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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主义者的人生逆旅与人文光辉 ——评王延辉长篇小说《奎虚阁》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5期 | 祁春风  2019年09月25日15:48

内容提要:王延辉的长篇小说《奎虚阁》是一部取材自我个体人生的“自叙传”,也是一部熔铸时代、现实与人生为一体的大书。作品讲述理想主义者的人生逆旅,批判社会转型期的文化乱象,具有理想主义色彩。其思想资源大体来自1990 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但也可以发现作者的反思和探索。他不断地转化传统文化精神,弥合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缝隙,展现了重建“人文精神”的愿望与想象。

关键词:王延辉 《奎虚阁》 自叙传 理想主义 人文精神

山东作家王延辉在2018 年出版了他历时二十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奎虚阁》。《奎虚阁》是一部熔铸时代、现实与人生为一体的大书,它既是朴拙的,又是灵动的。说它朴拙,因为这部500 多页、近50 万字的长篇小说,讲述了一个舞蹈少年转业之后长达20年的人生故事,包含了广阔的社会生活、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思想情感内涵。而且在艺术上,采用线性、顺序的叙述,从主人公欧阳童因为膝伤不得不转业到图书馆,到经历种种现实困厄和情感纠葛,到成家立业、人到中年,按部就班地讲述下来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册。然而,不可否认,这部小说具有灵动、流畅和情感充沛的艺术魅力。主人公欧阳童是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他的欲望、痛苦、迷茫是那么真切可感,他的志向、思考和追求又那么令人敬佩,这是一个颠簸于大时代而坚持操守的理想主义者形象。正由于理想主义倾向,作者对现实人生的回溯和书写仿佛一次贴地的精神飞翔。

一 现实人生的“自叙传”

《奎虚阁》中可以辨识出王延辉的许多人生片影,是基于个人现实人生的书写和“自叙”。其一,舞蹈学员的艺术经验。这不仅指一种职业经历,还有相应的艺术修养和精神创伤。王延辉在初中一年级考入山东省歌舞团,五年后却因为身高问题而转业。“从各方面讲,我都该是一个优秀的舞蹈家,之所以出现本节开首那一幕,即因个头儿在进团以后断然而止,再也不肯往高处去一点儿,当然就距离舞蹈演员的标准差出了一大截,从而也就造成了我终生难忘的一段心理创伤期。”①在王延辉看来,舞蹈生涯是单纯的,舞蹈艺术是美好的,而舞蹈理想的失落无疑是一种心理伤痛。这些人生经历和感悟都一一融入了《奎虚阁》。小说中,由于“膝盖积水”的职业病,舞蹈少年欧阳童同样不得不离开歌舞团,他留恋舞蹈生涯,带着舞蹈赋予的艺术气质和坚韧品质,顽强地生活和成长。“他明白是演员生活改变了他”“也是演员生活的缘故,他已经越来越习惯于自己处理自己的问题,就像全靠自己去克服和完成那一个又一个高难度技术动作一样。”②除了欧阳童,这部小说还塑造了雷可恕、柳老师、小楠等一系列舞者形象,讲述他们追求舞蹈理想的悲剧故事。

其二,图书馆的工作和意义。图书馆是书籍和知识汇聚的场所,是文明的重要载体和传播媒介。王延辉从1976 年到1987 年在山东省图书馆工作了十多年,对图书馆的格局、功能和工作流程,逐渐熟稔在心。而且,王延辉利用图书馆员的便利条件,畅游知识和文学的海洋,自学成才,发表文学作品,调入山东省文联。小说中,主人公欧阳童转业到墨都市图书馆,初次面对汗牛充栋的书库,感到“头昏目眩”。只上过三年小学的他,被馆里的高干子弟嘲笑,幸好得到阅览室单主任的帮助,又拜奎虚阁第六代传人云书宜为师,最终成为古籍整理领域的知名学者。图书馆是王延辉曾经工作、成就自我的地方,他笔下的欧阳童有着相似的人生经验;王延辉还在小说中表达了对图书馆的敬仰敬畏之心,虚构了墨都市图书馆的前生—奎虚阁及其主人云家五代人藏书护书的传奇;更重要的是,作者把图书馆作为象征物,墨都市图书馆的兴衰和命运是时代文化转型的表征。

其三,念兹在兹的故乡。尽管王延辉当年考入的是山东省舞蹈团,转业后的工作单位是山东省图书馆,所在地都是省城济南,但在小说中,他把故事的主要发生地设置为墨都市,距离省城不远的一座城市。在王延辉笔下,故乡小城转化成了小说叙述空间的中心。一方面,作者把成长记忆和思乡之情寄寓于小说中的墨都市。主人公在墨都市成长、成家立业,他在苦闷时常常“夜游”,徘徊在墨都市的大街小巷;他的根在墨都市,大家庭内的是是非非、亲戚朋友的来往纠葛,既是生活的烦恼,也有人生的情义。另一方面,选择从中小城市来看中国和时代的变迁,也有艺术角度和表现力的考量。中小城市是中国独特的文化区域,追慕着中心城市的繁华,但与乡村还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主人公欧阳童生活于墨都市,但小说讲述了他两次下乡和出差省城的经历和见闻,整个中国的多层次现实生活随之得以展现。

王延辉在《奎虚阁》中不仅借用自我人生经验、慰藉思乡之情,而且通过人生之镜反映广阔的社会现实和时代文化景象。他的创作意图从小说的开头一幕便初现端倪,那是欧阳童转业到图书馆的时刻,恰逢伟人逝世的哀乐响起:

那一年里还频发地震,所有的集体活动无一例外都要在露天举行,因此,欧阳童走进大门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哭作一团的人。他毫无预料,一时手足无措。好大一会儿他才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就也哭了起来。他哭得涕泗滂沱,越哭越要哭,看上去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悲痛欲绝。③

这是巨变和转型的大时代中的孤独个体,他的悲伤的泪水与众人汇流,却宣泄着少年的心绪。这一幕是作者所理解的大时代与个体关系的隐喻。

之后,跟随着欧阳童的人生脚步,这部小说徐徐展开了广阔而驳杂的现实图景。一是,青年一代的成长与堕落。小说再现了“文革”结束后青年人的思想状况和人生轨迹。此时,主人公欧阳童被命运偶然地安排到墨都市图书馆,在改革开放初期尊重知识和文学的社会氛围中,虚心学习,积极进取,发表过文学作品,又逐渐成长为学者。他在歌舞团的密友雷可恕,因为爱情受挫和追求舞蹈理想,决定“去省城闯一闯”,行为上变得“越来越坏”,忍受着内心的痛苦。小说中其他青年人物的精神状态也呈现两极化倾向:有的青年刻苦复习,准备参加高考甚至出国,希望用知识改变命运;有点青年却变得玩世不恭,颓废和堕落。二是城乡区隔的伦理悲剧。正如路遥的小说《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所集中揭示的那样,城乡户籍制度影响着青年人的爱情和成长,造成无数人和家庭的痛苦。对此,《奎虚阁》中也有较多笔墨的描写,欧阳童的弟弟与乡下姑娘小郑恋爱、结婚、离婚,不断撕扯着两个家族内的亲情,同时扭曲着母亲、二弟和弟媳等人的心理。歧视带来报复,受害者变成迫害者,一幕幕伦理悲剧轮番上演。小说深刻地揭示,户籍制度可以在经济发展和改革开放后朝着更加自由平等的方向发展,但长期形成的社会偏见在一定时期内依然会造成伦理道德的恶果。三是农民、农村的希望与困境。欧阳童两次下乡,第一次是参加“学大寨工作组”,感觉农民们的心情已经比较轻松,尽管生活还很艰苦,村里的“革委会主任”还在作恶;第二次是参加“扶贫工作队”,看到乡村面貌和农民生活有所改善,但也发现所在乡镇的腐败十分严重。乡政府乱征收管理费,盖豪华办公楼,给乡镇干部在城市里盖宿舍楼。四是时代文化的变迁。小说分为上下卷,上卷主要写1980 年代,那时改革开放带来欣欣向荣、积极向上的时代文化氛围。小说中,雷可恕听说省城文化很活跃,芭蕾舞剧《天鹅湖》、民族舞剧《小刀会》都“偷着开禁了”,十分向往。而欧阳童沉浸在图书馆员的忙碌而激越的心情中,许多旧书重新开放,新版图书大量采购。下卷主要写1990 年代,市场化的迅猛发展冲击着传统道德人心,金钱至上、享乐主义等不良思想肆略横行,而图书馆的经费不断减少,读者数量锐减。曹自已这样的厚颜无耻之徒,则如鱼得水,从图书馆辞职下海,又回来不择手段地图谋霸占图书馆房舍,想把“奎虚阁”改造成娱乐场所。而欧阳童为了保住图书馆刊物《奎虚书藏》,上当受骗,吃力不讨好,面对曹自已的阴谋也无能为力。通过两个时代的对比,作者赞美人们曾经拥有的纯朴心灵和理想主义,哀叹图书馆和精英文化的失落,否定文化事业的市场化潮流和社会道德的滑坡,充分地表达了对时代文化变迁的见解和忧思。

二 理想主义色彩

“物质主义者始终关注的是物质产品,不是内心、精神或智力产品,而理想主义者并不是指那些总是关注精神却并不关注物质的人,它是指那些坚持自己理想的人。理想,从根本上来说,是有关心灵的事,因为理想是对现实生活中实际上无法拥有的一些境况的希望。但是如果生活状况允许,我们通过努力可以尽力实现这些希望。”④《奎虚阁》中的理想主义表现为坚持精神价值,希望社会尊重知识、艺术和美。而在当代中国文化转型期,理想主义面对着实用主义、物质主义,乃至虚无主义的多重夹击。为此,这部小说构造了以理想主义者为中心的人物形象体系,对不同人物爱憎分明,折射出从爱到恨的情感光谱。

首先,小说中的理想主义者形象有欧阳童、云书宜、乔红生等。他们不受世俗污染,洁身自好,或为了传承文化,或为了社会正义,知其不可而为之。三人的理想主义精神有着传承关系。奎虚阁的创立者云家是理想主义的源头,第六代传人云书宜,在新中国建立初期从海外归来。他牢记父亲的遗嘱,保护奎虚阁的馆藏善本,到民间搜寻散失的藏品,即使在“文革”中也没有放弃,一生不求名利,至死方休。欧阳童听说过云家的传奇故事,后又亲见云书宜的风骨,并得到他悉心教导,接过古籍整理研究的衣钵。云书宜称得上欧阳童的授业恩师和人生导师,欧阳童一直铭记他的告诫:“藏书是件雅事,不能图钱。一图钱,就连人带物分文不值了。”乔红生是欧阳童下乡时认识的乡村之子,欧阳童曾关爱过少年时期的他,后来又支持他的乡村发展计划。乔红生从乡村走出来,大学毕业后留在省政府工作,却又自愿回到故乡当村支书。他跟乡村里的恶势力作斗争,为了村民脱贫竭尽全力,却得不到恋人、家人和村民的理解。作为理想主义者,乔红生是云书宜、欧阳童等知识分子形象的有力补充,他的理想是追求社会的公平正义,而且勇于实践,具有实干精神。

小说主人公欧阳童的形象在理想主义者中最为生动饱满。他深藏着艺术理想。舞蹈演员出身的他,因为伤病而改行,却依然关心歌舞团,同情其他舞蹈演员,而且一生葆有对艺术和美的尊重和热爱。小说中,欧阳童与好几位女性或多或少有一些情感的纠葛,但他与云书宜之女云若的爱情是纯真美好的。云若是美与智慧的化身,欧阳童求而不得,终身难忘。同时,欧阳童把学习舞蹈的“精气神”用于自学文化知识,拜云书宜为师后,更是确立求知的方向,从而摆脱了舞蹈理想失落的伤痛,延续着对真善美的追求。做学问成为他安身立命之事,写作《奎虚纪要》和《古籍指南》成为他祛除妄念、抵抗诱惑的法宝。四是,他追求高尚人格。生活中,他孝顺父母,帮助兄弟姐妹,结婚后对妻子忠贞。面对曹自已的利诱威逼时,他拒绝拿出奎虚阁藏书章帮其造假,体现了知识分子的气节。

然而,《奎虚阁》最终讲述的是理想主义者的悲剧故事。除了云书宜病故,欧阳童、乔红生都免不了理想失落的结局。欧阳童单枪匹马地维持学术刊物《奎虚书藏》,当然无法挽救文化事业衰落的颓势。他又痛心地看到从美国回来的云若,居然嫁给了一个利欲熏心的骗子,而且落入了曹自已的陷阱不能自拔。最终,欧阳童意识到自己根本无力拯救云若,也难以阻止曹自已霸占奎虚阁的图谋。他的爱情和文化的理想大多成空,成了一个时代“落伍者”,在深夜街头踽踽独行。乔红生建设乡村的计划也失败了,铩羽之后转投海口一家大公司,残留的理想是准备“写一本为农村为农民说实话的书”。理想主义者的失败结局使小说最后弥漫了悲观和感伤的情绪。

其次,堕落者形象系列,如雷可恕、小楠、卞莉等。他们都曾拥有自己的梦想,但选择了妥协,同流合污或自暴自弃。其中,雷可恕是小说中比较重要的人物,作者详细地描写了他的变化。他是欧阳童的好友,两人曾经在许多夜晚畅谈自己的理想。而雷可恕为了实现自己的舞蹈理想,出走省城,却不得不傍上一个有夫之妇的老明星。仿佛命运的循环,他爱上的青年舞者小楠,也早已被富豪包养。雷可恕无力改变现状,经常酗酒,痛苦万分。正如“可恕”所暗示的那样,作者对这些人物葆有同情之心,因为他们本质是善良的,他们的堕落更应该归罪于社会不良文化环境。

再次,唯利是图或作威作福者形象系列,如曹自已、应总、杜科长、谭书记,等等。这些人中最自私自利、厚颜无耻的是曹自已,他原本是墨都市图书馆馆员,也曾拥有过理想和爱情,但他完全背叛了自己,下海发达后,变得唯利是图,纵欲无度,坠入虚无主义、享乐主义的深渊。他当众羞辱斯文,狂言乱语:“让我告诉你们,学问是狗屎。”“现在我有钱了,我就要加倍地享受。”⑤小说下卷中最重要的情节便是曹自已图谋奎虚阁大院,为此设计对付云若、欧阳童,利用外商优惠政策,准备用古版书贿赂官员,无所不用其极,完全没有道德底线。应总是乡村暴发户形象,打肿脸充胖子,招摇撞骗。谭书记、杜科长,包括未出场的墨都市某领导,都是道貌岸然的腐败分子。这些人物,尤其是官商勾结,造成社会的不公正,他们被欲望所捕获,丑态百出。这些反面人物形象显露了小说的批判性锋芒。

《奎虚阁》中的理想主义使平凡人生获得了价值和意义,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中,坚守理想让人性绽放出光彩。当然,作者对理想主义思想的表达也有时代特征和局限。一是有道德理想主义的倾向。理想主义者成为道德的高标,而对于社会乱象也主要停留在道德的谴责上,不探讨社会机制的完善。二是忽视物质丰富、经济发展的有益的一面。“对世俗生活的疏远、淡漠甚至是心存戒心,忽视世俗生活对现代性的塑造,这是80 年代理想主义的大遗憾。”⑥当然,理想主义毕竟犹如思想的翅膀,使这部小说超越了现实人生的书写,在历史的天空中瞻前顾后,徘徊哀鸣。

三 “人文精神”的余辉

《奎虚阁》的初稿写于1990 年代末,其理想主义思想大体来自那场“人文精神”大讨论。“人文精神”大讨论是在1990 年代初市场经济体制建立,意识形态和精英文化淡出,所谓“痞子文化”、大众文化兴起后,知识分子在心态失衡和焦虑情绪中的探讨和应对。《上海文学》1993 年第6 期发表王晓明等人的座谈记录《旷野上的废墟——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危机》,首次用“人文精神的危机”来概括当时的文化状况。之后,《读书》杂志在1994 年第3-7 期连续发表“人文精神寻思录”文章,张汝伦、朱学勤、陈思和等等越来越多的学者参与讨论,辨析“人文精神”的内涵,并把危机的讨论延伸到近代历史之中。王晓明把“人文精神”的探讨看作“知识分子的自救行为”:“知识分子应该对社会尽自己的责任,‘知识分子’这个词,本身就可能说是这种责任的代码。但是,在动手尽责之前,你先得要问自己:你拥有尽责所必需的思想能力吗?倘若回答是迟疑的,那你就先应该反省自己:我是不是缺乏这种能力?倘若是,那是如何造成的?又该怎样去重建思想的能力?这就是我所说的自救,而‘人文精神’的讨论,正是在今天展开这自救的一种自觉的努力。”⑦几年间,报刊上有大量的文章探讨同一话题,“人文精神”大讨论成为1990 年代重要的思想事件和文化现象。作为1980 年代成长起来的作家,王延辉也属于这些讨论者的同时代知识分子,相同的心路历程和精神困惑让他关注着这场讨论。而且,王延辉与1990 年代高举理想主义和人文精神旗帜的作家“二张”—张炜和张承志关系密切,同声共气。

王延辉在1980 年代初与张炜相识,由于同在济南工作和创作,两人在文学上的交流颇多,成为多年的好友。王延辉亲见张炜躺在病床上修改《九月寓言》,在龙口挂职时狭小昏暗的书房里写作《外省书》。他曾半夜接到张炜电话让他查看邮件,原来张炜发来了两段名言,表明自己不相信文学艺术“濒临死亡”,认为当前的文化状况是“暂时”的。王延辉对张炜卷入“人文精神”大讨论的过程知之甚详。“当时是这样的背景,一场关于‘人文精神’的大讨论刚刚开始。现在来看,那是上世纪90 年代中国知识分子对突然兴起的商品经济大潮的自然而然的反应,不管结果如何,都在中国当代思想史上留下了很深的刻痕。如今,时过境迁,许多当时的热点话题已经被庸俗的社会学和势利的思维观化解了,可是我们不经意间翻开张炜在那个时期的一些著述、以及他在那期间写就的长篇小说《柏慧》,却仍旧会被一种道义和激情蓦然烫伤。”⑧王延辉始终欣赏张炜的人格精神和文化批判,为新世纪初张炜在《精神的背影》中再次呼唤人文精神而辩护,认为张炜在文化和精神的“沙化”年代顽强地站成一个“人”。对于写出《心灵史》和《清洁的精神》惹出更大争议的张承志,王延辉也相识多年,十分敬重。张承志曾给王延辉的第一本小说集作序,王延辉视张承志为“亲切的兄长”“为人为文的楷模”。而且同为回族人,王延辉对张承志的宗教信仰和宗教色彩浓重的写作有着深切的尊重和理解。“接下来,本该触及那个最敏感的话题,也就是张承志因此倍受推崇也倍受嘲弄倍受攻击的回族精神的髙蹈和伊斯兰教信仰。但我不能不说,这恰是一个最难以说清的有关一个民族和一个人的心灵秘境的问题,张承志本人在此中所获得的感知、所荣享的神示、所看到的前定、所洞知的禁忌恐怕是任何人也体悟不到的,奢谈过多只会导致媚俗或误读。”⑨王延辉与“二张”的交往和思想交流,使他对“人文精神”有着深入的思考,慢慢融化到自己的创作之中。

王延辉赞赏“二张”的理想主义和文化批判的姿态,但他在思想上和创作中并没有亦步亦趋。他既没有走向“野地”“民间”文化,也没有把宗教精神作为匡正世风的旗帜。王延辉的早期创作大多取材于自身经历、身边的人和事,第一部小说集《别停,别把音乐停下来》中,许多作品通过青少年的单纯的眼光来看世界,还有的作品写舞蹈演员、图书馆员感受着理想与现实冲突的痛苦。第二部小说集《中国神话》中的同名中篇也写舞蹈演员的故事,男主人公周倜是《奎虚阁》中悲剧人物雷可恕的雏形。因此,王延辉的理想主义淬取于自身的艺术理想和知识分子的精神苦痛,他希望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在现实社会中能够获得成功,他呼唤一个尊重艺术和知识的社会文化氛围。小说集《中国神话》中还收入了“天下回回”系列短篇小说,这是王延辉写作本民族题材的尝试。1985 年他应张承志之邀到新疆昌吉参加“第一届全国回族作家笔会”,开始努力去了解和领会本民族的历史和精神特质,写作了这一系列短篇小说。但“天下回回”系列描写的是平凡的回族人民,他们的人生中没有太多壮举,而是凭借隐忍、宽容和虔诚,顽强地生活着。如《梦中辉煌》中海五爷幻想自己抗争过日本鬼子;《罪愆》写“文革”给一对父子带来的心灵伤痛。又如《天伦之痛》中的父亲在解放前挑担买茶叶,解放后把回民门市部经营得红红火火,他的儿子在其“归真”后才理解父亲的勤奋、忠诚、恪尽职守的精神。从中可以看出,王延辉没有拔高宗教情怀,他只表达自己所体会到的民族精神,而这种民族精神、人伦亲情基本上是整个中华民族所共有的,所以《奎虚阁》淡化了族裔身份,却不影响《天伦之痛》中的“父亲”形象和父子情感关系在其中一一保留。

《奎虚阁》展现着1990年代“人文精神”的余辉,一方面,这部小说批判社会转型期道德滑坡、价值观扭曲的文化乱象,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甚至有道德理想主义的倾向;另一方面又融入了王延辉对于“人文精神”的进一步思考,毕竟《奎虚阁》最终修改完成已是2017 年底。曾有学者分析“人文精神寻思者”的缺陷:“他们是传统文化人格与现代精神向度的矛盾综合体,既有着传统的社会责任感,又有着对现代性中个体化信念的欢喜。”⑩《奎虚阁》显示出作者王延辉也是这一矛盾综合体,但可以看到他的反思和进步,他不断地转化传统文化精神,弥合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缝隙。其一,把传统文人的精神和气节转为现代知识分子的责任和岗位意识。欧阳童在写作《古籍指南》中找到自己的精神定力和思想方向,“这一次,欧阳童力求把这些年来的读书思考融入其中,不矫饰,不阿世,即便不能算灼见,也一定要是真知”11。愤世嫉俗之后,知识分子应做好自己的事情,通过求真知找到自我,间接而持久地影响世风。其二,正视人的欲望,回归人道主义、人性的常识。这部小说坦率地多处描写欧阳童的性爱心理和行为,欧阳童与柳老师、玲子、黎红兵、卞莉、乔大寒、云若、雷可雨等众多女性人物产生过情爱瓜葛。甚至,当曹自已在色情场所向欧阳童展示云若的替身之后,欧阳童也曾有欲望冲动。作者揭示,在欲望和人性上,欧阳童与曹自已并没有区别,但承认人欲,更凸显了理性的可贵。其三,在个人理想追求中兼顾人伦亲情。小说主人公欧阳童追求理想过程中对待师长、朋友、恋人、家人始终有情有义,表明作者没有把传统道德和现代个体对立起来,而是结合两者想象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完美人格。总之,《奎虚阁》体现着王延辉对于“人文精神”的探索,以及重建“人文精神”的愿望和想象。

《奎虚阁》的现实书写和文化内涵颇具广度和深度,艺术上却有较强的抒情性。一方面,这部作品具有“自叙传”的叙事特征,取材作者人生经历和生存体验,并且由于运用限制性第三人称叙述,聚焦于主人公欧阳童,其波动的情绪、隐秘的心思、触景生情无不纤毫毕现,实际效果如同第一人称叙述。另一方面,这部小说精心刻画理想主义者形象,感慨哀叹他们的悲剧命运,力图重建“人文精神”,称得上一部动人心弦的精神自传。

注释:

② 王延辉:《我与舞蹈》,《东方艺术》1997 年第3 期。

②③⑤11王延辉:《奎虚阁》,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28、3、322—323、494 页。

④[英]爱德华·克雷格:《哲学的思与惑》,曹新宇译,译林出版社2013 年版,第73 页。⑥胡传吉:《“80 年代”理想主义的大遗憾》,《南方文坛》2016 年第2 期。

⑦王晓明:《批判与反省—〈人文精神寻思录〉编后记》,《文艺争鸣》1996 年第1 期。

⑧王延辉:《张炜肖像》,《时代文学》2007 年第2 期。

⑨王延辉:《说不尽的张承志》,《东方艺术》1996 年第6 期。

⑩汤奇云:《价值的模糊与理论的贫乏——人文精神寻思者最缺少些什么?》,《文艺评论》1999 年第6 期。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