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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古当代小说中的草原书写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5期 | 赵富荣  2019年09月25日15:01

内容提要:草原书写展示出内蒙古当代小说70 年的主要表达内容,展示出美丽草原、写意草原、记忆草原、图画草原、荒漠草原、神奇草原的风景话语,承载了内蒙古文学的诗意情怀、浪漫主义和昂扬向上的精神,也承载了内蒙古文学现代性批判和对于历史、现实和未来的思考。

关键词:内蒙古 当代小说 草原书写

一 美丽草原与革命理想主义

新中国成立之初,随着新中国的成立而展开的大规模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召唤和吸引着作家去体验新生活,讴歌新时代,表现新人物。内蒙古小说立足本土,以“回顾革命史,歌颂新生活”为主题涌现出一批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长篇小说有玛拉沁夫的《在茫茫的草原上》(上部),扎拉嘎胡的《红路》《草原雾》,乌兰巴干的《草原烽火》等。中篇小说有纳·赛音朝克图的《春天的太阳照耀着乌珠穆沁草原》,朋斯克的《金色的兴安岭》,敖德斯尔的《草原之子》,短篇小说集有玛拉沁夫的《春的喜歌》,敖德斯尔的《布谷鸟叫了》,安柯钦夫的《草原之夜》,扎拉嘎胡的《小白马的故事》等。这些小说中,草原是人物活动的自然背景,草原更是意象和象征,广阔的草原在作家笔下是美的象征,力的源泉。

在回顾革命史的作品中,草原是祖国母亲的化身。“呵!草原—我们慈爱的妈妈!为了你,你的儿女们在战斗着、前进着,虽然他们身上血迹斑斑,但是他们充满了胜利的信心!他们站在你那壮阔的身躯上,迎接着黎明的曙光。”1草原风景变迁,严寒酷暑,冬去春来,一批批革命者投身其间,迎来了内蒙古自治区的成立,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草原成为英雄儿女寄托革命理想与革命精神的世界。“深秋了,从天空到草原都显得格外辽阔。赛罕乌拉山山峰的积雪,闪着耀眼的光彩,好像是戴着银盔的将军,巍然挺立。南山坡上,长满了松、柏、槐、杨、柳,在阳光的照射下,翠绿与金黄相映,好像铺满了灿烂夺目的锦缎。秋营地上的蒙古包,像一个个闪光的水泡;橙黄的牛群和洁白的羊群,向无边无际的草原慢慢地撒去。”2 1947年至1966 年间,玛拉沁夫、敖德斯尔、朋斯克、扎拉嘎胡、安柯钦夫等草原作家,以自在而清丽的风景书写,以高亢的格调、粗犷的风格,真实反映了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的豪迈气魄和壮丽豪情,成为内蒙古大地社会变革的形象化编年史。

“早期的‘颂歌’关注的是宏大的、具有‘崇高美’的自然物像,比如太阳、月亮、星星、江河、高山、大海。这些巨大的自然物像对应的是最崇高的现实主题、政治事件和政治人物,如‘风暴—革命—战争’‘太阳—领袖—党’‘大海—人民’‘土地—母亲—民族’‘高山—青松—英雄’等等。”3这一时期,内蒙古的草原书写也和全国文学创作基本一致。回顾革命史,讴歌新生活的书写内容决定了这一时期草原书写以质朴、明朗、热烈、高昂的主导风格,表达激情澎湃的革命理想主义。“巨大的自然物像对应的是最崇高的现实”,风景话语与现实语境紧密相联。“弥天的乌云一团一团地向南飞去,草原的东边天际显出了黎明的光;遍地的花朵微笑着抬起头来,鸿雁在高空歌唱。太阳出来了。”4“太阳出来了”是作家们的共同心声,他们欣喜地迎接新中国的诞生。许多内蒙古作家是放下枪,拿起笔。他们用比较高亢的调子,比较尖锐的斗争事件,比较鲜明的色彩塑造英雄人物,真诚地书写内心的激情和积极向上的时代精神。这时的草原书写用“太阳—党”“草原—祖国—母亲”“骏马—鸿雁—英雄”较为明晰化、固定化的象征体系,展现着草原书写地域性、民族性的特征,将对新生活的歌颂文学化、抒情化、精致化,诗意的草原书写让全国文坛瞩目。

美丽草原的书写一直是内蒙古小说的文脉传承。“文革”十年,遍地风暴,冯苓植的长篇小说《阿力玛斯之歌》《神秘的松布尔》,照日格巴图的长篇小说《铁骑》,张长弓、郑士谦的长篇小说《边城风雪》仍旧延续着“十七年”草原书写的优良传统。1980 年代敖德斯尔的长篇小说《骑兵之歌》,张长弓的《漠南魂》,额尔敦札布的《伊敏河静静地流》,1990 年代扎拉嘎胡的长篇小说《黄金家族的毁灭》,21 世纪萨仁托娅的长篇小说《静静的艾敏河》,一直到2018年出版的肖亦农的长篇小说《穹庐》,记述布里亚特蒙古部落东归祖国的艰难历程,仍旧洋溢着浓郁的家国情怀。草原上涌动着英雄主义的情怀感召着一代代作家或回望历史人物,或面向现实英雄,以宏大的叙事,承继着内蒙古文学理想主义的激情,书写那些点亮历史,有理想、有信念、执着前行的人。

二 写意草原与激情理想主义

80 年代初,政治上逐步走向开放,经济上逐渐走出贫穷,文化上走向自由。整个社会文化呈现出积极向上的态势,充满个性和自由的理想主义精神开始复归。草原书写在牧歌悠扬中重塑理想与激情之梦。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除了上文提到的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有冯苓植的《驼峰上的爱》,白雪林的《蓝幽幽的峡谷》《吉荷德尔》《拔草的女人》《成长》,邓九刚的《驼道》,路远的《牧歌》《在马贩子的宿营地》,满都麦的《玛雅特老人》,力格登的短篇小说《生活的逻辑》,阿云嘎的《浴羊路上》等等都是这一时期写意草原的代表。

《驼峰上的爱》《在马贩子的宿营地》《牧歌》中草原成为故事情节发展的见证者和推动者,荒野大漠、戈壁草原,人们承受着大自然的粹炼和抚慰, 有粗粝朴拙的一面,更有柔情似水的一面。爱的寻找和回归就是在这宏阔的、色彩绚丽、变幻的风景中展开。《蓝幽幽的峡谷》《成长》《大漠歌》《浴羊路上》的景色描写推动情节发展、塑造人物形象、调节叙事节奏、营造诗意氛围,成为草原小说意境生成的重要手段。《浴羊路上》在优美、明丽、欢欣的草原背景下,展现了天真、淳朴、友谊、青春、成长等温暖的记忆。“一座明沙坡上,羊群静静地卧着。羊儿的倒嚼声,草丛里的虫鸣,象一曲柔和的音乐,使戈壁之夜变得更加迷人。……我们捉迷藏,‘捉特务’。”5懵懂少年与草原夜色自然交织,情感变化与自然景物相互感应和契合,呈现出诗意的色彩。《蓝幽幽的峡谷》中人物的心理与景物描写以及读者的心理联系在一起,营造诗意的氛围;人与狼的大战,是在“夏夜的天空多么美呀 , 月色那般柔和明亮, 星星又是那样的细密 ”6的描写之后展开,欲扬先抑,调整文章的节奏;而在“峡谷蓝幽幽的,寂静得象沉入了海底”7的一唱三叹中,故事渐次展开;善良与邪恶的对峙,尊严和爱情的呼唤,主题渐次升华。结合《拔草的女人》《吉荷德尔》《成长》以及后来的《霍林河歌谣》,白雪林的风景话语中有高高的额尔敦山,哗哗流逝的霍林河,乌云散尽后璀璨的星河,红犍牛拉的勒勒车,成群的白底红花牛像一团团彩云飘过;有微微颤抖、忧伤动人的歌声,澎湃热烈的闲话,木头疙瘩睡一宿的人们;他的风景话语和草原上男人、女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和山峰、河流、星河,以及牧村的味道融合在一起,成为了1980 年代写意草原的重要建构者。这些书写中草原仍是母亲的代名词,但和1950 年代的祖国母亲不同,草原也成为了勇敢、仁慈、坚韧的人文精神的象征。之后,张秉毅的《黄土高坡》,王建中的《准格尔女人》,谷丰登的《酒鬼》等小说进一步追求小说的意境生成,人物诗化、景致画面化、笔法散文化,进一步丰富草原书写的写意特征。

1980 年代初的草原书写,在内容上“普遍选择凡人小事、杯水风波一类的小题材,以及专注于个人情感、情绪的剖析 , 揣摩道德自我完善的心理变化轨迹的特点, 使蒙古族传统文学也包括前草原小说中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因素和成分减弱和衰微了”8。和50年代的草原小说相比,内容的改变让草原书写从美丽草原向写意草原拓展,和时代氛围相契合,这一时期的草原书写有着更多激情理想主义的气息。《蓝幽幽的峡谷》中的扎拉嘎是“地道的蒙古族硬汉”,他能打狼,能担当。为了维护作为人的价值和尊严,离开村子,来到峡谷;为了补偿杜吉雅高尚的情感,牺牲自我,又一次离开。他在离开峡谷之前,“一种对狼的仇恨,一种上升到对世界上邪恶势力的仇恨,一种对于善良的呼吁”9促使他与狼进行了一场殊死的搏斗。扎拉嘎是十年“文革”后一个具有激情理想主义气质的新人形象,体现了惩恶扬善、伸张正义的时代精神。《牧歌》中塔拉图放弃城里优越的生活,在草原上寻找自己的位置。深爱的少女投入了别人的怀抱,他痛苦不已。对草原的爱,对科学事业的爱,让他战胜了失去的爱情的痛苦。收养恋人的孩子,孤独而坚决地走着人生的长途。暴风雨吞噬了他的生命,但被爱阔大了的胸襟,被爱高扬起的灵魂,在草原上被人们永久地传唱着。10《在马贩子的宿营地》讲诉以德报怨的故事,赞颂西热图草原纯净的人心。《驼峰上的爱》饱蘸着浓厚的感情,热情讴歌人与动物、人与人之间的大爱,思考并力图回答人性与爱的问题。1980 年代的草原书写在牧歌悠扬中高扬着爱的颂歌,浓郁的情感,激情理想主义气质,延续着草原书写阳光、激情、温暖向上的情怀。

写意草原也是内蒙古文学的重要传统。孙泉喜的《牧村》,阿尤尔扎纳的《一个人的戈壁》《密密的胡杨林》,吉日木图的《月亮凹》,以深沉的诗意情怀,展示眷念中的理想生活。晶达的《所有的灵魂都到河里去了》用唯美、诗意的笔触关注留守老人和儿童,以乐景写哀景,倍增其悲悯之情。这些小说在艺术手法上拓展了草原写意的无限疆域。

三 记忆草原与现代性反思

20 世纪80 年代中后期和之后一段时期,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社会转型的历史变革与深固传统之间的冲突日益明显。草原书写从创作倾向上而言,在理性上接受社会的变革和进步,在情感上充满了怀旧的光芒。内蒙古作家在记忆草原和现代性批判中,着力弘扬传统文化,寻找精神的栖息地。乌热尔图的小说《一个猎人的恳求》《琥珀色的篝火》《七叉犄角的公鹿》,满都麦的《三重祈祷》,阿云嘎的《大漠歌》,哈斯乌拉的《虔诚者的遗嘱》,杜梅的《那尼罕的后裔》等等小说是这一时期记忆草原的代表作品。

乌热尔图的风景话语与民族心理、民族生存环境融合在一起,充满了挽歌式的怀旧色彩和忧郁笔调。“林子真好。天挺蓝挺蓝的,没有雾,也没有风。山坡上的雪真白,林子里静悄悄的,松树和桦树好像都在做着梦,准是美好的梦,也许它们正等待我来唤醒它们。”11在这安静的林子里,我欣赏着七岔犄角公鹿,“它那一岔一岔支立着的犄角,显得那么倔强、刚硬;它那褐色的、光闪闪的眼睛里,既有善良,也有憎恶,既有勇敢,也有智慧;它那细长的脖子,挺立着,象征着不屈”12。公鹿身上有着鄂温克人的灵魂。《琥珀色的篝火》中尼库看到三个迷路人的脚印, 便不顾病重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 顺着脚印去寻找、救助迷路人,他“仰起头,望着遥远的蓝天。它是那么蓝,那么干净。他觉得这块蓝天现在离他并不远,一点也不远。他心情变得明朗,变得痛快,变得舒服了。他忘掉了一切忧愁”13。乌热图用记忆中的风景话语再现民族风情图画,在回望中极力张扬传统文化中崇高、昂扬、向上的一面,诚挚的认同中带有浓烈的浪漫气息。满都麦的记忆草原里有神奇漂亮的白马,“铁蹄下面迸射着火星,箭一样向这边驰来”14;有熊熊燃烧的火焰,“从火产生的时刻以来,我们毡帐之民就把它接到蒙古包里,千百年来守护着它,延续着它”15。火是民族的信仰,蕴含着天地的生生之德。马与祖先的丰功伟绩、与时运和吉祥、与超拔向上的民族精神联系在一起。火和马作为民族精神的图腾,连通着被现代化进程所冲击的文化传统和历史根基。《大漠歌》中吉格吉德“只觉得耳边狂风大作,天昏地暗,他做牵驼人以来第一次迷了路;路断了,路被沙浪淹没了,路在他面前消失了。驼群在惊恐地呼号,他必须找到那条路,或者以牵驼人的坚韧的毅力与勇气,去另外走出一条路来”16。这一时期的草原书写用一系列富有意味的风景符号与自己民族文化本源保持着血肉相连、休戚与共的联系,在记忆草原中探求现代转型的途径和民族的自我更新。

记忆草原的书写内容指向现代性的反思。“《琥珀色的篝火》中,即便妻子塔列病重急于下山救治,但是猎人尼库还是遵守了鄂温克人对于迷路者的救助传统……尼库的举动并不是出于某种外在道德的指引,而是作为内在律令体现出来。他在初秋雨夜密林中生起的琥珀色篝火,是内在光芒的焕发,它照亮、温暖迷失者的身体和心灵。”17乌热尔图在变迁和伤痛的记忆中,“返回传统中寻找‘种族之根’和‘道德之气’,用以解救当代城市文化的堕落以及现代人的精神困惑”18。寻求民族现代化的支撑点。《三重祈祷》主人公苏尼特受喇嘛蛊惑,活着的时候,夹在爱人、恩人、儿子之间备受折磨;死了以后,灵魂也不得安宁,仍在忏悔、自责为她生命中的三个男人祈祷。苏尼特的悲剧暗示了喇嘛教对人及人性的压制和腐蚀,表现了其极端的残酷和阴暗的一面。不仅如此,小说更深刻的寓意在于,“把蒙古民族走向衰微的历史原因归结为接受喇嘛教的精神奴役”“彰显出对喇嘛教精神统治的彻底否定和呼唤人性、爱情、民族之运的价值取向”19。满都麦在回望中揭露民族文化的因循与落后,强调民族文化吐故纳新,表达的是民族的革新和求变诉求。《大漠歌》“是对牧民文化现状的整体写照,拒绝适应现代工业文化会导致自身衰落,失去发展契机,但是跟进意味着迷失自我甚至是一种文化形态的消亡,站在现代化门口的忧伤回望是当代牧民们的真实境遇”20。大漠恶劣的自然条件、奇崛的自然风光,与牵驼人不屈服的坚守传统的精神品格融为一体,形成对现代化的一种偏执抵御,对民族传统延续下来的文化价值的悲壮守护。

现代化进程推动了内蒙古小说由一般性故事讲述走向人的心理和精神层面的深刻描写。草原书写在传统清新刚健之风、昂扬向上的情感基调中注入了忧伤深沉的气息。进入21 世纪,萨娜的《多布库尔河》,阿云嘎的《草原上的老房子》,孙泉喜的《北方原野》,空特勒的《猎人与麦子》,海勒根那《骑手嘎达斯》等小说仍在记忆草原和现代性反思中寻找精神的栖息地。《多布库尔河》关注民族生存的困境以及民族在前行中的迷茫,书写着一体化进程中身份认同、文化认同的挫折感和纠结情绪,揭示民族在转型过程中所经受的巨大心理黑洞。当“人与土地的关系破裂之后,生命无处扎根、灵魂无处落实、心无处皈依的那种巨大的空旷和寂寞”21。面对他乡的陌生化和他者性的存在,存身处未必是心安处,现代性的痛苦裂变将长期伴随着人们。

四 荒漠草原与大德无言的生存

1992年,党的十四大提出了进一步解放思想、加快改革开放的步伐,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任务。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带动了中国社会各方面的转型,生存方式的更替,价值观念的变迁,给社会生活和人们的思想观念带来了极大的冲击。草原书写面对急遽的社会变革,市场化、商品化的冲击,在参与、体验、逐渐认同的过程中,寻求引导、启示和转化的契机,寻求超越性和实践性相结合的精神依托。阿云嘎的长篇小说《有声的戈壁》《燃烧的水》,海德才的长篇小说《遥远的腾格里》,娜仁高娃的中短篇小说《醉阳》《热恋中的巴岱》《雌性的原野》《马楠河左岸》等则从美丽草原、诗意草原、记忆草原走向荒凉的戈壁大漠,面对生态困境、人文困境,开启了荒漠化的草原书写。

《有声的戈壁》的风景话语是大漠。沙漠步步紧逼,生命家园日渐缩小,这是人类近几百年贪婪地、无计划地开垦草地荒原的恶果。市场经济极大地鼓动起了人的贪欲,为了获得巨大的经济利益,戈壁上还要建立麻黄厂,蓄水和固沙的最后一点植被也要被铲除。为了活下去,来自黄土高原的流浪汉们也在戈壁上盗古墓、挖药材、抓藏羚羊、抓野骆驼。小说中反复出现一个背景性的细节,一座古城被流沙掩埋。流沙将掩盖一切,戈壁人也将成为无家可归,无所依托的“流浪汉”。《燃烧的水》写大漠深处三代人为开发石油给草原带来的破坏性影响。赛西亚和朗和为了开采石油,觊觎王府的财产,手上血债累累;丹巴、桑嘎为了增加牧民收入,建起了炼油厂,草原上高楼矗立,但草原生态遭到毁灭性的破坏;青巴图为寻找埋在大漠中的宝藏,抛弃爱情、幸福和生命。大漠的风暴、油田的大火埋葬、烧毁那些贪婪、堕落的人。尽管如此,“重建炼油厂的工程很快启动”,草原的物质生态和人文生态都面临着修复和重建。

阿云嘎并不拒绝发展经济,他以民族文化代言人的身份,书写着现代文明及其价值观念给环境生态、人文生态带来的影响。《燃烧的水》中追求无限欲望的三代人,付出了人生幸福和生命的代价。如果只关注经济发展,“无限向前,却是无限的不满足与无休止。此将是人生之苦痛与祸害,绝非人生之幸福与理想”22。《有声的戈壁》以寻找生活,寻找信仰来指向现代性的反思、民族精神的坚守以及现代文明的精神建构。戈壁女人嘎比拉按照本性中建立起的一种习惯,也就是信仰,救助那木拉,抚养流浪汉的孩子阿米坦(有生命的意思),喂养野驼羔,用母性的柔情对待一切生灵。无论自然生态、人文生态如何凋零、凋敝,她所代表的民族精神和信仰,仍在大漠戈壁中散发着诗意的神性的光辉。戈壁上也有古城,连通着历史,连通着敬畏苍天的信仰;有地声,用大地的愤怒来警示、惩戒人的贪婪。阿云嘎面对荒漠的严峻书写仍秉持着“浪漫”的基调,散发着诗意的情怀。他在不动声色地书写分崩离析的现实时,实质精神归向诗意的大漠和大漠般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将以大德无声的信仰救赎这片土地,用民族文化的内在精神抗拒现代工业主义带来的环境危机和人文危机。

《遥远的腾格里》中大漠叮当的驼铃声、银杉树橘黄的叶子,巴音淖尔湖萧索的芦草,乃至穆吉朗寺的铜钟、几百名喇嘛的诵经声、悠长的法号、九十九盏“朱拉”佛灯、九十九座香炉佛烟缭绕等等,所有细节,都同葛根一生在信仰和情爱之间挣扎,所承受的沉痛的精神悲剧相融合。作者对于神秘庄严的宗教氛围的描摹,揭示了大漠人对于信仰的尊崇,喇嘛行医的善举,指向行善救赎的精神旨归。娜仁高娃的小说从家乡库布其沙漠出发,书写沙漠深处人的绝望、欲望,以及温暖的回忆,以个体影射出群体的命运和悲欢。《醉阳》一生相守的老夫妻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悲悯的目光看待世界。《白驼》中守护母亲和白驼骸骨的老喇嘛就是守护祖宗、守护传承民族精神的文化。《马楠河的礼物》《巴岱的爱情》《雌性的原野》书写孤绝的大漠中隐秘的性冲动,更书写着人的孤独。作为年轻一代的书写者,娜仁高娃无论是书写温暖,还是冷硬,都小心着珍藏民族精神中那些具有永恒价值的品质。

五 图画草原与被遗忘的存在

1990 年代以后,内蒙古作家也把现实生活中的人们经受的不安、奔突、撞击和重组,特别是人们所经历的情感彷徨、性格扭曲、行为变异尤其是观念裂变的心理路程,给予相当的描绘。季华的“朵伦的故事”追问传统价值破碎之后的重建,荆永明的《狭长的窑谷》是当代草原农民在金钱面前困惑不堪的文化危机,肖亦农的《同路人》追问“我”在哪里?这些小说都是在改革中面临新旧观念的撞击后,把艺术的笔触探伸到人物的精神世界的书写。这一时期,最有代表性的是黄薇的小说《影子》《流浪的日子》《血缘》,书写当代草原青年的焦躁不安和愤世嫉俗,集中反映了草原书写在风景话语、书写内容和审美方面的拓展。23

黄薇的小说中,人物生活的地理空间在城市,但草原依然是魂牵梦萦的故乡。《血缘》中的草原有绿色的太阳、紫色的牛羊、红色的草地、活了的白雾,这是变异的、奇特的、怪诞的草原。而且,这个草原独立于作品的情节之外,以“图画”的形式出现。草原不是城市里生活的蒙古人生于斯、养于斯,血乳交融的家乡了,草原已成为远远眺望着的图画,成为了民族、祖先、根基的象征。图画草原表现出城市蒙古人在城市中边际化的生存状态和没有根基的恐惧。这种飘零和悬浮,是对无根的现实生存的延展和扩充,像米兰·昆德拉所说,是“对被遗忘了的存在进行探究”。黄薇书写存在,书写一种可能性的现实,一种被民族、被文化、被草原遗忘的存在。

小说《流浪的日子》从灵魂的“流浪”切入,追问血缘。德吉说,“你必须坚信自己的血缘。你必须知道自己是谁。但他真的坚信吗?他也说不清。世界上根本没人能说清血缘、血脉的秘密”24。在变革的浪潮中,血统的面目日渐模糊、混沌、消散,根在那里?人们“始终在人魂灵和精神之中拷问自己血统、血脉的‘根’,始终荧荧不息着关于‘我是谁’的诘问和反省”25。黄薇称自己的小说是“自省小说”,并把这种“自省小说”看作一种“寻根”意义上的小说,是“对由于失去本民族显性标志而感到的惶惑和失落,以及对无以表现和证明自己民族身份的反省与忏悔”26。在城市生活的蒙古人,寻找血缘、血脉、根基,就是寻找自己的归属、群体以及被群体所认同的行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样的追问,是追问民族身份,更是人类下意识无根的焦虑和生存困惑的追问。

黄薇的小说里没有草原书写中一贯秉承的激昂向上的理想主义精神;以图画形式出现的草原,展示着无根的存在,散发着忧郁、凄凉的调子。她的小说借鉴现代主义的手法,在“叙事圈套”中虚构故事,书写恐惧、焦虑、绝望与死亡。故事侧重对外部世界的不真实的描绘,偏于情绪性和非常个人化的感觉方式;用梦幻和下意识进行写作,有意识将作品的背景和时间混淆,给人一种不可捉摸,不可把握的感觉;“人物被改变成一个角色,一个在虚构空间和似是而非的现实中随意出入的角色,人物、叙述人和现实中的作者,经常混为一谈”27;小说叙事自由变换,几个故事似乎随意连结在一起,互相映衬,充满了神秘、宿命和感伤的氛围。黄薇以个体的感觉写作,引入了现代性的书写技巧,对于草原书写的艺术探索是独树一帜的。

六 神奇草原与超越之精神

1980年代理想主义文学肯定了人的存在、价值和尊严,把人从1950 年代的政治文化中解放出来;1990年代,在市场经济的助推下,以利益为中心的物质文化把人推向了更为严重的异化之中。进入新世纪,解放了的自由精神和禁锢人的社会文化的矛盾,必然激起精神对现实的超越,激起自由心灵对有限存在的超越。这一时期的小说面对广袤的地理空间,超拔了大地和大地上劳作的男女,或回到心灵,或向着天空,书写着不同时期人类的梦想和存在,草原书写走向了具有崇高感的严肃书写。冉平的《蒙古往事》,冯苓植的《忽必烈大帝与察必皇后》,阿云嘎的《满巴扎仓》,路远的《布里亚特女裁缝》,肖睿的《生生不息》等长篇小说,以及白雪林的中篇小说《霍林河歌谣》《巴尔虎情感》都是这一时期的严肃书写的代表作品。

从风景话语而言,《蒙古往事》《忽必烈大帝与察必皇后》回到梦想和神奇的历史草原,在群雄并起,逐鹿纷争之时,一批改变历史进程的人物在这片草原上用金戈铁马书写恢弘的蒙古历史,书写人类的梦想和存在。《满巴扎仓》《布里亚特女裁缝》的草原是记忆草原,也是象征性的草原。小人物或为民族利益,或为个人生存,在广袤的草原中艰难前行。《巴尔虎情感》中行将就木的老人教孙子打旱獭、打狼、擀毡子、做蒙古象棋、做蒙古包、做勒勒车,追忆似水年华,把往昔的美好化作了永恒,再现了一个日渐远去的神奇草原。《生生不息》中那些“神秘的、未知的以及不可能把握的东西”藏在绝域苍茫的大漠里,吞噬一切的黑风暴里,有着长生天神迹的尚喜树上,以及森林和草地里。而且,这些带着崇高性的风景话语启发了心灵。阿茹娜在尚喜树的枝叶里明白了在抗争中痛苦的生长才是生命的真相。她与沙漠抗争,与“大旱”抗争,与命运抗争,成全了毛乌素沙漠变绿洲的梦想;与杰克的毒品抗挣,与宏博的金钱抗争,也与阿木尔这个“骗子”的抗争,成全了人心的绿洲。“凡是他的幻想所能想象的,都靠着信仰实现了。”28毛乌素郁郁葱葱,毛乌素活了,毛乌素人有了灵魂。

从书写内容而言,《蒙古往事》“最可贵的品质之一,是呈现事实背后的心灵跋涉”29。父亲面对狼群的镇定,母亲诃额伦的担当,妻子孛儿帖的支持,伴当者勒蔑、博尔术的不离不弃,以及义父王罕、安达扎木合的离弃,都是成吉思汗成长中的力量。一代伟人,就是在忠诚与背叛、仇恨与战争中,经历了残酷、强悍的生存真实和心灵苦难后走向成熟。《蒙古往事》从就历史写历史事件的局限中走出来,通过想象,写出了一群人的灵魂的秘密和精神的奇迹,展示个人的梦想和存在,展示人类的梦想和存在30。《巴尔虎情感》中关于蒙古象棋的细节叙事极具文化意味。蒙古象棋中“狗就是蒙古人的儿子”,因为狗忠诚;下棋中,黑白棋子交叉先行,这是礼让;对王有所制约,这是制度;对哈屯(王后)没有格数的限制,这是对女性的尊重;不吃掉最后一个狗,这是对孤儿的怜悯;马不能将死对方,这是等级。这是蒙古象棋的规则,更是古代蒙古人生活的准则。这些具有无可辩驳的真实性和表现力的细节使主题有了饱满的内容和沉甸甸的分量。作者用细节努力隐藏这些,又诱引读者把文中点点滴滴的细节连缀起来,去感受、发现、理解其中的蒙古气息和蒙古精神。草原、蒙古包、骏马、勒勒车渐行渐远了,但是蒙古包天圆地方的哲学观、面对恶劣环境时战胜自我的勇气、危难时的团结和对于别人危难时的怜悯,都将生生不息。31

《生生不息》具有崇高感的书写体现在主人公阿茹娜的一生“动人和惊骇的事故”和命运的错位中。为报答对父亲的救命之恩,阿茹娜嫁给了巴根,从水草丰美的草原到了绝域苍茫的大漠;为了活下来,她决定种树,把沙漠变成可以生活的地方。阿茹娜种树的历程奇崛而艰难。大女儿其其格被黑风暴卷走,与丈夫浓烈的爱情、愤怒的婚姻,小女儿伊云娜叛逆的爱情,搭救自杀诗人巴音,救赎瘾君子杰克,收养弃婴图雅,呼唤“骗子”阿木尔回家。在“危机”的处境中,在与巴根,与依云娜,与杰克,与阿木尔的极端冲突中,阿茹娜暴风般的心灵和择善而固执的勇气让灵魂震撼。而且,这些事故和冲突在梦想、诗歌、小说和音乐中完成。阿茹娜有梦想,要把沙漠从毛乌素赶出去;巴根有歌声,他为阿茹娜种树,用音乐洞开妻子的心扉;依云娜有爱情,无论是《悲惨世界》还是巴音的诗歌,都是她的阳光;巴音有诗歌,当形式的诗歌死了,他把诗歌种在了沙漠里,种在了人心里;麦克、阿木尔有青春,成长中体味生命。他们扎根在大地,不畏现实的严酷,在沙漠中种下一片又一片的树林;他们也向着天空生长,顺应着天地创生万物的美德,让生命繁衍生息,长流不滞。小说始终洋溢着浓烈的抒情意味,人物、故事、风格,三者保持平衡,和谐地体现着作者以崇高为美的写作理念。

这一时期小说可贵的突破之处在于,在理想和现实的神奇草原中,看到了人内心潜层的风景线和灵魂的地理学,成全了人内心的风景话语,展示了不同时期,走下神坛的英雄和平民的梦想,以崇高性的严肃书写为草原书写注入了新的美学特质。

草原书写随着时代风气的演变,书写内容不断拓展深化,风景话语从美丽草原、诗意草原、记忆草原、荒漠草原、图画草原到神奇草原,审美风格也呈现出激情、理想、反思、探究和超越等特点。这些是内蒙古小说发展中积累的宝贵财富,会一直发扬并将继续光大。当然,纵观70 年草原书写的过程,可以看到因为理想,从某种程度削弱了对于人、生活和岁月的深度思考;因为诗意,减弱了更多面向现实的观照和犀利的批判;因为边地,限制了面向世界的胸怀,限制了艺术手法的深度探索。尽管如此,内蒙古文学用文字照亮光辉岁月,“借助独特的地域特色和文化优势,历史和传统提供的丰富素材,以草原书写展现草原记忆、民族记忆和时代记忆。感伤忧郁的情调,如诗如画的语言,鲜活、朴质和有手感的描写,浪漫主义的情怀形成了内蒙古文学的整体风貌。从优美的草原风景画到草原风俗史,从风俗史介入到人类发展历史,在新时代文艺春天的鼓舞下,在内蒙古文化强区建设的有力推动下,内蒙古文学将走向更加丰厚深广的未来”32。

注释:

1 4玛拉沁夫:《玛拉沁夫文集》(第三卷),广西教育出版社2006 年版,第310、18 页

2敖德斯尔:《敖德斯尔文集》(第一卷),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92 页。

3张柠:《再造文学巴别塔1949—1966》,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 年版,第248 页。

5阿云嘎:《浴羊路上》,《民族文学》1988 年第1 期。

6 7 9白雪林:《蓝幽幽的峡谷》,《草原》1984年第12 期。

8 黄薇:《城市化进程中的蒙古族小说—自省小说分析》 ,《内蒙古大学学报》 2001年第6 期。

10 参见路远《在马贩子的宿营地》,作家出版社1988年版,第4页。

11 12乌热尔图:《七叉犄角的公鹿》,《民族文学》1982 年第5 期。

13乌热尔图:《琥珀色的篝火》,《民族文学》1983 年第10 期。

14 15满都麦:《满都麦小说选》,作家出版社2005 年版,第229、230 页。

16阿云嘎:《大漠歌》,《民族文学》1986 年第6 期。

17 中国作家协会编《中国梦的多民族文学书写:2013·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论坛论文集》,作家出版社2014 年版,第55 页。

18王庆生:《中国当代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年版,第388 页。

19 马明奎:《游牧文明的忧思—满都麦小说评论选》,远方出版社2013 年版,第69—71 页。20 丁琪:《当代蒙古族小说:以游牧文化魅力彰显文学特色品质》,《文艺报》2017 年8 月25 日。

21 29谢有顺:《文学及其所创造的》,海峡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67、155 页。

22《中国学术文化九讲》,钱穆讲述、叶龙记录整理,天地出版社2017年版,第142页。

23 参见阚小琴《草原画卷的多彩描摹和审美超——对1978 年—2007 年内蒙古中短篇小说的几点思考》,《内蒙古自治区第十届文学创作“索龙嘎”获奖作品》(上),远方出版社2015 年版,第462 页。

24 那顺德力格尔主编《遥远的草原》,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第391页。

25 26黄薇:《自省小说的反省意识:传统与现实的冲突》,《草原》1996年第8期。

27 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342 页。

28 [法] 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 年版,第376 页。

30赵富荣:《个体 感官 叙事 现代性——近几年内蒙古长篇小说创作中的几个亮点》 ,《草原文艺论坛》2018年第2期。

31赵富荣:《我和我的思想在文字中飞扬》,远方出版社2016年版,第16页。

32赵富荣:《内蒙古文学:用文字点燃光辉岁月》,《人民日报》(海外版)2019年4月3日。[作者单位:内蒙古作家协会]