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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英雄谱”上的白求恩

来源:天津日报 | 桫椤  2019年09月26日08:24

我要说自己是在“革命斗争”中成长起来的,长辈人会取笑我。上世纪70年代出生的毛孩子,“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我们的生活比蜜甜”,哪里还有“干革命”的机会?!但是,从太行山里走出来的同龄人,大抵是能理解我的说法的:孩提时代,我们好像一直混在八路军、解放军的队伍里,模仿战士们行军、站岗、射击的姿态;没有实战机会,我们就三五成群地玩“捉汉奸”“埋地雷”的游戏,或者站在垒过炮楼的地基上,一手叉腰,一手高高地举着高粱秆扎的“手枪”,大喊:“为了新中国的胜利,冲啊!”

抗战胜利了,解放战争打完了,新中国成立了,抗美援朝战争打完了──到我懂事的时候,这些战争已经进入教科书,但我们这帮孩子们仿佛从未离开这支并没有真正见过的“革命队伍”。那时流行看小人书,《狼牙山五壮士》《王二小》《小兵张嘎》《鸡毛信》几乎人人看过,画页中英勇跳崖的五勇士、不怕牺牲的王二小、机智勇敢的小嘎子,成为我们的“英雄谱”被顶礼膜拜──直到今天,他们不仅活在太行山中,也活跃在我的心灵世界里──由于特殊的机缘,那位在全国有着广泛知名度的白求恩大夫,是“英雄谱”中最重要的成员之一。

我初中毕业那年,校门外县城十字街的中心点上新塑起了一尊黄灿灿的铜像,身材高大,神色凝重,高鼻卷发,身披大衣──尤其那件大衣,在当地方言里被叫做“大氅”,它总使我想起小人书上杨子荣穿着的那件“英雄氅”──铜像身披大氅,很像是形色匆匆地行走在山间小路上。

全县人都知道,这尊铜像的真身叫白求恩,一个外国医生,他的“坟地”在“山上”的军城镇。

河北省唐县曾经是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重要防区,从县城向北越过现在的京昆高速路,到白合镇往北进入深山区,被习惯地称作“山上”,当年那里是八路军子弟兵的安全堡垒。在唐县,你要问谁是现任的县委书记、县长,不一定人人都知道,但是你要问到“白求恩”,尤其在“山上”──没有人不知道,而且对白求恩的了解,并不局限在《纪念白求恩》这篇全国人民都熟悉的文章所提供的“高度”上,而是有具体的故事和温暖的细节,年龄稍长一点的人,都能讲出关于“洋大夫”的几个故事来,我印象最深的就有一个白求恩大夫借“消毒锅”的故事。

当时晋察冀军区驻地在唐县和家庄,白求恩在相距不远的牛眼沟村创办了晋察冀边区卫生学校──这所学校后来发展成了位于长春市的白求恩医科大学,也就是现在的吉林大学白求恩医学部。当时物资匮乏,医疗器械稀缺,只能土法上马、以土代洋解决现实问题。有一天,白求恩让勤务员去村自卫队队长家借个小铁锅,“白大夫又不自己做饭,借锅干啥?”队长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搞明白,铁锅是用来煮注射器、针头、手术刀剪镊子的,这口锅在治疗伤员过程中发挥了大作用。随着战争形势的变化,医院随部队转移前,又把这口小铁锅送还给了队长家,队长将这个土“消毒锅”当作宝贝一样珍藏下来,现在已经成了革命文物被陈列在纪念馆中。

之所以对这个故事印象深,是因为里面有两个使我感觉特别亲切的元素:一是铁锅,家家都有铁锅,童年时我听到这个故事,便常常想那口“消毒锅”是否跟我家的小铁锅一样?还不止一次端详过自己家做饭的铁锅,“脑补”过用它们煮医疗器械的场景;二是那个自卫队队长名叫“黑蛋”,在太行山区,流行给孩子起赖名才能保平安的习俗,所以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个叫“黑蛋”的人,每次听到这个故事,我总是把队长和我们村的黑蛋联系起来!这个故事用方言讲出来,别有一番“土”味──连同白求恩留在老区的其他故事,被讲得次数多了,白求恩就成了像邻居或者亲戚那样熟悉的人,常常在日常言谈中被提起。

1939年10月,白求恩在涞源摩天岭前线做手术时,被伤员碎骨(一说被手术刀)划破了手指,后来在给另外一名伤员做手术时发生感染,败血病毒侵入体内,11月21日凌晨病逝于唐县黄石口村,为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白求恩病逝后,军区交通队迅即将遗体伪装成重伤员,急行军五天转移到于家寨村。在这里,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亲自为遗体净身并装殓后葬于该村──我曾在不同的出版物上,看到过聂帅向遗体告别时的照片:白求恩的脸庞瘦削,面目沧桑,白种人的大鼻子突兀地伸挺在遗容上。为防止坟墓被日军破坏,白求恩在于家寨的葬地不立坟头,并成功地躲过了三天后的日军“扫荡”。18天后,白求恩的棺椁被起出,迁葬于军城南关古阅兵场边,并召开了万人追悼大会。即便如此,边区军民仍然觉得未能道尽对白求恩的缅怀之情,随后又历时4个多月,在古阅兵广场中央修建了规模宏大的陵墓,并立了汉白玉像。1940年6月21日,聂荣臻为白求恩雕像揭幕,并将棺椁迁入新墓中,边区万余名军民再次集结,纪念这位伟大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令人愤慨的是,1942年日寇发动“五一”大“扫荡”,炸毁了这座战争年代晋察冀边区规格最高的建筑物,但棺椁幸存。新中国成立后,白求恩灵柩迁往了位于石家庄的华北军区烈士陵园,并经历过从侧位到中心位置的迁葬过程。

白求恩陵墓的变迁和对白求恩精神的纪念,映照出的是他在根据地人民心中不可动摇的位置。

在唐县军城镇,老百姓把位于晋察冀军区烈士陵园内的陵墓旧址,称作白求恩大夫的“坟地”,是在心里给了他一个家乡人的归属和身份。上世纪70年代,县里建立了小型的纪念馆,用以纪念白求恩和在他牺牲之后的1940年来到唐县,并同他一样将生命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印度医生柯棣华;1986年11月,在县城北部的钟鸣山下,白求恩柯棣华纪念馆新馆落成,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同志题写了馆名,如今已成为著名的红色教育基地。

真正的英雄可以战死沙场,陵墓也可以被对手炸毁,但精神之像却永远屹立在人民的心中──更何况,在白求恩高明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下存活下来的人,至今还在用后半生的幸福生活诠释着英雄精神的伟大。

今年夏天,我随河北省作协创作采风团来到易县,采访狼牙山五壮士的事迹。不期然却有了另外的“奇遇”──见到了一位接受过白求恩亲自治疗的老人。在易县石门村,84岁的赵桂珍老人住在女儿家,刚一见面,我就看到老人颌下和脖子上有明显的疤痕,看得出是由于年深日久的外伤形成的。

“我被狼叼了,咬在脖子上,褂子也被狼撕了。我爹把我送到甘河净找白医生,白医生给我治伤。伤好了难看呀!白医生跟我爹说,回家后去山上找小叶兰(一种草药),磨成面,用细箩筛了,敷在伤口上。我就这样活过来了。”由于年事已高,老人说话并不流畅,但感情炽烈,每一句话都拉长了声音才能讲出,而每一句话仿佛都是从心窝子里冲出来的,讲到动情处就痛哭失声。在老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们才明白了:她是在白求恩大夫的救治下才活下来的!

白求恩随晋察冀军区部队转战在阜平、涞源、易县和唐县等地的抗日战场上,不仅挽回了许多革命战士的生命,同时,他也和部队医院的医生们一道,在缺医少药的年代为边区百姓看病疗伤──“洋大夫”也成了那时这一带百姓心目中能够起死回生的“神医”。我结合一些资料,又通过赵桂珍老人的讲述,大致还原了那场惊险的遭遇和“不幸之中的万幸”经历:

1939年秋天的一个早晨,距离易县甘河净三公里处的北桥子村,一条饿狼将赵家五岁的小女桂珍叼走。正在做饭的母亲听到哭声迅速赶来,见到地上的鲜血顿觉大事不好,于是大声呼救,桂珍的哥哥拿起棍子出门去追。饿狼看到来人,将小桂珍丢在地上逃之夭夭。而此时的她颈颌部位已被咬穿,鲜血淋漓,生命垂危。太行腹地,山高林密,交通闭塞。这件事如果发生在1938年之前,小桂珍断无生还之理。但此时,晋察冀一分区医院就驻扎在易县甘河净,那天,一位名叫白求恩的“洋大夫”正在这里为伤员做手术。

时隔多年后,一位叫余保成的采访者,访问当时任一分区卫生部手术室卫生班班长的高金山时,记录下了下面的情况:

“正在紧张地为一位腹部受伤的战士做手术的白求恩大夫,听翻译告诉他说求救的是一位被恶狼咬伤的小女孩,且生命垂危。白大夫闻讯后,当机立断,决定亲自进行手术抢救。白求恩大夫当即把一分区卫生部手术室主任王道健招来,替他完成战士善后手术工作,自己立即投入了抢救农家幼女的手术工作中去……此刻,幼女颈部鲜血直流,咬伤的小洞冒着气泡,经白大夫细致检查,清洗血污后,又及时对幼女的伤口进行了止血、气管缝合手术,敷药包扎后,又为幼女注射了抗毒狂犬菌疫苗。经过近一个小时紧张的抢救,终于将这个幼女从死亡线上挽救回来。术后,白大夫又让小桂珍留在边区医院观察调治。之后,白大夫每天坚持几次到病床前查看幼女的伤势恢复情况,他不顾连续手术、超负荷工作的疲劳,一会儿问小桂珍疼吗?一会儿询问孩子的家长有何要求。同时,他还反复嘱咐卫生员要精心看护这个农家幼女。在白求恩大夫的亲自关心下,赵桂珍很快痊愈,恢复健康。”

白求恩1938年3月来到中国后,6月已到山西参加战地医疗工作,7月到冀西参加晋察冀军区卫生机关的组建和领导工作,8月起担任军区卫生顾问,至1939年11月病逝,期间不到一年半的时间,他救过多少伤病员,做过多少台手术,已经难以准确统计,但相关资料记载的关于一个时间段的统计数字,可以作为参考例证:“白求恩1938年11月底到雁北前线,两昼夜做手术71次;次年2月,他率领‘东征医疗队’到冀中地区进行战地救治,冒着日军炮火的巨大威胁连续工作69小时,成功为115名伤员进行手术。据不完全统计,从1938年11月到1939年2月,白求恩在4个月时间里连续行军1500华里,做手术315次,指挥建立包扎所和卫生室13处,救治伤员1000多人,并在这一过程中发明了‘卢沟桥药驮子’和‘白求恩换药篮’,建立了战地救护的有效机制。”

数字尽管是枯燥的,但是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人命关天的严峻现实。如此的工作强度,在和平年代都是难以想象的,还原到战火硝烟的战场上,其难度可想而知,但是白求恩做到了。当年的随行护士琼·尤恩,在自述中的记载更佐证了白求恩工作的困难和他的在其中的重要性:“除了几种必不可少的东西,医疗站其实并没有任何设备。磺胺类药品从没有听说过,青霉素那时还没有发明,能用上的都是土药。医疗站有大批乙醚和普鲁卡因粉。我于是教吴先生(中国医生)配置溶剂,制蒸馏水,还教他按照白求恩大夫的方法割取生鸦片供皮下注射使用。”

白求恩柯棣华纪念馆新馆落成时,与加拿大的白求恩纪念馆签约结为姊妹馆。我曾作为学生代表观摩过整个签约典礼。多少年过去了,仪式上双方互赠纪念馆建筑模型的场景,时常浮现在我眼前──那时少年无知的我曾疑惑不已:白求恩是为中国人民牺牲的,为什么外国也要纪念他?当然这个疑问现在早已豁然: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是全人类的事业,在这场战争中为维护正义而牺牲的人是全人类的英雄。加拿大白求恩纪念馆系加拿大政府回购白求恩家族旧居后建立,按照19世纪白求恩在此居住时的陈设布展,这座纪念馆已经被列入加拿大国家文化遗产,而白求恩家乡的中学以及加拿大约克大学的医学院,都以他的名字命名──在中国,除了上文提到的白求恩医学院外,位于石家庄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以及在唐县人民医院基础上建立的唐县白求恩纪念医院,都是白求恩精神的纪念者、继承者和传播者。

英雄不老,英雄不逝,只因为他们是英雄──我回首自己的“革命斗争”经历,有“英雄谱”中的英雄们一路陪伴,人生就少了迷茫和遗憾。而我从少年懵懂已至中年不惑,但英雄们仿佛从未离去,依然身形矫健地在万山丛中疾行……

(作者本名于忠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网络文艺委员会委员,河北省作协特约研究员,现居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