱女之死让他们已然悲恸不已,说什么也不肯让她的尸体再经历一次解剖。所谓“死无全尸”,历来是中国人最恶毒的诅咒。

“小艳被人害死的可能性究竟有几成?你有什么其他证据认定是凶杀?”那名威严的白发老者如此发问。

王阔无以作答,只得也问:“黎局,您难道愿意让您女儿死得不明不白?”

黎局的语气更加严厉:“如果小艳就是心脏病发死的,她岂不平白挨了刀!”

王阔想了三秒钟,腾地从沙发站起身,扯开衬衣前襟,露出肌肉遒劲的胸膛说:“报告出来,如果您女儿是因病去世,我让法医在这里也划一道口子,再缝起来。我带着报告和没拆线的伤疤一起来见您,说到做到!”

钟梵声饶有兴味地再次打量王阔,连声道:“狡猾,太狡猾。”

王阔明显就是放水,这样成交简直占足便宜。

公检法业内人员都知道,尸检并不如电影中所见,只在死者胸膛切开一个口子。例如,从左耳穿过头顶到右耳,划开一道切口,像剥柚子似的将头皮整体剥离头骨。这个步骤影视剧中从未展示过。每一件内脏都要摘出来检查。连手臂、小腿都要切开。所谓“碎尸万段”,王阔这样的大活人,饶是再强壮也受不起全套。

办公室每次来新人,头一回看尸检报告,硬卡纸上的图片都会让他们跑去洗手间“平静”一会儿。钟梵声当初算是特别镇定的,中午去食堂,仅把盘子里那份红烧大排夹给了别人吃。

王阔是否能逃过那一刀,成为那段时间警队最大的话题。堂堂中队长,大家不敢当他面谈论。据说背着他,连中队以外的同事也参加了押注。“王阔挨刀”对“发现谋杀铁证”的赔率是一赔二十。

验尸报告出来,黎艳的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血液里还发现少量安眠药,正常剂量。死亡时间在凌晨一点左右。

王阔大惑不解,一氧化碳中毒的死者他见得多了,脸颊和前胸的皮肤呈樱桃红,嘴唇发紫,所谓“面若桃花”,这是常识。当初他仔细察看过,黎艳的尸体面色正常,丝毫没有煤气中毒的征兆啊。

这个结论令王阔心神惶惶。要是陆离改口,说他打开过卧室的窗户,面对黎局,他胸口一刀暂时怕是免不掉了。

拿着报告,亲自去了一回尸检办公室,等王阔再出来,看到他表情的警员们纷纷奔走相告,押注“王阔挨刀”的,输得饭卡都交出去了。

黎艳的死因不是普通的一氧化碳中毒。有一种罕见的“一氧化碳急性中毒”,死者在极短的时间里大量吸入高浓度一氧化碳,如此中毒致死,死者不会呈现“面若桃花”的典型状态,而是面色与常人无疑,可谓毫无痕迹。如果不做尸检,死因根本不可能被诊断出来。

一氧化碳急性中毒不可能由室内煤气泄漏造成。要达成死者面色不变的效果,需要的一氧化碳纯度极高,室内煤气泄漏再严重,也会与更大比例的空气融合。所以说,一氧化碳急性中毒必定是谋杀所致。

而且是有专业知识的谋杀。

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个原理。如此大幅度缩小了嫌疑人范围。

陆离的职业是工程师,不是别的,恰恰是煤气公司的工程师。在入职的最早两年,他曾被安排与公司理赔部一起工作。理赔部的职责是认定煤气泄漏事故的责任和用户煤气中毒的后果,对医药费或丧葬费予以赔偿。

“这就叫刑警的直觉!”王阔咧嘴一笑,抓起瓷杯,吹开水面上的碎茶叶,牛饮起来。

钟梵声说:“嗯。所以你逮捕他的依据,就是他的职业。”

王阔点头道:“这小子也是高干子弟,否则逮捕他需要拖这么久?家里使劲护着他。杀人重罪,能护得住吗?”

钟梵声跟着点头:“好吧。罪证果然确凿。”毒舌是检察官的职业病,年轻的钟梵声乃其中典范,法庭上可以把律师怼得抚胸失语。

王阔方才一味努力把嘴里的茶叶末吐出来,此刻才醒神,急了:“你自己看卷宗啊,这么多证据!”

“我当然看过卷宗。”钟梵声不慌不忙,“他的职业还算是其中最有说服力的呢。”

王阔被噎得喘息了三秒,反而被气得笑起来:“你的意思是,我是法盲?”

钟梵声也笑:“公安要是精通法律诉讼,还要我们检察官做什么?”这句“安慰”更毒。

王阔被气得笑起来之后,也就坦率相告。目前证据的确不足,只不过是顾虑时间拖得太久,陆离趁机办个出国什么的,鞭长莫及,不得不用现有证据先将他收监。逮捕陆离后,陆离的老子多方活动,王阔担心这么下去,他顶不住压力,陆离还得从他手里放走,这才急着把案子送到检察院,进入公诉程序。

王阔说:“你可以退补啊。我负责把证据补足。”

钟梵声沉吟道:“退补太被动,也浪费时间。我们同步进行吧。”

“你这书生挺够意思。”王阔伸出大手要拍打钟梵声的肩头。

钟梵声领教过王阔的神力,及时躲开,拱手致意。

孙未,上海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英国、瑞典、瑞士、爱尔兰、丹麦、新西兰、匈牙利、拉脱维亚、罗马尼亚、美国等多国文学项目成员及学者奖金获得者。已出版书籍23部,包括长篇小说及小说集《迷路人间》《双面人格的夏天》《岁月有张凶手的脸》《熊的自白书》《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等,另在重要文学期刊发表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瓶中人》《金腰带》《镜子》《如果猫知道》等40余部,作品获《北京文学》2017年度优秀作品,第六届、第九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拉脱维亚国际文学“银墨”奖等。小说被译成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保加利亚语、匈牙利语、拉脱维亚语等多种文字在欧美地区出版与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