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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9年第10期|刘汀:草青青,麦黄黄(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19年第10期 | 刘汀  2019年09月26日14:52

有一天晚上,苏途在选矿卸了矿石,看着天色还早,就想尽早赶回去,住下的话就要耽误半天。因为天色渐晚,路上人车稀少,他开得很快。快到木伦河桥的时候,迎面过来一辆绿色的三轮车,会车时他的车轮越过了水泥路面,轧在了沙石路边上。哪知道这条路的沙石都不瓷实,瞬间碎裂,整个车一下子就翻到了路沟里。幸好回矿山是空车,如果拉满了矿石,后果不堪设想。

水泥路的规划是十米,但是这里的旗长在修路的时候,把一部分修路款挪用去盖政府办公楼了,路修好只剩下八米宽。两辆大车会车时,都得小心翼翼,以防剐蹭。苏途从驾驶室里爬出来,动动胳膊腿,好像除了一点擦伤,没什么大事。一转头,看见三轮车翻到了对面的路沟里,开车的也刚从车斗里爬出来,竟然是一个年轻女子。

女子也没受伤,冲过马路,指着苏途大声说,你怎么开车的啊?眼睛长到脚底板了?苏途一听,也火了,说,你好意思说我?路就这么宽,你看看车辙,我要不是为了躲你,能掉到沟里吗?对方愣了一下,可能是听见苏途的南方普通话有点吃惊。她说,你……你,你胡搅蛮缠。苏途说,咱俩谁也别埋怨谁,都怪这破路,太窄了。女孩突然冲上来,苏途吓一跳,以为她要打自己,赶紧躲。女孩说别动,用袖子在他脸颊上抹了一把,袖子成了红的。苏途蓦然感到脸一阵火辣辣,原来这里被碎玻璃划了一道口子。女孩没说话,匆匆跑到对面翻倒的三轮车那儿,扯出一卷卫生纸,递给苏途。苏途胡乱抽了一段,捂住了脸,卫生纸瞬间被血浸红了。

月亮升起来,他看清了那辆三轮车,车头栽倒,车斗侧翻。让他意外的是,车斗和路沟里竟然是牛羊粪。他不明白,一个年轻女孩拉这些干什么。

女孩看他的脸还是在流血,又到三轮车那里,拿出了一包卫生巾。脸色红红地递给苏途,说,血止不住,你用这……这个吧。苏途接过来,心里想,我的脸流血,你脸红什么。等他拆开包装,才看出来,这一包是卫生巾,他浑身都火烧起来,仿佛血液都涌到了受伤的脸上。女孩突然抢过卫生巾,打开一条,给他贴在了脸上,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女孩说,你这车太大了,你得叫人帮你才能拖出来。我的三轮车小,要不咱俩试试,看能不能翻过来?

苏途点点头,说试试吧。我这车得打电话喊矿上的人来弄了。

他俩用光了全身的劲儿,才把三轮车车头扶正,又从矿石车上扯下铁锨,垫了半天土。女孩摇响了三轮车,坐在驾驶舱里,苏途在后面推,终于挪到了马路上。他们又一点一点把路沟里的牛羊粪装到车斗里。

女孩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苏途说,哦,好。他心里想,这人怎么这么不厚道,刚帮你把车弄出来,就丢下我一个人跑了。

他挥挥手。三轮车冒了一股烟,突突突开走,留给他一片夜的黑影,眼前的水泥路在月光的照耀下,像一条白色的蛇,蜿蜒伸向不远处灯火渐起的村庄。

苏途坐在翻倒的车旁,又累又饿,车里除了半玻璃瓶子凉开水,什么都没有。矿里刚才回了电话,说工程车都派出去了,在抢修被雨水冲坏的路,等着其他拉矿石的车明天路过,再帮他把车拖出来。苏途知道自己今天回不去了,这时候是四月初,在南方老家已经特别暖和了,北方的白日也暖洋洋的,可太阳一落山,冷意仍然很足。还有风,这些风像是某些胆小的人,躲着白天的太阳,天一黑,都跑出来撒欢。风不大,吹在身上却像是洗冷水澡,一点一点地往骨头里渗。

苏途牙齿打战,歪在驾驶室里,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他脑海里是那次元宵灯会红红绿绿的街,还有熙熙攘攘的人。他记得自己逃走时回了一次头,看见了一家店铺腾起的火光。火光越来越耀眼,直到他眼前一片空白。他睁开眼,确实有一束亮光,又被晃得迅速闭上,谁?那人没说话,晃了晃手电,光影浮动里,黑色的夜趁机进入他的瞳孔。

苏途从驾驶室里钻出来,终于看清就是刚才开三轮的女孩。

你怎么回来了?

女孩扬了扬手里的一件羊皮大衣,说,我不回来,你不冻死也得饿死。

苏途哼了一声,小声嘟哝说,算你还有良心。

怎么,不想穿啊?不想穿我拿回去了。女孩说着转身就走,苏途赶紧迅速拉住她,抢过大衣披在身上,立刻就感到暖和多了。女孩胳膊上还挎着一个柳条编的筐,筐里摆着两只大腕,碗上用一层塑料薄膜覆着。苏途闻到了羊肉的味道,忙问,有吃的?女孩让他坐下,她把筐放下,撕开塑料薄膜,是一碗白面条和一碗羊肉汤。女孩把羊肉汤浇在面条上,又拿出筷子搅拌了一下,端给苏途。

苏途捧起大碗,挑起一筷子面条塞到嘴里,只一口就把他眼泪吃出来了。掉眼泪,是因为感动,又冷又饿的时候有人给送来了羊肉面条,更是因为这面条太好吃了。他自小吃的都是南方的阳春面,细细的,汤汁也比较清淡。女孩端来的面条很粗,劲道,有一种纯粹的清香。羊肉汤更是大块的肉、鲜浓的汤,满嘴都是香味。

苏途几分钟就把一大碗面吃个精光,胃部温暖后,浑身热乎起来。谢谢,他打着嗝说,谢谢,太感谢了。

女孩说,我本来想喊你去我家将就一晚上,但你车在这里,也离不了人。只能做点饭给你送来。

苏途不知该说什么好,就抬手指了指天空说,看,今天的月亮真亮。北方的天空辽阔高远,深夜并不是纯粹的黑,而是一种特殊的蓝,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月亮并不是满月,但因为空气好,特别明亮,几乎能看见里面的桂花树。

女孩说,你不是这里人吧?

嗯,南方,很南的南方。

女孩说,你叫什么?

我?苏途,江苏的苏,路途的途。你呢?

田晓,田地的田,春眠不觉晓的晓。

你赶紧回去吧,苏途说,很晚了,天又冷。

田晓没说话,突然捂住了肚子,龇牙咧嘴。

怎么了?苏途说,刚才翻车的时候伤着了?

田晓摇摇头,没事,浅表性胃炎,饮食一不规律就犯。有烟吗?

苏途摸了摸身上,摸出一只瘪烟盒,里面刚好还有两支烟。他递给田晓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又掏出打火机,给她点着。

田晓深吸了一口,闭着眼沉默了几秒钟,像深呼吸那样吐出来。整个人瞬间精神了些,说,我得走了,家里的鸡还没喂。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事,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苏途心里竟然生出一点依恋感,希望她能再陪自己一会儿,但这话他可说不出来。

田晓把碗筷装到筐里,说,再见,你自己小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