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方英文:文人都有一个归隐田园的梦想

来源:华商报 | 刘慧 王宝红  2019年09月28日09:39

古往今来的作家,无一不是爱读书之人,而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书房也就令人分外好奇了。然而,读书人的书房一般是不轻易给人看的,因为书房是读书人,尤其是作家的隐私领域。如今,我们有幸进入他们的书房,去沾沾书香。

方英文:陕西镇安人。1958年出生,1983年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毛笔写作,书文双美;风格峻拔,讥诮抒情。有各类作品五百万字,以三部长篇小说《落红》《后花园》《群山绝响》最具影响,不断再版与加印,奠定其文坛地位。散文亦广受读者喜爱,代表作有《种瓜得豆》《短眠》《偶为霞客》等。有英文版小说集《太阳语》,阿拉伯文版小说集《梅唐》。

方英文的书房名曰“采南台”。在西安明德门小区一幢楼房的二十三层,南户。他第一次看房时,“其中三个房间窗户都能采光,面对秦岭,满目明亮,一片朗然,顿生此处候我久矣”的感叹。于是拍板买下了,“选房子跟选老婆一样,就凭第一感觉。”

方英文说,可能文人都有一个归隐田园的梦想吧,自己与书房相伴十余载,并不奢望高堂华屋,但是过去,长期没有一个独立的写字间,愧称书生,羞煞祖宗。后来有了书房,“伫立阳台,送目南山,不由吟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这书房于是有了“采南台”的名称。

方老(二十多年前朋友们就戏称他“方老”)几次推辞不愿展示书房,惯于幽默的他笑言:“书房是作家的隐私,不宜展示;再说猪肉好吃、猪圈脏嘛。”后被我们数次电联,终于将自己的书房展现出来。在揭秘书房的过程中,我们被方英文的奇思妙想、风趣幽默折服。若不是担心叨扰方先生太久,真想与他畅谈一番。他讲述了许多关于读书的“秘密”。

写作也要有“求真”精神

方英文的书房是17年前买的房子,当时南边还是一片庄稼地,“天气晴朗的时候南山在望,南山的风景和关中辽阔的土地采集到我的眼里——遗憾你们现在看不见了,楼房占完啦!”

走进方英文家,去往书房的走廊上,厨房推门外一幅隶书对联,是方英文好友,著名作家及书法与书法评论家张瑞田写的,内容出自方英文《短眠》一书:风动汤沸柴火闹,弓跳弦撕青烟曲。“弓跳弦撕”说的是他年轻时喜欢拉二胡和小提琴。

两个卧室间的墙上,垂挂一幅山水小品《游归》。方英文写完一幅字,觉得不满意便毁弃掉。若觉得某个字或某几个字不错,他便裁剪保存——“游归”二字就是其裁剪之一。某次雅集结束,青年画家周红艺驾车送方老,见了这俩字夸好!方老说那就请你在大空白处补画一个吧——于是就产生了这件雅致小品。

走进书房采南台,看到一幅大画框棱角,正面一瞧,是方英文画像,色彩鲜艳,俊朗逼真,出自著名俄裔油画家晏子之手。晏子画了很多人物,比如赵季平、莫言、贾平凹、梅西等。还受人之托画了不少政要人物。晏子祖父是俄罗斯人,与留学苏联的中国奶奶恋爱结婚。她在彼得堡度过童年,自小爱画画,天然地自带了俄罗斯画派基因。她是方英文的忠实读者,方英文说:“她把网上能找到的我的书都购回去看了,以了解她要画的对象。这幅作品从打草稿到完成,用了半年时间,仅衣服上的暗皱、鬓角的几根白发,她说调配、修改了很多次,让我很感动。”

“晏子说‘我读你的作品,表面上幽默诙谐,但是骨子里面,你这个人很忧伤,很深刻,有种孤独感’。”方英文转述道,“所以她通过对我的眼神的精心描绘,提炼出她对我的解读与神韵。她的艺术态度给我一个启发,就是我们在写作的时候,面对素材也应该反复拿捏、反复研判、来回思考,力争写出一种深度和厚度,就是‘求真’精神。”

作家从生活的“大书”中获得丰富内容

方英文的书架上摆满了年代感颇强的书,有些书皮已经微微泛黄。“我的书不多,原因是我经常把书送人了,地方有限嘛。如今图书出版非常繁荣,因为写作门槛降低了,自费出书基本不是个事儿,所以差不多天天快递来新书。最近就给朋友们分送出去五箱书,刚好他们也有需要,我也看不过来。一个资料上说,像钱钟书那么大的学问家,书房书也不多。因为他记忆力超常,图书馆资料室看一眼,就记住了,没必要家藏太多书。”

方英文认为作家没有什么必读书。“作家和学者不同,学者总有必读书。比如你研究《史记》,那么关于《史记》的前人今人及洋人所作的研究,关于司马迁本人的内容,恐怕都得是你的‘必读书’,否则你就成不了所谓‘顶级《史记》专家’。但是作家不一样,因为作家观察并取材于生活就行了,现实生活是作家唯一的‘必读书’。当然写历史题材另当别论,假如你要写苏轼,那么‘必读书’就多了去,起码得读《东坡文钞》,以及有关苏轼所处年代的政治经济、文化农业手工业、饮食风俗等书籍。”

今年方英文第一本纯游记书《偶为霞客》出版,方英文说:“所谓理想的状态,当是衣食无忧,四处游玩最好不过。然则有此福分的人,古往今来实在稀罕。也确乎有那么一个,于是那名字便叫得万分诗意、无限妥帖了——徐霞客。吾辈俗儿竖子,偶尔出游,信笔以记,今因机缘而结集成册,故名之曰《偶为霞客》。”

在书架上,记者也看到这本书。他笑谈:“一个作家书房里不放点自己的书,也不像话,但是全显摆自己的书也没意思。不少书画家的工作室里,四墙全挂的自家产品,看上去自恋,幽默,局限了视野与胸襟。”

写一部长篇小说像经历一场婚姻

采访这天,方英文的书桌上摊开着他正在写的毛笔手札本,这习惯他坚持了好多年。记者在书房里见到《群山绝响》毛笔手稿,厚厚一摞,整整20卷,写了三年。

《群山绝响》是方英文继《落红》《后花园》后的第三部长篇小说,也是他首部完全用毛笔书写的长篇。写作历经一千多个清晨,又花费了两年时间修订,才最终完稿。“我十几年来都是用毛笔写作。习惯成自然。我喜欢写毛笔字,专门去临帖没有时间,索性合二为一,直接毛笔写作,不耽误文章,又同时练了字。古代文人都是如此,没有什么专业书法家啊,书法家协会啊一说。写《群山绝响》时,每天早晨六点半起来,喝茶写字。大概写300字左右,七点半出门去上班。坚持写了三年,修改了两年,搞得我都佩服我自己了呢,因为据说现在恋爱,坚持两三个月就结束了(笑)——我写一部长篇小说像经历一场婚姻,不简单是吧?自吹一把,见笑!”

这份稀罕的手稿前段时间有人要出高价买走,被方英文拒绝。“手工产品嘛,跟农家乐养的土鸡土鸡蛋一样(笑),不是工业化的,还是留着过段时间,翻翻、看看,自得其乐的好——卖了就没啥玩了。”

方英文专访:

我在生活中比较随意

但写文章非常认真

关于“方式幽默”:

“方式幽默”是方英文的一大风格。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王锋认为所谓“方式幽默”,极简而言之,大致上就是四个字,曰“笑不露齿”。方英文将“方式幽默”称之为“幼儿园里的庄子”。寥寥数字,当是包含了诸如天真、直率、智慧、通透,又不无幼稚、反差、误读、不被理解、看似寻常可笑等意思,读者或可于其作品中自行求解。

唯有人是性急且挑剔的动物,就连风景也要分个高低美丑来,以为最好的风光,必在割云劈月的极顶上。于是建造出跨梁飞涧、陡仰直上的索道,目的是快速登峰、领略高潮。坐在缆车厢里,感觉像是军阀坐在滑竿上,有几分啼笑皆非哦……五个老男人攀枝抠崖,嘘声喘气,却闻身后喜鹊叽喳。回首俯视,三个少妇,容颜各俏吔。便让路青春。伊们皆笑,偏是不违礼仪。只好继续上进,身后哑然无声。老男人们心虚了,赶紧欹身贴壁,双手撩路,请三丽先行。追随芳踪,居然个个来劲,不嘘不喘了,前头叽叽喳喳,后面呵呵呱呱,丝毫没有掉队的意思。哎呦这有什么法子呢,少妇之魅,摧毁江山都不在话下;激励老男人登个山,不过是艳腰一闪,无意派生的效果而已。(摘自《偶为霞客》)

关于写作:

方英文出版《偶为霞客》时曾说:日常里,我是个没正经的主儿;但是对于出书,却比较严苛,所谓“文章千古事”么。初编里的不少篇章,经过反复自我审读,确认不配入书,随即撤掉。可见他对于写作与出书,自我把关与约束力很强。

我在生活中是比较随意的,但写文章非常认真。我说过,写文章第一要简洁,第二要准确。每一篇文章修改时不能字多,不能字少,要竭力做到无法被别人去掉。写作者要严格要求自己,因为印了书,白纸黑字,覆水难收,会成为一种永远的遗憾。还有就是,写作要懂得回避的艺术,回避别人也回避自己。比如逛庐山,像“遥看瀑布挂前川”“横看成岭侧成峰”之类诗句,干脆不要引用,因为人们太熟悉了,有什么意思!回避自己,是有些细节、有些语言确实好,但你只能用一次,若在不同的作品里反复用,我认为是不合适的。一个人说的话永远是这一个人说的,换成另一个人说就不合适。当然我不敢保证自己不重复自己,毕竟记忆力在衰退,只是下笔时再想想,提醒自己是否使用过。好作品诞生于作者深受感动,而深受感动写出来的作品未必好——重复之故也。

关于阅读:

方英文主要看纸质书,手机只看信息,他发的朋友圈内容都很短。

有个段子说公交车上所有人都在看手机,有座位的坐着看,站着的一手吊杆一手看。只有一位没看,问他为何不看?夸他不看好啊。他回答说手机没电了。互联网是潮流,无法阻拦,也没必要阻拦,只是需要克制一下为好。看到好书信息,可以买回来看纸质书。纸质书有手感,不大伤眼睛。一个月若能认真读上一本好书,掌握的见识就很可观了。

我爱读鲁迅的书,经常抽出他的书随便看一两页,就笑了。鲁迅本质上是一个非常好玩、非常幽默的人,他的许多文章不过六七百字,即使如此,依然大量是闲笔,他真正想说的话就那么一两句,但你要能够挑剔出来,否则必然歪解鲁迅。他学识极为渊博,写了五六百万字作品,加上翻译、日记、书信,上千万字了吧,全拿毛笔写的,牛不?后世说鲁迅是伟大的思想家,是战士,但那只是鲁迅的一面,而非全面。他是真正的“魏晋风度”!他写嫦娥奔月的神话故事,说嫦娥离开,主要是因为丈夫后羿总打一些乌鸦回来,让她顿顿吃“乌鸦杂酱面”(笑),她过不了如此寒碜日子,偷吃灵药飞上月宫了。我的理解是,鲁迅拿当时上海十里洋场某类贪图享受的女性开涮。

我还喜欢看字帖,一是本身爱写字,二是字帖内容高度凝练,全是好文章,可以丰富写作语汇,培养简练的语言艺术。

关于游记:

《偶为霞客》是一部纯粹的游记,书中收录游记近四十篇,记录了作者30年来游历大好河山的所见所闻,内容轻松幽默。

20年前,我从新疆翻越天山到南疆,经帕米尔高原进入阿里,再到拉萨,在青藏高原上行走了20多天,差点要了命,非常惊险,因为缺氧,十个手指都不能动了,神经末梢失去指挥了。常常是走一整天都看不到人,然而自然景观确实壮美,震撼人心。

二十年前的那次新藏线上,一对男女恋爱期,同开一车,翻沟里了。我们捞不上来,后来来了军车,用钢丝绳才拽上来,很惊险也很浪漫。在班公错湖边,见到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女儿,母亲会汉语,和她们聊天,其中一个女儿,那叫美啊,无法形容!于是想象王洛宾当年,肯定是碰到类似的场景,才写出后来的世界名曲《在那遥远的地方》。

关于音乐:

方英文的书架上放着小提琴、二胡。

乐器好久没动了,这和年龄有关。青春总是多情,无法抒发,用音乐来自娱,就排解了。上了年纪,慢慢就淡了。但我依然喜欢听音乐,写字时肯定会放音乐,因为音乐的旋律、急缓,跟书法行进时的情绪高度吻合。音乐是人类心灵的桥梁,无障碍交流。音乐和其他艺术一样,都是对大自然的模仿与提纯。一只中国喜鹊碰见一只俄罗斯喜鹊,叽叽喳喳便相互明白了意思,根本不需要一只“翻译喜鹊”!候鸟,是没有国界的,旅行时绝不需要腿上绑个护照,想飞哪飞哪。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类不如动物,因为人类发明了国家,分了国界,国界反过来限制了人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