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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9年第9期|李满强:乡食杂记

来源:《朔方》2019年第9期 | 李满强  2019年09月26日08:54

白菜的命运

友人李安乐,静宁“80后”才俊,潜心学术,尤擅长画白菜。其作品于写实中结合抽象之意,趣味盎然,生动鲜活,颇接地气,在小城很受追捧,索画者甚众,就连他供职学校的门卫,都以求安乐一幅白菜画为荣。几年前,他曾赠我一幅,装框后挂于餐厅,每日回家就餐之际,抬头望一眼那白菜,顿觉神清气爽、口齿生香,似乎眼前的平常饭食,因为它的存在而平添了几分滋味。

以白菜入画,也是中国文人画的传统,白石老人以白菜画换真白菜而不得的故事广为流传。河南诗人、作家冯杰也擅长画白菜,我曾收藏有他的《清白世家》一幅,一棵墨汁勾勒的青绿白菜、两枚洇染的红柿,寥寥几笔,意境非凡,加上他饶有趣味的题跋。我是时时欣赏把玩,爱不释手。

说起来,白菜乃国人餐桌上最常见的蔬菜之一。国人何时栽培白菜,已无从考证。周朝以迄汉晋,只有包括各种十字花科蔬菜的葑及菘两个同义字,没有关于白菜的明确记载。中国文化发源于黄河流域,古籍较多反映北方情况,可能当时北方没有真正的白菜。唐至宋之后,白菜才传入北方。宋人苏颂 《图经本草》载:“ 扬州一种菘,叶圆而大……噉之无滓,绝胜他土者,此所谓白菜。”可见,当时南方的白菜栽培已经相当发达。

我的老家静宁,历史上十年九旱,是甘肃自然条件最差的地方之一,但白菜在这里却生长得厚道老实,丝毫没有嫌穷爱富的意思。三伏天拔了瓜蔓之后,乡人就在瓜垅上三三五五点下种子。一场阵雨过后,芽苗破土而出。待到秋日,地气转凉,万物快要凋敝的时节,白菜却是迎着秋阳疯长,欢实可爱。待到白霜将落之际,白菜已然长得白白净净,瓷实如垂髫小儿一般。

白菜是蔬菜中低调的谦谦君子,上得了皇家宴席,也入得了百姓厨房。在我的老家,以前由于条件所限,白菜收割之后,多是用大缸腌了,冬天慢慢吃,有一少部分,会和洋芋一起,放进土窖里保鲜,随取随吃。

这些吃法之中,我最喜欢的,是腌白菜。

常常是农历十月初,天气已经很冷了。择一个暖和的下午,主妇们将家里的粗瓷大缸刷洗干净,烧一大锅开水,将择净的白菜用刀破成四瓣,放进开水里焯一下,用筷子迅速捞出来,再置入冷水中使之变凉,之后挤干水分,在缸底铺上一层,然后撒上一层花椒和盐……如此往复,直到把缸装得满满当当,甚至高出缸口许多来,用干净的青石块压住。乡人腌白菜不叫腌,叫压。腌菜的那几日,妇人们见了彼此会问:你家的菜压了没有?入缸的白菜被石头压了一晚上之后,就塌下去了许多,这时候还要烧上一盆花椒水,待水变凉之后,从缸口倒入。约莫半月之后,白菜在时间和花椒、盐的作用下,蜕变成了酸爽可口的模样。

这种腌制法,对温度要求比较严苛,必须在零度以下。南方是做不出来的,即便是冬天,南方气温也要高于北方,腌菜不久就会变酸,乃至坏掉。朝鲜族的腌白菜是极其有名的,做法和我们这里差不多,只不过加了切碎的辣椒揉在白菜里面,使之更具有酸辣刺激的风味。因为小时候的味觉记忆,我一直对腌白菜情有独钟。在小城生活的这十多年里,每年我都要亲手腌制一缸。家里有暖气,怕坏掉,就将菜缸放在楼道的通风处,嘴馋了卷起袖子捞一块上来。只是我在腌制时除了放花椒和盐之外,还加一些生姜片儿,这样腌出来的白菜,味道更加醇厚绵长。

腌白菜可以凉拌,可以炝炒,是极好的下饭菜,也可以当零食吃。上初中的时候,半夜看书困了饿了,溜到厨房里摸一块带着冰碴的腌白菜,一条一条撕着吃了,困顿全无,觉得那是天下最美味的零食。在某个时期,玉米面糁饭拌腌白菜曾经是乡人冬天的主要饭食。冬日里,来了故友旧识围着火炉小酌,腌白菜还是必不可少的下酒菜。进入腊月之后,乡村里猪叫的声音此起彼伏,年猪杀了之后,腌白菜也隆重登场,不管是日常的炒肉片还是农家暖锅等大餐之中,都能见到它的身影。白菜吸收了肉汁的鲜香,变得丰腴起来,大肉则因为白菜有效化解了肥腻而更受食客待见。它们两个,嘿,简直是绝配!

至于鲜白菜,我最喜欢的,还是醋熘。据说旧时北京人吃白菜,不吃菜叶菜帮,专吃白菜中间长出的嫩叶。李时珍《本草纲目》载:“燕京圃人又以马粪雍窖,不见风日,长出苗叶皆嫩黄色,脆美无滓,谓之黄芽菜,豪贵以为佳品,盖亦仿韭黄之发也。”虽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我觉得这种吃法误会和亏待了白菜,简直是有些暴殄天物的意思了。晚年的年羹尧权高位重,飞扬跋扈,尤爱吃白菜心,电视剧《雍正王朝》里大厨为他剥白菜心的那一幕,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遍地的白菜帮子,真的是糟蹋了这清白之物。也许,从剥菜心开始,他覆灭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白菜大肉馅的饺子和包子,也是很多北方人钟情的日常美食之一。

即便是白菜上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清白处世,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白菜,但白菜的声誉似乎一直不怎么好。形容物价低廉,往往是“白菜价”;埋汰一个没有什么价值的人,总要加上一句“你这老菜帮子”。也时常见一些商家,在吧台上摆一棵工艺品大白菜,取谐音“来财”之意,希望日进斗金,四季发财,也是给这平凡之物平添了许多负担。我的家乡还有一句俗话,“一棵白菜让猪拱了”,比喻一个好姑娘嫁了个不怎么样的男子。

不过,白菜所受的委屈,还是有人看见的。齐白石老人曾画过一幅《白菜辣椒》,一株白菜站立,两只辣椒斜卧,彼此成呼应之势。我最喜欢的是题款: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菜之王,何也?

但白菜是不说话的,我们无法揣测它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是一年又一年,它在大地上郁郁葱葱,繁衍生息,在生长中修行,在被收割中顿悟。

乡野之味

近日翻书,发现明代有两个好玩之人,说他们好玩,主要是因为这两个人都与野菜有关。

第一个是朱元璋的第五个儿子朱棣,他虽出身皇家,但有一颗草根之心,曾搜集了可以食用的草木野菜四百余种,不但在自己的园圃里栽植,还叫画工编绘了一本《救荒本草》,以资时政。另一个则是明代的大散曲家王西楼(王磐),他的《朝天子,咏喇叭》,到现在几乎是妇孺皆知的名曲。他亲手编绘的《野菜谱》,采用上文下图的方式,画笔简单传神,诗文则多以菜名起兴,延续了散曲的诙谐幽默,抒发感慨,喟叹民生疾苦,大大提升了野菜的文化内涵,也算是为乡野之菜正名的一本奇书。

我的老家静宁,以前属于贫寒之地。在温室大棚技术没有普及之前,反季节蔬菜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而乡人又以面食为主,生活虽然困顿,但下饭菜,总是要有的。

这些下饭菜,大多是时令野菜。

野菜之中,首当其冲的是紫花苜蓿。苜蓿也叫金花菜,两汉时代从西域传入中原。静宁是汉成纪古城所在、飞将军李广出生的地方,又处在长安去往西域的必经之路上,应该是苜蓿穿过河西走廊之后,率先抵达的地方之一。

苜蓿是朴素坚韧的植物,到了这里之后,也不嫌穷爱富,且不管它是良田沃土,还是地埂沟渠,就一头扎下根来,在这里繁衍生息,一住就是两千多年。这貌似卑贱之物,既能人工栽植,也可不管不顾,自由野生。它不仅养活了骡马牛羊这些牲畜,在一定程度上,也养活了这里的百姓。

春天,冰雪刚刚消融,向阳的山坡上,最先探出嫩芽的,就是苜蓿和冰草。这肥嫩青绿之物,迎风就长,出土约莫三五日之后,就已经半寸来高了。这时节,乡里的妇女孩童会挎了小篮子,去苜蓿地里找嫩芽,老家叫掐苜蓿。手快的妇女,一两小时,篮子就堆得满满当当,而那些小孩儿,大多是借掐苜蓿之名,到山野里撒欢,有时候也会因为几朵肥美的苜蓿芽儿而怒目相向,乃至撕扯一番。

苜蓿是多年孪生的草本植物,嫩芽掐了之后,并不影响它的继续生长。

苜蓿芽带回来之后,主妇们会将里面的柴草、苜蓿根等挑拣出来,清水淘洗几遍,然后用开水焯了,再将生姜、蒜瓣切碎,用一勺热油浇将下去,撒上盐。夹上一筷子,嫩香可口,让人欲罢不能。乡下还有种做法,是将苜蓿和在杂面里蒸熟,调上油、盐等调料,名曰焪面,是换季时节极其可口的主食。

从初春伊始,苜蓿一直可以吃到农历四月。进入初夏,苜蓿已经有半尺来高,其茎秆已经接近木质化,就不能吃了。长到农历七月,一米多高的苜蓿会开出紫色的花,结出浅绿色的籽,乡人就将它们收割晒干,码起来,作为牲畜们过冬的草料。

三年困难时期,苜蓿也是乡人的救命草。父亲曾说,1960年的春天,漫山遍野都是寻找苜蓿和野菜的人们,饥饿的人们几乎把地里的苜蓿根都刨出来吃了。神奇的是,第二年春天,人们惊讶地发现,在他们把根刨光了的地方,苜蓿的嫩芽居然又不屈不挠地钻了出来,长得意气风发。

而今,由于机械化的普及,乡人几乎不养牛啊驴啊这些牲畜,以前的草料地都种上了苹果树。苜蓿也似乎被人们打入了冷宫,没有大量人工种植的苜蓿了。但在一些犄角旮旯、路边埂上,依旧能看到它们顽强的身影,大都是风中散落的种子野生的。即便是在温室蔬菜称霸乡人菜篮子的今天,苜蓿仍然受到人们的追捧和热爱。在我居住的小城,初春的周末,总有三三五五的人们拿了小刀和袋子,去山上寻苜蓿芽,既锻炼了身体,又获得了无公害的绿色美食,可谓一举双得。

在我看来,苜蓿是一种德才兼备的植物,它的生命力不可小觑。

在吾乡,堪与苜蓿媲美的另一种野菜,当非苦苣莫属。

苦苣的全名应当是长列苦苣菜,乡人一般呼其为苦苦菜。南梁人陶弘景《桐君录》云:“苦菜三月生,扶疏,六月花从叶出,茎直花黄,八月实黑,实落根复生,冬不枯。今茗极似此。”想来,这也是有历史的菜了。

与苜蓿的朴实率性不同,苦苦菜是典型的喜欢攀高枝的植物,一般寄居在庄稼地里。清明前后,点瓜种豆。几场雨过后,随着玉米、洋芋的发芽,苦苦菜也约好了似的,在田垄间冒出来。乡人一般因为怕它们和庄稼争夺养分,会果断地和其他杂草一样除掉。

但苦苦菜是不会善罢甘休、偃旗息鼓的。待庄稼长起来的时候,它们依旧会不依不饶地钻出地面,而且是一长一大片。乡人这时节即便是看在眼里,也不去管它。一场透雨,三五日的工夫,苦苦菜已经有二三寸的样子,白嫩的根须上顶着几片嫩叶,是最适合采食之时。这时节,妇女们就会三三两两相约,去庄稼地里剜取,乡人叫拾菜。我觉得这个词真是恰如其分呢,那么多的苦苦菜,根本不需要花费大气力,便可手到擒来,只需一会儿,篮子里已堆得小山似的。

乡人喜食酸辣,因为长时期生活困顿的缘故,都舍不得用粮食来酿醋,只在过年的时候少量酿一些。而日常面食调和所用,就是酸菜。在很长一个时期内,做酸菜的主要原料,就是苦苦菜。

做酸菜时,将拾来的苦苦菜,经过一番淘洗之后,照例是用开水焯了,不能太烂,菜熟即可,然后加上酵母和面汤,投入缸中,过上三五日,一缸酸菜就做成了。菜可以捞出来撒上盐,用辣椒油拌了,下饭吃;汤是浆水,用葱花、胡麻油炝了,成就了另一种陇上美食:浆水面。

若是冬日,苦苦菜还是乡人另一种主食馓饭的下饭菜。有些人家会在做酸菜的时候加入洋芋丝,捞出来用油泼辣子拌了,味道会更好。苦苦菜绵软酸爽,土豆丝清脆可口,男女老少都喜欢。

说到苦苦菜下馓饭,不由得记起一件事来。

2016年秋天,我和诗人叶梓、郭晓琦等一干人去天水玩,在麦积山下的一个农家乐吃馓饭。诗人叶梓移居苏州已久,想念家乡味道,这吃馓饭的主意就是他出的。自己思慕已久的饭菜到了嘴边,他自然不会客气,端了饭碗半蹲着吃,夹菜时速度要快我们许多。我们一行六人,老板只给了一盆苦苦酸菜,味儿又特别地道,三下五除二,盆子就见底了!招呼我们的朋友一看大家伙儿都没吃尽兴,就径直去厨房,他看到案板上有一盆调好的酸菜,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端了就走。正在我们吃得酣畅淋漓的当儿,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过来吼我们,看他怒气冲天,撸起袖子几欲要动手的样子,我们都有些晕乎,不知什么地方冲撞了这门神一般的人物。后来才理清楚,说是招呼我们的朋友端了他们的酸菜!他那咆哮之声惊动了饭店老板,好说歹说给人家赶紧上了酸菜,才避免了一场纠纷。

乡人喜欢苦苦酸菜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如今,有些菜贩也摸透了城里人的心思,入夏时节,市场上会有从地里拾来,还沾着露珠的新鲜野生苦苦菜售卖。每年,我都要多买一些,用开水焯了之后,团成团,置入冰箱,待到冬天的时候,取出来用凉水化开来调了吃,味道并不比鲜菜差。

后来翻书,发现这苦苦菜还是一味药呢。《本草经疏》中载:“苦菜可入心、脾、胃三经。”现代医学证明,苦苦菜对治疗肝硬化、慢性支气管炎、小儿疳积、妇人乳结红肿疼痛等病症都有效果。

如此说来,苦苦菜在庄稼地里有恃无恐地寄生,也是有些底气与资本的。

除了苜蓿和苦苣,老家人春天采食的野菜之中,还有斜蒿、荠菜、蒲公英、蕨菜、香椿等,吃法都差不离儿,多是凉拌。在距我不远的华亭和庄浪一带,因为背靠关山,还出产乌龙头、五爪子,朋友每年都要捎来一些。在我看来,那都属于山珍之类的稀罕物件。

这些春天的馈赠,快到入夏之时,大多都叶茎俱老,像是超龄的老姑娘,便会受到乡人的嫌弃,不再采食。不过,因为它们的存在,我对每一个即将到来的春天,内心总是充满了一种类似于饥渴般的念想。

化心梨

我家原来是有一棵沙梨树的。

在苹果还没有成为乡人的衣食父母之前,老家一带,以种庄稼为主,但一般人家,都会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种一些杏儿、李子、苹果、桃等果树,乡人戏称为嘴头子。果子成熟了,也不售卖,主要是用来哄自家的小孩。吃不完的,就赠送左邻右舍、亲朋好友。

这些果树之中,就有沙梨树。

我小时候顽劣,十岁左右的年纪,和村里的一帮玩伴一起,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的事都干过,这其中少不了偷别人家的果子。在我和小伙伴的心里,有着一张详细的果树图谱,谁家的杏子个大味儿好,谁家的李子味道纯正,谁家的苹果快要成熟了……都是一清二楚的。夏夜的月光下,总有三五成群的少年在乡村的地埂上游荡,胆子小的望风,胆大技术好的负责爬树摘果子。我们有个不成文的约定,一次偷摘的果子,够大家晚上分吃就好,不能多。这样做,一来怕引起主人的警觉,二来怕吃不完带回家去,受大人的责罚。

但即便是我们把村子里的嘴头子树都爬遍了,对于沙梨树,却是一直没有什么兴趣。秋天的时候,沙梨成熟,黄中透红,煞是好看。但我和小伙伴们都尝过,有些中看不中吃的意思。摘一颗下来,硬邦邦的,像石头,使劲咬上一口,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果肉几乎全是沙子一样的果渣,只能勉为其难地咂一点果汁。所以,后来那些沙梨果子去了哪里,我都没有怎么留意过。

对沙梨看法改变,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十二岁那年春节,我因为贪玩,穿得少,得了重感冒,咳嗽得厉害。老天又捂了厚厚一场大雪,去乡镇卫生院的路都被堵上了,没法取药。正在我难受之际,父亲从堂屋的桌子底下搬出一个泥罐,小心翼翼地揭开罐口封存的泥巴,取出几个黑乎乎的物什来,圆圆的,似乎还冻着。他将那物什放在凉水中,等待冰化了之后,整个儿放到茶缸里熬煮,之后递给我一杯清亮透红的汤汁,让我赶紧喝下去。第二天,奇迹一般,我居然不再咳嗽,感冒也很快痊愈。

父亲说,这是化心梨,就是沙梨树的果实。

自那以后,就对沙梨树有了好印象。觉得它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上初中的时候,陆续读了一些诗词,小小少年,居然有了闲愁。每年春天梨花盛开之时,下午放学之后,会兀自跑到我家的沙梨树底下,对着那一树繁花,乱想一通。

祖父那时候已经年迈,气管又不好,每年冬天都会感冒卧床,父亲总要给他熬化心梨吃。乡人收藏化心梨,有一套自己的土办法。一般是秋天沙梨成熟之时,选个大饱满、没有受伤的摘下来,在泥缸底层垫上一层麦草,然后一层一层,将沙梨摆上去。整个泥缸垒满之后,再用泥将缸盖封住,然后就交给时间。

待到腊月天寒地冻之时,经过两三个月的降解,曾经黄亮的沙梨已经变得乌黑,里面的果肉也都化成了水,成了名副其实的化心梨。吃化心梨的时候,可以轻轻将把儿拔掉,被拔掉的地儿,已经汪出许多清亮的梨水来,赶紧将嘴凑上去,轻轻吮吸一口,顿时,一股酸中带甜的汁液,会将你的心肺完全征服。我甚至觉得,沁人心脾这个词,就是专门用来形容化心梨的。我小时候嘴馋,祖父吃化心梨的时候,总凑在跟前不肯离去,他看着不忍,就让我舔几口,但并不给我多吃。祖父说,化心梨性凉,多吃,对长身体的娃娃不好。

祖父去世后,我家的沙梨树也老了,结的果子又小又少。父亲那时忙于生计,很少去打理沙梨树了。有年秋天回家,看到父亲拿着斧头在砍沙梨树,我有些心疼,一问原委,父亲说是这树成精了,居然秋天开花,村人说这是很不好的预兆。父亲将信将疑,索性就将它砍了。

我家虽然不种沙梨了,但入冬以后,街道上总有售卖化心梨的。每年冬天我都会买上一些,用袋子装了,放在冰箱里,以备不时之需。后来翻书,才知道化心梨也叫软儿梨,《本草纲目》载:软儿梨有润肺止咳、凉心消痰、降火、解疮毒、暖胃、醒酒等药用功效。陕甘宁一带的人,都有冬天吃化心梨治咳嗽的习惯。位列20世纪中国十大书法家之一的国民党元老于右任老人曾赋诗赞叹:“冰天雪地软儿梨,瓜果城中第一奇,满树红颜人不取,清香偏待化成泥。”

许多水果,都是以盛年成熟之色味而受人青睐,唯独化心梨不同,在黑暗中经受冷落孤独,最后以涅槃柔软之心,而疗人之伤,以衰惫残老之相而受人尊崇,算是水果中大器晚成的典范了!于右任先生这诗,也算是给貌不惊人而居功至伟的化心梨,还了一个公道罢!

老婆肉

戊戌年腊月,去崇信参加一个活动,不曾想驾车的朋友只顾着说话,一脚油跑过了高速出口,到下一个出口的时候,已经到泾川县城了。

泾川也称古泾州,原是有来历的地方。唐武则天时期的大云寺,出土的金棺银椁佛舍利蜚声海内外,西王母的传说也给这里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正是饭点儿,不好意思给当地的朋友打电话,准备找个小面馆糊弄一下肚皮之后继续赶路。停好车之后,忽然看到前面一条街上人群熙攘,市声鼎沸,就不由自主走了过去。打眼一望,只见逼仄的街道上,中间留开了一条车辆行人的通道之外,两边的泡桐树下,一溜烟摆开了各种摊子,卖酿皮的,炒凉粉的,卖面塑的……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围坐在一株大树下打牌,暖暖的阳光照着,他们是那么的专注而坦然,仿佛世间所有的幸福都在手中薄薄的几张牌九了。

腊月里的街道,有一种世俗丰盈驳杂之美,这种市井之间弥散的烟火之气,是我深爱的。在内心里,似乎这里才是真正的人间。这些年我在外游荡,每到陌生之地,都不去逛广场和购物中心,而是喜欢去这种背街小巷。这些小巷子,仿佛一个个敞开的窗口,能窥见原住民最真实的生活,也能切肤地感受到一个城真正的气质,那不是现在千篇一律的写字楼和马路所能替代的。

信步游走之间,忽然看到三个婆婆,大约六十多岁的年纪,挨挨挤挤坐在一起,面前的竹编篮子里,摆着一些物什,像粉丝,又比粉丝粗,颜色还不一样。我的好奇心一下子就上来了,就停下来问,原来是西葫芦干菜。

对于干菜,在陇东农村生活过的人,一般是有些印象的。

大约是夏秋之际,蔬菜最多的时候,吃不完,勤劳的主妇们就将他们切成片或者旋成丝条,在沸水里轻轻过一遍,沥掉食材的戾气,然后摊开来晒干。乡人俗称干吊。吃干吊的时间,以前也有讲究,一般是正月二十三,燎疳节之后的晚上,一家子围在一起,家庭主妇早已用清水将干菜泡好,再佐以老豆腐、粉条、豆芽、洋芋片、大肉片混炒之后,加水煮沸熬烂,就可出锅了。这样做的汤菜,荤素搭配,味道醇厚,尤其是干吊,脆而不绵,很有嚼头,甚至有肉的味道,有些人戏称其为老婆肉,是极其让人迷恋的。

冬日里,乡人家里有红白喜事,如果在招待人的汤菜中加入干吊,大都会受到宾客的青睐和赞美,甚至乡人将参加红白喜事戏称为“吃菜菜”。

我毕业之后一直在小城谋生,有很多年没有参加过乡村里的宴会,吃到干吊的机会自然不多。再者,这些年乡人一门心思种果树,手上都有大把的闲钱,年轻的媳妇似乎都喜欢买鲜菜吃,很少有人再费气力去做干吊了。

回到那三个婆婆跟前来。看到我对她们的干吊有兴趣,一个老人就龇着漏风的牙齿说,过年的时候泡了做暖锅吃,很好呢!还可以泡了切成段,撒上葱姜蒜末,用热油烫了,调上盐和醋,是一道下酒的好菜!

见我有些动心,另外的两个婆婆也不甘示弱,纷纷将自己的干吊往我手里塞。一时间,我有些尴尬,为了平衡她们的关系,就在一个婆婆跟前买了西葫芦条,在另外两个跟前买了萝卜片和豆角丝。泾川的干吊是按两卖,而不是按斤。我粗算了一下,三样子加起来,居然比鲜菜还要贵几倍。但看到她们的西葫芦条白白净净捆成粉丝样的形状,想着这些年迈的婆婆夏天认认真真旋西葫芦的情景来,也是值了!

从崇信回来之后,那些干吊被妻子丢弃在厨房一角,受尽了冷落。妻子没有吃过这玩意儿,不管我怎么游说,总抱着一个死理:干菜肯定没有鲜菜好吃!但我心有不甘,己亥年春节回乡下,我将它们带了回去。大年初二,母亲做汤菜的时候,我将干吊取了出来交给母亲。结果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顿汤菜,出奇的香,妻子和孩子们吃得酣畅淋漓,大呼过瘾!

过完春节回到小城,有一日下班,我见妻子在阳台上忙活。凑近了一看,原来是她将老家带来的萝卜啊什么的全部切了在晾晒。我莞尔,也不好意思揭穿她。

没想到朋友一次误打误撞的开车经历,却让我在市井之间找回了老婆肉这种记忆中的美味。这些干菜,在接受了阳光和风的恩典之后,虽然失去了鲜亮诱人的外表,多了几分沧桑,但有了韧性,具备了自己独特的内涵,就如那三个婆婆一般,默默地蹲在生活的僻静之处,看着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只是等待着机缘的眷顾。

这种淡定与老辣,也是一种境界了吧?

消夜小记

但凡嗜酒之人,大多有酒后吃夜宵的习惯,作为一个资深酒徒,我也概莫能外。

最喜欢的是隆冬时节,三五知己,置几碟小菜,围炉小酌。年轻时意气用事,遇到性情相投的朋友,经常会喝得人事不省;不惑之后,喝酒则是为了说话,为健康安全计,酒是须得限量的。三五人,一般是三斤白酒,最后一杯碰完,大家伙儿脸上有点变色,但神志尚都清醒。

一般是晚上十一点左右,酒也喝完了,话也说得投机,但是觉得胃里忽然空出一大截来。彼此交换一下眼神,便心照不宣,立刻换了地方去吃夜宵。在北方,尤其是甘肃平凉、兰州一带的夜市,夜宵的内容一般有烤肉、烤腰子、胡辣羊头、胡辣羊蹄、羊杂、麻食子、尕面片儿、素凉面、八宝醪糟等,种类繁多,多以热食为主。

这些夜宵之中,我最喜欢的,就是麻食子和羊杂。

麻食子属于面食。北人做面,花样繁多,且各有特色。麻食子也叫猫耳朵,就是这众多面食中的一个代表,流行于陕甘宁一带。麻食子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元代,元代饮膳太医忽思慧在他的成名作《饮膳正要》一书中说:“秃秃麻食,回回食面,系手撇面,白面六斤做秃秃麻食,羊肉一脚子,炒焦肉乞马,用好肉汤下,炒葱调和匀,下蒜酪、香菜末。”据中国营养学家和美食家考证,如今在杭州、北京、上海、西安等大中城市餐馆里的烩小吃——猫耳朵,就是由古代食品秃秃麻食演变而来。

麻食子好吃,但做起来麻烦,是勤快人家的饭食。将荞面或者白面和好揉光,擀成一厘米厚的面片,切成一指宽的条儿,再横切,成一厘米左右的疙瘩。这时候,就需要主妇们一个个地搓。搓麻食子是个需要有耐心的技术活,性急之人是不行的。搓麻食子也分精和懒两种。旧时人家,会就地取材,找一新做得干净草帽置于案板之上,左手按着草帽,避免它跑动,将面疙瘩放到帽檐上,用大拇指在面丁上轻微摁一下,借着摁劲轻轻搓一下,面就会卷起来,一个带着螺旋花纹的麻食子就出来了。懒搓则是直接将面疙瘩放在案板上搓,这样搓出来的麻食子没有花纹,缺乏美感。

麻利的主妇,不到半个小时,案板上就摆满了小巧惹人如猫耳朵一般的麻食粒儿。现在,据说发明了做麻食子的机器,但我始终觉得还是手工的好吃。手工麻食子,味道好自然不必说,单是想着那人一颗颗搓将出来的场景,也是一种享受。

麻食子可以烩,也可以炒,一般夜市上都是烩麻食子。开水将麻食子煮熟备用,然后,将洋芋、木耳、香菇、青菜、豆腐、西红柿等蔬菜切成丁,在锅中爆炒,再加入适量清水,煮沸,将煮熟的麻食子放进锅里,调上油泼辣子等各种调料,再撒上葱花和香菜,一碗香气四溢的烩麻食子就出锅了。

麻食子是家常小吃,汤汁酸辣富含营养,口感润滑奇特,酒后或者是夜里饿了,用小汤勺优哉游哉地喝上一碗,五脏六腑瞬间被那味道熨得妥妥帖帖。

除了烩麻食子,夜市上我还青睐另一种美食:羊杂。

好羊出西北,这是毫无争议的。唐人孟进《食疗》载:“河西羊最佳,河东羊亦好;南方羊多食杂草,故江浙羊少味而发疾……盖土性使然;陇西,牛、羊可以颐精神,养血脉。”这大概是古籍中关于羊肉食疗的最早记载。一般认为,羊大为美,一代文豪苏东坡也曾有诗云:“剪毛胡羊大如马,谁记鹿角腥盘旋。”这样肥美的羊肉,可以泡馍,可以手抓,可以清炖,可以黄焖……即便是羊的内脏,也不浪费,在我的老家一带,可以做成味道不同凡响的消夜美食,就是羊杂碎。

杂碎在西北方言里,是一个不好的词,一般用作骂人,意喻对方人品不是一般的差。乡人为了避讳,将最后面的一个词直接忽略,简称羊杂。说起国人吃羊杂历史,也是相当久远的。据已故兰州大学教授张孟伦考证,早在汉代以前,人们就发明了烹制羊杂的好办法。古人一般是用沸水将羊胃洗干净,置于汤里煮熟,以椒、姜粉末搽敷其上,晒干便成胃脯,很受人欢迎。《汉书·食货志》甚至记载了有人因为售卖胃脯而发了大财的故事。

到了当下,羊杂俨然已经成了吾乡夜宵的主角。兰州的农民巷、正宁路一带,平凉的南门什字,一到晚上七点钟左右,烤肉店就开始开门迎客。一溜儿的清真美食,外地游客、本地市民,刚下了夜班的职场白领……各色人等,陆续到来,人还没到排挡边上,热情好客的回族小伙儿已经招呼落座:师傅,来点啥?如果你胃口足够好,你可以点上一把腰子、一把肉……当然,羊杂是不能不点的,特意嘱咐伙计自己的偏好,小二向里面高声喊着:羊杂三碗,肺子少,百叶多!里面的掌勺师傅高声应答着:好的!

不一会儿,三碗热气腾腾的羊杂就上桌了。老西北人吃羊杂,先是喝汤,加了油泼辣子的羊杂汤,热量很足,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季,一碗羊杂还未完全下肚,周身就热乎起来,冬日的寒气顷刻间被驱散。羊杂的主料是羊的心、肝、肺、胃,大都切成薄片;副料是肠、肚、头蹄肉,下锅时要切成细丝和长条。一碗好的羊杂,主副料须得齐全。这些部位滋味不同,各有特色,但都不腥不膻,没有异味。羊头焦香,羊百叶脆,羊肚丝则是外脆里嫩,如果再来一头新蒜就着吃,即便是三九寒天的夜晚,也保证你能吃得荡气回肠,热气腾腾。

家人从医,曾数次劝我:动物的肝脏胆固醇比较高,少吃为妙!但我不以为然,照吃不误。比起那些拼死吃河豚的人来说,我好这一口,真是小巫见大巫呢,又算得了什么!

窃以为,夜市是一个城市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是可以最有味道和最见人气的地方。近些年,有些城市为了所谓的形象,将许多夜市摊点都赶走了,夜晚的街道上,除了光怪陆离的灯光和疾驰的车辆之外,丝毫没有温度可言。去年年底去兰州,晚上和朋友喝完酒,去农民巷一带,结果发现很多小吃店铺都关门了,只有少数的几家烤肉店还在开业。据说是因为某些缘故,那些房产不能对外出租了,昔日热闹的饮食一条街,忽然之间就冷落萧条下来。我最喜欢吃的那家羊杂店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这对一个喜欢消夜的酒徒来说,是怎样大的打击啊!

是夜,闷闷不乐地回到宾馆,开水泡面凑合了一下。因为没有吃上自己喜欢的羊杂和麻食子,辗转反侧,几近失眠。

李满强,1975年生于甘肃静宁。著有诗集《一个人的城市》《个人史》《画梦录》,随笔集《尘埃之轻》。参加诗刊社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获黄河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诗歌八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