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陪审员手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朝颜  2019年09月29日11:31

作者:朝颜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8月 ISBN:978-7-5212-0587-9

为奴的母亲

一个幸福晚年的秘诀不是别的,而是与孤寂签订一份体面的协定。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她坐在原告席上,像一棵被抽去了绿意的老树,干瘦干瘦,脸部的肌肉被岁月无情砍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薄而脆硬的质地。但那双眼睛里却透着精明强干、冷静淡定,似乎盛装过非同寻常的大风大浪。她约莫六十出头吧,完全没有居家老太太被推上场面时常见的那种畏怯样。

我扫了一眼被告席,空空如也。“被告缺席,通知了他不来,今天是缺席审理。”已经在嗒嗒嗒飞快打字的书记员小杨抬起头对我说。

“他知道自己理亏,没脸来。”原告席上的老太太抢着告诉我,似乎坚信她的陈述可以影响我做出关键的判断。

我拿起原告的民事起诉状,从头看了一遍。老太太名叫菊。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电影《秋菊打官司》来,那个执着的、非要讨个说法的形象又顽强地出来说话走动。我将自己跑马的思绪揪回现场,是的,眼前的菊和电影中的秋菊,无论诉求和形象都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只是,我能感觉到,她们的好强和执拗似乎是一致的。

每次陪审,我都习惯先将案件的事由了解清楚。一个曲径通幽,背后隐藏着更多复杂故事的案子,会让我有莫名的兴奋。显然,我和一个历练多年的法律工作者差距太远,理性和客观远远不够,还容易将情感因素、个人好恶掺杂进主观判断里。我甚至暗暗怀着观察社会,探究各色人等的隐秘目的貌似冷静地坐在人民陪审员的位置上。十几年前,我还捧着法律教材痴痴地啃,梦想成为一名律师。现在,我却深怀了作家的病。幸好,大多数时候我都三缄其口,不露声色,从不发表影响法官判断力的意见。

六百多字的起诉书并不复杂,我很快就将事情捋出了头绪。

老太太要买一套房子,但是拿不出一次性付清的钱款,而银行是不会贷款给一个老人的。于是,她与被告签下协议,借被告之名买房和贷款,房屋产权登记在被告名下,由她付首付和按月还贷。并约定贷款还清之日,被告须将房产过户给原告或原告指定的人名下。

房子顺利买下了,银行按揭办妥了,老太太也装修入住了。如果一切按协议往下进行,也许就没有今天这起诉讼。但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条原本就不那么光明的道路,又指向了一丛一丛的荆棘:

后来被告发现房屋价格大涨,就意图将房屋占为己有,在获得银行发放的房屋贷款之后,拒不将还款账户号码给原告,导致原告无法按时还款。原告向被告提出要求一次性还清贷款四十万元,将房屋过户给原告,被告也置之不理……

被告见利忘义,违反基本诚信原则……

原告聘请的律师安静地坐着,除了回答审判长一些必要的提问,他基本不急于表达什么。老太太则一再强调她没有文化,我猜测,这份诉状应该就是律师的代笔了。印象中,一般的诉状都是客观陈述事实,很少带有褒贬等感情色彩的词语,但他用上了“见利忘义”这个评价意义很鲜明的词。一个经年累月既可以为原告代理,又可以为被告辩护的律师,在他的立场里,是不是也很难撇除个人的爱憎?

在我们从小熟读的民间故事里,常常有月黑风高,有若干个同去盗墓的人,有一串串闪闪发光的珍宝,然后是杀戮、掠夺,最终没有几个能够善终的。虽则如此,但见利忘义的剧情,似乎古来便为人类一再上演。譬如一盘鲜美的果子摆在面前,有几人能做到不流口水?

这个“见利忘义”的人是谁?他没有出席。他长什么样子?会不会像我们小时候看见的多数反派人物那样,长了一副贪婪而猥琐的嘴脸?可是我又觉得不对,老太太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见识过多少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怎么会把如此重要的信任交付给一个一眼就能望见贪婪的人?

重新阅读诉状,我忽然注意到一个重要的线索,被告竟然是老太太儿子的朋友。

儿子,是的,老太太有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儿子出面贷款呢?”我问。

“别提了,我们已经决裂了,划清界限,把他当作阶级敌人了。”老太太的神情里一下子有了火苗蹿升一般的激动。仿佛那个“见利忘义”的人,就是她的儿子,甚至比“见利忘义”还要令她咬牙切齿、愤恨

难平。

一场被告缺席的庭审,没有法官按部就班的引导流程,没有律师铿锵有声的宣读陈述,也没有原被告双方唇枪舌剑的辩论。这原本会令我感到索然无味,但是现在,我觉察出案件背后的波澜正以涨潮之势一波一波地向我涌来。

那个儿子浮出水面,而这个宣称与儿子恩断义绝的母亲,终于收起了最初的精干和冷静。她没有按捺住倾诉的欲望,开始喋喋不休讲述事件的因由和生活的过往。或者由于激动,时而显得颠倒混乱:“都是他,都是他们合伙来骗我的!”“阴谋,全是阴谋!”

在老太太细碎的讲述中,一些过往像一块色彩芜杂的布匹那样被摊开,更多的枝蔓和细节在时空里伸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