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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感,还是历史感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马拉  2019年09月27日18:22

在不少场合,我说过我喜欢的两个外国作家:略萨和拉什迪。关于拉什迪,反对的人不多,他百科全书式的庞杂和奇崛的想象力具有坦克般的碾压能力。至于略萨,反对的声音多些,不少朋友认为,他只是个二流作家,甚至可能只是个通俗的畅销书作家。这个判断,我不能同意。在我看来,略萨格局开阔,他处理复杂经验的能力,鲜有人能及。他之所以被人诟病,原因不外乎两点。略萨的书虽然厚,但是好读,没有阅读障碍,缺乏智力上的挑战性。再且,他的每一部小说几乎都采取双线并行的结构,形式上显得太单一了。搁置这些分歧不谈,我们不难发现,略萨和拉什迪都是具有强烈历史感的作家,这和他们的境遇也许有一定的关系。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他们自觉的选择。

作为一个写小说的,我读过不少当代作家的作品。和朋友们一起交流时,也会排排心目中的当代经典。在长篇小说领域,如果给十个名额的话,多数人会把《白鹿原》《尘埃落定》《废都》《活着》排进去,至于其它的,就看个人趣味了。开玩笑地说一句,这简直有点当代文学四大名著的意思了。我思考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是这四部获得最为广泛地认可?它们在风格上是有差异的,题材更是互不搭界。深入分析一下,深沉的历史感弥漫在这四部作品中。我要强调一下我对历史感的理解。在写作中,尤其是长篇小说写作中,很容易出现一个认识的误区,把对历史的书写理解成历史感。在我看来,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对历史的书写着眼于具体的历史事件,试图从历史的迷雾中清理出一条线索,从而为人类提供具有价值的经验。历史感则是通过对社会现实的书写,展现人类在历史中的命运,落脚点在历史中的人,而不是经验的总结。当一部小说过于专注于历史事件,或者说过于依赖历史背景,一旦历史事件的重要性消失,小说的重要性也随之消失,《创业史》《金光大道》的当下命运可以看作不太成功的例证。经典小说的普适性在于并不需要借助强大的历史背景来加深对小说本身的理解,它具有独立完整的精神系统,它提供历史感,而不是历史知识。以《红楼梦》为例,我们看到的是历史中的人,而不是人所创造的历史。当下的小说创作中,自“文学即人学”提出之后,人的重要性得到强调,写作者普遍接受了人本论。这四十年来,作家对个人经验的书写,对人性的挖掘,已经达到了相当深度,历史感逐渐削弱也是不争的事实。

如何处理个人经验与历史之间的关系,如何认识历史?这是我们这一代作家的问题。客观地说,生于七十年代的这一批作家在历史感上与上一代作家是有距离的。在写作的格局上,稍稍显得小了。在中短篇这个领域,仅就艺术才华而言,70后包括80后、90后作家表现已足够体面,长篇上的不足,与历史感淡薄还是有一定的关系。随着年岁的增长,不少青年作家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徐则臣的《北上》《耶路撒冷》,葛亮的《北鸢》流露出来的迹象让人期待。人生活在具体的历史之中,它和现实生活产生密切地纠缠。怎么看待这个时代,如何表达人在时代之中的境遇?方式很多,文学也需要丰富的层次。从写作现场看,不少写作者把历史感与个人化写作理解成了对立的关系。一谈到历史感,不自觉地把历史感和政治进行强力并置,从而构建出图解政治的、宽泛的宏大叙事。我所理解的个人化写作,更侧重于作家的艺术个性,而不仅是题材的个人性和私欲望表达。艺术个性和历史感并不冲突。比如说《白鹿原》,在历史叙事中充分展现了陈忠实苍劲沉郁的语言风格,极具个性色彩。《尘埃落定》的语言之美,早已有定论。《废都》引起的巨大非议和欲望表达有着直接的关系。《活着》的残酷之美和暴力美学,则是余华最具个性化的标签。这四部作品在艺术个性上呈现出不同的特征,历史感则是其共通的部分。说到这儿,我想起了一部让人稍感遗憾的作品。《平凡的世界》在文学史上评价稍低,不少评论家认为,这部作品语言略显粗糙,在艺术性上有所欠缺。就我看来,这部作品恰恰就是少了那点个人性,路遥将个人性消解在历史的烟尘之中,因为缺少个人性,艺术之美打了折扣。我们都知道《平凡的世界》销量惊人,但这依然不能弥补其缺陷。《欧阳海之歌》《第二次握手》也曾销量惊人,它们的问题是相似的。

这四十年来,尤其是近二十年,长篇小说生产力获得极大的解放。面对浩如烟海的长篇小说,评论家时常感慨,这么巨大的生产量,却难以看到经典之作,实在让人遗憾。这构成一个有趣的悖论,量变并没有带来质变。分析其原因,来自市场的利益冲动固然有,但肯定不是最重要的。在这个复杂的时代,如何审视人的历史存在,对作家的艺术才华,对时代和人类命运的理解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没有宽阔的视野,足够的知识储备,显然难以胜任。经典作品要有大格局,对作家来说,格局的打开往往伴随着痛苦的写作实践。熬不熬得过去,这是个问题。当然,我们知道,经典作品有不同的向度,各有其好。我们在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的作品中,可能很难找到这里所谈论的历史感。他们写作的经典性更多是在对小说这门艺术的文体贡献,还有智识上的纯粹。

在这里强调历史感的重要性,只是出于一个写作者的自省。面对喧嚣的现实,我们的写作应该更深潜一些,对人的历史境遇有着更深刻地观察与剖析,而不是在故事的表面滑行。对有追求的写作者而言,写出经典作品不仅是一种抱负,也是对一个时代的交代。

【作者系小说家、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