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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19年第9期 |刘汀:草青青,麦黄黄(节选)

来源:《草原》2019年第9期  | 刘汀  2019年09月26日14:40

草色遥看近却无

苏途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一个南方人,竟然会跑到这么北的地方来生活。

他此时所在之处,是内蒙古北部的山区。据当地人说,翻过前面那道大坝,再向北走五百里,就到蒙古国了。童年时,他总是在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图上看到这块地方,还由此知道,经常有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从这里吹过,然后用不了一天的时间,北方就会下雪或下雨。

他并不像大多数南方人那样,对雪抱有很多美好的幻想,甚至把看一场鹅毛大雪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之一。对他来说,北方或者所有家乡之外的地方都是模糊的,他已经彻底稀释在南方的潮湿、炎热中,童年时满眼所见都是绿色,长大后又多了工厂的浓烟造成的灰色,打工的地方常年阴沉着天气,也是灰的,反正不是什么雪白。他曾经以为,自己的一生大概都会在南方或者比南方更南的地方生活,比如镇上很多人去打工的广州、汕头,或者泰国、菲律宾等,总之都是整年可以在夜晚喝冰镇啤酒的地方。

他有一个高中同学,大学考到了哈尔滨,开学不久就遇到了第一场雪,特意拍了照片发到同学群里。苏途看见那个平时瘦猴子一样的同学,穿着厚厚的棉服,站在一个憨态可掬的雪人旁边,脸颊红彤彤的,感到有点好笑。他大致了解,东北人或者整个北方人都有一种奇怪的乐观精神,像春晚小品里演的那样,同学到那里就被这种东西给浸染了。他几乎能从他发的语音信息里听出东北口音。

苏途只在群里回了一个微小的表情符号。他跟群里的大部分同学都不怎么联系了,但也下不了决心退群。有时候,特别是上工特别累游戏也打烦了的时候,他会翻翻同学群里的聊天记录,从零零碎碎的对话中拼凑出一些人的生活梗概,比如———乔薇。他高中时偷偷喜欢过的那个女孩,全国英语演讲比赛高中组冠军,保送北京外国语学院,当了系学生会主席,是世博会的志愿者……她到了大学仍然是风云人物,经常看见她分享跟很多外国人在一起或参加各种高大上活动的照片。他知道,乔薇已经成了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了,他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跟她相遇,再像高中时候那样挨得很近地聊天。在班里,他是她的定点帮扶对象,每天她都要用标准的美国发音教他学英语,而他嘴里蹦出来的单词总是听得她一愣一愣的。她会怔怔地看着他,眼神里是一种强压着烦躁的不解: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但她从来不会把这种想法表达出来,总是微笑着说:我们再来一遍。苏途肯定自己从未让任何人感觉到对乔薇的喜欢,他很清楚,这事一旦说出来,就会是一个笑话。他的自尊比精美的瓷器还要脆弱,他保护它的唯一方式就是不去触碰任何有危险的事。

冷空气的尾巴吹透略显单薄的夹克衫,让苏途感觉到,自己仿佛身处另一个国家。他站在一条春天的河边。因为地气上升,远处山峦冬雪化尽,小河里的水渐渐涨起来。偏低的河滩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层雾气样的嫩绿色,可走近了,脚下还只是黑褐色的土和去年干枯的草根,还有稀稀拉拉的牛羊粪便。他忽然间明白了小学时背诵的那句诗,“草色遥看近却无”。他成长的地方,常年都是绿树茵茵,即便有些草茎枯萎,但还没等干瘪,就被另一层更新鲜的绿覆盖了,哪里见到过这种朦胧淡薄的绿?

苏途不是来看风景的,他哆哆嗦嗦站在河边,是为了把憋了半天的一泡尿撒出去。他是一个司机,开着一辆两挂斗的东风大卡车,车斗里是从两百里外的铅锌矿拉来的矿石,要送到几十里外的选厂去。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他跟村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出来打工。几年来,他流浪于南方的各类工厂———在电子厂里盯手机、电视机、电脑配件,在流水线上焊电路板、拧螺丝。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下工后,眼睛和脑袋都是木的,但年轻的身体一呼吸到工厂外的空气,立刻会涌起莫名的冲动和活力。他通常都是跟工友们去夜市吃烧烤,喝廉价的扎啤,然后醉醺醺地,哼着“命运就算颠簸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回集体宿舍,倒在雨季发霉的床铺上睡去。第二天,刺耳的闹铃把他从乱梦中叫醒,洗脸刷牙,带着轻微的宿醉继续上工。日复一日,像车间墙壁上挂着的电子钟,毫无意外地旋转在自己的轮回里。

刚过去的那个春节,他们没有休班,一直在赶一批台湾老板的货。到了元宵节,任务完成,工厂才放假一天。他们无处可去,就叫了外卖,在宿舍里打游戏喝酒。夜幕降临后,有人嚷嚷着去街上看花灯,据说今年的烟花特别多,说不定还能碰见好看的姑娘。他们便合上已经发烫的笔记本,伸伸腰背,叫喊着走出寂静的宿舍楼。

街灯红红绿绿,姑娘们也红红绿绿,白日里显得乱糟糟的街面,在霓虹光和女孩子的笑声里,充满异样的魅力。他们能很容易区分出哪些是本地女人,哪些是跟他们一样的打工妹,后者的衣服总是更夸张些,描眉画眼,而且大声地说笑。她们整日在机械声嘈杂的工厂里,已经习惯了大声讲话。苏途和几个工友互相搭着肩膀,踩浮船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向穿着暴露的女孩打口哨,心里充满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感。

有人说,再喝点啤酒吧,他们又坐到了露天烧烤摊上。冰凉的冒着气泡的扎啤咕咚咕咚灌进胃里,打两个饱嗝,身体瞬间又松弛了不少。苏途发现旁边一桌里有个人一直在看他,他在逆光的位置,他看不太清是谁。等服务员过来送烤串,把头顶的灯光挡住,他心里咯噔一下。看他的那个人脸上的疤瘌像条蚯蚓一样在他心里爬,他跟同伴说,走吧,咱们去看灯,别喝了。那几个人刚喝到兴头上,哪里肯走。苏途坐立不安,心跳加速。没错,就是这个疤瘌脸。苏途刚出来打工时,跟他在一个厂子一个车间里,他有次看见疤癞脸偷偷地把手机电路板装在鞋底的夹层里。那时的苏途还保有少年时期的正义感,偷偷跟经理举报了,疤瘌被当场抓获,罚款开除。疤瘌被赶走那天,高声喊着要报仇。苏途心里害怕,也辞职换了个厂子。

这地方聚集了上百家各式各样的工厂,十几万打工仔和居民,苏途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碰见疤瘌脸。谁想到竟然在这里坐到了隔壁,他隐隐地感到要出事了。疤瘌脸拎着一瓶啤酒站起来,向他们这方向走,苏途腿打哆嗦,他准备好了随时逃走。他用酒瓶子指着苏途说,小子,终于让我逮着你了。还没等疤瘌脸的酒瓶子摔下来,苏途工友里脾气最火暴的邵阳仔已经把拳头挥了出去。然后就是两伙人厮打。疤瘌脸冲向苏途,苏途情急之下,抄起桌上的烧烤签子,直直刺入对方的胸口。眼看着那个人一点一点地瘫倒在地上,血殷殷流出,他吓得酒醒了大半。有人喊了一声杀人了,打架的人都停了手脚,然后就听见了刺耳的警笛声穿过斑斓的灯光而来。他们都慌忙逃走。上元节的月亮虽然大,好在灯多人更多,逃掉很容易。

这一晚,苏途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他想跟大家道个歉,说一下缘由,但不知如何开口。邵阳仔鼻青脸肿,但却只有他睡着了,其他几个人都清醒而静默着。他们心里都想着一件事:死了人。一大早,他们刷网上的本地新闻,说疤瘌脸送到医院抢救,保住了性命,伤势也不算重。但是他们逃路的时候,扯断了某家店的电线,引发了一场中型火灾,损失不小。几个人商量着这个地方不能待了,反正春节的加班费已经拿到手,本来也要换地方的。大家于是分头跑路,其他人都向老家的方向去,只有他不想回整日阴雨的小镇,怕很容易被找到,他想自己应该反其道而行,一路向北,去这些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浅草才能没马蹄

苏途先是坐火车到徐州,然后坐汽车到大连,又坐火车到赤峰。之所以去赤峰,是因为打电话回家里,姐夫说他有个朋友在那儿的矿上,让他去投奔。姐夫说,矿都在山区,离城市远,才没有人查你干过什么呢。等过段时间事情平息了,你再回来。

他按照姐夫给的地址去找那座矿时,才发现赤峰大得超乎他想象,而且那时候天还冷着。北方天冷他知道,但等他看见整个大地都是一片灰褐色,没有一点绿,风把沙尘扬得漫天遍野,树木像野狗啃过的骨头,还是惊愕地张大了嘴。他那身在徐州火车站小摊买的棉夹克,瞬间就被冻透了。他不得不把包里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像一个肉粽子。花了两天时间,他才找到大山里的铅锌矿,跟姐夫的朋友韩大哥接上头。

无论如何,他暂时落了脚。韩大哥四十多岁,眉毛一条高一条低,看起来有种天生的喜感,再加上他的脸是那种猪肝色的鞋拔子脸,化化妆的话,还真有点像赵本山。只是,他的眼神要深沉得多,可能是常年下井的缘故,总是藏有心事的样子。韩大哥在矿上是个小班长,挣的是下井的搏命钱,三班倒。他陪苏途喝了两顿大酒,吃了两顿羊肉。

苏途跟韩大哥和他的几个工友在一个小饭馆里,桌上是几个大盆菜,小鸡炖蘑菇,汆羊肉,土豆炖牛肉。苏途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菜盘,简直跟洗脸盆差不多。酒是当地的小烧,装在一个足有二十升的塑料桶里,每个人面前一个大碗。第一碗酒下肚子,苏途觉得自己快着火了,那股热几秒钟就从腹部烧到了全身,特别是脑袋。他感到自己的头像气球一样,突然变大了好几倍,晃一晃甚至能听见里面脑浆浮动的声音。在这一刻,他有点后悔,开始想念南方的啤酒的温和,想念那种在湿答答的空气中把冰凉、冒着气泡的啤酒灌进胃里的感觉。

几大盆菜竟然被吃光了,一塑料桶酒也喝掉了五分之一,韩大哥他们好像除了脸黑里翻出一种紫红,手脚仍然利索。苏途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韩大哥宿舍。第二天醒来时,发现宿舍就自己一个人,他们都正常下井去了。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些看起来并不强壮的黑汉子,前一天晚上喝了那么多酒,竟然还有力气去挖矿。而他,头昏昏沉沉,身上酸软无力,像是重感冒高烧四十度一样。他挣扎着起床,看到地上一片狼藉,应该是自己吐的。苏途从公共卫生间里找到一把已经快掉光头的黝黑的拖把,把宿舍的地拖了一遍,又把每个人的被子整理了一下,然后走出宿舍。

宿舍楼对面,有一个篮球场,水泥地面已经凹凸不平,篮筐也像人的帽檐一样低低的。篮架子下面,摆着一只篮球,球是全新的。苏途捡起球,拍拍投投,随着血液运转,身体缓慢恢复。他的心思却陷入了挣扎,他想离开这儿,觉得自己根本适应不了这里,可是又没有地方去。他放下球,在宿舍周围的矿区瞎转。这里街道的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用木桩子围起来的院子里堆满了煤块,很多家的堂屋里伸出一根炉筒,浓黑的烟从里面滚滚而出。苏途找到一家小商店,里面都是些简单的日杂。他看见地上摆着四五桶昨天喝的那种酒,就问老板多少钱一桶。老板说三十,他掏钱,说要两桶。他又买了一盒泡面准备当午餐。

苏途把两桶酒拎回宿舍,竟然出了一身汗。泡了面吃掉后,困意袭来,他又倒在床上睡过去了。再醒时太阳偏西了,韩大哥他们下工回来。吃饭去,韩大哥说。苏途指了指酒,说我买了两桶酒给你。韩大哥鼻子扑哧了一下,瞎整,还用你买酒。

他们又去了昨天那家饭馆,还坐那张桌子。今天我来请客吧,苏途说。韩大哥说,怎么能让你请。苏途说,韩大哥你给我个机会。韩大哥说,喝你买的酒,菜还是算我们的。苏途只好同意,依然点了昨天的几样菜之后,他问老板娘:有什么青菜?老板娘被他问得一愣,青菜?旁边几个人都笑了,说小子我们这里可是内蒙古,你当是南方啊,大冬天的哪儿来的青菜。韩大哥说,老板娘你给他来个炖酸菜吧,在这就这道菜像青菜。他们又喝酒,他却不敢再喝了,他们也不劝他。他意外地喜欢猪肉酸菜炖粉条,特别是菜汤,他兑着开水,加了点辣椒,喝了好几碗,身上立时出了透汗。到这一刻,昨天的宿醉才彻底过去。

吃了一会儿,韩大哥说:这里的好处是,只要你肯下力气,总饿不死。又问他会干什么。他发现自己前两年在工厂的那点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韩大哥捏了捏他的胳膊,软绵绵,没一点肌肉,呲着紫红的牙花子说,你这小身板,下井没戏,开车会不会?车他会开,但只开过小车,没有大车驾照。韩大哥说,没事,能开就行。我们矿山的矿石都不出左旗,没人查。也好,他想,干几天再说。

来矿上的时候,他搭的就是一辆拉矿石的车。从大钟镇到百诺铅锌矿,走了四个多小时。进矿时,刚好赶上山上放炮。他正在汽车的颠簸中迷迷糊糊,一声巨响,吓得他腾一下站起来,头撞到了车顶棚。司机一阵大笑。怎么回事?他捂着脑袋,扭头看向窗外,山坳处烟尘滚滚。

矿井放炮,司机说,听一段时间你就习惯了。

他揉了揉脑袋,坐直了身子。周围的山和南方的山很不一样,跟他到北方后平常所见的山也不一样,一般的山都是不规则的,起起伏伏,而这里的小山都是挖出来的砂石堆起来的,看上去是规律的圆锥形。

百诺铅锌矿是一个露天矿。砂石山的旁边,常常是巨大的矿坑,路在矿坑边上蜿蜒向上,到了斜坡又开始螺旋着向下,一直延伸到矿坑底部。矿坑底部有几个足球场那么大,上面各种卡车、钩机、铲车挥舞着钢铁手臂在装卸矿石,机器轰鸣,空气中是浓重的柴油味。苏途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这里简直是电影中的外星球。

司机停在一个岔路口,告诉他再往西走五百米,就能到居住区。他要找的韩大哥今天休班,正在那儿的一个叫“红火火饭馆”等他。他下了车,看着卡车屁股喷了股黑烟向矿坑进发。苏途四下望了望,到处都是被挖开的山体,到处都是卡车和各种机械,穿着橘黄色工作服的矿工像蚂蚁,在蠕动着。但是更远处,他又看见了那种嫩黄的绿,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那些没有被挖掘的山坡,确实笼罩着一层嫩绿,像浓雾下的南方茶园。

绿雾下,有一片灰灰白白的房子,依地势散落,应该就是司机说的矿工生活区。他迈步向那里走去,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走在遥远的月亮上。他对即将面临的生活没有什么明确的期待,但陌生感本身还是让他有点激动。他心里暗暗想,在这里,外人绝对不可能找到自己。

苏途就这样半情愿半糊涂地开始了他的矿山司机生涯。他先是和之前搭车的司机跟了三天车,熟悉了从矿山到选厂的道路和工作流程,很快就自己出车了。两百多公里的路,算不上长途,司机不需要倒班,大家都是各自跑。有的人为了多赚点钱,早起晚归,每天能比其他人多跑一趟车。

第一次开大车,苏途坐在驾驶楼,手死死攥着方向盘,因为路不平,汽车载重又大,每辆车都超载,方向盘不使劲,车轮就打滑。才开一个多小时,两个胳膊就酸痛,这活儿比他想象的更累人。这种累和流水线上的累不一样,它折腾的是身体。等晚上交了车,去小饭店吃一碗羊肉面或者炖酸菜,喝一瓶赤峰啤酒,往宿舍的床上一倒,几秒钟就能睡过去,一觉无梦到天亮。

一切还好,他只是不太适应北方气候的干燥,特别是矿区的暖气,一直烧到清明节。晚上入睡的时候,他把还滴水的衣服搭在暖气片上给空气加湿,但还是常常让干燥弄得半夜醒来,喝一大茶缸子凉茶也不行,他的鼻子开始隔三岔五流鼻血。每次用卫生纸把鼻孔塞住,不习惯地用嘴呼吸时,他总是想起南方潮湿的空气,想起吸进口腔和鼻腔里带着水珠的空气。

他很快对这份工作熟络起来,路上也放松了,透过车窗,他眼看着青草冒芽、长高,梨花也打了花苞。他初来时那一片灰突突的大地,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变得青葱起来,初春的绿永远是嫩绿,像是婴儿。风吹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苏途开爽了的时候,会把车楼两边的窗子都摇下,让暖洋洋的风吹他。在南方,他可从来没体验过这种感受。现在,他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村路上突然跑出来的一只鸡或一头驴。苏途前几天就轧死了一只鸡。他开车过一个村子,一群鸡从院子里叽叽喳喳跑出来,他猛打方向盘躲,还是有只鸡被后轮轧断了脖子。苏途停下车,看着车轮上的血迹、鸡毛,还有地上没有头的鸡,胃里一阵恶心。他愣愣地在那儿站了半天,直到院子里出来一个女人,叫嚷着让他赔钱。多少钱?他问。女人说,给五十块钱,鸡他可以拎走。苏途给了她钱,但是没有要那只鸡,它的血让他想起疤瘌脸胸口的血。

他回到矿上,跟韩大哥他们说起这事,他们都笑话他傻脑壳。韩大哥说,轧死只鸡鸭太正常了,你这孩子死脑筋,轧死了拎上车就走,回来炖一锅吃,竟然还站在那里等人来找,竟然还给人钱,给了钱竟然还不拿鸡。他讪讪地笑一下,说,我们那儿老人说,吃轧死的东西不吉利。韩大哥说,死就是死,有什么吉利不吉利。他不太懂韩大哥说的,但觉得他说这句的时候面色有些凝重。后来他才知道,韩大哥他们常年下井,总是会见到各种各样的事故。有时候看电视上播某处矿难的新闻,他们都会停下手里的事,静静地看,旱烟卷烧到手指才惊醒,赶紧放到嘴边吸最后一口。苏途不理解,他们满可以回避这些压抑的新闻的。后来有一次,韩大哥拎着几张花花绿绿的保险宣传单来,问他这上面的具体项目到底咋回事,他才略略明白他的心事。那几张宣传单已经沾满了泥垢,显然放了好久了,他凭着自己并不确信的理解,一条一条地给韩大哥解释。韩大哥听完,叹口气说,一只鸡死了,值五十,一个人死了,有时候并不比鸡更值钱。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不久之后,春汛就来了,今年的雨水似乎比往年多,竟然还发了一次洪水。他们常跑的那条路被水冲坏,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只能绕路。这一绕就一百多里地,平常一天能跑两个来回,这回紧赶慢赶也就一趟半。卸了车,他们就住在选矿厂旁的小旅店里,有时候甚至借住在半路的农民家。

他们绕的那条路,沿着木伦河的河岸,弯弯曲曲,经过一片半农半牧区。路上有一段,需要过木伦河,河两岸是浩尔吐村和海力图村。两个村子只隔着这条并不宽的河,但河西的浩尔吐村是牧民,属于红塔苏木,河东岸的海力图村是农区,属于大钟镇。海力图村虽然也养牛羊,但主要收入还是靠种田,小麦、黄豆、玉米。这里是木伦河整个河道最窄的地方,架着一座坚固的石桥,据说是多年前百诺铅锌矿修建的,那时还没有修公路,这是运送矿石的唯一路线。

前年的时候,内蒙古政府推行了村村通计划,就是村村通水泥路、通电、通有线电视。水泥路修到了每家每户的门口,人们出行方便了很多,苏途他们跑车也方便了。

有一天晚上,苏途在选矿卸了矿石,看着天色还早,就想尽早赶回去,住下的话就要耽误半天。因为天色渐晚,路上人车稀少,他开得很快。快到木伦河桥的时候,迎面过来一辆绿色的三轮车,会车时他的车轮越过了水泥路面,轧在了沙石路边上。哪知道这条路的沙石都不瓷实,瞬间碎裂,整个车一下子就翻到了路沟里。幸好回矿山是空车,如果拉满了矿石,后果不堪设想。

水泥路的规划是十米,但是这里的旗长在修路的时候,把一部分修路款挪用去盖政府办公楼了,路修好只剩下八米宽。两辆大车会车时,都得小心翼翼,以防剐蹭。苏途从驾驶室里爬出来,动动胳膊腿,好像除了一点擦伤,没什么大事。一转头,看见三轮车翻到了对面的路沟里,开车的也刚从车斗里爬出来,竟然是一个年轻女子。

女子也没受伤,冲过马路,指着苏途大声说:你怎么开车的啊?眼睛长到脚底板了?苏途一听,也火了,说:你好意思说我?路就这么宽,你看看车辙,我要不是为了躲你,能掉到沟里吗?对方愣了一下,可能是听见苏途的南方普通话有点吃惊。她说:你……你,你胡搅蛮缠。苏途说,咱俩谁也别埋怨谁,都怪这破路,太窄了。女孩突然冲上来,苏途吓一跳,以为她要打自己,赶紧躲。女孩说别动,用袖子在他脸颊上抹了一把,袖子成了红的。苏途蓦然感到脸一阵火辣辣,原来这里被碎玻璃划了一道口子。女孩没说话,匆匆跑到对面翻倒的三轮车那儿,扯出一卷卫生纸,递给苏途。苏途胡乱抽了一段,捂住了脸,卫生纸瞬间被血浸红了。

月亮升起来,他看清了那辆三轮车,车头栽倒,车斗侧翻。让他意外的是,车斗和路沟里竟然是牛羊粪。他不明白,一个年轻女孩拉这些干什么。

女孩看他的脸还是在流血,又到三轮车那里,拿出了一包卫生纸。脸色红红地递给苏途,说,血止不住,你用这……这个吧。苏途接过来,心里想,我的脸流血,你脸红什么。等他拆开包装,才看出来,这一包是卫生巾,他浑身都火烧起来,仿佛血液都涌到了受伤的脸上。女孩突然抢过卫生巾,打开一条,给他贴在了脸上,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女孩说,你这车太大了,你得叫人帮你才能拖出来。我的三轮车小,要不咱俩试试,看能不能翻过来?

苏途点点头,说试试吧。我这车得打电话喊矿上的人来弄了。

他俩用光了全身的劲儿,才把三轮车车头扶正,又从矿石车上扯下铁锨,垫了半天土。女孩摇响了三轮车,坐在驾驶舱里,苏途在后面推,终于挪到了马路上。他们又一点一点把路沟里的牛羊粪装到车斗里。

女孩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苏途说,哦,好。他心里想,这人怎么这么不厚道,刚帮你把车弄出来,就丢下我一个人跑了。

他挥挥手。三轮车冒了一股烟,突突突开走,留给他一片夜的黑影,眼前的水泥路在月光的照耀下,像一条白色的蛇,蜿蜒伸向不远处灯火渐起的村庄。

苏途坐在翻倒的车旁,又累又饿,车楼里除了半玻璃瓶子凉开水,什么都没有。矿里刚才回了电话,说工程车都派出去了,在抢修被雨水冲坏的路,等着其他拉矿石的车明天路过,再帮他把车拖出来。苏途知道自己今天回不去了,这时候是四月初,在南方老家已经特别暖和了,北方的白日也暖洋洋的,可太阳一落山,冷意仍然很足。还有风,这些风像是某些胆小的人,躲着白天的太阳,天一黑,都跑出来撒欢。风不大,吹在身上却像是洗冷水澡,一点一点地往骨头里渗。

苏途牙齿打战,歪在驾驶室里,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他脑海里是那次元宵灯会红红绿绿的街,还有熙熙攘攘的人。他记得自己逃走时回了一次头,看见了一家店铺腾起的火光。火光越来越耀眼,直到他眼前一片空白。他睁开眼,确实有一束亮光,又被晃得迅速闭上,谁?那人没说话,晃了晃手电,光影浮动里,黑色的夜趁机进入他的瞳孔。

苏途从驾驶室里钻出来,终于看清就是刚才开三轮的女孩。

你怎么来了?

女孩扬了扬手里的一件羊皮大衣,说,我不来,你不冻死也得饿死。

苏途哼了一声,小声嘟哝说,算你还有良心。

怎么,不想穿啊?不想穿我拿回去了。女孩说着转身就走,苏途赶紧迅速拉住她,抢过大衣披在身上,立刻就感到暖和多了。女孩胳膊上还挎着一个柳条编的筐,筐里摆着两只大腕,碗上用一层塑料薄膜覆着。苏途闻到了羊肉的味道,忙问,有吃的?女孩让他坐下,她把筐放下,撕开塑料,是一碗白面条和一碗羊肉汤。女孩把羊肉汤浇在面条上,又拿出筷子搅拌了一下,端给苏途。

苏途捧起大碗,挑起一筷子面条塞到嘴里,只一口就把他眼泪吃出来了。掉眼泪,是因为感动,又冷又饿的时候有人给送来了羊肉面条,更是因为这面条太好吃了。他自小吃的都是南方的阳春面,细细的,汤汁也比较清淡。女孩端来的面条很粗,劲道,有一种纯粹的清香。羊肉汤更是大块的肉、鲜浓的汤,满嘴都是香味。

苏途几分钟就把一大碗面吃个精光,胃部温暖后,浑身热乎起来。谢谢,他打着嗝说,谢谢,太感谢了。

女孩说,我本来想喊你去我家将就一晚上,但你车在这里,也离不了人。只能做点饭给你送来。

苏途不知该说什么好,就抬手指了指天空说,看,今天的月亮真亮。北方的天空辽阔高远,深夜并不是纯粹的黑,而是一种特殊的蓝,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月亮并不是满月,但因为空气好,特别明亮,几乎能看见里面的桂花树。

女孩说,你不是这里人吧?

嗯,南方,很南的南方。

女孩说,你叫什么?

我?苏途,江苏的苏,路途的途。你呢?

田晓,田地的田,春眠不觉晓的晓。

你赶紧回去吧,苏途说,很晚了,天又冷。

田晓没说话,突然捂住了肚子,龇牙咧嘴。

怎么了?苏途说,刚才翻车的时候伤着了?

田晓摇摇头,没事,浅表性胃炎,饮食一不规律就犯。有烟吗?

苏途摸了摸身上,摸出一个瘪烟盒,里面刚好还有两支烟。他递给田晓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又掏出打火机,给她点着。

田晓深吸了一口,闭着眼沉默了几秒钟,像深呼吸那样吐出来。整个人瞬间精神了些,说,我得走了,家里的鸡还没喂。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事,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苏途心里竟然生出一点依恋感,希望她能再陪自己一会儿,但这话他可说不出来。

田晓把碗筷装到筐里,说,再见,你自己小心啊。

她是骑电动车来的。几分钟后,她的身影和微弱的车灯消失在那条窄小的水泥路尽头。在月光下,这条弯弯曲曲的水泥路,变成了一条银鱼,浮游在大地和天空之间。苏途裹紧羊皮大衣,想这个女孩真是有意思,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农民,倒像一个城里坐办公室的。带着暖意和好奇,这一次,他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 ...

刘汀,1981年生,青年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说集《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现供职于某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