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时间的保障与壁障

——“当代文学经典化”浅谈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徐阿兵  2019年09月27日18:25

近些年来,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有关文学“经典化”的话题日渐升温。不少人将此现象归结为荷兰学者佛克马与蚁布思夫妇1993年在北京大学的讲演之功,实不尽然。从输入新知学理的角度来说,佛氏夫妇固然功不可没;但从更多的文学事实来看,中国学界的“经典化”工作早已悄然启动。上溯至1980年代中后期,在“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以及“重写文学史”的浪潮中,论者所持的总体评价之眼光、所表达的重估名家名作之吁求,已经酝酿并预示了此后的经典话题热。1994年,王一川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出版,试图“以经典文本总结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业绩”(参见该文库的“前言”);1996年,谢冕分别与钱理群和孟繁华联手,主编出版了“百年中国文学经典”与“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两套书(佛氏夫妇的讲稿《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迟至该年才翻译出版);此后,冠以“世纪”“经典”字眼的文学选本更是层出不穷。

以经典选本盘点百年文学之所以可行,首先可能是因为它承续了中国千百年来的“文选”传统,切中了国人文化心理的某种“集体无意识”。就王一川的选编而言,虽说他为文学大师所排“座次”备受争议,但少见有人反对排座次这一做法本身。其次,人们对当下文学的评说,总是要以“历史化”了的文学为参照对象,而遴选和评说“经典”正是文学“历史化”的题中应有之义。最后,就我们通常的认识来说,不只是文学阅读、文学传播以文学经典为导向,文学研究、文学教育更是以文学经典为中心。在这个意义上,谈论文学经典可以说是文学活动中的常态化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

真正值得重视的,是新世纪以来出现的新动向:“经典”和“经典化”时常被用于描述和评价“当代文学”。从“词源学”的角度来说“当代”是指“当下这个时代”,“经典”的界说虽无法定于一尊,但从众说纷纭中也可透视其稳固的特性。限于篇幅,这里仅举两例。据最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经典”的义项之一,是泛指各类宣扬宗教教义的著作,这与我们讨论的文学经典没有直接关联;其他义项则都是指向著作的特征,诸如“传统的”“具有权威性的”“具有典型性而影响较大”等等,似乎就是来源于对文学史上流传久远之作共性的提炼。时至今日,人们当然有可能以多种方式表述对文学经典的理解,但不管如何表述,恐怕都无法否认时间是检验经典品质的首要标准。比如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一文中所用定义竟多达十四个,而位居第一的定义是:“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显而易见,这里的“经常”和“重读”都强调了时间作为隐形参与者的在场。因此,若仅从字面意义来理解,用“经典”对“当代文学”作出评价、命名以至定位,可能给人以强烈的不协调乃至错位感:如何能以由时间所检验和生成的经典,评说正在行进中的当代文学?

这就要说到“当代文学”的特殊性。饶有意味的是,尽管学界一度出现“新时期文学”“后新时期文学”等具有时间标记的命名,但这些“新”的称谓都已被时间本身所磨蚀,许多人提起1949年以来的文学,还是习惯性地将其统称为“当代文学”。或许正因如此,洪子诚非常谨慎地说过:“‘当代文学’的特征、性质,是在它的生成过程中被描述、构造的。”(参见洪子诚、孟繁华主编《当代文学关键词》)今天的我们倘若试图描述“当代文学”的特征和性质,首先就无法回避其“生成过程”至今已有七十年的长度。这个时间段的两端,即通常所说的“十七年文学”与“新世纪文学”,显然有着不可等同的性质。后者属于词典意义上的“当代”,而前者已是“历史”。即便“八十年代文学”,相比当下也已是“历史”。其次,“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的关系,需要借助历史维度来说明。两者间不是简单的承继或背离关系,而是彼此阐发、相互生成的关系。尤其在中国当代作家获得诺奖之后,“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更有必要在梳理历史的基础之上深化认识。构建所有这些“历史”语境,都无法离开作为参照系的“经典”。最后,对“当代文学”成就的总体判断,更需要以“现代文学”或“外国文学”的“经典”为参照系。时常耳闻目睹的说法是,现代文学三十年都有那么多经典,当代文学七十年为什么不能有经典?从这个角度来看,“经典”话题的发生、推展及热议,不仅是中国当代文学逐步历史化的必然要求,更充分体现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者日益增强的自我认同。

因此,对那些借现代文学和外国文学经典以评价中国当代文学的做法,我觉得能够理解。但要说到作为动词的“经典化”,我还略有疑虑。如果“经典化”的行动意向是在当代文学中确认以至树立一批经典之作,那么它将面临某些考验。也许有人会引述韦勒克的话,以掩护自己的“经典化”行动:“如果过去许多二流的、甚至十流的作家值得我们研究,那么与我们同时代的一流和二流的作家自然也值得研究。学院派人士不愿评估当代作家,通常是因为他们缺乏洞察力或胆怯的缘故。他们宣称要等待‘时间的评判’,殊不知时间的评判不过也是其他批评家和读者——包括其他教授——的评判而已。”(《文学理论》,第38-39页)但不可忽略的是,韦勒克还说过:“一件艺术品的全部意义,是不能仅仅以其作者和作者的同时代人的看法来界定的。它是一个累积过程的结果,亦即历代的无数读者对此作品批评过程的结果。”(《文学理论》,第36页)韦勒克的表述与其说是自相矛盾,不如说是强调了文学批评与文学史工作的分工根本不同。作为文学批评家,论者大可发挥自己的洞察力,自信能对同时代的一流作家作品做出有效评判;而文学史的研究者和撰写者,却不可自信到能替后人立法的程度。文学批评家大可开列其“一个人的经典”书单,但文学史家的首要任务始终是描述和总结。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的表现,一定程度上正源于其角色立场不够坚定。他自信满满地选定了26位经典作家,力陈他们的伟大之处在于“无法同化的原创性”(“序言与开篇”第2页),并在书后为自己所划分的四个时代开列了经典书目,但面对当下这个“混乱时代”,他终于不无“胆怯”地说道:“我对这部分目录不如对前三部分那么有自信。对文化进行预言不是件容易的事,这里的所有作品不是都能成为经典之作。”(第457页)

以我的浅见,在“当代文学”中开展“经典化”工作,宜先明确自己的工作性质是当下批评还是撰写文学史。若是当下批评,或可相对随意地引入经典作品为参照,但这与其说是为了给当下作品定性与定论,不如说是借经典的难度与高度来获得更为贴切的理解与评判。撰写文学史,则有必要充分意识到当代文学的时间跨度,对于切近的作家作品,不宜过早写入文学史乃至为其谋得“经典”位置;对于相对“遥远”的作家作品,则可逐步纳入“历史化”议程。归根结底,我们当下之所以能够以经典为中心来梳理和总结文学史,既不是因为我们一定比前人的理论见识更高明,也不是因为前人的作品水准一定比当下更高明,而是因为我们与前人拉开了一定的时间距离。时间同时为经典化工作提供了保障和壁障:它既然是我们能够对前人之作评头论足的根本保障,那么也就是我们无法为后人代劳或立法的厚实壁障。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当代‘小说讲稿’的整合研究”(批准号19BZW119)之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