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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冲击与心理召唤 ——内蒙古当代诗歌生态价值论析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5期 | 鄢冬  2019年09月25日15:03

内容提要:内蒙古诗歌除了与新诗发展特质的同一性,还有其特异性。主要体现在草原文化影响下产生的不同思考与表达。草原文化是一种生态型文化,内蒙古诗歌是草原文化重要的载体,因此内蒙古诗歌也应是一种生态型诗歌。它的生态价值主要体现在美学和心理学两个层面,美学层面主要表现在传达至善至美的歌谣形式和类“老庄式”的价值图景,心理学层面体现在色彩的传递与草原“异托邦”的记忆建构性。内蒙古诗歌的生态价值值得被重新挖掘,并且传承、发扬。

关键词:内蒙古诗歌 生态型文化 草原记忆 色彩心理

内蒙古当代诗歌是中国当代新诗在广袤的内蒙古草原、森林、山川、河流、城市与人群中投下的倒影。两者不仅在各个发展阶段都有其现象学意义的相似性,也有内在精神的同一性。内蒙古当代诗歌也同样经历着注重民族国家的认同和“大我”书写的“十七年”,涌现出纳·赛音朝克图、巴·布林贝赫等优秀的民族诗人。同样经历着1980 年代新诗的狂欢,涌现出赵健雄、阿古拉泰、雁北、蒙根高勒、白涛、张天男等一批拥有鲜明地域特色和主体特征的诗人,同时《诗选刊》和《草原》“北中国诗卷”创立,也在一定程度上引领诗坛风骚。进入1990 年代以后,内蒙古诗歌呈现出多元化的言说风貌,在一定程度上呼应着主流诗坛的个体主义表达,这一风格特点也在随后的网络时代被夸大。然而,内蒙古地处北部边疆,幅员辽阔,不同盟市之间文化差异较大,语言习惯和思维方式驳杂,又造成了内蒙古当代诗歌的丰富性。从语体判断,内蒙古当代诗歌的主流是汉语诗歌和蒙古语诗歌,从文化背景判断,内蒙古当代诗歌呈现以草原文化为特色,农耕文化与其并轨共生的状态。从写作族群判断,内蒙古当代诗歌又可以分为蒙古语诗歌、北方三少民族诗歌、内蒙古东部、西部汉族诗歌等。内蒙古诗歌一方面展现出的是“边疆”去中心化的书写形式,另一方面也能觉察出鲜明的时代痕迹。内蒙古诗人很难也很少站在当今诗坛的聚光灯下,但却丝毫不能掩盖其独特的文化和艺术价值。诗从来不能因为一时一人一地的评价而增光或是黯淡,它应该属于一种极为隐秘而高贵的精神指向。时过境迁之后,那些流行的、现代的语言和技法都将被淹没,而只有真正“独特”的诗才可以和人一起留存下来。内蒙古当代诗歌正是有了“同与不同的书写”,它的存在更显弥足珍贵。内蒙古诗歌又时常被俗称为“草原诗歌”,两个概念的内涵和外延都不完全相同,内蒙古当代诗歌的触角不仅只摸索草原,还有沙漠、乡村、城市等等,但这一习惯命名中也昭示着内蒙古当代诗歌的“异质”。的确,在人类越来越注重生态环境建设的今天,“草原”本身就构成极具魅惑的空间。

内蒙古当代诗歌不缺乏对农村和土地的深耕式书写,但更多的书写还是淋漓尽致体现了各族人民对草原等生态环境的精神寄托。内蒙古当代诗歌是哲学的诗,生命的诗,同时也是一种健康、向上的艺术形态。它可以表达游牧民族的心灵讴歌,也可以是非游牧民族精神寄托之所;可以是草原上的民族赖以生存的家园,也可以是非草原民族的庇佑所。它的文化精神是泛灵的。它追求的生活方式应该是以和谐、共生、互助式的方式。内蒙古当代诗歌除了书写城市中幽深的思想,更多则是以动物、植物、景物为母题而创作诗歌,具有其独特的生态价值。草原上丰富的生命体,绿色、原生态的环境给诗人提供了无比广阔的素材库,诗人生花妙笔之下,诗歌就成为传递生态美、人性美的芦管。内蒙古当代诗歌的生态价值主要存在于两个方向:首先是美学层面的积极呈现,表现在歌谣式的咏唱和老庄式生命观的价值建构。其次,诗歌内在的生态因子会在读者中形成一种召唤结构,通过色彩词汇作用于读者心理,激发对自然生态的皈依之情,并逐渐形成储存生态记忆的“异托邦”。

一 美学层面的生态价值呈现

在内蒙古诗歌中,诗和歌的合二为一,显得熨帖而合适,不论在哪一发展阶段,抒情歌谣式的诗在内蒙古大地上如骏马般奔腾而来。它们传递的信息,一是如浮士德“不停地欣赏美”,一是如庄子“不与之争”。

其一,内蒙古当代诗歌形式上多采取歌谣式的表现形态,传递对于生活至善至美的歌咏。中国诗教传统源远流长,歌谣便是传统诗教的遗留物。“节奏秩序并不是晚期产物,而是由人类最原始的精神能力之一所产生出来的。它也许是人类创造能力最早的表达。人性在什么地方得到发展,这种节奏能力便在什么地方与社会团体、与鬼怪信念、与语言一道展现出来。”1它属于国人童年的记忆,又是内蒙古诗歌常见的形式。歌谣内容通俗、节奏明快、情感真挚,传播方式多样。音乐性和抒情性是歌谣的两大本质特征。新诗发展历史中,为了保持语言本身的独立性和价值取向,为了迎合新诗的自由精神,“去音乐性”“去抒情”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革命纲领。然而有趣的是,直到如今,内蒙古相当一部分诗还依然具有极强的音乐感和朴素的抒情——这是一种笨拙且真诚的坚持。歌谣里,对于草原上景观的重复讴歌、咏唱,弘扬草原诗歌的生态意义。重复、强化加深了读者的记忆,转而变成一种唤醒,作用于他们的世界观,有潜移默化的教化作用。简单即有效,至少庞德也这样认为:“继续音乐训练与有效地掌握诗歌语言的音乐性是紧密相连的。”2内蒙古当代诗歌少有生僻的字眼,也很少让人“读不懂”,流露出的是诗人对于自然的热爱和对故土的讴歌,对于美丽人生的礼赞和对生命易逝的慨叹,充满了纯粹而又辩证的思维旋流。“草原,从牧人的双目/伸展开去/ 还是那样不修边幅/小河深情地为它/梳理蓬发/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痴心不改,但/总是那么不如意/ 曲曲弯弯/ 弯弯曲曲”(乌云其木格《小河之恋》)。雪漪《风景线》组诗弹奏的是灵魂的交响乐,孕育的是敖包的情话。在长诗《心访明珠—勾勒锡林郭勒大草原》中,更用壮阔的笔法勾勒出心中眼里草原的全貌:“天空湛蓝成一面伟大的镜子/ 倒映着游牧人一系列文明的象征/ 终生以草据守的信念为剑/ 滚滚红尘开辟盐碱地的旅程。”不仅雄浑浩荡,更是气象万千。歌谣,重章叠句便于记忆;歌谣中直抒胸臆的表达方式又利于读者理解。“抒情”的态度使得读者在潜移默化的习得中发掘美,从而践行美,维护美。如:“……天一方/地一方/海一方/茫茫雨中/远不见青山/近不见村庄/可,美丽的哈素海/晴时是诗/ 雨时是歌/这雨/急是快板/缓是浅唱”(巴特尔《雨中哈素海》)。对待哈素海这一美丽的景观,人类显得渺小且平凡,只有尽情欢歌,才不辜负它繁华中宁静的美丽。

判断一首好作品的标准有很多,在不同时代也都会受到当时语境的制约和干扰,读者的期待视野也会在同一话题中扩大或缩小。但无论文学未来将如何发展,无论它将变幻多少种色彩,对真善美的挖掘和再现这一使命则不会改变。在歌谣式的表达中,传达至善至美之音,是内蒙古诗人诗作得以站立的必要条件。内蒙古少有巨型工业城市,内蒙古诗歌也少有直面城市并进行现代性反思的作品。或者说,直面人与人构成的森林,远没有直面人与万物同在的自然更为亲切。用打碎的语言碎片浇筑成的城堡,远没有一条歌谣的河流那样诱人。谦卑,这几乎成为内蒙古诗人面对自然的一贯态度。与万物对话,无论高空苍鹰,还是碧野蝈蝈儿,都是对等的生命体,人在其中,自然而然获得了空前的解放:“……蝈蝈儿在我的阳台上/唱着舒心的歌儿/弹着心爱的小琴/心儿哟在灵台上/默念着家乡/不停地翻腾// 没有睡意/也没有诗情/这一夜呀,这一夜……”(齐·莫尔根作、郭永明译《蝈蝈之声》)诗人俏皮的口吻与浪漫的姿态相得益彰,一只蝈蝈儿也充满了灵性。值得一提的是,沙漠,在不熟知它的人看来,无非是不毛之地和生命的禁区,但作为草原的背面,沙漠在诗人眼中,也有不同的样子:“……每逢羊背子煮熟的时辰/牧歌就会膨胀起来/去祭奠驼工悲壮的启程//对于腾格里 我几乎忘记了它是沙漠。”(董培勤《腾格里》)

其二,内蒙古当代诗歌透露着一种老庄式的价值观,有避世倾向。人与万物共生,无尊卑长幼。所有生物在一种无为的氛围下生存,并不计较哪一物种的短长,也不存在谁消灭谁或者必须要进行战争、杀戮以决定领土、主权的归属,应顺应本心,放心享受自然的赠与,就好像诗中的风景。物我两忘,生死一线间,在草原的怀抱中达到永恒的和谐,这就是草原激发诗人从而升华出的一类绝境:“……一朵蓝花摇曳在风中/倔强而孤独地挺立/这一切成为生命永恒的背景/天堂/云漂泊依旧/一棵高原上的沙棘/带着根流浪。”(远心《在蒙古高原上》)以小博大,是因为小相对于大而言只有形状之迥异,并无高下之分。在苍凉的蒙古高原上,沙棘渺小,人亦渺小,所有的悲欢离合也显得渺小,但即便如此,倔强的姿态也是在宣告“莫与之争,则莫能与之争”。阿古拉泰的诗《像一颗草一样行走》《浅草上的蹄花》都在试图讲述属于一棵草的帝国:“有一颗青草 紧紧地/攥住了大地的脉搏。”郑安江的《草原上》给出了更具体的诠释:“……真正认识草原的人/自己本身/就是一棵青草。”对生命的体验,内蒙古诗人充满着细节的真实:“……你说说,草原到底有多大/我总在测算/尽可能界定在你后山的前坡/和黄河的北岸/ 界定在我故乡的坡前、山后/和家住在河槽北边/ 那个小羊倌放羊的牧场。”(高朵芬《太阳的光芒有多远》)

在宝力格主编的《草原文化概论》一书中,编者指出北方游牧民族原始宗教主要体现在自然崇拜、神灵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等方面。与中原汉族文化更强调人力的伟大,强调改造自然的主观能动性不同,草原民族更注重“因势利导”。同时,草原民族思考生存与死亡等话题,受到萨满教的影响很大。萨满教是一种历史十分悠久的宗教,但它基本流传于北部边疆地区,边疆地区的自然环境存在两极化表征:要么是广阔无垠的草原,要么是寸草不生的沙漠。草原里充满了生命的灵光,沙漠中看似死气沉沉。一生一死之间,蕴藏着巨大的艺术张力。萨满教尽管充斥着迷信、非理性的因素,但是“泛神”的世界观深刻影响了草原各民族观看世界的态度。蒙古族崇拜的长生天,东北地区的灵魂不死、转世之说,对于神明的祭拜和皈依,使得他们能够敬畏自然,即便在商业大潮面前也不会轻易丧失本心。也可以说,萨满教从宗教已经转化为一种生命的态度。敬畏自然,尊重敌人,珍惜生命,同时也不畏惧死亡,成为草原诗人们不必言传的世界观。雁北的诗《年轻的树》:“……面对这样一株折断的树木/ 需要的是一种尊敬的感情/ 忘掉它的伤痛/ 记忆它的年轻。”对于弱小者的同情甚至欣赏,使得诗人诗作往往流露出一种清新之气,而这几乎成了内蒙古诗人的一种本能:“只有那些来自遗传的、普遍一致的和反复发生的无意识过程才能称为本能过程。”3王万里的《夜宿草原》就传递出了生命的禅意:“心,是一座洁白的毡房/一双眼睛,将通过一颗露珠/打开整个世界。”内蒙古诗人在思考世界时,时常传递出带有灵性的自然哲学观:“沙地里一只鸟/ 多像守寡的新娘/ 一生只穿一件花衣裳//也许太过伤心/天不亮就乌素乌素地叫着/然后忧郁着衰老//不久 牧羊人发现/那鸟沉默得像一枚卵石。”

二 心理学层面的生态价值

在心理层面上,内蒙古当代诗歌丰富的色彩展现亦给人带来释放、舒展之感,是真正属于自由生命的诗歌。特别是草原书写,在城市化背景下,正在成为诗人们拼命挽回的失陷阵地,成为生态记忆的异托邦。

首先,内蒙古诗人在诗歌中善用色彩词汇,并努力营造一种视觉和心理上的舒适感。北方草原辽远、空旷,同时以绿色、蓝色、白色为主色调。与1980 年代女性诗人如翟永明、唐亚平等人善用黑色或与艾青、北岛、顾城等人善用红色、紫色不同的是,无论是草的绿色、河流的白色还是天空的蓝色,以及繁花之色,都是让人解压、放松的颜色。带给人的是一种辽远而非拘谨的空间。草原提供的宏大背景会让人以更为宽容的态度对待生活。白色是最纯粹的颜色,较之其他颜色更具有扩张性,从色彩心理学来讲,白色给人扩张、膨胀、飘忽的感觉。“这种因心理因素导致的物体表面面积大于实际面积的现象称‘色彩的膨胀性’,反之称‘色彩的收缩性’。”4白色,无论是雪的颜色,还是羊的白色,在内蒙古的雪原上,其实并不泾渭分明,甚至带给人空前的视觉冲击:“当落在枯草上的雪/落在/仿佛安了马达,羊的卷舌上/羊从里到外,就全白了//雪还把山峦/ 渐渐染成更大一群羊//那个牧羊人似乎一动没动/ 静等一场白茫茫的大雪/ 穿在身上……”(戈三同《大雪》)同时,洁白的哈达也给人洁净、澄澈之感:“而白色作为洁净的表示,……总之,在人们的色彩心理中,白色是亮色最高,最引人注目的颜色。”5绿色是宁静与和谐的颜色,同时也是典型的环保色:“绿色在心理学上的意义是坚定性、意志力、微微沉睡的权力,同时也有宁静与和谐。”6萍子的《过往》中,芳草的绿带有岁月的痕迹,在生命的年轮中努力传释一种优美和重量:“如果遗憾只是遗憾/如果心伤只是心伤/如果岁月,果真不会为谁停留/我会掘开一些时间/把过去埋葬//然后,就地站成一块墓碑,让/芳草青青, 从脚跟绿上我的发丝/绿成一棵冬枯夏长的白杨/年轮里,刻满过往。”蓝色是工业文明较为珍视的颜色,草原的蓝天则更成为国人的聚焦:“蓝色倾向于内心的平静,并且在平静的心态下理解生存的意义和对生命整体的追求。”7这几种颜色在诗歌中参与意义场的建构,同时形成独特的张力场。蒙古族诗人嘉·巴图纳森《摔跤手赞》中:“在蓝色绸缎般的天幕下,/在草绿花红的夏牧场上。”给我们展示的更是一种澄澈的境界,而蓝色亦不过是草原的天空最常见的颜色。草原诗歌中的色彩比之其他类型的诗歌更为明丽、缤纷,其原因在于草原本身的丰富性,草原的丰富性给予诗人灵感的同时,也给读者无限的魅力和期待。“当我们在肯定文学是主体的积极心理活动的结果的时候,实际上也就同时肯定了文学的心理活动(创作活动和欣赏活动)中包含着色彩心理的活动。”8

其次,随着时间的推移,诗人建构的生态书写逐渐成为一种“异托邦”记忆图式。草原诗歌对内蒙古诗人而言,并非给他们营造了一个乌托邦。相对于乌托邦的虚构性与理想主义的精神所指,草原更准确地说是福柯所言的“异托邦”。既是真实的场所,同时又是一种被文化确实实现了的乌托邦。真实的草原与记忆的草原结合成暧昧的诗意空间,是草原民族的想象共同体,表现文化审美同一的象限。也与农业文明中的乡村一起,成为诗歌中致力表现的“异托邦”。

草原上的民族随着城镇化的进程而背离了草原,草原成为了他们的源记忆。成为了他们怀恋的乡愁的产生,乡愁则是一种集体记忆的典型范式。草原文化中的草原与黄河文化中的乡村在都市化进程中都处在逐渐被遮蔽的状态,但正因为如此,草原和乡村在文学记忆中获得了越来越重的分量。怀念草原,草原逐渐变成集体记忆的文艺符号:“对文化记忆的关注,涉及人类社会得以延续的本质。在这里,回忆过去,不仅意味着怀旧和乡愁,更揭示着历史与现实的微妙关系。”9如贺一新的诗作:“徜徉在这方草原 心中的忧虑不再灰暗/捧起一束芬芳的鲜花/看到了绿色斑斓的万物/使当年干涸的草原生机盎然/使牧人的生活走进春的色彩/徜徉在这方草原/昔日的渴望不再虚渺/逐水草奔波游牧/已属于昨日的童话/漂泊不定的毡包/不再是延续生命的象征/谁说/这里注定是荒芜/跃动着生机的草原/正谱写明天新的篇章。”这是有关草原的礼赞,是正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对于草原的礼赞。实际上,草原诗歌并非只是草原上民族的专利。可以成为所有国人共同的讴歌对象。草原以外的人期盼着草原、想象着草原。草原由一种记忆的重要载体上升为想象的共同体,从而在读者中间形成一种建构性的记忆。昌耀的诗歌中建构了一个野性文化的草原:“草原新月,萌生在牧人的/ 拴马桩。在鞍具。在鞍具上的铜剑鞘。/……听到旋风在浴血的盆地/ 悲声嘶鸣……”(《草原》)他的诗歌质感来源于对于西部文化,特别是草原文化深刻的体察与揣摩。草原生态是一种理想的居住模式。以草原为基础的部落、乡村,是北部边疆难以割裂的文化模式。可以说,书写草原的过程就是回家的过程,正如海勒根那《天如此之近》:“守住一颗蒙古的心能守多久/在鹰羽遁去的杭盖/守住这片天蓝和梦境/能守多久。”草原实际上已经成为具有普泛价值的质素:“内蒙古诗人持续多年经营草原意象还意味着,作为原创性的诗歌意象,在山川、大地、太阳以及河流、明月等常见的诗歌意象之外,草原正是此地诗人为中国当代诗歌乃至中国诗歌意象系统提供的新质素。”10

当诗歌建构草原的行为被读者接纳并吸收,草原诗歌就有了变相干预社会的力量。“历史形势建构了集体所共享的记忆,在这些形式中,陈述的印记有时候是在真正的策略之中展开的;它通过修辞来保证史学话语的话用性,这一修辞有一种美学的和情感的影响力。”11当怀念带有一种痛感时,所书写的文字就具有拷问心灵的热度:“是她吗?我记忆中的故乡/ 是她吗?我曾插队的浩特,/淖儿边怎么落下了鸿雁…… /是大自然的变迁?还是春姑娘嫁到草原,/如今竟是绿荫成片。……把记忆留给历史,/梦中家园正在实现……/瞧,鸿雁拨出了层层涟漪。/听,绿荫中红柳正把我呼唤……”白国华的诗歌中,记忆中的故乡与现实中的故乡交相辉映,反应了今时今日巨大的变化,念想未来的美好与繁华。李慧兰的《生命底线》与《醉在草原》两首诗,前一首以更为奔放的方式讴歌自己心中的那片草原,在她的另外一首诗歌中,则以更为悲怆的方式纪念似乎永远也无法回去并抵达的草原。于是,有人评价诗人,不仅带来了牧人的长调,还将我们带回遥远的《诗经》时代,提醒我们该如何捡回丢失的记忆。12草原上,忧伤和浪漫的牧歌正徐徐展开:“草原属马/马生来便是草原的四蹄/ 平平仄仄的啼声/ 自远古走入马头琴弦 只那么轻轻一拉/便醉得地平线摇摇晃晃。”(王燃《属马的草原》)

为了寻找内心的草原,诗人们企图在诗中建构记忆,这种建构的方式带有鲜明的主观性,也显得勉强和脆弱。“群体与空间在象征意义的层面上构成了一个有机共同体,即使此群体脱离了它原有的空间,也会通过对其神圣地点在象征意义上的重建来坚守这个共同体。”13卫平的诗《老牛》中,所充斥的就是这样一种浓重的哀伤,其实不仅是“老牛”找不到回家的路,归人面对着物是人非的现在,也同样无所适从。怀乡病真正的尴尬在于永远怀念且无法真正归乡。然而,内蒙古诗人的努力在于,当草原记忆成为集体记忆范式中重要的部分,他们的草原书写甚至生态诗学就负载着重要的使命。“尽管我们确信自己的记忆是精确无误的,但社会却不时地要求人们不能只是在思想中再现他们生活中以前的事件,而且还要润饰它们,削减它们,或者完善它们,乃至我们赋予了它们一种现实都不曾拥有的魅力。”14诗人笔下的草原,不仅是记忆,更是再现、唤醒的理想草原生态,不仅记录草原的历史,而且是对草原进行艺术刻画。

结 语

内蒙古当代诗歌是草原文化的载体,草原景观之美,物种之多元,生态之独特,已经深刻影响到当代人的生活。内蒙古诗歌因其生态性而应该备受瞩目,草原诗歌也应该成为诗歌研究的重镇。内蒙古当代诗歌是追求平衡态的诗歌。平衡,既是传统美学中重要的法则,也是生态文明中一项重要的指征:“结果是,旧和新、建设和破坏、美和丑在经过相对化之后,都变成了近乎无意义的范畴。艺术和反艺术合而为一(后者不仅用在达达主义的论战意义上,还用于指称种类惊人的媚俗艺术品)。危机似乎已成为任何有意义艺术活动的重要标准,而静态平衡正是这种危机最容易为人察觉的方面。”15在内蒙古人的生活中,并非没有冲突,草原上,也并非只有诗情画意,也有挣扎在风雪中的嘶鸣和朝向明天的呐喊。但草原文化还是赋予了内蒙古诗人一种与生俱来的浪漫属性,正如胡笳的粗粝悲壮、马头琴的悠扬哀伤、呼麦的空灵阔大、长调的婉转醇厚。种种的张力之下,诗是内蒙古人的一类重要的文化符号,诗中对于生态美的勾勒和建构,则是内蒙古诗人对于世界有力地介入和有效的“平衡”。“每一个心理活动领域都趋向于一种最简单、最平衡和最规则的组织状态。”16荷尔德林著名的诗句“人,诗意地栖居”一直是理想化的生活态度,在工业化的今天,去哪里寻找诗意,不至于让它成为远去的童话号角,成为遥远的憧憬则更让我们思忖。实际上,所谓的“诗意”栖居,无非就是给自己寻找到原初的释放状态。人类无数的历史和现在双重辩证之下,只有生态文明才真正和人类文明发展的方向同轨,只有深入挖掘生态的美感以及与现代生活的契合度,才能真正达到身心的解放。实际上,内蒙古当代诗歌正在努力践行并营造这样的氛围,也是真正致力于“诗意栖居”的诗歌。面对这样一类拥有生态价值的诗,挖掘诗人的有意或无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显性和隐性的生态状貌面前,其生态价值也必须被重新挖掘、估量,并且传承、发扬。

注释:

1 [德] 玛克斯·德索:《美学与艺术理论》,兰金仁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 年版,第245 页。

2 [美] J·兰德:《庞德》,潘炳信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年版,第20 页。

3 [瑞士] 荣格:《荣格文集》,冯川、苏克译,改革出版社1997 年版,第3 页。

4 5 [日] 淹本孝雄、藤泯英昭:《色彩心理学》,成同社译,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9 年版,第39、22 页。

6 7 [德] 哈拉尔德·布拉尔姆:《色彩的魔力》,陈兆译,安徽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91、38 页。

8 黄浩:《文学色彩学》,延边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2 页。

9 燕海鸣:《集体记忆与文化记忆》,《中国图书评论》2009 年第3 期。

10 崔荣:《风雨中生长的草原诗歌——内蒙古诗歌70 年初论》,《内蒙古七十年诗选》,阿古拉泰主编,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17 年版,第949 页。

11 [瑞士] 克劳德·伽拉姆:《诗歌形式、语用学和文化记忆——古希腊的历史著述与虚构文学》,范佳妮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5 页。

12叶永刚:《写在马背上的诗稿—李慧兰诗作读后感》,《又见彩虹》,李慧兰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6 页。

13 [德] 杨·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32 页。

14 [法] 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91 页。

15 [美] 马泰·卡琳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译林出版社2015 年版,第160 页。

16 [德] 鲁道夫·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滕守尧、朱疆源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7 页。

[作者单位: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